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桂 林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慈善公益研究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宾兴”一词源自《周礼·地官·大司徒》,谓 “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一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即指大司徒的职掌,以六德、六行、六艺来教化民众,并用待宾之礼将贤能者举荐给周王。明清时,中国科举制度臻于完备,“宾兴”之义也由原初特指周代选士制度而泛指科举制,或科举中的乡试,或乡会试的欢送程仪,或各种科举经费。①毛晓阳:《清代科举宾兴史》,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28页。本文所言“宾兴”,即指地方社会捐赠资助士子参加各级科举考试的公益组织及其专项教育基金。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社会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延续千余年的科举制也面临着来自西方新式教育的极大冲击。为应对变局与救亡图存之需,晚清科举改革逐渐兴起与展开,希冀汲取西学之长,广开取士纳贤之途,以匡时济世。1905年,清廷宣布废除科举制,与之相伴而生的宾兴亦同样遇到何去何从的问题。有关清代宾兴研究,学界已取得较丰硕的成果,近年来还有学者关注到清末民初科举废除后宾兴的存废及其变化②参见毛晓阳:《清代科举宾兴史》,第270—322页;杨品优:《科举会社、州县官绅与区域社会——清代民国江西宾兴会的社会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40—155页。,然所依史料单一,多囿于民国时期编纂的地方志,且对科举废除前宾兴演变语焉不详,似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有鉴于此,本文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广泛发掘报刊、宾兴专志及方志等文献,拟分阶段对科举制废除前后宾兴组织及其经费的变迁问题再作系统梳理,以期揭示晚清宾兴变迁的曲折历程及其复杂关系。
中国科举制度自隋唐开始推行,发展到清代已盛极而衰。有学者指出,清代科举制集历代之大成,表现出制度的缜密与完善,但其弊端也已充分暴露,科场案频发。鸦片战争之败,表明科举取士这种传统选拔人才的方式已不能满足社会形势发展的需要,改革科举的呼声越来越强烈。①李世愉、胡平:《中国科举制度通史·清代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3页。鸦片战争之后,西力东侵、西学东渐汩汩而来,太平天国运动、捻军起义等国内民众反抗斗争此起彼伏,清王朝为内忧外患所困扰,近代中国社会遭遇了千古未有之大变局。在朝野舆论的推动下,晚清科举改革渐次兴起与展开,希冀能挽救危亡,励精图治。道咸同光四朝,朝臣疆吏纷纷呈奏十余个科举改革方案,诸如变常科、开特科,增实学、纳西学等。概言之,晚清科举改革的主要取向是以“老树嫁接新枝”的方法,吸取西学之长,广开招贤纳士之途,试图让千年科举制度在大变局中重焕生机与活力。②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修订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21—33页。
在晚清科举改革之议高涨前,宾兴在近代社会首先遭遇的冲击与危机是太平天国运动。长达十余年的兵燹战乱,给南北各省的宾兴带来了一些消极影响,许多资产或被太平军、清军损毁,或被官府挪用,或被典商携款潜逃,直到战后才得到恢复重建。③毛晓阳:《清代科举宾兴史》,第257—263页。另一方面,为筹措兵饷军需,朝廷制定了捐输增广学额政策,咸同之际各省相继奏请扩增学额。④光绪《钦定科场条例》卷二十四《捐输广额章程》,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48辑(0474),台北:文海出版社,1989年,第1724—1725、1732—1733页。而一些地方团练在战后尚存大量余资,或以罚没逆产及无主田产,新建了一批宾兴组织。上述诸种情形,在地方文献中多有载录。如湖北汉阳县宾兴公车初创于道光时,由地方绅士禀请官府劝谕盐商富绅捐资设立,各典承领生息,“咸丰二年遭发逆蹂躏,汉皋典铺被劫,典商四逃,此款遂无从提取”。及至同治年间,邑人再禀请淮盐督销局于盐捐项下抽拨银两,置产生息,“分派首士按年承管”。⑤同治《汉阳县志》卷十《学校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第4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78页。为简洁起见,以下各注释,凡征引《中国地方志集成》丛书中各省的府州县志辑,再次引用同一省的方志时仅标册数、页码,而略去出版社及出版时间。道光前期,浙江嘉兴府秀水、嘉兴两县绅士以积存赈余钱款先后设立登云集、梯云集,存典生息,佐寒士乡会试、朝考之资,“咸丰末遭兵无存,每遇正科随时筹款分给”。同治时,嘉兴县梯云集始由知县拨周姓庄田充公,以济经费。⑥光绪《嘉兴府志》卷八《学校一》,《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第12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第219—220、225页。安徽凤阳县在道光时也捐设乡试公费,存咸亨典本钱3500串,1853年太平军北伐过境,“未陷城先,典商即挟重资远遁”⑦光绪《凤阳县志》卷八《学校》,《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36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40页。,及县城失守,典中房屋被焚,仅存大街北首地基一处,战后只能以此抵兑乡试公项典息。广东韶州府“向有宾兴公款,咸丰四年间因红匪滋事提济军饷”,“原设经费全款无存”①同治《韶州府志》卷二十三《经略志·宾兴经费》,《中国地方志集成·广东府县志辑》第8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455页。,十余年后始从南韶连道库历年防韶经费及支剩巡防经费项下拨归宾兴公款。山西阳城县,“同治九年,邑绅卢廷棻诸人以团练余资请储为乡试生息”。②同治《阳城县志》卷六《学校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山西府县志辑》第38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年,第272页。在山东费县,崇文书院及会试公车、乡试宾兴等款产在咸丰时被“提充募勇之资”,待战事结束,县令“将例应入官逆产请诸上宪批准变价归补前款,经营三载,幸有端倪,计前后共得一万一千串,以六千串作为书院成本,以二千串作为公车成本,以三千串作为宾兴成本,自同治七年为始,照旧发当生息。”③光绪《费县志》卷六《学校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57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182页。
