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流转循环的生命观

2021-04-14 23:18
东方论坛 2021年6期
关键词:四库全书阴阳天地

赵 伟

青岛大学 历史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中国古代对生死问题极为重视,生死问题可以说是被视为人生最为根本的问题,中国古人与世界其他文明的贤哲一样,对“生”“死”一直进行着持续的思考,如王阳明曾说“人于生死念头,本从身心性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能“看得破,透得过”生死,“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①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9页。。中国古人一直有着想堪破与超越生死之念,即欲“看得破,透得过”生死。

生命观念包括对“生”的看法与认识及“死”的看法与认识。古人对生与死的书写,如古诗十九首《回车驾言迈》中“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驱车上东门》中“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去者日以疏》中“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等都是为人所熟知的。生命观念中的生死问题,其实强调更多的是“生”的问题,如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语实际上就是强调“生”,对“死”的阐述往往也是为了强调“生”。对死亡的阐述,尽管有如桓谭、王充等认为“人死如灯灭”、范缜“形神相即”等认为形亡则人亡,更多的看法却并不是简单地认为人随着形体的消亡而完全消亡,而是认为人的生命是在不停地进行着流转与循环。

一、“天”“道”生万物与生命起源

生命起源于“生”,有“生”才会有生命与生死的问题,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语,实际上是在强调“生”,要理解“生”的观念,就要了解古人对生命起源的认识。

世界各地几乎都有关于生命起源的神话,中国同样存在,《淮南子·精神篇》记盘古开天辟地说:“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蒙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①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卷七,《刘文典全集》第1册,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页247。这是中国天地开辟的传说之一,也是流传最为广泛的传说。关于生命的来源,最为著名的传说是女娲造人,盘古开辟天地之后,女娲就抟土创造了人类的生命,这似乎是一个连续的传说,其实二者之间或许并无直接的联系,是两个独立的神话。

盘古与女娲毕竟是神话,中国古代关于生命的起源,最早的看法或许万物是起源于天之说,《论语·阳货》记载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②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8页。万物由天所孕育,天生万物而不言,如同明人罗汝芳说“天命流行,而生生不息焉耳”③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00页。。孔子的话应该是对此前生命起源论的总结,《礼记》“天地合而万物生焉”,《易》“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和精,万物化生”等,都是说天地生万物,《易》系辞总结说“天地之大德曰生”。这是古人对自然的早期观察,看到天地滋生万物,形成了具有勃勃生机的世界。

“天地之大德曰生”其实偏重于言天之生,“天之大,惟主生成”。《易》开篇云“元亨利贞”,被称为四德,“元”为四德之首以“大一统”之力,“包四德万物、山川草木禽兽之类,资一元之始以生育”,元陈应润说“生生不息,乾元之功也”。天主生成,万物由“元”开始,万物形成之后,又由天对之润泽,“使万物各随其品类而流形之”④陈应润:《周易爻变易缊》卷一,《四库全书》本。,明潘士藻说“元为乾德之首,故能统天而终始万物”⑤潘士藻:《读易述》卷一,《四库全书》本。,把“元”上升到超越天的地位。元作为本体,需要乾坤相互作用而生出万物,宋人丁易东说“万物资生……始于乾,而生于坤,即物资始于乾,资生于坤之象”⑥丁易东:《易象义》卷九,《四库全书》本。。

万物始于“元”,与《老子》“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之说相同。《老子》所说的“以为天下母”指的是“道”,认为万物由“道”而生。《老子》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政,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老子的“道”是先于天而有,天地亦是由“道”而生,宋代苏辙解释说:“夫道,非清非浊,非高非下,非去非来,非善非恶,混然而成体,其于人为性,故曰‘有物混成’。此未有知其生者,盖湛然常存,而天地生于其中耳。”⑦苏辙:《道德真经注》第二十五章,《四库全书》本。“道”是无体的,“物自宗道”而生,是“万物之所系”⑧《宋徽宗御解道德真经解义》,《四库全书》本。。

万物由“道”而生不只是道家的观念,儒家也有同样的观念,如程伊川说:“道则自然生万物,今夫春生夏长了一番,皆是道之生,后来生长,不可道却将既生之气,后来却要生长道。”“道”通过自然生长出万物,与老子的“道”有所不同;老子之“道”是一种本体,程伊川之“道”有自然变化之意,如说:“天地之化,虽廓然无穷,然而阴阳之度,日月寒暑昼夜之变,莫不有常。”⑨《二程遗书》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95页。自然通过阴阳、四季的变化体现出“道”对万物的生长,宋代鲍云龙解释《老子》“道法自然”,也是使用的这个含义,说:“天本是一,有地便分为二;阳本是一画,有个阴便分出二画来。所以事事物物皆恁地皆是自然,非人力之所能为也,所谓先天一事无者,更不待安排而后然。”①鲍云龙撰,鲍宁辨正:《天原发微》卷一下,《四库全书》本。

