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业军
内容提要:张翎的小说设置一个个抽象的绝境,反复冲击人物的疼痛阈值,由此造就一种残酷和温暖相错综的美好。因为女性能以其天性里的隐忍熬过疼痛,而最剧烈的疼痛又发生于女性的身体深处,所以,“疼痛书写”一定是女性书写。张翎的女性书写是抽象的、去历史的,她就是要塑造出与水、泥土一样的,自拘于生物性的“崇高的女性”。“崇高的女性”超越了具体的女性,她处于她们之外;她又是被男性意识凝视出来的,不可能成为凝视的主体。所以,“崇高的女性”是不存在的。
张翎一再申明自己对女性问题并无兴趣,对自己身上贴满的女性意识、女性主义之类标签感到很无奈。她说:
即使选择了女性人物作为聚光灯焦点时,我在书写过程里依旧很少刻意地把她们作为女人审视,我更多的是把她们当作与生活与命运博弈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尽管读者和评论家会从我的小说里得出他们自己关于性别意识的一些判断,但从我内心深处,我没特意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女性作家,我在写作中常常忘记了自己的性别。①
她还说:
我不太认同我是站在女性主义立场来写作的说法,但是评论家和读者有他们自己的看法,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我无法左右的。我只能说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常常忘记我自己的性别,不会特意想起我是女性。②
不过,不去揣测张翎会不会是厌倦了访谈人向她不断抛来的女性话题从而产生了一种“欲盖弥彰”的刻意,也不说被“忘记”的性别意识也许被打入了意识的潜层、深层因而更广泛、持久地支配着她的写作,单看她所塑造的人物,从望月(《望月》)、小灯(《余震》)、阿喜(《阿喜上学》),到阿燕/温德/斯塔拉(《劳燕》),就知道她是一个写女性的高手,她对她们实在是知根知底、牵肠挂肚——她跟女性写作哪里脱得了干系?还可以拿严歌苓来跟她作进一步的比较:严歌苓毕竟写出过陆焉识(《陆犯焉识》)、刘峰(《芳华》),张翎笔下那些光彩照人的她们却彻底淹没了他们,以至于一时间很难从她的人物长廊中找出一个叫得响的男性角色。③所以,不管张翎乐不乐意,我都可以笃定地说,她的女性意识非常强烈,女性命运是她写作的出发点,也是归宿。
迷恋于女性命运却又讳言女性,这是一个太过分明的症候,本文的写作目的就在于循着这一症候揭出作为创作主体的张翎的欲望、动机(欲望、动机总是自行运作的,主体未必知晓):在张翎那里,女性究竟意味着什么,与普遍的人性是何关系,她到底想塑造出一种什么样的终极、完满的女性(Woman)?
张翎最广为人知的小说,莫过于被冯小刚改编成电影《唐山大地震》的《余震》。关于《余震》,她有一个决绝得令人震惊的论断:“这是关于心灵的小说,天灾只是故事展开的背景。所以这场天灾发生在唐山或汶川,都不会改变小说本身的立意。”④此一论断不啻于宣称,所有想跟着我的小说重回唐山大地震现场的读者,你们找错地方了,我这里不负责提供有关这场地震的任何隐秘、真相,我要的只是一场可以发生在地球任一角落的抽象的地震,地震时一块垮塌的楼板恰巧压住了两个孩子,一头是姐姐,一头是弟弟,撬动任一头就会压坏另一头,那么,救谁?这道刁钻、酷烈的单选题被扔到了母亲面前,她没法选择但是必须选择同时承担选择给自己带来的无法承担的后果——她亲口放弃了自己的女儿,从此,她的生命就是嘲弄,就是荒诞,她心中的“余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至生命的尽头。“余震”更指向侥幸生还其实被先行宣判了死刑、死刑宣判者还是自己母亲的女儿,她该如何直面自己这个从根子里就裂开来的生命,以及黑洞一样随时要吞噬她的世界?她患有严重的头疼病,时时来袭的头疼就是她亲耳听到母亲说救弟弟这一记致命锤击的余波,疼一次,就是余波又一次横扫了她的身心。值得注意的是,从母女二人所遭受的“余震”回看这个“震”字,可以发现,“震”所说的并不是那场地震,而是母亲的选择,所谓“余震”就是选择所带来的无有已时的冲击。这一选择的温和、喜剧的版本,就是“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杰克、露丝落水,捞到一块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的船板,那么,谁活下去?当然是露丝,不是她要活下去,是他要她活下去,他用他的死换来她的活,她活着,他和他的爱就活着,直到她带着他和他的爱一起死去——“我心永恒”,不也是“余震”之一种?“余震”因选择而引发,选择由地震、海难之类的灾难来制造,那么,有了由灾难制造出来的既难堪又精巧的选择,张翎为什么还要关心某一场具体的地震?