而在湘军发源地的湖南,宾兴之盛衰变迁更与太平天国战事及湘军有关。桂阳直隶州蓝山县“旧置宾兴田及廛店取税,寇乱廛毁。咸丰中,知县张嗣康以官俸取息得银置田,合前存文昌宾兴田二十余亩,入租几五十石”④同治《桂阳直隶州志》卷十一《礼志·通礼》,《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32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4页。。常德府桃源县的宾兴也类此,“邑兵燹后,是举几于废坠”,同治时谭知县令士绅“清核田亩,备案禀详,以资科举”⑤光绪《桃源县志》卷四《学校志·宾兴》,《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80册,第209页。。衡州府衡阳、清泉两县,道光时已创设成名公田、宾兴公田,为士子乡试、会试及朝考盘缠,咸丰间又置田为印卷租费,后来彭玉麟增助之,合计有租谷三千余石,统称“三学公田”⑥同治《衡阳县志》卷六《礼典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36册,第558页;同治《清泉县志》卷五《学校》,《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37册,第463页。。1856年,湘乡县知县唐逢辰议筹宾兴经费,很快得到曾国藩、刘象恒等官绅响应,“捐廉置田为之倡,众皆踊跃输助,置田九百亩,并购地创建宾兴堂”。同治初,合邑绅士及湘军各部公捐置产,资财甚丰,公议岁入租谷,“以子、午、卯、酉年租入为会试旅费,寅、申、巳、亥年租入为乡试途费,辰、戌、丑、未年租入为岁科童试卷费”。⑦同治《湘乡县志》卷四《学校》,《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19册,第330页。邵阳县宾兴始于道光初年,道咸之际邑绅屡次增筹经费,终以连年兵防而未果。“越己未(1859),粤逆犯郡,当事檄邑中五十六都按粮派费,募勇助防剿。迨寇退,各都有未罄用者,仍如数缴军需局,计钱三千五百缗有奇。”⑧姚敦诒:《邵阳宾兴公款汇记》,光绪二年刻本,“序”,第1页下。鉴于“此项钱文本系各都办团练余款”,王承泽、姚敦诒等绅士原先即拟照粮筹捐宾兴,经向知府呈请,获准将此项余款“提归宾兴会,以公佽公”。⑨姚敦诒:《邵阳宾兴公款汇记》,光绪二年刻本,“宝庆府邵行邵阳县札”,第2页下。及至战事平定,湘军将士或膺疆吏重臣,或荣归故里,纷纷慨解仁囊,襄助宾兴。1870年,陕西延绥镇总兵刘厚基“捐租八千石,为本籍湖南耒阳县乡试士子宾兴之费;又捐银一千两买田收租,为伊族生童科岁两考卷价”⑩《光绪二年二月初五日京报全录》,《申报》1876年3月18日,第4版。。而此前他还以未领军饷数万两援例奏请增广原籍学额,至光绪初年又捐银2000两,“发商生息,为举人应礼闱公车费”,后由邑人公议置买田产,设立琼林公所。⑪光绪《耒阳县志》卷三《学校》,《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35册,第435页。宁乡人刘典在陕甘帮办军务期间心系桑梓,多次捐资赞襄学务,“建书院以育人材,修试馆以便省试,立宾兴公车以济寒儒,设学租卷费以敦礼让”①《光绪五年十月二十三日京报全录》,《申报》1879年12月19日,第4—5版。。另据地方文献载,刘典还与其弟刘倬云及李镇湘、秦璜等绅士倡建宁乡县宾兴堂,并函请“邑之宦游闽浙粤蜀滇黔诸君及乡之强有力者,各出资以襄是役,阅两年而事成,合捐银若干两,钱若干缗,买置膏腴之业若干亩,岁收租谷若干石”②刘典:《宁乡宾兴志序》,李镇湘纂修:《宁乡县宾兴志》卷一,光绪四年刊本,第3页。。据统计,上至巡抚、提督,下至总兵、游击,宁乡籍湘军将士共56人为故里宾兴慨捐纹银12440两,钱1200串,洋纹200元,其中甘肃提督周达武捐额最多,有纹银3000两之巨,次为前任陕西巡抚刘典、甘肃按察使成定康、署阶州知州洪惟善,各捐纹银1000两。湘军将士慨捐襄助于前,继而全县10个都乡民绅商有近千人踊跃捐输,各捐数两、数千文至上百千文不等。③李镇湘纂修:《宁乡县宾兴志》卷四《捐项》,光绪四年刊本,第1—4页。新宁人刘长佑书生戎马,官至云贵总督,光绪初因病开缺回籍,“迄于归田,修书院,创义田,捐宾兴……其所以诱掖后进、培养风俗为士林师表,仍与壮年讲学时无异”④《光绪十四年十月廿三日京报全录》,《申报》1888年12月7日,第13版。。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地方乡绅帮办团练,保卫乡闾,以宾兴堂局为议事机构,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地方权力中心。宾兴遂由襄学助考组织演变成维持地方秩序、参与地方事务的权力机构。湖南新化县宾兴公所由名儒邓显鹤首倡,然迁延数十年,直至太平军兴,“时异事变,干戈满地,乃成兹举”。1859年石达开率部转战湘桂间,新化“于是有招勇筹饷之役,事定后计存军饷近四千余缗”,分作宾兴款及公所兴建之资。因款产系全县各团筹措,“爰约十六团公正绅耆共相经理……以清厘存放,乡试年择首士领银带省给发,其他文庙、书院、考棚、北塔、储备仓暨省垣五属试馆,亦得旁顾而兼理焉。”⑤同治《新化县志》卷八《建置志·公所》,《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58册,第213—214页。该县大同团也在咸同之交由地方士绅“筹办防堵,以所捐余款留作本团宾兴之资”,“集县局诸公之谋,为资东万全之计,爰于广筹捐款五千金内酌留善后八百串文,七归宾兴,一资团练。无事均给科场,酌存本而用息;有事足资捍御,权挹彼而注兹。”⑥同治《新化县志》卷三《舆地志三》,《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58册,第133页。咸丰年间,宁远县团防局绅欧阳泽闿、刘元堃等人倡建宾兴公局,集资千串建房25间,“无事为宾兴公馆,有事为团防公局”。⑦光绪《宁远县志》卷五《学校志·宾兴》,《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46册,第317页。又如湖北大冶县兴贤庄,咸同年间在城乡拥有多处铺屋、田地,资产不菲,1867年经地方绅士呈请官府批准,将金湖书院诸项经费也归兴贤庄首事管理。⑧同治《大冶县志》卷五《学校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第6册,第135—137页。与之类似,苏州紫阳书院创设于康熙年间,历代常有增置,虽经“咸丰十年兵燹籍亡”,至同治初年江苏巡抚李鸿章又拨入正谊书院田若干亩,在长洲、元和、昭文、常熟等县仍实存田业4000余亩,“皆附入宾兴局征租”。⑨同治《苏州府志》卷卷二十五《学校一》,《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7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10页。广西容县宾兴馆也兼理书院产业,嘉庆年间由官府拨公田建立绣江书院后,“递年添置及由学拨充”以及租息所得,前后合计共额租约7万斤,“悉归宾兴值事兼管”,岁支书院师生及夫役各项费用。省城秀峰书院在容县六密有田产一处,原由各佃送租缴县,但因“与书吏交易,多致留难”,光绪初年知县“委绅踏看田亩,饬宾兴馆代为经收每年早晚糙,收谷后禀请依时价发沽送县批解”。①光绪《容县志》卷十二《学校志·书院》,《中国方志丛书》华南地方第196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4年,第504、506页。
