李 春
内容提要:“重写外国史小说”是晚清时期新出现的小说类型。长期以来,学界对其文学价值多有质疑,但均肯定其知识启蒙价值。本文以《泰西历史演义》为个案,考察了其文本生产过程,包括文体转换、人物形象塑造,以及情节、细节、情境、措辞的重组,认为经过一系列的增删改易,其中的历史“知识”已严重变形,不再具有知识启蒙价值;同时,又因为表达了作者的政见,并采用了中国传统“小说”的形式和语言,这类小说又具有一定的思想价值和文学价值。
甲午战败后,为引导国人开眼看世界,以《中东大战演义》为开端,部分晚清志士开始尝试在小说中书写外国历史人物或事件。随后,更有直接以汉译外国史为蓝本的重写型小说出现。这种“重写外国史小说”在“小说界革命”中得到了大力提倡。梁启超将“历史小说”置于“新小说”首位,并将其定义为“专以历史上事实为材料,而用演义体叙述之”。在他的著译计划中,有《罗马史演义》《十九世纪演义》《自由钟》《洪水祸》《东欧女豪杰》等①,均以西方历史人物或事件为题材。而吴趼人则立志“将遍撰译历史小说,以为教科之助”②。在此背景下,大量“重写外国史小说”陆续面世。其中较为著名的,有《万国演义》《泰西历史演义》《万国通俗史》等。长期以来,学界多认为这类作品“从简略的叙述中更多的是一种‘知识’的传播”,因此,其主要价值在“知识启蒙”方面,而文学价值则乏善可陈。③还有学者认为这类作品算不上小说,只是历史通俗读物。这一判断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实际的,但这类小说数量众多,内部差异明显,不可一概而论。在此背景下,本文拟以《泰西历史演义》为对象,重新探讨其知识启蒙价值,为进一步理解这类小说提供参考。
中国的历史小说源远流长,但书写外国历史的小说,直到19世纪上半叶才陆续出现。为传教需要,部分来华传教士开始尝试用中国小说的形式来书写西方历史和宗教。④不过,当时并没有现成的汉译西方史著作以资参考。当然,作为外国人,这些传教士也无须参考汉译的西方史著作。与这类小说不同,在甲午战争后诞生的“重写外国史小说”,是中国人以当时大量涌现的汉译外国史著作为蓝本进行创作的,也就是说,它是经过了跨文化的翻译和重写这两个环节而产生的历史小说。⑤因此,从翻译和重写过程入手,而不是笼统地将之视为一般的“历史小说”,将有助于我们深入认识其价值。
《泰西历史演义》共36回,自1903年5月1日起刊于《绣像小说》第1—13、第15—21、第23—25、第29—37号,署名为“洗红盦主演述”。樽本照雄推测“洗红盦主”为欧阳钜源。⑥范紫江认可了这一说法,但未提供证据。⑦关于欧阳钜源的生平,阿英、魏绍昌、包天笑(钏影)等人曾有考证和回忆,⑧但均未提及欧阳钜源曾用过“洗红盦主”这一笔名,也未提及他创作过《泰西历史演义》。
不过,笔者根据手上仅有的线索,倾向于认同“洗红盦主”为欧阳钜源这一观点。我们知道,欧阳钜源创作过戏曲《拿破仑》,而《泰西历史演义》中有相当一部分内容也是写拿破仑的。这种内容上的交叉,让我们有可能从两个文本的比较中发现一些线索:
第一,拿破仑的出生地Corsica一直被音译为“科西嘉岛”,但欧阳钜源在《拿破仑》中写作“科嘉西岛”,与该词发音不符,而《泰西历史演义》中也恰恰是“科嘉西岛”。这种误用很可能是标志性的个人习惯。
第二,《拿破仑》中写拿破仑被囚于圣赫勒拿岛时有唱词作“羽在笼,花在槛,一般怀抱”,而《泰西历史演义》中则有“拿破仑有了约束,便像把花圈在栏里,把鸟养在笼里”之语。⑨两个比喻惊人地一致,也很可能是个人的习惯性思维。
可惜《拿破仑》篇幅太短,不能提供更多线索。而且,我们暂时也没有发现欧阳钜源的其他作品中有与《泰西历史演义》内容相交叉者,因此,难以采用这种文本比较法做进一步确证。当然,即便我们可以确定“洗红盦主”为欧阳钜源,由于其生平资料相当匮乏,要还原《泰西历史演义》的创作过程仍有不少困难。
从内容看,《泰西历史演义》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为1—6回,写拿破仑的兴亡;第二部分为7—9回,写英国在印度的殖民过程;第三部分为10—16回,写拿破仑之后法国七月王朝、复辟的波旁王朝和第二帝国的更替;第四部为17—26回,写华盛顿领导美国建国;第五部分为27—36回,写彼得一世领导俄国变法。
经过文本对照,我们可以肯定,前三部分的蓝本为李提摩太和蔡尔康合译的《泰西新史揽要》⑩,因两者有大量的段落在文字上基本一致。第四部分的蓝本应为黎汝谦与蔡国昭合译的《华盛顿传》。⑪第五部分的蓝本还有待查证,可能为当时出版的诸多彼得一世传记中的一种。考虑到传记本身可视为文学,而本文关注的是历史文本转换成小说文本后的知识启蒙价值问题,因此暂将讨论范围集中在前三部分(第1—16回)。
这些西方历史“知识”,是如何被转换成中国小说的呢?