《死着》写车祸。张翎略过那些撞死的,单写一个被撞成植物人的,是因为她很清楚,只有植物人的将死未死的状态才有可能引发一连串的“余震”:植物人上了艾克膜,妻子希望他再活一天半,活到新年的第一天,陪她再过一个生日;交警队“要求”他必须活到元旦,否则本年度的重大交通事故就会“超标”;公司老总游说他的妻子撤掉艾克膜,因为花费是天价;主治医师告诉她,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受罪,因为他的四肢在加速坏死……其实,能够表现“死就不再是他个人的事,死就成了很多人共谋的一件事”⑤这一主题的,可以是任一种事故,比如矿难、粉尘爆炸、毒气泄漏。之所以从林林总总的事故类型中单挑出车祸来写,大概只是因为车祸所引发的“余震”较为单纯,易于操作,而相对单纯的车祸所承担的叙事功能与剧烈、复杂得多的矿难、爆炸并无二致,就像地震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海难。
《劳燕》写位于温州月湖(玉壶)的中美合作所训练营,写一段几乎被湮没的“二战”时期美国海军援华作战史。小说一开始就说,弥尔顿·梅乐斯将军在华盛顿领到的,是一道关起门来压低嗓音的绝密的口头命令,没有留下一张书面记录,“所以他掉进了历史的缝隙里,一直没有人来打捞”。于是,我们当然有理由相信、要求张翎就是被选定的打捞者,《劳燕》就是这位打捞者对于那段过往的淘洗、铺陈。蹊跷的是,除了那次可以发生于任一场战争的“奇袭”,张翎没有进一步描述训练营的组织构架、运行机制、作战记录、历史贡献等方面的信息,她关心的只是训练营给一场跨国的“一女三男”恋爱提供了可能。张翎的理由是:“那是所有人的战争,也是每个人的战争。我们把战争庞大的身体肢解了,每个人手里都捏了小小的一块,于是,它就成了一个人的战争。”不过,当一场作为一个整体、拥有不容抹杀的特殊性的战争被“一个人的战争”所置换,战争本身就被抽象成了苦难,因为对于身处战争局部的某一个人来说,战争只是意味着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它的残酷程度未必超过地震。此一判断并非凭空臆测,而是有着张翎的自述作支撑的。在谈及《劳燕》的创作动因时,她说:“与其说我对‘女性与战争’的题材感兴趣,不如说我对‘灾难和人性’的话题有极大的好奇心。”⑥战争灾难化、苦难化的后果,就是只要把苦难写苦、写惨就行了,根本不必关心这是哪一场具体的战争。《劳燕》有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在写1949年后刘兆虎、阿燕在四十一步村的遭遇,从训练营、战争这一题材的角度说,这属于严重跑题,就苦难的主旨看,与前文却是严丝合缝的。
至此,我可以总结:张翎的文学世界里,地震不是地震、车祸不是车祸、战争不是战争,它们被抽象成了苦难,用张翎更习惯的表述,就是绝境。绝境是一个“缝合点”,把地震、车祸、战争这些各不相干、一直在滑动的名词缝合到一起,它们被固定了下来,它们都是绝境之一种,它们原来就是一回事。张翎钟爱绝境,因为绝境是重压、是锤击,更是开启、是燃烧,绝处逢生的人就像涅槃的凤凰,惊艳了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主要是她们)才有资格成为她的主人公。关于这一绝境的辩证法,她有颇多论述。她说:“……我特别爱描写绝境……人要被逼到那样的地步,才能够爆发出来一种东西,让自己吃惊,也让周围的人吃惊。”⑦她又说,绝境是“积极”的,顺境反而是“消极”的,因为顺境导致懒惰、随意,而绝境让人意识到自己的能量——“绝境中迸发的能量是一种神秘莫测、令人惊叹的生活状态”。⑧问题在于,执着于绝境,把各个不同的“境”统统抽象为绝境,张翎就与那些具体的“境”一一错失了。她写了那么多故事,其实只是在反复讲述着同一个有关绝境的故事;她的笔触流经晚清、抗战、土改、“文革”、当下,伸向温州、上海、温哥华、巴黎,这些具体的时空却被打入背景,她的人物“架空”地上演着一出出绝处逢生的好戏。比如,《金山》写广东开平的“金山客”,那么浩瀚、错综的历史语境被她一笔略过,她关注的只是作为绝境的贫困以及由贫困激发出来的丰沛的生命原力:
在这个枝节庞大的家族故事里,淘金和太平洋铁路只是背景,种族冲突也是背景……人头税和排华法也是背景,二战和土改当然更是背景,真正的前景只是一个在贫困和无奈的坚硬生存状态中抵力钻出一条活路的方姓家族。⑨
打一个未必恰当的比方。战争、车祸、地震、贫困就像是由具体的劳动所创造出来的使用价值,各有各的用场,绝对不能混淆。在张翎这里,使用价值却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只有被赋予一定的交换价值,使用价值才能获得流通——不是使用价值决定交换价值,而是交换价值决定使用价值。当使用价值只能以交换价值的形式呈现自身的时候,它也就被扭曲、遮蔽,甚至掏空了。张翎所珍视的交换价值,就是苦难“值”,她用苦难“值”,或者说是名为苦难的货币来衡量、想象每一种具体的灾难。灾难货币化,使用价值被掏空,张翎在描绘这些灾难时,重点当然就不再是灾难的具体性、特殊性,而是它们的苦难“值”,“值”越大、越剧烈,小说本身就越富有。读者当然有理由指责张翎的绝境书写遮蔽了绝境本身,就像发生在1976年盛夏的地震跟2008年暮春的地震哪有什么可比性,它们绝不可以相互转换。不过,站在自己的逻辑上,张翎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它们的苦难“值”不是同样巨大到超出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作为苦难之极致,它们就是等值的。被货币化的灾难可以并列、比较、转换的另一个典型例证,就是《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那个因斯布鲁克的狂风怒吼的烛火之夜,每个人讲述一个“一生里最黑暗的夜晚”。这里有红杏出墙,有小三上位,有一个女人千里赴青海农场刨出死去的右派丈夫的骨殖⑩,甚至有“匈牙利十月事件”中的纳吉被杀。在这个无数种黑暗被并置在一起,有如一个黑暗主题的盛大市场的夜晚,因为一篇小说被泼上抄袭脏水的黑暗算得了什么,它的交换价值根本不值得一提,于是,沁园阻止袁导继续代她讲述自己被污蔑的往事:“这个作家如果敢说她经历的是最黑暗的日子,那么她一生里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黑暗。”因为见识了“真正的黑暗”,她才看穿自己的黑暗的廉价,并由此穿越了黑暗。此种战胜黑暗之方法的奥秘,就是灾难的货币化。它的致命伤在于,那些酷烈的历史创伤被抽象成昂贵的黑暗,它们只是在苦难“值”上绝对地压倒了廉价的黑暗,其他的东西都是冗余,不必再提起。⑪而且,随着廉价的黑暗被化解,昂贵的黑暗也跟着得到了救赎,张翎想不到的是,这样的救赎对于那些黑暗来说,也许是亵渎。
绝境给人带来无法承受的生理或心理的疼痛,绝境必然意味着疼痛,它们之间是可以画上等号的。比如,《流年物语》写的是作为绝境的贫困,张翎说,她把这样的贫困看作是一种疼痛,比单纯的疼痛还要疼,因为“贫穷拖着一个巨大到没有尽头的影子,这个影子在贫穷自身消亡后,还会在贫穷的尸身上存活很久”。⑫如此一来,绝境书写就是“疼痛书写”,写绝境就是要写绝境中生命不可承受之疼痛。“疼痛书写”正是张翎所认可的她的写作的特有标签。在为“江南三部曲”再版所作“前言”中,她说:“希望那些已经习惯了我疼痛书写的读者,能从‘江南三部曲’里找到一种另类的惊讶和欣喜。”⑬张翎一再说明疼痛之于她的生命和写作的重要,在她看来,疼痛是“积极”的,甚至就是生之欢喜。她说,“飞是一种伤痛。落地也是一种伤痛。伤痛给了我们活着的感觉”⑭,还说,“痛通常是我写作灵感萌动的预兆”⑮,又说,“疼通常是让我觉醒的最直接途径”⑯。于是,她给她的人物设置一个比一个凶险的绝境,反复冲击、突破他们的疼痛阈值,从而开启出他们沉睡的生命原力,他们原来如此泼辣、彪悍,他们是不可战胜的。从疼痛中绽出一朵朵生命力之花,张翎的写作就一定既残酷又温暖——没有残酷打底,温暖就来得不够热烈、深沉,没有终极的温暖在引领,残酷不过是一片没有人烟的荒寒。残酷与温暖相错综的美好,张翎有多种意象来揭示,比如,“每一朵乌云都有银边”⑰,也如,“……每一个夜晚,哪怕再黑暗,终究还会终结在一个早晨上”⑱。