同光以后,宾兴组织在战后陆续修复与重建,一度出现发展小高潮,随之其功能也有所拓展,不再单纯地局限于襄学助考,也涉及地方其他公益事项。如前述宁乡县宾兴局,除置有学田、宾兴田、公车田、文武乡试卷田等产业直接资助士子求学赴考外,还兼理育婴、修葺考棚、祭祀骆文忠公祠及忠义祠等事。②参见李镇湘纂修:《宁乡县宾兴志》卷一至卷三,光绪四年刊本。浙江台州府临海县原有宾兴局,因育婴堂改为寄养,“即以婴堂之后为之”,有新、老宾兴田千余亩,岁取租谷存息,每逢乡试之年给助诸生路费。1865年知府刘璈创设善后局,后改为培元局,归并前项善举,“局内置董二人,必从公推择,以总理常平、育婴、宾兴、书院四宗之事,四宗复分设董事,以专责成”。③民国《临海县志稿》卷五《建置·庶政》,《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第46册,第108—109页。另载,培元局设立后,“凡地方一切义举咸属焉”,邑绅蒋振镛为总董。④民国《临海县志稿》卷二十五《人物·卓行》,《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第46册,第489页。
揆诸方志、宾兴专志及其征信录等文献,大抵可看出,太平天国运动是清代科举宾兴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经历清中期乾嘉道三朝发展鼎盛期后,宾兴迎来了一个起伏动荡期,其亡也忽,兴也骤。诚然,由于北方各省受太平天国战事影响相对较小,加之其宾兴数量也少,其兴衰变化不甚明显,但于南方各省尤其是江南地区而言,变化甚巨。在同光之交出现又一波新建高潮之后,宾兴组织在光绪中后期发展已趋缓慢,增设较少,并因科举革废之议不断,总体上渐趋式微,甚而有些衰弊迹象。光绪初年,江苏靖江县知县就禀称,自兵燹以后,“宾兴公款每科皆不敷用,均属东挪西凑,去岁秋间即由卑职捐廉发给,而举人春闱盘川更属不敷”,遂拟请将该县部分庵产拨入济用,以期“各项均有从容实产,不致再虞支绌”。⑤《附录靖江县禀稿》,《申报》1879年1月4日,第2—3版。然晚清以降鸦片贸易泛滥及战争赔款剧增,白银大量外流,银贵钱贱现象日趋严重,民众生活成本增加,加之天灾人祸连绵,佃租典息未必能及时足额收取,即便收足也受通货膨胀影响,使得宾兴运营维艰。
同时,有些宾兴创设久远,首事屡有更迭,又受灾荒兵燹影响,其资产及清册多有散佚无征,以致弊窦滋生。时人称:“乡试之年各士子例有宾兴之银,或地方公款,或富户捐项”,虽其间有贫寒士子借此贴补,“而其银县署干没其半,学师门斗侵蚀其半,无人过而问焉,故有必不可少之处,亦即有徒存虚名之处也。”⑥《乡试宾兴款可以以充赈说》,《申报》1879年7月13日,第1版。及至清季,宾兴有名无实或中饱私囊之弊渐增,移作他用或革废之议也不时见诸报端。光绪初年“丁戊奇荒”期间,江南士绅发起跨区域的义赈活动,千方百计地劝募善款,以赈济晋豫鲁直等北方灾区。晚清义赈的兴起与发展,得到了江南各界人士积极响应,以各种方式捐资助赈。1878年,浙江萧山阖邑举贡、生员最先公禀学官,提出“以来年公车水脚、坊银及科举宾兴银悉数报捐”,并建议查照近三科人数,“量移助赈”,由一县而倡及全省乃至各直省效仿之,“庶于西北饥民不无小补”⑦《奉劝助赈晋豫饥民公启》,《申报》1878年11月29日,第4版。。1879年,晋赈较上年豫赈更难,罗掘俱穷,又逢己卯科乡试,由是倡议宾兴助赈的舆论逐渐增多。7月13日,《申报》头版刊出社论《乡试宾兴款可以以充赈说》,谓:“今岁幸值大比之期,余谓尚有一款可筹,分之则微乎其微,合之则积而可大。一省一府行之不过数千数百金,而统各省皆行之则数亦巨万,未尝无济也。”以各省经济状况及赴考士子数估算,全国宾兴款额实属不菲,“其数已在十万两以上”,除寒士可循例发给或提捐一半外,有名无实者约占半数,“犹有五六万两可以充赈”。①《乡试宾兴款可以以充赈说》,《申报》1879年7月13日,第1版。宾兴酌捐助赈之议,虽被人视为“牖下书生之见”②《筹赈末议》,《申报》1879年7月16日,第3版。,能行与否还须各省督抚裁夺,不过很快就有人践履。浙江有李、周诸绅“函请学宪劝谕新生慨助赈捐,自一元以至二三元,递应抡元之兆,并请将各生应得宾兴之费劝令一起慨助”③《浙省筹赈情形》,《申报》1879年8月13日,第3版。。李绅本人也先捐百金为倡,移以助赈。不久,江苏有士绅联合苏州桃花坞收解公所禀请官府,希各学劝谕与试士子酌量输助。苏抚吴元炳不久复函,“提调江藩司核酌,通饬各学劝办”。④《呈请饬学转劝与试士子酌助晋赈由》,《申报》1879年8月25日,第2—3版。至8月底,桃花坞赈所称,“匝月以来,承各学善士以试闱捐士一节嘱请上游劝输者,书相接、趾相错也,然终虑空言徒托,……敝处经手晋赈以来,输助宾兴者实自頔塘书院诸君始,可谓先着祖鞭矣”。⑤《宾兴助赈》,《申报》1879年8月31日,第3版。该赈所只收到震泽县頔塘书院沈简斋、张薇臣等人合助宾兴洋53元,宾兴助赈似未能推广,仅限于个别府县。不久秋闱举行,据桃花坞赈所公布九月收捐清单,实收江宁府解江苏各属应试乡闱诸生合捐、安徽庐州府合肥县两学宾兴公费充捐英洋及本洋,合计不足3000元。⑥《苏州桃花坞所寓收解晋赈直赈九月下旬清单》,《申报》1879年11月26日,第3版。
尽管如此,每逢大灾巨祲,筹赈无着,宾兴助赈又屡屡议及,以为晚清义赈活动江南士绅筹募善款之一途。1882年,苏皖江浙两粤多地水灾,有人提出筹赈六策,其一即移宾兴款赈济,其称士为四民之首,今届壬午大比之年,宜“未膺民社之秋,先征爱民之道”,拯恤遍野哀鸿,“迩来各府州县咸有宾兴之款,伏愿身家殷实力能自备川资者,念及灾黎困苦,即以宾兴移救残喘”⑦《筹赈六策》,《申报》1882年8月8日,第9版。。1885年两广水灾,又逢秋试之期,宾兴移赈之倡再起。“以此款移助粤赈,在多士所少仅一洋半洋之数,而聚而计之,至少亦有数千金之谱”⑧《筹赈末议》,《申报》1885年7月28日,第3版。;“又各属俱有宾兴、卷烛之款,拟提一成助赈,以每人十千而论,捐赈一千即可集二万串,虽极寒之士谅亦愿捐,倘富豪之家本不需此,概行移助,尤为功德无涯”⑨《赈务末议》,《申报》1885年8月30日,第4版。。或许经年劝募,多方谕饬,较之往年,此次倡捐收效略好。如上海丝业会馆筹赈公所、上海三马路与昌丝栈、上海四马路文报局协赈公所都收到了多笔宾兴款项,⑩《上海丝业会馆筹赈公所施少钦来启照登》,《申报》1885年10月21日,第4版;《上海三马路与昌丝钱陈竹坪经募赈捐八月廿五日第八十二次清单》,《申报》1885年10月9日,第12版;《上海三马路与昌丝栈陈竹坪经募两广山东沙洲赈捐八月廿七日第八十四次清单》,《申报》1885年10月10日,第9版;《上海四马路浦滩文报局内协赈公所经收赈捐八月下旬清单》,《申报》1885年10月9日,第12版;《上海四马路浦滩文报局内协赈公所经收赈捐九月上旬清单》,《申报》1885年10月19日,第10版。虽然捐数都不甚大,但也透露出科举停废前夕宾兴变迁的一些迹象。此后,若遇灾荒及乡会试之期,亦常常论及宾兴款的去留,“以为筹赈之善策,则各县宾兴为数匪细,何不举此巨款以充赈乎?”⑪《文闱筹赈刍言》,《申报》1889年9月6日,第1版。相关议论,还可参阅《筹赈一得篇》,《申报》1893年9月21日,第1版。