早期所谓的“道”,被认为是由阴阳相合而成,即《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潘士藻解释说:“《易》以道阴阳,天地、人物万般不同,其实不越阴阳两端,阴阳原不相判,浑合而成,不偏不杂,此一元太和之气,自于穆,自无妄,自中正纯粹精,自生生不息,乃所谓道也。”②潘士藻:《读易述》卷十一,《四库全书》本。自然之所以不待安排,便是阴阳相合之功,阴阳自然而然地肇见万物,清人胡煦说:“夫道之大原出于天,则天之所生,自应与天同此性命。然蚩蚩之氓,未能尽喻精深,是则体天立极,继天宣化,将圣人是赖矣。至其间生生不息之机,天人合一之秘,藏于至深至隐之地,寓于未开未辟之先,此大道之真源,非可意识测度。于是原本《图》《书》,仰观俯察,遡始于天地未判,知夫阴阳肇见,厥有由然。而资始资生,遂极蕃变无穷之象,又复推本于人物所由生;止此阴阳流衍,相交变易,而渐分渐广,遂寓生生化化之机。”③胡煦《周易函书约注》卷一,《四库全书》本。“道”生万物却不可见,而是通过阴阳化生出“生生化化之机”而体现出“道”的存在。

“天地大德曰生”正是指阴阳相交变易而自然而然生出万物,如《周易正义》中说“易者变化之总号,代换之殊称,乃阴阳二气生生不息之理”,朱熹从理论上解释阴阳生万物,说:“‘易’字有二义,有变易,有交易。《先天图》一边本都是阳,一边本都是阴,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便是阳往交易阴,阴来交易阳,两边各各相对,其实非此往彼来,只其象如此。然圣人当初亦不恁地思量,只是画一个阴,画一个阳,每个便生两个,就一个阳上又生一个阳一个阴,就一个阴上又生一个阴一个阳,只管恁地去自一为二,二为四,四为八,八为十六,十六为三十二,三十二为六十四,既成个物事,便自然如此齐整,皆是天地本然之妙元如此,但略假圣人手画出来。”④朱鉴:《文公易说》卷一,《四库全书》本。阴阳齐整生出万物体现天地本然之妙,因此被视为天地生生不息之心,宋人蔡渊解“复”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大德曰生,生者,阳也,阳尽即复,故于复之时可以见天地生生不息之心。”⑤蔡渊:《易象意言》,《四库全书》本。潘士藻解“复”说:“复者,已之心也,而实天地之心也。未复,且不知已之心,安见天地之心;既复,则见已之心,自见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何?生生不息之心也,见之即入于无穷之门。”⑥潘士藻:《读易述》卷五,《四库全书》本。阴阳相交变易无穷,则天地生物之心不会间断,朱熹说:“某则以为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虽气有阖辟,物有盈虚,而天地之心则亘古亘今未始有毫厘之间断也,故阳极于外,复生于内,圣人以为于此可以见天地之心焉。”⑦朱鉴:《文公易说》卷七,《四库全书》本。

无论万物由“天”或“道”而生,是中国早期对生命的认识。由上述也知道,无论是天生万物还是“道”生万物,都要借助阴阳与气,而“气”又是阴阳之气,包仪说:“道不可见,见之于阴阳之气之可状,可状则有象,象莫著于天地。然有天而后有地,有天地而后有万物,皆道为之也。”⑧包仪:《易原就正》卷一,《四库全书》本。宋人张根谈到“易”时,指出“易”有“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实际上是气与物质的四个阶段,分别是“太易者未见气,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①张根:《吴园周易解》,《四库全书》本。,“太易”时尚未有气,“太初”时气开始出现,“太始”时由气产生了万物之行,“太素”时万物真正得以产生。

关于万物春夏生长、秋冬隐藏,有人认为这是“阴阳相耦,各为盛衰,一气之中自为隔绝”,吴兆雯说“不翕聚则不发散,不肃杀则不长养”则“聚散杀养非二心”②《御览经史讲义》卷五,《四库全书》本。,代表了中国古代相当普遍的生命观。“翕聚”与“发散”、“肃杀”与“长养”既说明了生命与消亡之间不同形态的辨证关系,又表明着二者之间存在着不同形态之间的流转与循环。