再往深处说,张翎的疼痛一定指向女性,因为最终极的疼痛必然发生于女性的身体深处,也只有从女性的身体深处才能汩汩流出丰沛的生命力来对抗绝境、抚慰疼痛。于是,“疼痛书写”只能是、一定是女性书写。具体理由、逻辑,分析如下。
首先,疼痛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疼痛着的人们一开始就被疼痛所奴役,他们怎么可能战胜疼痛,充其量不过是熬过、忍过了疼痛。于是,张翎信靠隐忍的力量,相信“力从隐忍生”⑲,她的人物用以反抗疼痛的唯一方式,只是隐忍。隐忍是以柔克刚,最擅长以柔克刚的莫过于水和水一样的女性。水滴石穿,女性则用与生俱来的隐忍一天天地熬过、忍过天长地久的疼痛。诡异的是,熬过、忍过疼痛的漫长岁月同时也是她们的生命力一路泼洒、招摇的过程,疼痛越剧烈,生命就越绚烂,疼痛越漫长,生命就越坚韧,她们就是“疼痛的英雄”(化用加缪“荒诞的英雄”的说法),就是无常世界中的常数。“疼痛的英雄”的谱系里,有被“推到隐忍的极致”的阿喜,阿喜以惊人的忍、韧收纳了一切疼痛,并从疼痛中开创出一线生机。有芙洛(《睡吧,芙洛,睡吧》),这个隐忍过一浪高过一浪的疼痛,却在苦尽甘来时猝然弃世的女人配得上永恒的休息:“睡吧,芙洛,睡吧/你再也不用早起/直到主再来的日子。”有阿燕,张翎把过量的、难堪的疼痛叠加在她身上,只是为了“讴歌一种强悍的生命力”:
阿燕这个女人像泥土,被人踩过一万只脚,经过她的人,都可以吐上唾沫,扔上最脏的垃圾,可是她的生命力太顽强了,她能把最脏的东西都吸纳为自身的营养。哪怕她被踩成一片纸那样薄,只要有一场春雨,立刻可以生长植物。⑳
与水、泥土一样,因为隐忍、柔韧所以能承受一切、创生一切的女性形象,是不少女作家所痴迷的。张爱玲说,假若有一天她获得了信仰,信的大概就是奥尼尔《大神勃朗》中的地母娘娘——妓女西比尔。西比尔卑贱到尘埃,唯其如此,她才有能量替每一个人难过,她要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爱一大堆人,她给垂死者盖上被子,给他永远的安息。“地母”性为每个女性所分有,用张爱玲的话说,就是“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㉑。而根芽能否萌发、茁壮,在张翎那里,大概要看这个女性陷入何等绝境、身遭什么样的疼痛。严歌苓推重雌性,认为雌性比女性更本质,容量更大。㉒她立论的依据大概在于雌性一词更强调女性与生俱来的隐忍、柔韧,或者叫抗压性,最具说服力的例证就是《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葡萄多汁、甜美,而且,抗压。汪曾祺说,葡萄装满筐,要一个棒小伙跳上筐盖蹦两下——“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的。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㉓就这么一个葡萄一样的最雌性的女人,被放进抗战以降绵延数十年的极致的苦难里,被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潜藏着的隐忍、柔韧,她真是一个压不垮、捶不烂的女神。至于那些接踵而至的苦难本身,就跟张翎所写到的一重重苦难一样,一概被打入了背景。
其次,灾难被赋予交换价值因而获得了流通性,可以流通、转换的灾难所引发的疼痛同样是可以流通、转换的,而可以流通、转换的疼痛是一种作为交换价值的疼痛,它的意义只是在于疼痛“值”。如此一来,张翎的任务就是要竭其所能地创造出极致的苦难,催生极致的疼痛,从而创造出“疼痛的英雄”。单从疼痛“值”来看,痛莫痛于生产,因为伤心、伤情毕竟隔着一层,是要痛定才能思痛的。于是,张翎着迷于生产。顺产的疼痛“值”显然未臻极致,她就写宫外孕(望月)、人流(《流年物语》中的全力)、难产(《胭脂》里的小抗,《劳燕》中的小狗蜜莉)……生产的污血在她的小说中横流,《邮购新娘》里的竹影在火车厕所小产的场景就是一个范例:“将近黎明时有人上厕所,推开半掩的门,发现一个女人半躺半跪在地上,黑紫的血在她的裤腿上结成半软半硬的痂。”