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轩辞
富有哲理的诗篇并不鲜见,但像席勒的《散步》一样引起经久不衰的哲学讨论,而且讨论主题往往涉及自然与人类命运的深入思考,就不是世界文学史上的常见现象了。《散步》是一首哀歌体的长诗,作于1795年,正是席勒经历了一个历史与哲学的探索时期之后重新回归诗歌创作的杰作。(1)1795年首次刊登时名为《哀歌》(Elegie),1800年收录于诗集中时更名为《散步》(Der Spaziergang),见Matthias Luserke-Jaqui(Hrsg.),Schiller-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Metzler,Stuttgart,2005,S269。中译本见席勒:《诗选》,钱春绮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这首诗通过一个漫步者目睹自然与人类生活方式的变化,以“风景呈现”的方式浓缩了对自然变迁与人类文明兴衰的反思。这种反思不是理论的思辨,也不是历史的叙述,而是感性形象的诗歌呈现。通过一个具体的观察者和感受者“我”的切身经验,给读者带来的启迪不但是宏大主题的沉思,而且是扑面而来的、感同身受的震撼经验。通过诗的形式,席勒把哲学与历史的深远问题拉近到感觉经验的近处,使人能像关心个人生活那样忧思天人之际的问题。这个意义上的诗,在席勒那里已经是对于哲学和历史的自觉“扬弃”(Aufheben)。
前人阐发《散步》义蕴的专题讨论有非常丰富的理论视角,其中比较突出的研究进路是从自然概念以及历史文化与自然的关系出发,对《散步》一诗展开哲学阐释,如Scholz、Wehnert、Hans Hoehner、Hans Lutz、Jochen Golz、Wolfgang Riedel等学者的相关成果皆属此类。(2)Scholz:Der Begriff“Natur”in Schillers“Spaziergang”,in:Zeitschrift fuer den deutschen Unterricht 23,1909,S.724-727;Wehnert,B.:“Der Spaziergang”.Ein Beitrag zu Schillers Verhaeltnis zur Natur,in:Zeitschrift fuer den deutschen Unterricht 23,1909,S.473-491;Hoehner,Hans:Schillers Auffassung von der aeusseren Natur,Phil.Diss.Bonn 1919,S.54f.;Lutz,Hans:Schillers Anschauungen von Kultur und Natur,Berlin 1928,Germanische Studien 60,S.261-265;Golz,Jochen:Individuum,Natur und Geschichte in Schillers“Spaziergang”,in:Friedrich Schiller.Angebot und Diskurs.Zugaenge,Dichtung,Zeitgenossenschaft,hg.v.H.Brandt,Berlin-Weimar 1987,S.393-400;Riedel,Wolfgang:“Der Spaziergang”.Aesthetik der Landschaft und Geschichtsphilosophie der Natur bei Schiller,Wuerzburg:Koenishausen u.Neumann,1989.另外,从自由概念的角度进入《散步》的研究,如Joachim Fritzsche和Juergen Stenzel的工作,(3)Fritzsche,Joachim:Interpretationen zur Entwichlung und Verwichlung des Gedankens der“Freiheit in der Erscheinung”und ihre Realisation mit Hilfe verschiedener philosophischer Schriften und Gedichte Friedrich Schillers,Phil.Diss.Wuerzburg 1970,S.10-15;Stenzel,Juergen:Die Freiheit des Gefangenen.Schillers Elegie“Der Spaziergan”,in:Gedichte und Interpreationen,Bd.3,Klassik und Momantik,hg.v.W.Segebrecht,Stuttgart 1984(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 7892),S.67-77.也为《散步》哀歌的哲学阐释打开了另一片广阔的天空。囿于本文主题的限制,更多角度的前人成果兹不赘述。