二、生命的流转与循环

北宋道学家尹洙临终时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尹洙去世前写信给范仲淹告别,范仲淹即刻奔驰去相见,“师鲁已沐浴,衣冠而坐,少顷而化”。范仲淹“哭之甚哀”,尹洙忽然抬起头来说“已与分别,安用复来”,范仲淹“惊问所以”,尹洙说“死生常理也,何文正不达此”。随后向范仲淹揖别“复逝”,过了片刻又抬头对范仲淹说了“亦无鬼神,亦无恐怖”③释惠洪:《冷斋夜话》卷八,载《全宋笔记》第2编第9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3年,第73页。之后长逝。尹洙说的“死生常理”,即万物有生必然有死;值得注意的是,尹洙不说“生死常理”而说“死生常理”,可能寓含着死之后仍有生之意,尹洙要表达的或许是生命在死与生之间流转往复。

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识到一切万物都在流转迁化之中,《庄子》说:“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④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75页。庄子主要是议论“道”,但“彼为积散非积散”言“道”使物有聚散,其实也是说万物因“道”而发生的流转。《列子》说:“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⑤杨伯峻:《列子集释》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5页。《列子》此处之意与《庄子》所说之意极为接近,说明万物皆在“道”中各有生灭,处在流转循环、变化往复之中。

万物的流转是自然运行的,《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合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⑥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第563页。庄子将万物依照“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等的自然流转称之为“本根”,万物由于按照“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运行,故有生便有死,《庄子》因此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①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第559页。如上所述,人与万物由“天”“道”等本体通过“气”产生,气聚则生,气散则物亡,庄子的这一看法直接影响了中国古代对死亡的认识。

庄子说的“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生是死的连续,死亡并非单纯的气之散或者消失,而是生的开始,即物是生——死——生的这样一个循环的过程。如元人刘因《游高氏园记》中说:“凡所有生,虽天地亦不能使之久存也,若天地之心见其不能使之久存也,而遂不复生焉,则生理从而息矣。成毁也,代谢也,理势相因而然也,人非不知其然也,而为之不已者,气机使之焉耳。”气机使万物之生命“既成而毁,毁而复新”②刘因:《静修集》卷十,《四库全书》本。,生命就是在成—毁—新中循环不已。明代僧人怀园《峨眉山普光殿记》中因袭刘因之意,说:“夫天地之理生生不息,成毁也,代谢也,理势相因而然也。后人不继前人之为而为之,则其迹化为草莾之区也。成而毁,毁而成,亦生生不息之意。”③周复俊编:《全蜀艺文志》卷三十八,《四库全书》本。由成到毁不是灭亡或者死亡的过程,而是重“成”或者重生的开始,是生生不息的进程。

万物在成—毁—新闭环中循环,应该首先出自《易》,宋人俞琰在解“艮”时说:“艮居东北丑寅之间,于时为冬春之交,一岁之气于此乎终,又将于此乎始,始而终终而始,终始循环,而生生不息,此万物所以成终成始于艮也。艮,止也,不言‘止’而言‘成’,盖‘止’则生意绝矣;成终而复成始,则生意周流,故曰成。”④俞琰:《周易集说》卷三十七,《四库全书》本。明人宋濂说:“生生之义虽见于《书》,而莫备于《易》。《易》云生生之谓易,夫阴之生阳,阳之生阴,生生相续,变易而不穷。”⑤宋濂:《文宪集》卷二,《四库全书》本。正是因为在成—毁—新之间的流转,所以才会有循环不已、生生相续、“变易而不穷”的生命状态。《中庸》中有“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程敏政解释“道”就是四时日月流行处,所谓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是“诸般物类不问洪纤高下,飞潜动植生的自生,长的自长,都各不相妨”;所谓“道并行而不相悖”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只管循环将去,日明乎昼,月明乎夜,也只管循环将去,都各不相乱”⑥程敏政:《篁墩文集》卷一,《四库全书》本。。万物都是从“元化”这个根本上发出来,虽是散殊却各止其所,自然循环下去,从而迸发出生生不息之机。