第一个环节是翻译。《泰西历史演义》前三部分的蓝本为《泰西新史揽要》。而《泰西新史揽要》的英文原本为英国人马恳西(Robert Mackenzie,1823—1881)所著的历史普及读物《十九世纪史》(The 19th Century:A History)。⑫英文版的《十九世纪史》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Book First)包含三章(chapter),以路易十五时代波旁王朝的衰败为起笔,讲述了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人权宣言》的颁布、拿破仑的崛起、维也纳会议的召开等重大历史事件。第二部分(Book Second)则以英国为主,共十二章,介绍了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英国的改革措施、工业革命、克里米亚战争、海外殖民、宗教传播等情况。第三部分(Book Third)共十章,介绍了拿破仑倒台后法国、普鲁士、意大利、奥匈帝国、土耳其、教皇国、俄国、美国等西方主要国家的历史事件和社会状况。
中译本《泰西新史揽要》在结构上只做了微小的变动:一是将原著中最后一章“The Progress of Liberty in Europe”的三条注释译出,单独列为一章(第二十四卷附记),因此比原著多出一章;二是将全书二十四卷(章)的序号拉通排列,而英文原著三部分(Book)下章节的起始序号则各自单独排列。
尽管在翻译过程中不免有些增删改易,并渗入了译者的立场和情感,但《泰西新史揽要》始终力图忠实于原著的结构和内容,较为系统地向中国读者介绍了19世纪欧美主要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状况,以及重要历史事件和人物,从而保证了其作为一部汉译历史著作应有的“知识启蒙”价值。
第二个环节就是重写。到了重写这一环节,“知识”的内容及呈现方式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文体上的转换。如果说《泰西新史揽要》属于“历史”,那么,相比之下,《泰西历史演义》属于“小说”无疑。首要的原因,就在于作者有着清楚的创作理念,明确地给作品冠以“演义”之名。
在形式上,演义小说采用的是章回体:各回均有回目,叙述者多以说书人的身份出现,各回结束有回末诗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套语。
关于演义小说,章太炎认为其萌芽于战国:“今观晚周诸子说上世故事,多根本经典,而以己意饰增,或言或事,率多数倍。”这其中,“演事者,则小说家之能事”。于是,他将演义小说定义为:
根据旧史,观其会通,察其情伪,推己意以明古人之用心,而附之以街谈巷议,亦使田家孺子知有秦汉至今帝王师相之业;不然,则中夏齐民之不知故国,将于印度同列。然则演事者虽多稗传,而存古今之功亦大矣。⑬
从内容上看,演义小说属于历史小说。其根基在正史,但经过作者的会通甄别,融入了自身的理解、解释和想象,此外还附会了“街谈巷议”之类的逸闻传说。
演义小说要求作者创造性地讲述正史的内容。黄人曾明确指出,演义小说不能只是“演词”或“演式”,不然“则不如直览史文之简要”,而应该“演义”。所谓“演义”,就是要剪裁内容,“历史所略者应详之,历史所详者应略之”,还需要“点缀斡旋”,以“耸动阅者之耳目”。⑭
洗红盦主有意对《泰西新史揽要》进行“演义”,在对西方历史、社会、人情等缺乏了解的情况下,作者如何能够发挥自己的创造性,“观其会通,察其情伪”,并且“以己意饰增,推己意以明古人之用心”?所谓“街谈巷议”又从何而来?为了“演义”“泰西历史”,作者做了如下努力:
一是在塑造人物形象时以传统小说的典型措辞增饰之。尽管中译本的《泰西新史揽要》试图把拿破仑塑造成一个“专横独裁的好战之徒”,⑮但译者只是在个别措辞上做了创造性的发挥。相比之下,《泰西历史演义》在重写过程中加工改编的力度更大。比如,关于拿破仑的少年时代,《泰西新史揽要》写道:
拿破仑幼而好武,年十一岁入武备学堂肄业。⑯
可以看出,对少年拿破仑选择军事学校,原著和中译本都只做了简单的交代。而《泰西历史演义》则在措辞上进行了发挥,不但描述了拿破仑的外貌和喜好,还编造了他进入军事学校的理由:
拿破仑十一岁,出落得虎眉豹目,猿臂狼腰,膀阔三停,身高七尺,而且颇有膂力,一味的弄枪使棒。就有人劝他进武备学堂肄业,将来边疆有事,也可以博取功名。拿破仑一想不差,就依了这人的话。
这段话难免给读者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因就在于其中的不少措辞都来自中国旧小说。其中,以虎、豹、熊等猛兽修饰眉眼、腰臂,并交代身高几何,是中国小说中英雄人物出场时常见的套话。比如,《残唐五代史演义》写黄巢“身长一丈,膀阔三停,面如金纸,眉横一字,牙排二齿,鼻生三窍”;⑰《七剑十三侠》写卜大武“身长八尺,虎背熊腰,豹子头,环眼两道长眉,一双大耳,大鼻梁,阔口,黑漆漆面皮,生得颇为不俗”;⑱《飞龙全传》写韩通“身长一丈,膀阔三停,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满脸杀气”。⑲《泰西历史演义》对拿破仑的描写,读起来与以上小说几无二致。由此,拿破仑除了名字具有一定异域色彩外,其作为西方人的外在生理特征全然不见,其形象已经大大地本土化了,与中国小说中的其他枭雄形象相比,并无特别之处。
二是在交代基本史实时以传统小说的典型细节充实之。作为历史著作,《泰西新史揽要》对不少基本史实的讲述往往只交代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基本要素,缺乏丰满的细节。比如,关于拿破仑的出生,该书写道:
一千七百六十八年乾隆三十三年,科西嘉岛人某律师生子名曰拿破仑,时岛尚未隶法邦也。(卷二·二)⑳
而《泰西历史演义》则在这一框架下,编造了更多的细节:
只说那一千七百六十八年,科嘉西岛,有个做律师的人,生了个儿子。这儿子才落地,他的屋上,祥光万道,瑞气千条。第二日邻舍家多来贺喜,说这位令郎,将来一定是替我们这岛增光的。律师听了,心中欢喜,取名曰拿破仑。(第一回)
这样的细节对中国读者来说也是似曾相识的,天降祥瑞、邻里贺喜等细节,在中国古代史书或小说描写帝王(尤其是开国之君)出生时就经常出现。比如,隋文帝杨坚出生时就有“紫气充庭”,随后“有尼来自河东,谓皇妣曰:‘此儿所从来异,不可于俗间处之’”。㉑同样,朱元璋出生时“红光满室”,“自后,夜数有光,邻里遥见,惊以为火,皆奔救。至则无有,人咸异之”。㉒
《泰西历史演义》所表达的认知,对中国读者来说也是易于接受的。作为历史作家,对马恳西来说,刚出生的拿破仑,与其他婴儿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而唯一比较重要的信息,就是当时的科西嘉岛还不是法国的殖民地,后来的拿破仑能登上法国皇帝之位,与科西嘉岛被并入法国有关系,更与法国在当时的殖民扩张有关系。洗红盦主不可能洞察到这一历史大背景。他将拿破仑登庸践祚的原因,更多地归结为其个人的野心、骁勇和机智。而这些天赋,在他出生时就有所征兆。这一认知,明显是中国式的。洗红盦主的这一处理方式无疑拉近了文本与读者的心理距离,也使其叙述更为丰满。
三是在叙述重大事件时以传统小说的情节模式敷衍之。比如,1799年拿破仑在叙利亚遭英国海军重创这一事件,在《泰西新史揽要》中是这样叙述的:
……星夜北行,径奔亚克海口。岂意英将斯美逆料拿破仑必取亚克,先统兵船二艘,泊于海角,防堵甚严,拿破仑知事机已泄,难以袭取,于是晓夜设谋,必欲殄灭之而后快。乃相持至二阅月之久,未能得志,自念水师既败,陆并又未能取胜,恋恋于此恐有乘其后者,遂驾小舟潜归大国。英国虽有兵舶密围海口,竟未知拿破仑之脱去,其机变如此,此一千七百九十九年嘉庆四年八月二十二日事也。(卷二·九)㉓
这段写拿破仑被英国海军包围,相持数月,最后突围成功。虽尝败绩,但拿破仑灵活“机变”,还是得到了作者的肯定。而在《泰西历史演义》中,出现了更多的细节:
……绕北而行,径奔亚克海口,刚要顺流而下,但听得一声画角,呜呜吹响,有两只头号铁甲,横截中央,一将手执长矛,全身披掛,立在舱面大声叫道,英国斯美在此,拿破仑你敢上前来。又把红旗一麾,那格林炮口,青烟滚滚,拿破仑一看事情不妙,正想回头,说时迟,那时快,惊天动地,一个大弹飞来,兵士们洞穿肠胃者,一百余人。拿破仑顿足捶胸,拔出了腰间所佩的雁翎宝刀,便要自刎,兵士们连忙劝住,都道胜败常事,将军何必罣怀,还是驾一叶小舟,高飞远走,再图报复,以谢战死者之灵。拿破仑遂脱去锁子黄金甲,跳上舢板,摇动双桨,犹如激箭离弦,英吉利各兵船,围得如铁桶一般,尚在眼睁睁指望擒贼擒王,好解往伦敦请赏,谁想拿破仑早已不知去向。(第二回)
小说在历史事件的基本框架下,通过细节的虚构,生动地描写了拿破仑在战场上受阻和逃出重围的情景,甚至还编造了拿破仑试图自刎的情节,由此改造了拿破仑的形象。陈建华认为,洗红盦主将拿破仑塑造成了一个“胆怯、轻生”的“反英雄”。㉔
不过,编造拿破仑试图自刎的情节,可能还有别的原因。试比较《说岳全传》写杨虎投降岳飞的情境:
行了一夜,天色才明,早到了无锡大桥边。只听得一声炮响,周青、吉青、赵云、梁兴四将一齐杀出,大叫:“我等奉岳元帅将令,在此等候多时。快快下马受缚,免得老爷们动手!”杨虎大怒,举刀来战四将。可怜杨虎杀了一日,走了一夜,肚中又饥,人困马乏,那里战得过四将?只得虚晃一刀,沿着河败将下去,四将随后追来!又听得前面炮声又起,杨虎道:“我命这番休矣!后面追来,前面又有伏兵,怎生逃得过!”恰待要自刎,忽听得前边河内叫道:“杨将军!你令堂在此,快来相见!”……杨虎见了,慌忙跳下马来,撤了刀,跪在岸边,说道:“元帅虎威大德,杨虎情愿归降。但是屡抗天兵,恐朝廷不肯定赦,奈何?”㉕
这段话先写双方叫阵,然后又写杨虎战败并遭到围堵,在走投无路之际,被劝降并保全了性命。其实,中国古代小说描写战争场面时,经常遵循“战前叫阵—主将遭险—绝境自刎—全身保命(金蝉脱壳、被解救或投降)”这样的情节模式。这其中,主将遭险并试图自刎,无疑增加了情节的紧张程度,也为随后的转机埋下了伏笔。在很多情况下,编造这样的情节并非出于纪实,而是为了审美需要,使读者的情绪起伏张弛,从而获得阅读的刺激感。《泰西历史演义》也采用了这一模式,可能更多的是因为传统小说的影响,而不是要刻意贬低拿破仑的形象,因为从全书看,拿破仑形象基本上还是正面的。
四是在择取史料时以己意重组之。虽然洗红盦主努力地将泰西历史“演义化”,但要叙述的史实太多,很多时候只能是流水账一样的交代,尤其是第二部分(英国殖民印度)、第三部分(拿破仑之后的法国),因为没有中心人物,要围绕大量的历史事件编造细节,就颇费脑力。不过,作者在叙述史实的时候,并没有原样照搬,而是进行了选择和重新组织,贯彻了演义体小说“观其会通,察其情伪,推己意以明古人之用心”的精神,体现了一定的创造性。
小说第二部分从设立东印度公司写起,交代了征服土著政权、平息叛乱、设立学校、制定选举制度,以及改革种姓制度、土地制度,发展对外贸易、工商业,厘定税收制度,提升医疗卫生水平等英国殖民印度的过程和措施。马恳西以褒扬和自豪的姿态在《十九世纪史》中对其进行了详细介绍和美化。李提摩太则在中译本《泰西新史揽要》中延续了这一论调。因为两者同为英国人,这一现象并不难理解。但洗红盦主作为中国人,也在《泰西历史演义》中继续鼓吹“英国人治印度,虽有坏处,然而好处极多”(第七回),就很值得深入分析了。
要理解作者对英国殖民印度的态度,必须将这一部分放在全书的框架下进行阐释。在这部分结尾,作者写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但随后小说的第三部分并没有再讲英国的事,而是转而讲述拿破仑之后的法国,包括波旁王朝复辟、七月王朝建立、第二共和国和第二帝国的相继建立等。两部分之间并无关联。作者为何还要使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一套语呢?