零零星星地写生产,疼痛来得不够集中、纯粹,于是,她写《阵痛》,写三代女性独自生产的剧烈到不可能的疼痛:“男人是她们的痛,世道也是她们的痛,可是她们一生所有的疼痛叠加起来,也抵不过在天塌地陷的灾祸中孤独临产的疼痛。”㉔“抵不过”一词是把疼痛货币化的有力证明,于是,各种疼痛以其交换价值并列在一起,形成一个奇异的疼痛市场,在这座市场里,“孤独临产”才是疼痛之王,男人、世道之痛算得了什么?而女性就连疼痛之王都能隐忍过去,并从隐忍中诞出希望,她们是当之无愧的“疼痛的英雄”。《阵痛》结尾,小路得对老师说:“我外婆和我妈妈都说,女人生孩子不需要丈夫。”生产,让男人走开,疼痛,也让男人走开,荣耀,更让男人走开——男人太孱弱了,他们不配。这是最高亢的女性宣言,底气和奥秘就在于女性的身体。
女性当然离不开男性。《阵痛》中的上官吟春、孙小桃、宋武生,《胭脂》中的胭脂、小抗,这些女性向心爱的男性飞奔而去,不要荣华,不计毁誉,哪怕“把自己贱到泥里尘里,死上千回百回”,以至于张翎感慨,先人一定是遗漏了一个生肖,蛾子,“飞蛾扑火的那个蛾子”。诡异的是,在一场场一半是生成、一半是毁灭的爱情中,男性最终都是缺位的,比如大先生、黄文灿、杜克,也如黄仁宽、崔老师。更诡异的是,正是男性的缺位确保了女性之爱的驱力不断重复地运行、盲目地运行,像是宿命。理解这一点的关键是拉康在目的(goal,重在结果)和目标(aim,重在过程)之间所做的区分:目标是一种无目的的目的,一种自身被掏空所以永远不必实现的目的。驱力的就是要远离目的,(得偿所愿不正意味着驱力的僵死?)朝向目标作无止境的循环运动,这一循环运动正是快感的不竭源泉。所以,爱情,同样让男人走开,爱情不过是女性的本能在燃烧,是女性的独舞。连男性都走开了,遑论什么世道、历史,张翎笃定地说:“在女人的故事里,历史只是时隐时现的背景。历史是陪衬女人的,女人却拒绝陪衬历史。”㉕——请注意,“背景”是张翎的关键词,她把地震、战争等一切宏大的东西都打入背景,无数宏大的背景勾描着、烘托着她所钟爱的宏大的女性、崇高的女性。张翎擅长铺叙数代,特别是三代女性的命运,如《阵痛》和《胭脂》。在她那里,“三”不是丰富、杂多,而是命运的不断重复,不断重复的命运最终沉淀出一个与男性、历史无关,自顾自地延展、蓬勃开去的本质的女性、崇高的女性。本质的女性、崇高的女性身上散发着人性最圣洁的光辉,在张翎那看来,她们就是人性本身。问题在于,飞蛾扑火出于生物性,绝不卷入历史语境又让生物性始终固守于自身,于是,本质的女性、崇高的女性还不是狄尔泰所说的以时间性、历史性为基本范畴的“生命”。沈从文说萧萧是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叶,日增茂盛”。他的意思是,无意义的茂盛不过意味着荒芜,越茂盛就越荒芜。面对湘西的生物,沈从文是悲怆的。张翎的女性/人性也可作如是观:她们是抽象的,还没有获得自身的具体性,而且,她们越强悍就越抽象、越单薄,最终,单薄的她们叠合成了同一个人——一个大写的、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的女性。对于这样的女性,张翎是礼赞的。
但是,那些男性就是有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像是一簇簇跃动的火苗,促使着女性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她们如何离得开他们,她们的世界怎么可能让他们走开?齐泽克提到一种深海里的章鱼,它们优雅、妩媚地游动着,“散发出既吓人又壮观的迷人力量”,但是,一旦捞出来,它们立即成为一摊恶心的黏液。此一现象说明,崇高客体是一种“因为提升而获得了原质之尊严的客体”,“它只能在阴影中,以半生半死的中间状态,作为某种潜在、含蓄和被唤醒的事物而存在”,一旦迷雾驱散,剩下的就只是普通客体的残渣。㉖对待“崇高”的男性,张翎只需要像捞章鱼一样把他们从幻象空间的特定位置上移出,没有了迷雾的掩映,他们不再是“潜在、含蓄和被唤醒的事物”,他们被打回了原形,普通、苍白、贫乏的原形。