处于闭环中的成—毁—新的循环是无穷无止的,宋濂《越国夫人练氏像赞》中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夫生者,乃天地之心,虽阴阳之所运行有开阖惨舒之不齐,然天地之心生生而弗息者,恒循环于无穷。有如硕果,不食则其生道已具其中,俟时发荣,挺然而莫之遏矣。”⑦宋濂:《文宪集》卷三十,《四库全书》本。明人邱濬将天道的循环说的更为具体,道:“天道三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穷则变,变则通,此方乱极而治,衰极而兴。”⑧邱濬:《重编琼台稿》卷十二,《四库全书》本。明后期儒学家高攀龙揭示生——死的相续,说:“真元之气生生无穷,一息不生便死矣。草木至秋冬凋谢,是霜雪一时压住彼之生,生无一息之停也。不然,春意一动,其芽何以即萌。人之爪发,即草木之枝叶也,饮食是外气,不过借此以养彼耳。其实真元之气,何藉乎此哉。人之借饮食以养其身,即草木之滋雨露以润其根。”⑨《高子遗书》卷五,《四库全书》本。气的一息不生便是死,但死并不是消亡,而是气的生机被压住,一旦“春意一动”便会重新焕发生机,进入“生”的状态。宋代词人晏殊《浣溪沙》中“去年天气旧亭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词句,揭示得就是大自然循环不已的圆融。

古人注意到生死之循环不已的现象,但又往往将生死的循环等同于佛教的轮回。轮回(Samsāra)之说起源于印度婆罗门教,佛教确立后,主要成为佛教的专用术语与概念。轮回是指众生从无始以来,由于起惑造业的影响,如车轮一样的旋转,辗转生死于三界六道之中。《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三说:“贪欲、嗔恚及以愚痴,皆悉缘我根本而生。又此三毒,是诸苦因,犹如种子能生于芽,众生以是轮回三有。”①《过去现在因果经》卷三,《大正藏》第3册,第644页。《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一《报恩品》中说:“众生没在生死海,轮回五趣无出期。”②《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一,《大正藏》第3册,第295页。三界是指欲界、色界、无色界,六道是指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生命就是在三界六道中循环往复。

成—毁—新与三界六道的流转,表面上都是生命的循环不已,很容易看成是一回事。如宋代有人问蔡渊死生之说,提到“若以为死而复生,则是佛氏之轮回”,元人史伯璿载录有张载“动物者本诸天,以呼吸为聚散之渐,植物者本诸地,以阴阳升降为聚之渐,佛氏有轮回死生之说”③史伯璿辑:《管窥外篇》卷上,《四库全书》本。之语,这句话很值得注意。其一,显然是有将人与物的聚散视为佛教的轮回。其二,实际上是指出了物的聚散与轮回的区别。其三,这句话似乎并没有说明张载将生死流转等同于佛教的轮回,只是指出传统的生死流转的同时,提了一下佛教有轮回之说,二者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之所以会将传统的生死循环与佛教轮回说相混,也在于佛教同样主张生死相续,如《佛说胜军王所问经》中说“生灭相续轮转,无有穷尽”④《佛说胜军王所问经》,《大正藏》第14册,第790页。,《楞严经要解》说“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⑤《楞严经要解》卷六,《续藏经》第11册,第805页。,这些话强调生死相续的无穷轮转,确实与生死循环之说十分相近。但中国传统的生死观与佛教的轮回有着显著的区别,其一,中国传统生死观强调的是生生不息之机,三界六道的轮回是强调的是生命之苦,目的在于劝人超脱轮回之中。其二,生死是气的聚散,轮回是指同一生命由于业力不同而重生为不同的形态。就第一点而言,如蔡渊说:“于原始反终乃是于流行终始之端、可见不可见之际指示大本所以生生之妙……夫子谓知死生之说,正欲人原今日之所始,反前日之所终,即其终而复始之间,察其所以然之本耳。苟自其本者求之,则生生不息之枢纽,大而弥纶六合,久而贯彻古今,无一事一物之不该,圣人具此,所以赞化育、质鬼神、俟百圣,与天地并立而三也。大本所以生生不息、有感必通、自然而然、终始死生,特其变化有形者之两端耳,无可疑者。”生命尤其是人的“终而复始之间”,表面上确实与佛教的轮回相似,以至于蔡渊在强调生生不息之机的同时,说“今以人之死生观之,死而复生,则有近乎佛氏之轮回”⑥蔡渊:《易象意言》,《四库全书》本。之语。明代理学家罗钦顺援引张载《正蒙》“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其阴阳两端,循环不已者,立天地之大义”等语,就前一句“死之不亡”确实与佛教的轮回比较接近,后一句则从“气”的层面说明生命的循环不已,与佛教的轮回之说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罗钦顺仍对之提出了批评,说:“夫人物则有生有死,天地则万古如一。气聚而生,形而为有,有此物即有此理。气散而死,终归于无,无此物即无此理,安得所谓‘死而不亡者’邪?若夫天地之运,万古如一,又何死生存亡之有?譬之一树,人物乃其花叶,天地其根干也。花谢叶枯,则脱落而飘零矣,其根干之生意固自若也,而飘零者复何交渉?谓之不亡,可乎?故朱子谓张子此言‘其流乃是个大轮回’。”①罗钦顺:《困知记》卷下,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0页。根据这段话,其一,朱熹和罗钦顺都认为张载的“死之不亡”有佛教轮回之意。其二,“气聚而生”“气散而死”解释生命观念的根本,生命虽然在成—毁—新之间循环往复,但位于两端的“成”与“新”并非是同一物的不同形态,“气聚”并非是已散之气的重新聚集,而是不同气的聚集,所以产生的是不同的生命,与轮回完全不是一回事。其三,“根干”“花叶”之说非常值得注意,即天地作为根干是生命的本体,人与物作为个体如同根干生出的花叶,花叶消亡而根干不亡;旧的花叶消亡,根干则将继续生长出新的花叶,生命则继续生出与延续,生命仍然是一种循环不已的状态。罗钦顺的譬喻,是对生命循环不已状态的相当特别的说明。