对此,可能的解释有三种:一是作者遵从了写作演义体小说的惯例,每回均以其作为结尾;二是作者随写随载,或许计划下一回仍写英国,但在写作时又改变了计划;三是在作者心目中,接下来要写的拿破仑之后的法国,与英国对印度的殖民具有内在的连续性,是其真正的“下回”。本人倾向于第三种解释。那么,这种可能的内在连续性是什么呢?
在法国部分的结尾,作者写道:
查英国变法,打一千六百四十二年起,至一千六百八十八年止,实实在在有四十六年之久,诸事才能就绪。大凡变法这桩事情,是不可以半途而废,亦是不可以一蹴而几的。现在英国说是君民共主之国,然而自印度通商以后,民权日重,几几乎夺过君权,后来幸亏那些大臣们,用了苦心,调和两面,方能弄成一个平等世界,也就狠够磋磨了。法国变法,打一千七百九十八年起,至一千八百七十九年止,实实在在也有八十一年之久,不过规模稍具,气象略新,至于政治的阶级,教育的程度,要比上英国,却还差得多呢……直到如今,君主的权,一天衰似一天,民主的权,却一天盛似一天。(第十六回)
《泰西新史揽要》也赞扬了法国历经挫折并最终走上民主道路,但却未将英法两国的民主进程合论。而洗红盦主却将英国殖民印度视为英国民权日渐崛起的分水岭,又将法国大革命以来的历史视为民主进程曲折前进的历史。将两者合而论之,明显意在表达对整个19世纪的看法,即这是西方主要国家日渐民主化的世纪。作者通过这一观察,总结出“大凡变法这桩事情,是不可以半途而废,亦是不可以一蹴而几的”(第十六回)这一结论。这其中的弦外之音就十分明显了。在这个意义上,作者提出“英国人治印度,虽有坏处,然而好处极多”,其根本意图不是歌颂英国的殖民,而是为了表达自己对“民权”和“变法”的信念和期待。“今日地球多印度,鼎新革故又何人”(第七回)、“今日苞桑磐石固,可知全仗是维新”(第十六回)这两句回末诗将这一“政见”表达得再清楚不过。
除了将英法合论,作者还十分大胆地对史实做了进一步的剪裁。比如,将《泰西新史揽要》中第九至十一卷有关英国18世纪以来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史实一概略过,直接从殖民印度讲起。在讲完法兰西第二帝国被推翻、法国重回民主轨道的历程后,洗红盦主干脆抛开《泰西新史揽要》,直接从别处取材,跳出19世纪,转而讲述18世纪华盛顿领导的美国独立和彼得一世发动的俄国改革。尽管后两部分看起来与前三部分明显脱节,但洗红盦主对“变法”和“民权”的向往,则一以贯之。这可以说是全书的中心意旨所在。
五是在行文中以中国成语、诗词、典故、习俗等点缀之。比如,关于拿破仑首次登上权力顶峰,小说写道:
那些一则佩服拿破仑的声威,一则惧怕拿破仑的权力,当下齐呼万岁。拿破仑大喜,居然膺图受箓,巍巍然做了一个九五之尊。(第二回)
在这里,“膺图受箓”“九五之尊”都是与中国帝王相关的成语,而拿破仑当时担任的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执政官(first consul),与中国帝王完全不同。作者一心描述拿破仑的起起落落,无意区分君主制和共和制,由此将新的“知识”过滤了,而让中国读者的认知,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历史对象上。
除了成语,作者还援引了大量的中国诗词和典故。比如,与拿破仑多次交手的英国将军鼎利孙“精神俱竭,心血交枯,因此一命呜呼”后,小说写道:“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第三回)这是有意将读者的感情向熟悉的历史人物引导了。
此外,作者还嵌入了中国的习俗。比如,对拿破仑的病亡,小说写道:
延至西历一千八百二十一年五月初五,是中国端阳佳节,家家蒲碧,户户榴红。大家正忙乱着欢呼畅饮,有个内侍,走到龙床左近,侧耳一听,并无呼吸之声。揭开帐子,拿破仑早已杳杳三魂归地府,茫茫七魄赴泉台。(第六回)
也许是为了衬托一代枭雄黯然离世的凄凉,作者特意将中国的端午节移植到了大西洋中的圣赫勒拿岛上。添加这样的细节虽有助于表达作者的感情,增加小说的趣味性,但又会造成多少认知的混乱呢?