在晚清义赈兴起与发展之际,还有一个不应忽视的时代大变局,即19世纪下半叶中国洋务运动渐次推展,开始向西方寻求富强之道。洋务派参究中西,设立了一些采西学、习西艺的新式教育机构,如京师同文馆、上海广方言馆、福州船政学堂、北洋电报学堂等。然而,由于仕途升迁方面的优势,科举正途对士子仍有很大吸引力,加之新式学堂创设较晚,尚属稚嫩,洋务派提倡西学的成效有限。不过,中西学兼容逐渐成为传统书院改革与发展的潮流,上海格致书院即是先路前驱。1888年,两广总督张之洞仿而效之,在广州创办广雅书院。由于书院初设,经费匮缺,而东莞县宾兴局历有沙田数百顷,年中租息甚巨,以供士子乡会试之资。翌年,张之洞即以该局沙田未经报税升科,查核田业实数后,将其一半罚充公田,并拨给广雅书院,为诸生膏火奖赏等费。①《佗城秋色》,《申报》1889年9月16日,第3版。东莞县宾兴局沙田是否逃税暂且不予置评,而广雅书院作为洋务派重要人物张之洞改革传统教育的产物,以造就博古通今、明习时务、体用兼备之才为宗旨,很快发展为近代中国著名的书院,②戊戌变法时期,广雅书院又改为两广大学堂,参见周汉光:《张之洞与广雅书院》,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此际以行政力量强行划拨东莞县宾兴局产业,不能不说是一桩饶有兴味的个案。从某种意义上看,可视为张之洞等疆臣后来改书院、兴学堂、停科举、革宾兴之先声。
甲午战败给予中国朝野的强烈震撼与刺激,废八股、停科举一时几成舆论之共识。迫于时势,一些地方官绅尝试进行书院改革,变通课程内容,讲求西学,以造就新式人才。有报章称,虽然中国素称声明文物之邦,京师有国子监,各府州县遍设郡学、县学及书院,“三年大比则有宾兴之款,举子计偕则有公车之费”,国家对于人才培养不可谓不重视,但真正人才甚少,其因在于不能广设学堂,以致国家贫弱。由此提出裁书院膏火之资、宾兴公车之费以广兴学堂,“法莫良于此,意莫美于此者也”。③《书示裁膏火后》,《申报》1897年6月3日,第1版。1898年,在维新派的推动下,清廷先下旨废八股,改试策论,继而谕令督抚详查各地大小书院,并将其按所属省会、府城、州县改为“一律中西兼习”的高等、中等和小学堂。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4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05—206、241—242页。自此,中国近代教育制度开始进入科举与学堂共存并行的“双轨制”时期。但因维新变法很快夭折,废八股、改策论即行停罢,乡试、会试暨岁考等科场悉照旧制,书院改学堂虽未取缔,各地学务却一度陷入混乱状态,这给科举宾兴带来一些冲击与影响。
庚子国难,京师贡院被焚,《辛丑条约》规定部分地区禁考五年,而后清廷重启新政,科举制在内外夹击下进入了加速变革的轨道。⑤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修订版),第58页。1901年7月,张之洞、刘坤一联衔上呈《江楚会奏变法三折》,其中,为育才兴学提出了设文武学堂、酌改文科、停罢武科、奖劝游学等四项建议。随后两月间,清廷连颁谕令,采纳了张之洞等人戊戌年奏请妥议科举新章的大部分内容,以及广兴学堂的建议。上谕宣称:“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行切实整顿外,着将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7册,第176页。这就将变通科举与兴办学堂统筹并重,科举与学堂相表里,促使抡才与育才相结合。随后,书院裁并或改设学堂成为各省督抚、学政兴学的主要举措。1902年、1903年,清廷先后公布《钦定学堂章程》《奏定学堂章程》,制定和实施“壬寅学制”“癸卯学制”,奠定了中国近代新式教育事业发展的基础。不过,在学堂推广过程中亦面临重重阻力,弊端甚多,一波而三折。科举与学堂并存,是否误国与能否救国,又将如何取舍,成为清廷中枢两难抉择。其时舆论吁请废除科举、专注学堂之声甚众。但此举亦有孤注一掷之险,若遽然废之,学堂方兴,一时难当育才重任。为打破科举、学堂并存互碍的僵局,当政者最终采纳减额渐停之议。1904年1月,清廷下诏准奏减额渐停科举折,“意味着千年科举开始进入终结的倒计时”①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修订版),第135—136页。。
在科举与学堂并立共存之际,一些开明的地方士绅纷纷奉令新设学堂,或改书院为学堂。据不完全统计,1901—1905年,全国各地约有430所书院改为大、中、小学堂及师范学堂等,占清末民初书院改制总数的大半。②刘少雪:《书院改制与中国高等教育近代化》,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7页。与此同时,书院原有的学田、膏火等资产也拨入学堂,而宾兴、公车等款项则被提充学堂之用,或购买中西书籍,或移作游学经费。
自科举改章、废弃制艺之诏颁下,各省督抚奉令通饬所属府州县将改书院为学堂之举落到实处。1902年,两江总督刘坤一檄令地方兴学,“学堂经费应拨用宾兴、公车各款”。江苏泰兴县即奉江督檄,“拨用宾兴息款之半入学堂”。③宣统《泰兴县志续》卷六《经制志二·学校》,《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51册,第323页。1903年,署粤督抚岑春煊、李兴锐奏请将全粤书院改为学堂,称“惟有将全省书院悉改学堂,校舍既稍具规模,经费亦可资挹注,不敷之数,先尽各原有之宾兴学田及一切闲款酌拨应用”④《京报全录·署粤督岑等奏请将粤省书院全改学堂折》,《申报》1903年11月29日,第14版。。而此前,广东武备学堂开办伊始,经费支绌,督抚考虑到“各属武试向有册金及宾兴公车等费,今武科既停”,遂派人查核款项确数,以“拨充学堂经费”⑤《羊城杂录》,《申报》1903年2月3日,第3版。。在湖南,1902年宁乡县玉潭、云山两书院先后改为高等小学堂,1903年又改省城宁乡试馆为中学堂,凡宾兴、书院、卷费各田租,“悉充学堂经费”,宣统末设学款经理处划一管理。⑥民国《宁乡县志》,故事编第三《财用录·公产下》,《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84册,第300页。