人与物一样,都是“气聚而生”“气散而死”,值得注意的是明代湛若水说法,他认为同一脉的人秉承的气是一样的,说道:“万物本乎上帝,人本乎祖考。上帝之与万物,祖考之与子孙,其气一,故其精神一也。然其分则殊,故不能不散涣,茍非有以聚之,二者一涣,天人间矣。”②湛若水:《格物通》卷十五,《四库全书》本。祖先与子孙“气一”“精神一”,即同一脉来说,是由同一“气”聚集而生;但尽管是同一“气”聚集而生,并非是同一人“气散”之后的重聚;如同罗钦顺的譬喻,同一根干上再生的花叶,并非是前一花叶。从“气”的角度来说,中国传统的生命的循环不已与佛教的轮回确实有着本质上的差异。

如上所述,万物由阴阳通过气而生,宋人李衡具体说:“夫阳主乎生,而阴主乎死。言阳阴则是既生而死不复生矣,言阴阳则虽死而复生之谓。”③李衡:《周易义海撮要》卷十二,《四库全书》本。阳主生应该就是“气聚”,阴主死应该就是“气散”,与上文说的阴阳相合而生万物稍微有一点区别的是,阴阳相合使万物“虽死而复生”,其意应该就是阴阳相合而使生命得到循环。宋人朱震阐述得更为详细:“圣人仰观俯察,四时之运,日月之行,寒暑昼夜,一幽一明,万物由之以死,由之以生。故寓之于乾坤,万物资始于乾,资生于坤,莫不有天地之体,而各有所本。本于天者,动物也,故以呼吸为聚散之渐;本于地者,植物也,故以阴阳升降为聚散之渐。聚之谓生,精气为物也;散之谓死,游魂为变也。其始生也,气日至而滋息,至之谓神,以其申也。及其既盈,气日反而游散,反之谓鬼,以其归也。天曰神,地曰祇,人曰鬼。神祇者,归之始也;人鬼者,来之终也。寒来则暑往,夜尽则昼明,屈伸相感,生生不穷,而亦未尝死,未尝生。圣人以此观天地,以此知死生,以此知鬼神,天地也人也鬼神也一而已矣。”④朱震:《汉上易传》丛说,《四库全书》本。动物本于天,植物本于地,都有阴阳主导的气的聚散而生亡。朱震指出更为具体的是,人之死,是气的返终而游散,散后为鬼,“神祇者,归之始也;人鬼者,来之终也”“天地也人也鬼神也一而已”与“寒来则暑往,夜尽则昼明,屈伸相感,生生不穷”等语,尤其是因为生命生生不穷使得生命“未尝死,未尝生”,表达之意似乎与佛教轮回非常相似。史伯璿解释二者说:“动植本一理,而佛氏以动物为轮回死生,诐辞知其所蔽。佛氏惟心有所蔽,不知有造化本原,故其辞偏诐如此尔。其实动物植物各有种类,其所由来,皆是天地开物之时二气交感之所生。自此各从其类,生生不息,而天地生物之气实未尝不行乎其间。今且以植物验之,植物亦各以种类相传,虽谓之物自生物可也。然从生至死,岁一枯荣,生于春者必待春气应而后生,春气未应彼亦不能自生也;生于夏,生于秋,生于冬者,莫不皆然。盖以开物之始,所禀之气各有不同,故自是以来所生之气,感之则应候而生尔。谓植物自相生,不有资于天地之气可乎?动物之始终,虽与阴阳升降之候不相应,然其一呼一吸,即其所禀之气各有不同而已。若其所生之物各各有灵有识,由男女阴精阳气合而成形,则自然有灵有识,非男女媾精之外,又假其他魂息参入,以为之灵也。”史伯璿明确区分阴阳二气交感生物与佛教轮回的差别.史伯璿同时指出游魂、鬼神等同样是自然阴阳二气之机的生生之化:“《大传》所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正谓此灵识皆天地生生化化之妙用,岂人物之所自能为哉。盖凡事之不由乎人者,皆天也。今夫愚夫愚妇一无所能,及其交感而有所生,则所生者内自五脏六腑,外自四肢百骸,无不具备,而其材知器识又有百倍其父母者,亦有父母才智过人,其子反不及者,是岂人之所能为哉?天也。人且如此,况于物乎。然则人物皆是天地所生,此理甚明,人物既皆是天地所生,则何假其他魂息参入以为之灵乎。况自人类之外,羽毛鳞介之属,蝼蚁虫豸之类,不胜其多,既曰各各自有魂息轮回生死,吾不知天未开地未辟之前,似此无数魂息从何而来,将来酉戌人物消闭之后,似此无数魂息又于何处托生邪?佛氏知其说之不通也,故有恒河沙数世界微尘数劫之说,此皆所谓遁辞,非实有此事也。”①史伯璇《管窥外篇》卷上,《四库全书》本。以游魂、鬼神等同样是自然阴阳二气之机的生生之化,再次述明中国传统观与佛教轮回的区别。朱熹曾谈及气之聚散与佛教轮回,有人问朱熹:“天地之化虽则生生不穷,然而有聚必有散,有生必有死,能原始而知其聚而生,则必知其后必散而死,能知其生也,得于气化之自然,初无精神寄寓于太虚之中,则知其死也。无气而俱散,无复更有形,象尚存于冥漠之内。”朱熹的回答相干干脆,说“死便是都散无了”②朱鉴编:《文公易说》卷十,《四库全书》本。。“都散无了”即“气散”之后,一切都消失了,并不存在着轮回。由此可见由成—毁—新体现出来的流转循环的生命观念与佛教轮回之说的差异。