到此,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从自己的“政见”出发,援引了中国小说中的措辞、典型情节和典型情景,以及富有汉语特色的表达方式,将“泰西历史”中的人物和事件等改编得极具本土色彩。整个小说读起来就像是一群人顶着外国人的名字,但却在用中国的方式说话、思考和行动。这种本土化的改写显露出了一个悖论,即作者一方面不遗余力地将其“本土化”,消除其对中国读者的陌生感;另一方面又要在题目上明确标举“泰西”,营造一种异域色彩。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呢?本人的解释如下:
一方面,题目标举“泰西”,一是因为小说中的材料来自“泰西”,讲的是西方的人和事;二是因为在当时部分人(包括洗红盦主和李提摩太)心目中,19世纪西方的强大,源于各国通过改革或革命强化了“民权”,而洗红盦主展示“泰西”的历史,就是借用现实的西方在实力上的优势和感召力来证明“变法”的合理性和“民权”的价值,为中国提供“榜样”。这个意义上的“泰西”,指向的是与中国相区别的现实的西方世界。
另一方面,洗红盦主将“泰西”的历史人物和事件本土化,是因为他对现实的“泰西”缺乏了解,要援引《泰西新史揽要》中的材料来申说自己的“政见”,就不得不借助本土文化资源。而这种本土化的表达方式,虽然解决了言说的困难,却又反过来瓦解了“泰西”这个词的现实所指。由此造成的后果就是,“演义”越精彩,就离真正的“泰西”越远。
因此,小说中的“泰西”在名义上是现实的西方,而在实质上,则是寄托着作者理想的“他处”。读者并不能从中了解真正的西方。小说的“知识启蒙”价值也就大打折扣了。然而,作者想要表达的“政见”,却没有随着对“泰西”形象的扭曲而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楚。小说也因此具有了一定的思想价值。
讨论小说的“知识启蒙”价值,还必须考虑其中名词术语的翻译问题。在《泰西历史演义》中有这样一句话:
法国有个拉法拽偷,就是从前助美国立民主政的,有天想着二十五年之内,苦心孤诣,助美国成了民主之政,为何自己的父母之邦,却置诸不问呢?就把这宗旨,对众演说了。(第十一回)
“拉法拽偷”是谁?在关于法国史或美国建国史的汉语叙述中,似乎从未出现过名字发音类似的人。查《泰西新史揽要》,原文为“拉发拽透”,还有一处翻译为“拉发拽忒”。再查《十九世纪史》原文,为“Old M.Lafayette”,即曾经参加过美国独立战争的法国人吉尔伯特·德·莫蒂勒(Gilbert du Motier),又称为拉法耶特侯爵(Marquis de Lafayette)。
《泰西新史揽要》中明明已经提供了音译“拉发拽透/拉发拽忒”,洗红盦主在不太可能了解外文发音的情况下,为何要将之改成“拉法拽偷”?一个极为扎眼的“偷”字,明显增加了这一译名的感情色彩。在晚清的对外交涉中,西人名字的汉译,常常被嵌入一些不雅的字眼。比如,1834年来华的英国商务监督Lord William John Napier就因自己的名字被汉译为“律劳卑”而表达了不满。王宏志通过多方材料证明,当时翻译的惯例是将外国人的名字音译后,再给每个汉字加上口字旁,而律劳卑的名字一开始也是这样翻译的,但后来加口字旁的做法逐渐消失了,这就使得律劳卑这个名字具有了“劳动地卑劣”(Laboriously Vile)的含义。因此,中方一开始并非有意要羞辱律劳卑。㉖就这一具体案例而言,译名中带有羞辱性的字眼,可能出于机缘巧合,但我们不能由此判定当时其他的译名没有感情色彩。
在《泰西新史揽要》中,旁遮普地区被英国征服的Sikhs人被翻译为“西气死人”,1835年行刺法国皇帝路易·菲利普的Giuseppe Marco Fieschi被翻译为“飞鼠”,这两个译名都被《泰西历史演义》一字不差地沿用了,但偏偏“拉发拽透/拉发拽忒”被改成了“拉法拽偷”。这样一比较,译者的改动明显是刻意的了。从字面上看,“拉法拽偷”似乎有“援引法律抓小偷”的意思,具有正面意义,而从行文看,作者对Old M.Lafayette宣扬民主革命的大无畏精神是持赞扬态度的。通过这一案例我们可以发现,在“知识”的传播过程中,连基本的名词都可能会被附着上一定的感情色彩,更不用说较为复杂的概念、观念、理论体系了。
对照《泰西新史揽要》和《泰西历史演义》,我们可以发现,两者在“知识”生产和传播上的不同。
李提摩太指出,“中国服官之众、读书之士”,如要想“博考西学振兴中土”,通过阅读此书,便可以“知西国之所以兴,与夫利弊之所在”。㉗他翻译的目的,就是让中国人“知”西方。为了让书中的“知识”得到准确传递,李提摩太和蔡尔康做了如下工作:
一是对书中“西人之习闻掌故者”,“间采华事以相印证”;二是对书中“一二歧出者”,则“别检西国新书以补之”;三是在公元纪年后标以中国纪年;四是对西方的度量衡,“博考中华今制以证之”;五是添加了人名地名中英对照表;六是添加了全球地图于卷首。㉘
福柯指出,人类的不少知识是建立在事物的关系尤其是“相似性”上的,“认识这些物,也就是去揭示那个使它们彼此接近和相互依赖的相似性体系”。这种相似性可以通过“适合”(即位置的邻近)、“仿效”、“类推”和“交感”建立。㉙李提摩太对泰西历史中的人物和事件都进行了时间和空间上的定位,竭力建立西学知识和中国读者认知上的关联。
但到了《泰西历史演义》中,作为阅读辅助的全球地图被取消了,读者因此并不能准确地对其中所提到的地名进行地理定位;不少西历纪年后也未标注中国纪年,在大多数读者不了解中西纪年如何换算的情况下,相关人物和事件的时间定位也难以进行;最后,中英人名地名对照表被取消了,这些名称在小说读者那里只成为一堆没有所指的表音符号。再加上部分译音词被附着上了一定的感情色彩,这就使读者更不能知晓其本来面目了。由此一来,其中的历史“知识”与中国读者的认知就失去了关联性。如果说,李提摩太是在中西知识体系之间“搭桥”,那么,洗红盦主则是尽其所能让两者“脱钩”,由此才把西方历史中的人和事“演义”成了具有中国本土特征的人和事。在这个意义上,对《泰西历史演义》有多少“知识启蒙”价值,我们便不能抱有太多的期待了。