1903年,蓝山县凤感乡梧冈书院先建教室于院左,旋改称凤感乡立高等小学堂,“以兴贤、义学、文会田充校金”⑦民国《蓝山县图志》卷十五《教育上》,《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47册,第258—259页。。安徽霍山县宾兴会在光绪前期有新宾兴田13处,岁租190石余,供乡会试士子赴考之资。1904年筹设学堂,因经费支绌,知县秦达章呈请以茶厘及“新宾兴会款一并改拨经始之费”,获准后,于翌年开办县高等小学堂,并正式招生。⑧光绪《霍山县志》卷五《学校志·宾兴》,《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13册,第107页。吴汝纶赴日考察归国后,在安庆创设学堂,其经费除捐款外,“以童生卷结及乡会宾兴公车等费津贴”⑨《潜江浪影》,《申报》1903年5月29日,第3版。。江苏崇明县自嘉道以来乡试宾兴、会试公车等公款公田颇为丰盈,盛时租息逾万串,1904年以上各产“一律清查改充学堂经费”⑩民国《崇明县志》卷八《学校志》,《中国地方志集成·上海府县志辑》第10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第606页。。
在清代许多州县,书院、宾兴及学田等地方公款公产大都由士绅董理,担任首事或司事,而地方官员则有监督之责,因而涉及宾兴款产的用途去向,士绅或官员都不可随意提拨截留,官绅之间需沟通协商,甚至亦有博弈。自科举改章各场改试策论,士子纷纷改弦更张,讲求实学新学,于是竞购中西书籍以备观摩研习。1901年9月,松江府绅士周友樵纠集同人联名禀请知府余石荪,“酌拨华亭两学宾兴公款,遍购中西有用之书,庋藏融斋书院,藉以饷遗来学”①《猎场秋草》,《申报》1901年9月22日,第3版。。在改章兴学的大背景下,地方官于此似乎较为谨慎,虽予允准,一面“札饬华、娄各县详查宾兴本息确数,以便酌提”②《拨款购书》,《申报》1901年10月17日,第2版。,一面请各县书院绅董详明“所购何书,所藏何处,管理何人,如何备阅”③《茸城萸佩》,《申报》1901年10月20日,第3版。。几乎同时,两江总督刘坤一饬令各府县书院均须改作学堂,并详查所有书院产业经费,④《饬查书院》,《申报》1901年10月17日,第2版。余知府接奉札文后,遂又专意于兴学,拟在郡城设中小学堂,“饬由育婴、全节、宾兴、浚河各公费内筹款以佽”,而此举与前述移款购书之议相冲突,诸董事“皆藉词推诿,未肯仔肩”,到1902年春,学堂“因经费难筹,迁延至今尚无就绪”。知府不得不再次出示,以开办学堂为当务之急,松江别无闲款,督促华、娄两县绅董议覆酌提育婴、宾兴等费,后经查明“以上各款历年亦确有赢余”。⑤《五茸兴学》,《申报》1902年3月24日,第2版。乃裒多益寡,统筹兼计,将云间、景贤书院归并设立学堂,拨给浚河、育婴善堂经费,而宾兴仅酌留部分作融斋书籍仪器等费。至10月,“宾兴、登瀛各项,凡可以沾溉寒士之处,已无不由前府尊余太守尽拨待用”⑥《府批照录》,《申报》1902年10月8日,第2版。。显然,松江宾兴案表明了科举停废前夕宾兴款项经营管理过程中地方权势的转移变化以及官绅之间的张力,士绅购书备阅的态度较积极,而官员却因考成急于兴学,由此双方在宾兴等款产处置上多有纠葛,几经交涉才基本达成共识。这也折射出清末宾兴组织及其经费变迁的复杂性。
而揆诸报章,在兴学款绌的情形下,以宾兴经费购西书、求新知不失为育才之一途,时论亦曾大力倡行。1901年9月,《申报》刊发论说:“今之言培养人材者,动言开设学堂。然学堂之设,建讲舍、延教习、招生徒,其费非数万金不办,且寒素之士或须以教读为生者,即有学堂亦未必能入内肄业,故事虽极美而泽或难周。若筹款购书之事,苟得千金即可办理,既可补学堂之不逮,即可免贫士之向隅,兴学之效固无有急于此矣。”⑦《劝各郡县广购中西有用书籍以兴实学说》,《申报》1901年9月25日,第1版。同年冬,江西高安县合邑绅衿倡设储书公所,并议定规条若干:“一公议在宾兴存款项下拨足钱二千串文,公车存款项下拨足钱二百串文,均供购买书籍及置备器具之用;一议宾兴新收及带收陈欠,除散给文考试并一切正项外,如有余款均归入藏书公所,为将来添置书籍及常年经费”⑧《美曹仓》,《申报》1901年12月3日,第2版。。不久,提拨龙池书院宾兴款派人赴沪购书。在江苏泰兴,鉴于“学堂常年费用尚敷,惟见存购买书籍以及将来随时置备新书需款甚巨,此项书籍原非仅供学生之所阅,则提(宾兴、公车)两项公款为购书之用,亦甚相宜”,遂将该款息金自“庚子以后每年提一半归学堂购置书籍”⑨宣统《泰兴县志续》卷六《经制志二·学校》,《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51册,第323页。。
在清末兴学高潮中,出洋游学作为速成人才之举措,受到一些官绅的重视。1901年,四川学政吴郁生选派学生出洋,并在省城成都创设游学公会。1902年8月,四川威远举人上书学政,请普设游学会以备济急,造就有用人才,并拟订游学办法及筹资方略,即拨文昌宫款、学田及宾兴款拨助游学,强调“乡会试乃士子为一己富贵计,而宾兴会助之游学外国,乃为全局教育计,亦宜酌拨宾兴款资助”;游学会成立后,如“有不由会中派遣,自备经费游学者,仿乡会试宾兴之例酌量资其不足”①《专件代论·四川威远举人周岸登等上吴学政请设游学会书》,天津《大公报》1902年8月30日,第2—3版。。吴郁生随即上折奏请核准筹措之法,也即川省各县捐设的学田,“又中富之邑津捐宾兴等局时有盈余,文昌宫各庙等会向多糜费,或酌提奇零,或量劝倾助,大县、中县岁筹三二百金,当尚不难。此项拟分饬各属州县按年提解,名为游学经费,由县解府,由府汇解盐道库收存候拨”②《京报摘录》,天津《大公报》1902年9月20日,附张第1版。。吴郁生以宾兴奖助游学之举,时人多有赞许,称其“学以三年为期,费则取之学田、宾兴之赢余,酌提各庙会等糜费,诚为美举”③《书四川学政吴蔚若阁学奏请选派出洋学生折后》,《申报》1902年9月27日,第1版。,很快获得外务部批准。④《外务部奏覆四川派人游学事宜折》,《申报》1902年11月9日,第4版。1903年,他又以部分宾兴余款在成都学务处旁创设东文学堂,为游学之预备。⑤《岷江秋鲤》,《申报》1903年10月30日,第3版。1904年,江苏泰兴县官绅也议定,酌拨宾兴息款为出洋学生津贴旅费,“凡在东西洋之留学生,于息款内人月给洋三元以助旅费,归学务公所经理。”⑥宣统《泰兴县志续》卷六《经制志二·学校》,《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51册,第323页。
由上而见,自鸦片战争以后,在中国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情势下,停废科举制似乎已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但其间经历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改革之议,或因袭,或变通,几经曲折反复,在彷徨中缓缓而行。而作为清代科举制度的伴生物,宾兴在内忧外患的晚清社会同样深受世运时局的影响,几度兴废,在承继其原有助学助考功能之外,其性质悄然发生些许变化,同时因地方财政困窘,经费支绌,书院改制而广兴学堂后,宾兴亦面临挪移、存革之虞。
