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奇
一九一六年,身着蓝缎团花长衫的黄季刚先生主讲《文心》于北大,并撰写《札记》,开启了现代“龙学”(文心学)之路;时隔近百年(二〇一〇年),又一位“长衫先生”宣讲《雕龙》于燕园,课后笔录为《讲记》,再传文评雅音。这位“长衫先生”就是从宝岛来的龚云起(“云起”是龚鹏程的字)教授。
龚云起是当代著名的学者,淹贯六艺,旁通诸史,讲学于世界各地,已出版一百五十余种著作。其不仅著述甚富,且知行合一:办大学,做出版,编杂志;规划城建与主题园区,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书法展。龚云起阅历独特而丰富,其识见自然不凡。
《文心雕龙》研究是显学,已有札记、注、校释、校注、校证、义证、义疏、斠诠、讲疏、释义、解说、手记、汇评、疏鉴、今疏、新诠等重要研究成果面世。可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龙学”(文心学)也面临无法回避的困境:学术理念陈旧,循环相因;研究视野偏狭,识见肤浅;阐释方法单一,以今律古……有鉴于此,学界有识之士开始了新的探索:黄维樑教授应用《文心雕龙》理论(尤其是“六观”法)于作品的“实际批评”(practical criticism)中,纵横今古,旁通中外,剖情而析采;颜崑阳教授从“比兴”观念入手,反思“五四”以来的研究范式,倡导经典释读宜“先不做任何理论预设,而进入文本内在的意义脉络中”;游志诚教授采用“原典细读”法解析《文心雕龙》,注重“选例”与“比喻”,追溯“易学影响”,析论“子学内涵”;左东岭教授辨析黄侃、刘永济、王元化、詹锳、郭绍虞、宇文所安等名家对《文心雕龙·神思》中相关字句解读的讹误,指出只有结合文体特征、当时的创作经验,才能准确地诠释经典;李建中教授借鉴历史文化语义学理论诠释《文心雕龙》元关键词(如“体”),返回语义现场,追问原初释义,重构理论谱系;陶礼天教授从文学地理学角度研析《文心雕龙》,由“江山之助”探讨《楚辞》景观美学,并发掘《文心》的文学地理批评思想;戚良德教授则以《文心雕龙》较早的版本为依据,兼顾刘勰的用语习惯,校改通行本,为读者提供“最大限度地接近刘勰之原文”的“新文本”……上述学人的可贵探索,走出了“龙学”(文心学)的困境,展示了《文心雕龙》研究的多元路径和光明的前景。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龚云起推出《讲记》,给“龙学”(文心学)这张绚丽的织锦再添新花,令人可喜。
与著述体不同,《讲记》是“与课堂结合之物”的讲录(讲疏)体,保留了课堂讲授口语化和“趁兴而谈”的特点,由《文心雕龙》导读、刘勰其人、刘勰生存之时代、经学礼法社会中的文论、文论中的经学、文学解经的传统、《文心雕龙》的文、刘勰的文学史观、文学史与文学史观、文字-文学-文化、《文心雕龙》文体论、《文心雕龙》文势论、《文心雕龙》与《文选》、《文心雕龙》与《诗品》、文心余论等十五讲组成。(1)《讲记》书末另附论文《对当前文学理论研究的反省》《〈文心雕龙·通变〉旁征》两篇。十五讲彰显了龚云起“讲《文心雕龙》”的教学理念:“目标不在书上,不为谁做功臣孝子,只是以这本书做个例子,教人如何读书、读人、读世、读理。”(2)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2页。细察之,“《文心雕龙》导读”是“教人如何读书”,“刘勰其人”是“教人如何读人”,“刘勰生存之时代”是“教人如何读世”,“经学礼法社会中的文论”以下至“文心余论”是“教人如何读理”。龚云起志存高远,手写此处而目注彼处,“教人如何读书、读人、读世、读理”,旨在以金针度人。
通读《讲记》,给笔者印象较深的有以下三点:
一是点明《文心雕龙》以经学为本,务先大体。《文心雕龙》的“根本”是什么?学界说法不一。龚云起明确指出:
我们读《文心雕龙》或是其他很多书都是这样的:大纲大本不能搞错了。凡事都有它自己的脉络,弄明白了,才怡然理顺;搞不清楚,就会制造出很多假问题。刘勰的根底在经学,写这本书的目的也是要阐发经义,因此他将所有的文体推源于经典。这就是全书的大纲维、大脉络。(3)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126页。