包括《散步》在内的席勒诗歌中译工作,早已取得丰厚的成果。中文学界关于席勒文学与哲学思想的研究,也已经有了数代人的积累。然而,关于《散步》一诗的专题研究还有待展开。本文不辞鄙陋,愿结合席勒同时期的《审美教育书简》,从自由、自然与人性整全的角度出发,对《散步》诗的哲学意蕴进行一个初步的阐释尝试。
席勒的《散步》书写了人类从自然出发,逐渐走向自由的文明生活,但同时又伴随着背弃自然之痛苦的悖谬历程。在《散步》的结尾,诗人再次投入自然的怀抱。(4)《散步》第186行:Herzen wieder, Natur,ach!于是,走上返回自然之路的诗人重新获得了鲜活的生命。与《散步》的开篇一样,诗人赞颂自然。与开篇不同的是,更多的人加入到散步的队伍中,太阳的光辉不止像金箭般灼人,也映衬出荷马的光彩。诗人的吟唱不仅回响在自然的大美里,也回响在天地间同游的世代人群里,回响在荷马的微笑里。
散步是人们在自然中的运动,席勒却由此道说时间中的人类历史。《散步》始于诗人对山脉、太阳、原野的问候,始于逃离书斋,奔向自然的欢畅。可是,随着步履的前行,当散步所见不只是自然的美景,不只是牧人、农夫的素朴生活;而是自然在城市、贸易、工业发展中的消失,是人性在此过程中的一并消失的时候,最开始的欢畅不见了。绝望和孤独笼罩着诗人:看不见花园,也找不到人类生活的足迹,前面无路可走,只剩断壁和深渊。凭靠理性,以自由的名义,人类挣脱自然。而失去了自然(Natur),也就失去了人之本性(Natur)。没有人(性),谈何自由?困于城市中的人们要打破城墙重回旷野。陷入绝境的诗人也试图向前寻找出路。除了返回自然,除了恢复本性,还有什么出路?可是,如何能回到自然(本性)呢?回到怎样的自然(本性)呢?是否与诗人同行才使这里的返回之路成为可能?
席勒的《散步》写于1795年。这一年,已经7年没有进行文学写作的席勒又一次开始了诗歌创作。这一年,在歌德的支持下,席勒创办的文学月刊《季节女神》(Horen)正式出版。著名的《审美教育书简》和哀歌《散步》都于这一年发表在《季节女神》杂志上。
沉浸于历史和哲学研究的席勒曾一度远离文学。不过,当完成了《审美教育书简》的席勒再一次回到文学的时候,他不仅进入了个人创作的第二个丰产期,进入了与歌德亲密合作开启德国文学古典时代的伟大十年,更是通过文学写作践行了自己的美育主张,承担起时代的文化使命。(5)瑞德尔(Helmut Rehder)认为,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深入讨论了作家的文化良心和责任问题,并表现出了改革家的信念。“若没有《审美教育书简》,席勒不可能写出伟大诗歌和后期成熟的戏剧。”见瑞德尔的《不情愿的门徒:尼采与席勒》,收录于奥弗洛赫蒂等编:《尼采与古典传统》,田立年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57-258页。
大革命之后,时代的问题使得对人类未来道路的探索变得十分迫切。人们不得不问,为什么想象中的自由人社会没有随着君主的断头而建立起来?为什么对自由的追求会变成对人的更大束缚和压迫?是追求的方式错误,还是对自由的理解错误?人类的道路究竟在哪里?人们该怎么走?《审美教育书简》试图回答这些问题,《散步》面对的也是同样的问题。
经历了法国大革命带来的欣喜和失望,目睹了专制制度被推翻后社会分裂的加剧和人类精神的堕落,席勒不再寄希望于政体的变革和制度的建设,而是决心走一条经由美和艺术获得自由的道路。在《审美教育书简》的第二封信中,甘于做时代公民的席勒明确指出,虽然时代的现实使得艺术不被重视,但是,越是在利益喧嚣的时代,人们越是需要艺术。社会政治的问题、人类生活的问题只有在美中才能有解决的可能:“人们在经验中要解决的政治问题必须假道美学问题,因为正是通过美,人们才可以走向自由。”(6)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4页。
《季节女神》杂志的创办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席勒清楚地知道,在他所生活的时代谈论真正的艺术和美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而且他也知道,以此为目的的杂志很难获得现实的成功。但是,即使冒着风险,席勒仍要去从事这一困难的事业。在发刊词中,他写道:“当代狭隘的利益越是使人心情紧张,越是约束人和压迫人,越是需要通过那种纯粹的人的东西和超越时代任何权威的东西的高尚的普遍兴趣而高扬起来,它就会重新处在自由之中,而且使政治上分裂的世界重新在真和美的旗帜下联合起来。”(7)席勒:《席勒美学文集》,张玉能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03页。