在此基础上,我们需要追问的是,通过翻译(和重写)的文本,我们是否可能认识“西方”?
从实践上看,像《泰西历史演义》这类在生产过程中充满创造性的文本,不但没有传递有关“西方”的知识,反而是复活或强化了本土文化中的某些观念和情感。这意味着对异质文化的开放和利用,不一定会促进对异质文化的认识和自身的变革,反而可能使自身更加封闭和保守。这种现象在不同的文化交流和接触过程中屡见不鲜。这也提醒我们,开放和交流固然重要,但开放和交流的过程中,对待异质文化的方式也同样重要。卡尔·曼海姆说:
一个时代可能出现的乌托邦与希望的形象,作为还未实现的概念,是围绕着这个时代已实现的东西作定向的,因而它们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不可确定的幻想或灵感的产物。同样,这种乌托邦的正确模式,真理的观点,也产生于在一个特定时期流行的获得知识的具体方式之中。因此,真理的概念并不是历经一切时代仍保持不变,而是卷入了历史机遇的过程之中。㉚
在曼海姆看来,一个时代的“乌托邦”理想和希望,以及“真理”,都是由“这个时代已实现的东西”决定的,由这个时期“流行的获得知识的具体方式”决定的。《泰西历史演义》是通过翻译和重写这两种方式来呈现有关“西方”的“知识”的。这种翻译和重写发生在晚清民族危机加深、维新变法失败的具体历史环境下,发生在中国悠久的历史小说传统中,因此,所生产出的“知识”必然带有时代印记和本土文化印记,在根本上指向的是书写者自身的思想和情感,而不是现实的“西方”。不少人主张抑制翻译和重写过程中的主体性,通过“忠实”的翻译和“客观”的重写来精确地呈现不同的文化。以曼海姆的观点来看,这明显忽略了知识生产的历史性和主体性,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但这是否意味着跨文化的认识和理解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呢?对这个问题,要提供一个绝对的答案似乎很困难。在实践中,我们很多时候会感觉到自己透过了包裹着自己的文化外衣而触摸到了另一种文化,确信自己理解了对方。现在看来,这种“触摸”是否真实,这种“理解”是否确切,并不是首要的问题。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理解这种感觉和自信产生的基础和实质。
西方历史著作的汉译是晚清“西学东渐”大潮的组成部分。但西方“知识”的传入,并不必然改变中国人的认识和思想。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这些“知识”的传播和接受方式。以小说的形式来重写西方的历史,就是国人接受西方历史“知识”的方式之一。作为其产物,“重写外国史小说”有意识地将自己定义为“演义”,以与“正史”相区别,而且,在重写的过程中,作者借用了大量传统小说的资源,并发挥了自身的创造性,因此,在文类归属上,它应被视为“小说”,而不是历史普及读物。其文学价值应该得到承认。与之相应的是,因为传统资源的借用和作者创造性的发挥,小说中的“知识”被扭曲了,也就不再具有我们想象中的那种知识启蒙价值。此外,通过翻译和重写,作者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政见,因此,这类小说具有一定的思想价值。
对待这种类型的小说,我们不能以审美性为单一的标准来衡量其价值,而应该突破“文学”(literature)观念的限制,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考察其形态和生成过程,尽力发现其价值并做出公允的评价。
注释:
①新小说报社:《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新民丛报》1902年8月18日第14号。
②《月月小说序》,《月月小说》1906年11月1日第1年第1号。原刊未署名。
③陈子平:《历史演义编》,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下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4页。
④韩南:《中国近代小说的兴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68~101页。
⑤1908年,改良小说社出版了《新列国志》,讲述西方各国的民主革命,被标为“西史小说”。此小说明显是根据外国史改编的,但本文并不借用“西史小说”这一现成的名称来指称这类小说,因为其题材不仅有关于西方的,也有关于日本、越南、菲律宾等东方国家的;而且,在字面意义上,“西史小说”可以指所有书写西方历史的小说,包括早期传教士根据西文历史著作创作改编的小说,但本文的讨论对象,是中国人根据汉译的西方历史著作重写的小说,特别强调翻译和重写这两个环节的重要性,因此不得不以“重写外国史小说”名之。
⑥樽本照雄编:《清末民初小说目录》(第13版),清末小说研究会2021网络版,第4640页,http://shinmatsu.main.jp。