在龚云起看来,经学是《文心雕龙》的“大纲维、大脉络”。可以说是一语破的。不论是刘勰论文叙笔,还是剖情析采,皆本于此。如果抓住了这个根本,《文心雕龙》中的很多问题就比较容易找到答案了,研究者也就不会犯“以今律古”的错误。不但如此,龚云起特别指出,《文心雕龙》产生的时代是“经学非常昌盛”(4)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101页。“最讲礼法”(5)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109页。的时代,“经学是一切学术之根本”。(6)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139页。《隋书·经籍志》所收“经部高达七二九〇卷,其中礼学最盛,春秋学次之”(7)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94页。。刘勰文论的“经学传统”正是当时时代风气的反映。而《文心雕龙》“经学传统”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把所有文体都推源于五经。在第五讲“文论中的经学”中,龚云起用较大的篇幅翔实阐述了《文心雕龙》与《诗经》《易经》《尚书》《礼记》《春秋》“五经”的关系,指出刘勰的理论是经学传统下的文论;一方面阐释经典的文学性。在第六讲“文学解经的传统”中,龚云起认为,刘勰是以文学观点或文学性来处理经典的。刘勰承袭汉代经学传统,不仅“把文章的源头推到五经,也把五经奉为文章的典范,后来的文学愈来愈差,所以我们写文章均要追源溯本,回到经典。每一种文体都是从经典出来的,故写作时也要回到原来的文体”(8)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170页。。刘勰不同意颜延年文、笔、言三分法,也正是基于经典文学性的立场。龚云起敏锐把握了《文心雕龙》“经学”之大纲维、大脉络,务先大体,显示了其深厚的经学、史学功底。
二是质疑《文心雕龙》研究中的通说,辨正然否。龚云起不囿于通说,敢于提出自己的观点。例如谈到《文心雕龙》与佛教的关系,某些权威专家认为,《文心雕龙》是受到了佛教的影响——“文心”一词与《阿毗昙心》有关,《文心雕龙》中的由“圆”组成的字词也是从佛教借来的语汇,《文心雕龙》的结构是受了佛教因明学的影响。这些似是而非的看法已成为通说。对此,龚云起指出:“研究《文心雕龙》的人,对佛教不了解,可是充满想象,老想让《文心》跟佛教扯上关系。”(9)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56页。“其实这些都是误解。”(10)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57页。“早在造字之初,属心的字就很多了。所有的思维活动,中国人都是从心上讲的,把心当成人的主体,而不是脑。”(11)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60页。“圆”在《易经》《庄子》《淮南子》中已经出现,翻译佛典时从古籍借来,岂能倒过来说用这个词乃是受了佛教的影响?(12)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59页。至于因明学,“相关经论译出甚少,南北朝期间仅《方便心论》《回诤论》《如实论》三部而已,当时僧徒皆不习此业。且后两种译于刘勰写书之后四五十年,不可能影响到刘勰;第一种译于北魏文成帝或孝文帝,早于刘书三十年左右,但书仅一卷,又译于平城,能对南朝的刘勰产生多大影响呢?”(13)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59页龚云起逐一辨正,有理有据,其佛学修养之高由是可见。再如《文心雕龙》与《文选》的关系,学界的主流看法是:萧统编的《文选》受刘勰影响很大,因此,《文选》和《文心》是可以相互印证的。龚云起却认为二者“差异极大,应仔细分辨”(14)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375页。。他在第十三讲“《文心雕龙》与《文选》”中专门辨析了这个问题。其中“四、《文选》与《文心雕龙》对比”一节,从结构、编次、特征、物色、论体、文体、作家、选文、论赋、郊庙与乐府、文学史观、言说与文笔、辞采等十三个方面“仔细分辨”了二者的不同,言之凿凿,令人信服,澄清了学界的误解,对重新认识《文选》与《文心雕龙》的关系,大有助益。这表明龚云起不仅精于“龙学”(文心学),亦长于文选学。
此外,龚云起对魏晋六朝经学时代的认定,对“纯文学”与“杂文学”之分的否定,对《文心雕龙》与《诗品》辨异,都能扩前人所未发,给人以新的启示。这种异乎前论的师心独见,“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