比如,弥留之际的小抗对胭脂说:“崔……我爱……”这是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都无怨无悔的爱,是由死亡赋权,她才能对母亲坦然说出的最私密、最娇嫩的爱。这个爱的对手,当然是一位“崇高”的男性,他的身上潜藏着无限的可能,她投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会吻醒其中的一种,他永远是新鲜,是惊奇。张翎果断把他从那个位置上移出来:胭脂抱着遗孤来到崔家,从窗帘的缺口处,她看到一个家常的男人和他的再家常不过的婚姻生活,他哪里配做那么纯粹、极致的爱的对手?或者说,小抗的爱无关乎某一个具体的男性,她爱的是自己心中的幻影以及朝向幻影决绝地扑过去的自己。这是她一个人的恋爱。
崇高的男性被去崇高化,与之相反,崇高的女性则被稳稳地放置在幻象空间的特定位置上,她们就是女神,她们的崇高得到最终的确认。需要说明的是,得到最终确认的崇高看起来具有了客观性,它好像从来都是自然的,而不是某种迷雾、距离、视角、心理的后果。不过,幻象空间自然化其实是一种更深层的幻象,本文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为自然化的幻象解幻象,还张翎的崇高的女性以幻象的本质。
《劳燕》的结尾,三个男性亡灵麇集于弥留的崇高女性的病床前。不同于胭脂对崔姓男子“斜目而视”从而把他去崇高化,这里的看/被看则是把她终极地崇高化的神圣仪式:她不看他们,就像是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他们凝视着她,凝视并不是对于对象的赤裸裸的打量,而是对于凝视者自己投射在对象身上的欲望的凝视,于是,凝视者与自身的凝视同一,被凝视者被终极地供奉于神坛,她就是他们心中永远的女神。这场看/被看的仪式的最后,她的目光朝他们转过来,眼神猝然一变,他们知道:“你看见了我们。”这一“看见”,既可能是她的灵魂在飞升,与他们交融在一处;也可能只是他们看见了她的看见,因为她的看见不过是他们的凝视的结果,他们需要自己的崇拜得到崇高对象的垂顾,需要分享至上者神圣的光辉。
结尾处的看/被看,是整部《劳燕》的叙事结构的一个隐喻:我们所看到的都是他们对她的看,他们才是看的主体,而她,则是被看的客体,我们从来看不见她的所看。最能代表此种单向凝视的,是那一次,她摇着橹,头发被风吹散,高高扬起,衣裳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把伊恩看呆了:
风不仅藏在她的头发和衣裳中,风也藏在了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风的力量,风的自由,还有风的愤怒。那一刻的斯塔拉似乎已经驾驭了风,把它驯化成了自己的坐骑。
不,那一刻她就是风本身。
风一样的她定格在他的记忆里,不可涂改,无法删除,他必须根据这一模样来给她一个新的、属于他的、跟其他任何人哪怕是她自己都没有关系的命名,温德(风,wind)。命名这一行动本身已经说明她的名字是可以涂改的,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来自凝视着她的男性的凝视。要知道,是幻象结构决定了凝视者的凝视,凝视者凝视的是自己被幻象结构激发出来的欲望。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领会,她之所以是温德,只是因为凝视着她的他是浪子,一个无视她的过去、不操心她的未来、直接闯入她的当下,只想欣赏、占有她正在绽放的青春的浪子(牧师比利相信,伊恩走出月湖,只要一个星期,甚至三天,就会忘了她,他在她心上上的锁,是纸糊的)。有了这样的浪子才会有这么一个风一样的姑娘,风一样的姑娘又给浪子以完成。在牧师比利的凝视里,她是斯塔拉(星星,stella),高挂在天穹,只要看到她,他的漂泊不定的人生就是稳妥的。反过来,他也是她在这个靠不住的世界里唯一不变的常数,以至于只是因为他失去了音讯,她就直觉到,他死了:“我爷娘都可以扔下我,他不会。”就这样,一颗星星照亮了一个父亲一样的苍老的情人,苍老的情人守护着天穹上那颗闪亮的星星,他们也是彼此成就的。到了刘兆虎那里,她是阿燕,一个家常、纯洁的乡下姑娘,她跟他青梅竹马,他们应该白头偕老的,前提是她没有失去她的贞洁。作为阿燕的她既出自于她父母的命名,更是他的凝视的结果:他就是一个家常的、纯洁到保守的乡下男人,这样的男人只需要阿燕,他看不见星星,感觉不到风。