1905年9月2日,袁世凯、赵尔巽、张之洞等六督抚联衔会奏《立停科举以广学校并妥筹办法折》,上奏当日清廷即谕令:“着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31册,第115页。这表明朝野上下历时数十年的科举兴废之议后,已形成共识,乃毅然决然立停科举。至此,延续千余年、与无数士子前程命运息息相关的科举制度正式宣告终结。科举时代助学助考的宾兴组织也随之发生重大变化,有的办起学堂或学校,有的继续存留下来,以奖助学金、津贴等形式资助学堂学校的学生,甚至出洋留学生,还有的宾兴经费则被学务公所、劝学所、教育会等机构团体接管,或是改为地方财政等形式而彻底消失。
兴学堂是清末教育变革的重要举措。自壬寅学制颁行,各地已纷纷改书院为学堂,然地方社会筹款困难,官绅间多有扞格,兴学阻力重重。这种情形直至科举废除后才有所改变。时人曾指出:“科举不废,即宾兴公款亦不肯提作学堂之用”⑧《时事要闻》,天津《大公报》1903年3月26日,第3版。。“盖缘学堂、科举向分两途,今科举已废,此后势必趋重学堂,而兴学必先筹款,于是指拨公车宾兴”等费⑨《会议设立松郡学务公所》,《申报》1905年10月12日,第9版。。有人则认为,“以乡会岁科、书院宾兴诸费而办小学,其本义固应尔也”①《论停科举后宜专办小学》,《东方杂志》第2卷第12期,1906年1月,“教育”第307页。。当然,也有主张兴办大学堂、中学堂,或拨助游学费,但兴办新式小学堂无疑是许多地方官绅议决宾兴款项流向的主要选择。
停科举后,湖南诸多府州县的书院宾兴纷纷改设学堂学校。在蓝山县南平乡,1905年南平书院改为南平乡立高等小学校,西河书院于1911年增建校舍,1919年改为西河小学校,“即以各旧款为校金”②民国《蓝山县图志》卷十五《教育上》,《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47册,第258—259页。。“其余以宾兴、兴贤名者,有忠孝节义宾兴,有六里宾兴馆,有大慈乡宾兴公局,有舜乡兴贤堂,有永顺墟宾兴,有楠木桥义学,虽不设书院,然皆为科举造士而设,今大半移其资费为学校矣。”如舜乡兴贤堂、大慈乡宾兴公局、六里宾兴馆先后于1906年、1907年、1912年改为各乡高等小学校,并于局馆旁增扩建教室、校舍,均系“移旧款为校金”③民国《蓝山县图志》卷十五《教育上》,《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47册,第259页。。溆浦县一些乡族宾兴也相继改为学堂学校。1906年夏,谌伯瑞捐银180两,并提宾兴银120两为开办费,以湘汇坪崇福寺为校址筹设龙潭镇立高等小学校,1918年又在大埠街梓潼阁分办国民学校。1907年,谌模炽捐银100元为开办费,与族人将龙潭务本堂改建为谌氏第一国民学校,“以本族宾兴、塾课田租及各殷户捐款为常年经费”。1910年,谌耀祖、谌鸿瑛等就柳坪文昌阁建设谌氏第二国民学校,“以柳坪场租及文昌阁宾兴、塾课余款为常年经费”。④民国《溆浦县志》卷十《学校》,《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63册,第131—132页。两校校舍较宽敞,并建有操场。汝城县朝阳书院,科举时代以学田租税暨城口埠息用作书院膏火及宾兴之费。及清光绪季年变法兴学,改书院为学堂,宾兴款移作兴学经费,鼎革之际城口埠典铺因挤兑倒闭而款项化为乌有,仅有学田租,不久改为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⑤民国《汝城县志》卷十七《政典志·教育》,《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30册,第197页。
在科举时代,江浙皖诸生书院及宾兴等传统教育资源较为丰盈。及至科举废除,筹款兴学使得这些传统教育资源面临着重新配置。“窃我国向无教育费,而地方公款中实有性质甚近者,如科举时代之书院、宾兴、公车各公费,按其用意即地方教育费之类。自科举废而学堂兴,举一切公款之有关于科举者,皆移作学堂之用,以地方公款办地方学务,意至善也。”⑥《长元吴清理学款问题》,《申报》1909年4月9日,第2张第2版。许多书院、文庙、文昌阁乃至寺庙祠宇、善堂公所等公共场所的房屋都被辟为学堂校舍,但这也只是解决部分问题,经费依然是筹措的重点,因此宾兴、公车款移作学堂开办经费或常年经费成为首选。1905年冬,江苏丹阳县士绅拟以顺江洲田花息及宾兴书院各款移作两等小学堂开办费,不久即获苏抚及学务处批准,由绅董妥筹办理。⑦《禀请洲地开办小学堂》,《申报》1905年11月23日,第9版。同年,宝山县学堂已开办三载,因经费紧张,堂董向知县禀准,科举已停,“即照会宾兴经董,将息折缴县拨归学堂应用”⑧《宝山学务两志》,《申报》1905年12月10日,第9版。。1907年,嘉定县士绅与知县因学务经费发生纷争,后经江督端方批示:“学堂为当务之急,经费自应宽筹,以旧有宾兴、书院捐款移作办理学堂之用,自是正办”,⑨《江督批嘉定县官绅冲突事》,《申报》1907年3月20日,第9版。乃拨为学堂经费。在扬州府,江都、甘泉两属所存宾兴款项,因扬州府与教育会互争,“现经提学司调停,以三之二归教育会开办江甘高等小学,以三分之一归府中学堂之用”⑩《谕饬分领宾兴存款办学》,《申报》1907年9月17日,第12版。。东台县师范学堂设立,所需开办费也系拨用宾兴及绅富各捐,常年经费则由所属十二盐场按引抽捐,以资补助。①《创办初级师范学堂》,《申报》1907年3月28日,第10版;《东台县组织师范学堂》,《申报》1907年10月5日,第12版。在浙江,常山县“宾兴公款自停止科举即归入学堂公用”②《常山师范生詹一枚等上浙抚禀》,《申报》1907年10月19日,第11版。。嘉兴县在诏废科举之后,由邑人吴受福经理学堂事务,“移新旧梯云集款,以公济公,拨充学堂经费”③光绪《嘉兴县志》卷五《学校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第15册,第95页。。丽水县原有宾兴田多处,清末民初,北乡、西乡等绅民捐田所置宾兴先后拨作北乡区、西区教育费,竹洲、青湾两处田产则作为崇实小学校经费。④民国《丽水县志》卷二《学校志》,《中国地方志集成·浙江府县志辑》卷61册,第668页。此外,安徽怀庆县官绅改书院开办小学,亦拨宾兴公车为常费。⑤《各省教育汇志》,《东方杂志》第2卷第12期,1906年1月,“教育”第345页。