三、由生死延伸而出的平等观念

如上所述,万物皆有生便有死,并且万物与人皆由“气聚”而生“气散”而亡,体现出万物在生死面前的平等,如庄子说的“生死齐一”。再如春秋战国时的杨朱,指出在死亡面前万物一律平等,“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杨朱之说与老子、庄子认为的生死都是自然的大化运行而致,及葛洪说的人人在世间“日失一日,如牵牛羊以诣屠所,每进一步,而去死转近”,都是相同的意思。

相对于死亡面前一律平等来说,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严格的等级社会,但在严格的差等之下,仍存在着平等意识。中国社会的等级,宋人黄震在《咸淳八年正旦晓谕敬天说》中说得非常清楚,分为四个层次。第一,“日月星辰风雷雨露皆是天。凡皆显然在目,名曰造化,以长我育我;又生五谷蔬果以活我性命。若使有一欠阙,我便无以为生,于此无一不敬,方为敬天。若拜祭塔庙,迎引社会,枉费财物等事,皆是信邪造罪,即非敬天。”第二,“朝廷是天。天生太祖皇帝以仁立国,今我皇上恭俭厚下,凡前代严刑重敛、游幸土木、调遣征行、干戈争战扰民之事,一毫无之。上自尧舜,方见本朝,我生何幸,得在今日,此等恩德将何以报。又其行事,皆是代天,如立条法,是禁奸戢暴,使我归善。如取官赋,是养军卫边,使我安乐。于此知惭知愧,依公服理,以上体朝廷,使天下长长如此太平,方为敬天。若自逞雄豪,不有官法,皆非敬天。”第三,“父母是天。天生万民,生生不息,故父母之气,便是天之气,父母生我,父母便是天。自父母又分为兄弟,宗族内外姻眷无非此一气,于此能备尽恩爱,方为敬天。若为财物所昏,为血气所使,一有违忤,皆非敬天。”第四,“自身亦是天。人身四肢百骸,皆从鼻息取天之清气以能生活,如鱼在水,以水而活,其理一般。故凡我之举动言语,非我自能之也,皆天也。至于人之一心,又为一身之主,虚明知觉,名曰天君。我举一念,人虽未知,此心先知,即是天知。人必先使此心端正,方为敬天。若起念害物,或欺心瞒人,皆非敬天。”黄震说的“日月星辰风雷雨露皆是天”“朝廷是天”“父母是天”“自身亦是天”表面上是说都是“天”所化,实际上说的是天、朝廷、父母、个人四个层次,这四个层次代表着中国古代社会严格的等级。天代表着最高的权威,朝廷代表天行使权威,是世俗社会最高权力的象征,父母代表家庭的权威,自身(个人)是家庭、社会与国家的最小组成单位,四者构成维持中国社会稳定的等级秩序。