与一个乡下男人青梅竹马的阿燕,浪子生命里的一缕清风,镶在苍老情人的天穹的一颗星星,她们一起组合成一位崇高的女性,就像牧师比利所说:“阿燕,温德,斯塔拉,它们是一个人的三个名字,或者说,一个人的三个侧面……它们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的联合体。”不过,三个迥异的侧面如何焊接在同一个女性的身上,而且,焊接不就意味着分裂?命名是一种呼唤,一种聚拢,一个名字就是一个话语结构中的主词,一位可以同时成为三个主词的女性怎么可能不错乱,她究竟是谁?我的解释是,三位男性分别遭逢、拥有的,其实是三位完全不同的、具体的、因为具体又多少有些庸俗化的女性,作为一个整体的她——崇高的女性——是从她们之中抽象而出的,她根本性地超越了她们,处于她们之外,她是他们永远不可能拥有的终极、完满的女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崇高的女性是不存在的。《劳燕》里有一只美国军犬,叫“幽灵”。“幽灵”舍身救主,它的情侣蜜莉也很快死于难产,至此,“幽灵”被抹去所有的痕迹,它真的是一个幽灵,一个一直在月湖徘徊,又在三个亡灵的口中被不断地提起的幽灵。之于这位崇高的女性,“幽灵”是一个隐喻、一种提示:崇高的女性并不存在,她只是萦绕于男性心头的一个幽灵,一个爱而不得、因为不得所以更爱的幽灵。“劳燕”的“劳”字,也别有一番深意:“劳”可能指阿燕操劳的一生,也可能就是用的本意,指伯劳与燕子分飞。在伯劳的世界里,燕子只是作为一种念想而存在,而念想不就是抽象?《劳燕》的英文名是A Single Swallow,Single一词点出Swallow的不可相遇性。这个燕子/女性不可能被任何具体的人遇见,她当然是不存在的。齐泽克说,好莱坞电影《三妻艳史》(A Letter to Three Wives)中那位始终没有露面的艾迪·罗斯是“另外那位女性”(Women),“另外那位女性”并不存在,“她只是一位幻象性的人物,是用来填补我们与某位女性的关系中的空白的”。㉗《劳燕》里的她就是“另外那位女性”,禁止被享用,她只是用来填补他们与阿燕、温德、斯塔拉相处的空白。有趣的是,在跟他们中的任一位在一起时,她现身为阿燕、温德或者斯塔拉,当她离开他,走向另一位男性的时候,在他心中,她就被崇高化成了“另外那位女性”。“另外那位女性”竟被别的男性所享用,他难免心生怨恨,就像牧师比利无法忍受“阿燕”这个名字,每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的神经就会痉挛。所以,“另外那位女性”又是一位“蛇蝎美人”,她让三位男性既心荡神驰,又妒火中烧。同时发作的心荡神驰和妒火中烧在他们之间形成一种既相吸又相斥的奇异的超稳定关系,他们成了铁三角,铁三角忠实地守护着她的灵魂在飞升。
崇高的女性不存在的另一层意思,是她只能被凝视、被说,她从来没有机会做凝视和说的主词,她没有“我”,没法以“我”的方式被编织进象征的网络——她的三个名字是三个空壳,空壳是无力的,不可能写出谓词。所以,她是实在界的,也就是不存在的,她只能作为“症状”一再地绽出。
女性是男性的“症状”,这是拉康的名言。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张翎竟然创造出一位作为男性“症状”的崇高的女性,可见她的思想的底子还是男性的,是男性思想让她开口说话,让她想象出一个与女性并没有多少关联的、不存在的崇高的女性。也许,这正是张翎讳言女性问题的深层原因。
注释:
①⑥⑧⑳张翎、王红旗:《以“死魂灵”男性叙事书写战争废墟上崛起的女性传奇——从张翎的〈阵痛〉〈劳燕〉谈起》(上),《名作欣赏》2018年第6期。
②⑦张娟、张翎:《海外视角下的“中国故事”写作——海外华文作家张翎访谈录》,《写作》2020年第1期。