⑦范紫江指出,《绣像小说》的创刊属于“匆促上阵”,“创刊号就是李伯元及其助手兼老搭档欧阳钜源唱的‘双簧’。李伯元用‘南亭亭长’和‘讴歌变俗人’两个笔名写了5篇作品。而欧阳用‘洗红庵主’和‘惜秋’两个笔名写了两篇”。见范紫江《中国文学期刊第一波之潮起潮落——以〈新小说〉的创刊、危机、停顿、转移为线索》,《江苏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另,此处“洗红庵主”应作“洗红盦主”——引者注)
⑧魏绍昌编:《李伯元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86~498页。另可参考王学均《欧阳钜源与李伯元的两度合作》,《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1期。
⑨欧阳钜源:《拿破仑》,《李伯元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13页。
⑩陈建华首先指出了这一点。见陈建华《拿破仑与晚清“小说界革命”》,《从革命到共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⑪刊于《时务报》1896年1—11期。其原著为Washington Irving的Life of George Washington。
⑫Robert Mackenzie曾为Northern Warder报社记者和编辑,后转而从商,生意失败后重返新闻界。其主要著作有《美国史》(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A History,New York:T.Nelson and Sons,1870)和《十九世纪史》(The Nineteenth Century:A History,New York:T.Nelson and Sons,1880)。
⑬章炳麟:《洪秀全演义序》,黄小配:《洪秀全演义》,启智书局1934年版。
⑭蛮(黄人):《小说小话》,《小说林》1907年2月第2期。
⑮㉔陈建华:《拿破仑与晚清“小说界革命”》,《从革命到共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6、114页。
⑯马恳西:《泰西新史揽要》(卷二·二),广学会1895年版。原书不标页码。后文对本书的引用,均出自这一版本,仅标注章节。《十九世纪史》中英文原文为:“Napoleon’s own inclination destined him for a military career,and while a child of eleven,he began his training in the school of Brienne.”
⑰罗贯中编:《残唐五代史演义·第一回》,清经元堂刻本。
⑱唐云洲:《七剑十三侠·卷五》,清光绪石印本。
⑲吴璿:《飞龙全传·第二回》,清乾隆三十三年崇德书院刊大字本。
⑳《十九世纪史》中英文原文为:“Napoleon Bonaparte was born in Corsica shortly before that island was subdued by the French.”(段落旁标注有“1768 A.D.”)
㉑魏徵:《隋书·卷一帝纪第一·高祖上》,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㉒《明实录·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卷一》,广方言馆本。
㉓《十九世纪史》中英文原文为:“Then he advanced to the siege of Acre; but here the English anticipated him:Sir Sydney Smith,with two ships of the line,expected his coming.The siege was pressed with extraordinary energy during a period of two months; but the defence was too obstinate,and Napoleon retired baffled from the ruined walls of the ancient city,on whose conquest,as he himself remarked ,the fate of the East depended…Reduced as his forces now were,it could no longer serve any purpose of Napoleon to continue in the East,shut out from the more inviting arena of European warfare.He embarked almost secretly,braved the peril of capture by the English ships,and landed safely in France.”
㉕钱彩:《说岳全传·第三十回》,清锦春堂刊本。
㉖王宏志:《“律劳卑”与“蛮夷的眼睛”》,《翻译与近代中国》,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75~291页。
㉗㉘李提摩太:《泰西新史揽要译本序》,《泰西新史揽要》,广学会1895年版。
㉙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9~25、44页。
㉚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2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