三是打通《文心》与书法的界限,“文”“艺”互释。龚云起自觉创作“文人书法”,且精研书艺。(15)龚云起曾著有《书艺丛谈》(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年)和《墨海微澜》(北京:东方出版社,2015年)。因此,他在研读《文心》时,能跨越文学与书法两界,以书法理论诠释《文心》,以《文心》理论阐析书法,“文”“艺”互释,别具慧眼。以文势论为例,“势”是《文心雕龙》研究中仅次于“风骨”的又一个难点,众说纷纭。龚云起考镜源流,指出汉魏晋之间的书论著作“大谈‘势’与‘体势’”,从崔瑗《草书势》到杨泉《草书赋》等,是“绵亘不衰之话题,也是书法艺术的核心理论”(16)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358-359页。。刘勰所论之“势”,既不同于老子、管子的道势,也不同于孙子的心势、战势和造势,更不同于韩非子的得势和失势,而是从书法之以势论艺而来——由体讲势,强调文章写作要“即体成势”“循体成势”。龚云起的这个观点很有见地。无论是书家以势论艺,还是刘勰以势论文,讲的都是“体势”;正是因为这一点,刘勰的文势论有别于先秦诸家的“势”论,我们也就明白刘勰为什么批评“失体成怪”“逐奇而失正”的“讹势”,主张“执正以驭奇”,找到《定势》篇基本命意之所在。当然,刘勰的文势论相较书法势论又有发展,主张在“循体成势”的前提下“并总群势”(兼通)。在谈到书法创新时,龚云起援引《文心》通变论来阐释。他认为,书法通变要做到三点。一是“应认识到‘设文之体有常’,不能乱来。想变,也要明白‘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依着本体来变。不能只顾着变而忘了常或刻意反常”。(17)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479页。二是“要想创新,得有创新的本领。……想推倒万古之豪杰,须有胜过古代豪杰的学问器识:‘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三是“具体创作时,须‘参古定法’。因为一味‘竞今疏古,风味气衰’,故‘矫讹翻浅,还宗经诰’”。(18)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479页。这三点均来自《文心雕龙·通变》篇,说明书法与文学在通变上是相通的。评论鲍贤伦的书法展,龚云起则以“参古定法”为标尺,肯定鲍贤伦“梦想秦汉”“我襟怀古”的“好古”创作追求,认为艺术创作的本质是反流俗、批判流俗、反省流俗的,“真正的艺术,必须入古”。(19)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485页。因为“对古的追求,又恰好是雄健积极的”,“它本身就显示了批判流俗的力量”。(20)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484页。指出鲍贤伦的做法符合《文心》的“参古”说。龚云起应用《文心》通变理论于书法批评实践中,为“实际批评”(practical criticism)提供了新的范例。
或许是因为课堂讲录的缘故,《讲记》有的立论欠周严,似可商榷。如:《刘子》的作者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但《讲记》却说:“然而《刘子》是另一本书,乃北齐刘昼所写。从新旧《唐书·艺文志》起就弄错了,以为是刘勰写的。……八十年代,大陆文心雕龙学会第一任会长张光年及一些研究《文心雕龙》的朋友说《刘子》亦为刘勰所作,实是误会。王叔岷先生《刘子集证》考证精详,不必再辩。”又说:“所留下的著作,《刘子》已确定不是他写的……”(21)龚鹏程:《文心雕龙讲记》,第38-39页,第47页。据笔者所见,学界对这个问题仍存异议:朱文民、林其锬两位先生长期研究《刘子》,用力甚勤,他们在其论文、著作中对《刘子》作者的争议点逐一考辨,认为《刘子》的作者是刘勰;(22)朱文民:《再论〈刘子〉的著作者是刘勰》,《鲁东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林其锬:《刘子集校合编·前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游志诚教授多年从事《文心雕龙》与《刘子》的比较研究,先后推出《文心雕龙与刘子系统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10年)、《文心雕龙与刘子跨界研究》(台北:华正书局,2013年)、《刘勰〈刘子〉五十五篇细读》(台北:文津出版社,2019年)三部力作,也持与朱、林相同的观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游教授在《细读》开篇的“导读”中全面论证了《刘子》的作者是刘勰的观点。这样看来,似乎就不能说“不必再辩”,“《刘子》已确定不是他写的”了。
笔者还认为,在“观衢路”的前提下,《文心雕龙》研究亦须下专精的功夫,细读五十篇,旁通互见,方能得刘勰的“为文之用心”;进而将之置于现代学术视野加以阐释,活用于今天的写作与批评中,让这条精美耐看、灵动多姿的“文龙”行走天下。
总之,《讲记》探《文心》大体,辨研究正误,通书文两界,反省“龙学”(文心学)以及当今文学理论研究,无疑是有益后生之虑的;书中所确立“古今异谊”“中外异理”“观其要”“知其弊”的“了解《文心雕龙》的原则”尤为重要,值得学人借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