③就算是题材相对“中性”的《金山》,六指的光彩也完全压倒了阿法,六指有多明艳,阿法就有多粗陋,六指才是当仁不让的主人公。
④张翎、木叶:《任何一个概念或主义都不能撼动我》,《上海文化》2010年第4期。
⑤张翎:《关于〈死着〉的一些闲话》,《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78页。
⑨张翎:《〈金山〉追忆》,《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60~161页。
⑩这个故事的灵感应该来自杨显惠《夹边沟记事·上海女人》。
⑪张翎本能地意识到,黑暗没法并列、比较、转换,苦难货币化的做法是轻浮的、不道德的,于是,她借徐老师之口说:“黑暗没有可比性。没有一种黑暗,可以替代另一种黑暗。”不过,徐老师接着又说:“只是,什么样的黑暗都可以熬过去——如果你想熬的话。”拿什么来熬呢?张翎的方法就是苦难货币化。如此一来,“只是”前面对于苦难货币化的否定就成掩护苦难货币化施行的幌子。
⑫张翎:《故土流年的杂乱记忆》,《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48~149页。
⑬张翎:《书海里的重生之旅——“江南三部曲”再版前言》,见《望月》,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疼痛书写”的说法也被论者所接受,徐榛《以疼痛的方式揭开人性的面纱——谈张翎的“生命力”三部曲》(《文学评论》2019年第6期)对“疼痛书写”作专文论述。
⑭张翎:《散落在文字间的一番闲话》,《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73页。
⑮张翎:《遗憾,补缺,还有感动——〈唐山大地震〉创作谈》,《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81页。
⑯张翎:《向北方》,《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55页。
⑰张翎:《他人的历史,我的窥视》,《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28页。
⑱张翎:《在时光的隧道里回望生命——〈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创作谈》,《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54页。
⑲张翎:《力从隐忍生——〈阿喜上学〉创作谈》,《废墟曾经辉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74页。
㉑张爱玲:《谈女人》,《流言》,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页。
㉒严歌苓:《雌性之地——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再版后记》,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71页。
㉓汪曾祺:《葡萄月令》,《汪曾祺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71页。
㉔张翎:《隐忍和匍匐的力量》,《阵痛》,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338页。
㉕张翎:《关于〈邮购新娘〉的一番闲话》,《邮购新娘》,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03页。
㉖㉗[斯洛文尼亚]齐泽克:《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43~144、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