清末,两广、江西、福建等省学堂兴办经费也多源于宾兴款项。广东香山县同治时设有印金局,置产生息,为文武生岁科两试之用,“今考试停止,已将租项拨助初等小学经费”⑥民国《香山县志续编》卷四《建置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广东府县志辑》第32册,第542—543页。。广西桂平县城乡有多处同光之际兴建的宾兴馆所,废科举后也相继改为学堂。如民国所纂方志载称:“今县内中学校实产自宾兴,诸里小学也复类是”,其中城厢宾兴馆在同治间建于城隍街,“光绪三十二年拆卸,以遗址及旧料建造学堂”。⑦民国《桂平县志》卷十四《纪地·学校志下》,《中国方志丛书》华南地方第131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332、336页。1906年,江西德化县举人禀请九江府知府,获准将邑中卷费小宾兴既有存钱及以后常年租钱一并拨归女学堂,充作常年经费。⑧《批准提卷费以兴女学》,《申报》1906年4月5日,第9版。1907年初,虔南厅以龙南、信丰两县匀拨给厅治宾兴等项,借资挹注,在旧义学及陈姓祠内各设两等公小学堂。⑨《虔南厅学堂设立》,《申报》1907年3月16日,第10版。不久,江西议定全省小学堂划一办法,分官立、公立两种,官立由官款维持,公立则由地方担任,由劝学所通计预算,指定拨入宾兴等款。⑩《江西全省小学堂画一办法》,《申报》1907年7月3日,第10版。1906年初,福建学政秦绶章鉴于闽省学堂规制未臻完备,财政日形支绌,酌拟专办学堂章程五条,其一为“提学费以资分拨”,也即将本为士子而设的岁科两试考费及文武童场各费,“以之移充本省学堂最为公允,应请悉数提用,以资分拨学堂之需”。此外,“如乡试经费及公车宾兴等款,应与地方官筹商移拨,虽不敷尚巨,亦可稍裨学堂常年之经费也。”⑪《秦学政奏专办学堂酌拟章程折》,《申报》1906 年2月7日,第10版。此议后经学部议奏获准。科举停罢,建宁县培英社在各乡的田产被原捐户收回,而在城堡者仍存,1907年遂以在城堡之田租拨充高度小学堂经费。毓秀祠、钟英祠置田收租谷,为生童卷资、川资之需,“科举废后,改充高等小学经费”。⑫民国《建宁县志》卷六《学校志》,《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40册,第616页。华北及西南诸省也有拨宾兴办学堂之例,兹不枚举。
科举既废,宾兴公款项多用作学堂经费,有些地方绅董及学生则以其原为寒士而设,提议改为津贴或奖学金。1905年11月,湖北武昌各中学学生即以其间中年者居多,禀请督抚提拨一半为中学生津贴。⑬《学生提议宾兴》,《申报》1905年11月27日,第9版。湖南蓝山县永顺墟宾兴,光绪初年置有田亩,“清季兴学校,其款由原捐田人设为学产保管会保管之,岁以津贴省内外留学及县中学高初小学诸生”。①民国《蓝山县图志》卷十五《教育上》,《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47册,第259页。醴陵县兴贤堂,由全县绅民捐资创设于清道光间,“办理科举时之宾兴费及文庙丁祭等事”。及至科举停废,宾兴款产尚有12000余石,皆充作县教育经费,除用于县立中学、女学开支外,还向全县15区区立各高等小学发放津贴,每区300元;私立各高等小学,每班100元,每校以津贴3班为限。区立、私立女子职业学校也有津贴少许。②傅熊湘辑:《民国醴陵乡土志》,《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287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42、59—60页。
在科举废止前夕,江苏昆山、新阳两县即已经两江总督端方批准从宾兴项下拨提四成,为出洋游学生的经费。③《学务禀批汇志》,《申报》1905年4月9日,第10版。自停科后,出洋留学渐成潮流。江西省虽然公帑奇绌,兴学堂也在在需款,赣抚以为“惟派送留学关系既巨,待用尤殷”④《赣抚札筹选派出洋学生经费》,《申报》1905年12月7日,第4版。,札令地方官“饬查各府厅州县宾兴公款实有若干,除拨办学堂经费外,能有若干提作出洋留学之费”⑤《学务处谕知出洋学生》,《申报》1905年12月1日,第2版。,而后有些县陆续上报,酌拨游学川资。及至民国时期,江西清江县宾兴经费改为学款、津贴等名目,继续资助本县学生。1928年,为通盘筹划、妥为预算,清江县樟树宾兴公局拟定《发给中等以上学校学生津贴规程》25条,后经县教育局议决公布。该规程规定,凡经政府核准立案的私立中等以上学校学生,或与中等以上学校相等的讲习所或其他特种学校学生,均可享受此项津贴权利;津贴分为县内、省内、省外、东洋、西洋五类,总额为5850串文,由宾兴学款内拨发。同时,还对各类津贴的总数、名额及发给办法、纠纷处理等都有详尽规定。⑥《江西清江县教育局启事》,《申报》1928年11月18日,第10版。
随着清末新政的推行以及新式学堂的设立与发展,各地教育事务日益繁杂,科举制度下的学政、教谕、训导等学务管理模式已难以适应时代变局,亟需建立近代教育行政体系。1902年,清廷设立管学大臣,主要负责京师大学堂事务,以及拟订新学制,翌年改为学务大臣,始掌管全国学务,掌劝学育才,稽颁各学堂政令。1905年设学部,为中央教育行政机构。相应地,1904—1906年,各省及府州县也先后设立学务处、学务公所、劝学所,作为地方教育行政机构,以督导、协调各地兴学事宜。同时,随着新式教育的发展,一些地方士绅及新型知识分子还发起成立教育会等近代社团,积极建言并参与地方教育诸事务。而宾兴组织及其经费,作为科举时代一项重要的教育资源,自然也为学务处、学务公所、劝学所及教育会等地方学务机构所垂注。时论称:“自去冬设立学部以来,各省学务处奉文通札各州县开办学务公所,凡关乎学务之经济,如各地方旧有之公车、宾兴、卷烛、书院等项,行将悉数提出移为兴学之用。自此以后公款充作学费,教育渐能推广,吾国学界将有一线光明之望。”⑦《论关于学务之经济宜拨充初级小学》,《申报》1906年2月1日,第2版。由此,科举废除后,一些省府州县宾兴公款产遂由地方学务公所、劝学所或教育会接管,统筹提拨款项兴办各级各类学堂。
在湖南,益阳县文庙、书院、学宫各置田亩,为岁时祭祀、膏火及宾兴卷费之用。“自科举既罢,学堂盛兴,裁并各公产,概归学务,而董事岁一更”⑧莫宣等纂:《益阳县公产志》,光绪三十二年木活字本,“序”第1页。。道光年间,溆浦县由官绅捐设宾兴公车费、芹香试馆,置买田业屋产,以租息为合邑文武乡试、会试旅费及童试卷资。科举停罢,“现有田亩归劝学所经理”。①民国《溆浦县志》卷五《建置》,《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63册,第71—72页。慈利、新化、醴陵等县的情形也相类似。晚清慈利县有书院田、宾兴田多处,然岁远丛弊,耗损严重。“辛亥改革,县财政谋统一,书院田、学宫私田、宾兴田悉数归并,一岁之入又近八百石矣。自是以还,城区小学校分之,孔庙祀田分之”②民国《慈利县志》卷九《教育》,《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南府县志辑》第81册,第297页。。新化县于辛亥革命后成立财产管理处,始合并收管卷资费、学田宾兴局等费。③参见《新化县公产志》卷五,1914年刻本。醴陵县兴贤堂,由全县绅民捐资创设于清道光间,“办理科举时之宾兴及文庙丁祭等事”,“民国初元,财政统一,设处保管,各公产皆合于处,旋经划出田租一万石归劝学所,为教育经费之用”,尚有余资。护国战争期间,南北军阀激战于湖南,醴陵备受蹂躏,县财产保管处承办兵差,负累甚重,遂改为财务清理处,“划出文庙丁祭、岁修等田租一千五百余石,而以余租归劝学所”。兴贤堂房屋在兵燹后也为县署进驻。④傅熊湘辑:《民国醴陵乡土志》,第三章《政治·公团及慈善》,《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287号,第42—43页。