以日月星辰等为天,反映的是中国古代的敬天观念,而以朝廷为天、父母为天,则是古代儒家伦理纲常的体现,是有差等的体现。最后以“自身亦是天”,将自身上升到与日月星辰、朝廷、父母相等的位次上,尽管文意是强调的是“此心端正”,却仍体现出一定的平等观念。这种平等来源于“天人一也”的观念与立场,湛若水说“天人一也,在天则为元亨利贞之四德,在人则为仁义礼智之四德”,天人为一而不相分为二,人之仁义礼智与天之元亨利贞相配。湛若水进一步深入解释四者的相配,说明“天即人,人即天”的天人一体,云:“以言乎天德之在人者,一理之贯,而元亨利贞分焉。元者,理之生生不息,道义之所从出,而为万善之长者也。亨者,理之通达,而粲然有等,为事物之典要,而众美之萃也。利者,理以裁制事物,无所乖戾而至和也。贞者,终始乎理,事事物物归根复命而干具矣。然而元之于人也为仁,以仁存心,视万物为一体,而爱之博矣,故曰长人。亨之于人也为礼,所履者礼,而天序天秩行焉,故曰合礼。利之于人也为义,义以制事,物各付物而无不顺,故曰和义。贞之于人也为智,智以成物,不失正理,其事无不立,故曰乾事。君子行此四德,全体天理吻合天道,与天为一矣。”①湛若水:《格物通》卷二十六,《四库全书》本。湛若水明确指出:一,不仅生物由“元”(本体)而出,道义也是从“元”而出;二,“粲然有等”应该是含有朱熹说的“分殊”之意;三,“以仁存心视万物为一体”是一种博爱,即每一物中都体现出“仁”之爱;四,履礼而“天序天秩行焉”,即合礼则自然就按照各自的规律运行而不会被打乱。行四德就能天人一体及“视万物为一体而爱之博”,显示了天道之下万物平等的观念。

由湛若水的观念可以看出,中国传统的平等观念来自万物同为“天”“理”等本体之所出,故而平等无差。但在理学家看来,万物的差等又是明显的,朱熹援引邵雍“本乎天者亲上,凡动物首向上,人类是也”“本乎地者亲下,凡植物本向下,草木是也”等语,将万物分为“向上”的人类、“向下”的草木、“多横”“无智”禽兽,明显是将万物分出等差。万物之“一原”是从理着眼的,等差则是从“气异”而言的,万物虽然从“理”(本体)上是均等的,但由于秉承之“气”不同(“气异”),导致万物之间的差等,朱熹说:“论万物之一原,则理同而气异;观万物之异体,则气犹相近,而理绝不同。”前半段说“理同而气异”,后半段的气相近而理不同似乎可以延伸成“气”相等而“理”有差等了,门人对此有疑问,说:“‘理同而气异’,此一句是说方付与万物之初,以其天命流行,只是一般,故理同;以其二五之气有清浊纯驳,故气异。下句是就万物已得之后说,以其虽有清浊之不同,而同此二五之气,故气相近;以其昏明开塞之甚远,故理绝不同。”朱熹解释说:“气相近,如知寒暖,识饥饱,好生恶死,趋利避害,人与物都一般。理不同,如蜂蚁之君臣,只是他义上有一点子明;虎狼之父子,只是他仁上有一点子明;其它更推不去。恰似镜子,其它处都暗了,中间只有一两点子光。大凡物事禀得一边重,便占了其它底。如慈爱底人少断制,断制之人多残忍。”①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第57页。知寒暖等“气相近”实际上说的是在生而具来的本能或习性上,人与万物是相同的;义、仁等“理不同”,指的是人具有万物所不具备的后天的伦理规范,或者是指人因为具备社会伦理而体现出来与动植物的差别,并非是天理之理。

“气异”不仅导致人与万物存在着等级上的差异,就是人自身也因为“气异”而存在着差等,朱熹说:

人之所以生,理与气合而已。天理固浩浩不穷,然非是气,则虽有是理而无所凑泊。故必二气交感,凝结生聚,然后是理有所附着。凡人之能言语动作,思虑营为,皆气也,而理存焉。故发而为孝弟忠信仁义礼智,皆理也。然而二气五行,交感万变,故人物之生,有精粗之不同。自一气而言之,则人物皆受是气而生;自精粗而言,则人得其气之正且通者,物得其气之偏且塞者。惟人得其正,故是理通而无所塞;物得其偏,故是理塞而无所知。且如人,头圆象天,足方象地,平正端直,以其受天地之正气,所以识道理,有知识。物受天地之偏气,所以禽兽横生,草木头生向下,尾反在上。物之间有知者,不过只通得一路,如乌之知孝,獭之知祭,犬但能守御,牛但能耕而已。人则无不知,无不能。人所以与物异者,所争者此耳。然就人之所禀而言,又有昏明清浊之异。故上知生知之资,是气清明纯粹,而无一毫昏浊,所以生知安行,不待学而能,如尧舜是也。其次则亚于生知,必学而后知,必行而后知。又其次者,资禀既偏,又有所蔽,须是痛加工夫,‘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然后方能及亚于生知者。及进而不已,则成功一也。②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第65—66页。

这段话说明人与万物的同异,又说明人因为所禀之气的“有昏明清浊之异”,所以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实际上即是说明人由于所禀的气异而出现的不平等,成为社会伦理中之差等的根源。

人与万物、人与人之间既有平等又有差等,或许可以理解为平等之下的差等,即“理同”意味着平等,“气异”意味着差异,“理同而气异”说明的是平等下的差等。章潢说:“专于气上言之,则资始流形,各正性命,人与禽兽所异几希何在耶。且生天生地生人生物,孰为之敦化,孰为之川流?至于氤氲化生,则气固万殊矣,然气之流行一本之天命之自然者,性也。人皆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而气不得以拘之。”人与禽兽在气上的差异“几希何在”,是指“气”相等;“气固万殊”则又是“气异”。由此可见,在传统认识当中,万物到底是“气同”还是“气异”,本身就是说不清楚的事。总括来说,传统观念表述的中心还是在于“气固万殊”,但又在“一本之天命之自然”上体现出在本质上的平等。章潢接着说:“试观天地化生万物之生理,人心初发意念之生机,有一不善者乎。孟子即夜气以验人性之善,亦曰‘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若夫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者,此则牿亡之后,习气使然也,岂夜气生息之真机天命之本然哉。”③章潢:《图书编》卷七十五,《四库全书》本。天地万物在化生初期,从本源上说都是一样的,是平等的;后来表现出来如善恶之念等差等,是由人之后天的习气造成的,而不是本质上就有的。朱熹曾说“‘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只是敬也。敬则无间断。”弟子因此问:“天地人只是一个道理,天地设位而变易之理不穷,所以天地生生不息。人亦全得此理,只是气禀物欲所昏,故须持敬治之,则本然之理自无间断。”这样的发问,是将人作为万物之一,既体现出人与万物一体,有与万物平等之意;“气禀物欲所昏”则体现出因所禀之气的差异而出现的差等。朱熹首先肯定“也是如此”,然后回答说:“天地也似有个主宰,方始恁地变易,便是天地底敬。天理只是直上去,更无四边渗漏,更无走作。”①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九十六,第2464页。朱熹的回答肯定了人与万物一样,是天地运行的产物,“天理只是直上去”一语,似乎是说天理只是自我运行,并没有对“人”产生偏向。朱熹同样强调的是天理之下的“等一”,但这样的“等一”并没有凸显出个人,而是集体的平等,不是个体的平等。

对后天造成的差异或者差等(“习气”)来说,传统的观念与做法是将“个体”消泯,将个体转接到对“天理”等一的轨道上去的关键,是古代一直以来要对个体“德”的强调,如湛若水“以言乎天德之在人者”之言就是要求个人体现出“天德”。宋代方闻一解释《周易》“无妄”说:“天之道也,天之化育万物,生生不穷,各正其性命,乃无妄也。人能合无妄之道,则所谓与天地合其德也。”②方闻一编:《大易粹言》卷二十五,《四库全书》本。通过推挽着个人实现共同的“德”而实现平等,与生死面前万物平等说法尽管有着距离,但可以说前者是由后者延伸而出的。中国古代的生死观念与平等观念,尽管有着很大的局限性,却仍可以视为等级社会秩序中依然存在着的理性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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