广西桂平县众绅在光绪初捐建阖邑宾兴馆,1905年科举废除,道员庄思缄摘掉宾兴匾额,改作浔州学务公所,旋改称桂平首邑学务公所,后又改为桂平劝学所。在易名更张之际,阖邑宾兴馆租息也被接管,“以宾兴年中租息尽拨为办学之用,由学务公所经管”,随后以浔阳公学地方开办桂平公立初级师范学堂,1907年劝学所以后座房屋开办桂平公立中学堂。⑤民国《桂平县志》卷十四《纪地·学校下》、卷二十四《纪政·学制下》,《中国方志丛书》华南地方第131号,第335—336、809—810页。
江苏旧式教育资源丰富,科举废除后,各府州县官绅对于宾兴款流向多有争夺,彼此间进行了长期的博弈。为平息纷争,苏省学务处曾经议定各处宾兴公款“提归学务公所经理”,再分作传习所、小学堂、游学经费诸端之用。⑥《昆新绅士因宾兴公款互控》,《申报》1906年10月21日,第9版。而后,各府州县陆续遵章成立学务公所或教育会等相关机构,接管宾兴资产,并议定其拨付去向,但对于如何分配经费,或分配是否均衡,各利益相关方仍存争议。如苏州府长元吴三县的纷争就较为典型。明清以来,苏州地区科甲蝉联鹊起,堪称人文渊薮。长洲、元和、吴县为苏州府附郭,同城共治,在有清一代置有大量书院、宾兴、公车等公产公款,向设宾兴公局,由望族名士潘祖谦经管多年。自废科举而兴学堂,1906年地方士绅敦请潘祖谦移交宾兴田租清册,嗣后设立长元吴学务总汇处,推举彭福孙、吴本善分任总理、协理,接管所有资产并呈报苏省学务处。随后两年,学务总汇处以宾兴等款产次第建设长元吴高等小学、苏州公立第一中学,并向唐家巷公立小学、山塘公立小学拨款若干。1909年2月,柳宗棠、俞武功等人禀请江苏提学使樊介轩,对长元吴学务总汇处兴学事项提出异议,认为该学务总汇处原属一时权宜之计,且学款“专集于城而不溥于乡”,而今教育会、劝学所均已设立,“按照《奏定教育会、劝学所章程》议定,各项公款应移交教育会、劝学所分别经管,核实报销,并饬劝学所速划学区,续举乡劝学员,按区办事,未成之学堂促令建设,已成立而成绩较良、经费果绌者,据视学员之报告量予补助,俾资久远而示大公。”⑦《长元吴清理学款问题》,《申报》1909年4月9日,第2张第2版。学务汇总处获悉后予以辩解,声称所开办公立中学堂、高等小学堂外,每年还补助半日学堂、师范讲习会、公立女子小学堂等费7千余元,不能说事少款微,且未支出学款本金,另对在各乡推行小学堂也有筹划。⑧《长元吴学务问题之议案》,《申报》1909年4月13日,第2张第2版。几经辩驳与陈述,兴学事项也日渐明晰,双方持论均有一定依据,不过因所处立场及看待问题角度不同而起纷争。最后,提学使樊介轩以长元吴学务总汇处名目不符学部定章为由,将其裁撤,改为长元吴教育会、劝学所经理学款处,随后制订学款管理办法,由长元吴劝学所、教育会士绅负责稽察学款,绅董每年公举更替。所有宾兴款项均需预算决算,统筹兼办城乡各类学堂。①《长元吴通筹学款问题》,《申报》1909年6月23日,第2张第2版。后因人事变动及部章规定,最终改称经理长元吴学务公款处,宾兴诸款仍归兴学之用,只是其流向有所调整,统筹兼顾城乡教育布局与均衡发展。②《长元吴学款问题之结果》,《申报》1909年11月8日,第2张第3版。
苏州府宾兴款产案,在清末科举废除后并非孤例。无锡、金匮两县也因宾兴款的拨付问题而意见纷歧。绅董裘廷梁提出,以公款性质而论,东林书院产业及基本金、宾兴田租及其基本金等属于县教育费,归入劝学所,再由其预算岁入,酌量补助城乡各学区公立学堂;而城、镇、乡教育费由劝学所另筹,不动用宾兴款;而以教育机构及各校性质言,则应以宾兴典息拨充教育会经费,其余劝学所、府中学堂、师范传习所等七项由县款开支。③裘廷梁:《锡金均教育费私议》,《申报》1909年6月25日,第1张第2—3版。显然,这也涉及宾兴款产在城乡的分配问题。类此,泰兴县最初书院改设学堂时,经诸绅议定,将庚子以后宾兴公车公款息金“每年提一半归学堂购置书籍,一半仍留为宾兴、公车之用”,“科举既停,遂以留为宾兴用之息借拨为教育会、劝学所经费”④宣统《泰兴县志续》卷六《经制志二·学校》,《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51册,第323页。。前述扬州府宾兴款,经提学司调解,最终以三分之二归教育会,三分之一归府中学堂。
还需一提的是,随着清末地方自治运动的兴起与推展,地方自治的事务范围及经费筹措成为各地绅董亟需解决的要务。1909年初,为清理财政,宪政馆颁布民政财政统计表式,鉴于“地方公款公产为自治成立之基”,各州县城乡多有宾兴、善堂等公共资产,但忽于监督,或欺隐散落积年,或为人把持盘踞,饬令地方查核宾兴、慈善等项经费,填报相关统计表册。⑤《财政统计表式举要(续)》,《申报》1909年4月10日,第2张第2版;《催造财政统计表册》,《申报》1909年7月9日,第2张第3版。宾兴作为地方公款公产,“今宜速为清厘,辨其性质,定其指归,其性质近学务者即指归办学之用”⑥杨寿祺:《论地方自治经费宜速明定权限》,《申报》1909年10月12日,第1张第3版。,统筹归并地方自治经费中,以免侵蚀,这在清末已为共识。然而鼎革之变后,时局不靖,不少地方的宾兴公产仍不免流失,或被侵吞,或被挪用,最终彻底消亡。如湖南安乡县,清中期捐置书院、宾兴、学田等公田近万亩,后因水灾而致部分田产淤积,经清理依旧可“供乡会试旅费,……儒者蒙庥”。民国以后,“经管值年借军事影响,售田渔利,十一年更踵继之,共计售田四千余亩,公屋公基贱售净尽”。⑦民国《安乡县志》卷十一《食货》,《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305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第242页。这表明,科举停废后,宾兴既已失去其原本功能,在社会变迁中步履艰难,命运多舛,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晚清时期,中国社会遭遇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被内忧外患所困扰的清王朝,为应对变局和救亡图存之需,对科举制度尝试进行改革,以便选拔出匡时济世之人才。而宾兴作为清代科举制度的伴生物,随着晚清科举改革的兴起与展开,同时也缘于太平天国运动、洋务运动、维新变法、庚子国难及清末新政等内外形势接踵而至的冲击,发生了由缓趋急的变迁。太平天国运动时期,不少地方宾兴曾遭到不同程度破坏,但因地方士绅举办团练或捐输广额,在战后又获得较快恢复与发展,有的还承担了地方公共事务,成为地方社会的权力机构。而清后期的宾兴组织日久弊生,也屡遭人指摘,在灾荒频发与义赈迭起之际还出现宾兴移款助赈之议。迨至维新运动及清末新政,改书院为学堂,颁布“壬寅-癸卯学制”,大兴学堂,并最终停废科举,中国的教育与考试制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宾兴作为科举时代传统的助学助考组织,在这一过程中也发生显著的变迁。有些宾兴创设起新式学堂学校,有些存续下来,以津贴、奖学金形式继续资助学生求学,有些则为学务公所、劝学会或教育会等地方教育行政机构团体接管资产与经费,统筹办理地方教育事务,还有的则被地方社会团体或个人挪用侵吞,从而彻底消亡了。科举宾兴在近代中国社会的变迁及其多舛的命运,也折射出复杂的时局变动与地方社会权势的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