《审美教育书简》的写作与《季节女神》的创办都以现实的政治问题为出发点。虽然席勒并不主张直接讨论时事,而是主张问道历史和哲学,以美的、艺术的形式呈现作品;但是,无论是席勒的美学思考,还是他的美学实践都基于对政治现实的洞察,对人类命运的关心。亚里士多德从人的本性出发解释人的政治属性。(8)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页。政治问题归根结底是人性问题。从政治到美学的转化在席勒这里如此自然,这是因为席勒理解的美学和政治一样,都建立在对人性探究和追问的基础之上。当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的第十封信中回应人们对美的正面作用的质疑时,他把美从人类的现实经验中拯救出来,使之站上人之本性的高度。在席勒看来,美与真正的人相关,也就是说,与感性和理性兼而有之的人的天性相关:“美必须表现为人性的一种必然条件。”(9)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54页,译文有改动。人性存在,同样地,美存在。(10)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78页。
何谓真正的人?早在青年席勒在卡尔军事学院学医的时候,这一问题就已经成为他关注的核心问题。虽然1779年完成的第一版论文《生理哲学》没有获得通过,但是几经易稿之后,席勒仍是回到他关心的身体与灵魂、生理与精神的关系问题上来,以第三版论文《论人的动物本性和精神本性的联系》从军校毕业。(11)《生理哲学》被否决之后,席勒于一年后写了《论炎症发热和溃疡性发热的区别》。因为专业上的缺陷,这篇论文又一次遭到了否决。席勒第三次提交的论文《论人的动物本性和精神本性的联系》在某种意义上回到了第一版论文的主题,幸运的是,这一次的论文获得了通过。见萨弗兰斯基:《席勒传》,卫茂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68-69页。作为医生的席勒关心人的自然生理,但他更关心精神。在遗留下的《生理哲学》目录中,“精神的生命”是其中的第一章。从精神开始,席勒依次展开关于营养、生育、睡眠和死亡的讨论。在席勒的人(类)学中,精神是第一位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身体可以被忽视乃至被否定。在第三版论文中,席勒更多地讨论身体对灵魂的作用,重视在精神背后为其提供支撑的物质。(12)萨弗兰斯基:《席勒传》,卫茂平译,第79-80页。
“人不仅仅是物质,也不仅仅是精神。”(13)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78页。十五年后的《审美教育书简》中,席勒对人性的理解延续了早年医学生时的思路。在席勒看来,只有当人同时感到自己是质料和认识到自己是精神的时候,才会获得关于人性的直观。(14)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73页。也就是说,只有同时兼备感觉和理性,而且两者处于协调状态时,人才是完整的人。只有感性,人还只能被称为动物;而只有理性,人就只是空洞的形式,没有活的生命。人既不同于非理性的动物,也不同于理性的永恒存在,即神。人区别于动物而趋向神。对人的理解离不开与动物和神的对照,这不仅关涉到对人之本性的认识,也关涉如何理解人之本性中的感性和理性。
席勒关于神的论述主要集中在《审美教育书简》的第十一封信中。这是席勒正式开始讨论美的人性基础的地方。(15)从第十一封信至第十六封信,席勒主要在先验领域展开关于人性的讨论。为了在认识人性的道路上获得坚实的基础,席勒宣布暂时离开生活经验,进入概念王国。(16)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54页。沿着康德的道路,通过抽象,席勒把人身体上的两个因素称为“人格(Person)”和“状态(Zustand)”,并通过指出两者间的不同关系来区别神和人。(17)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56-60页。对于绝对存在,也就是神来说,人格和状态是同一的;而对于有限存在,也就是具体的人来说,人格和状态是分开的。就像感性和理性那样,人格和状态彼此对立,但又作为人的要素同时存在。不变的人格使自我成为可能,而自我除了在时间的序列中呈现为现象之外,没有其他的存在方式。
人格要求自由,状态依附时间。(18)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57页。借用人格和状态这两个先验词汇,席勒把体现绝对存在的自由和体现因果序列的时间引入到人性的观念中。通过人格和状态的区分,席勒描绘出自由人在时间中的存在状态。这一人性观念把人放在了历史的序列和政治的诉求中。人要真正成其为人,成为自由人,就必须使人格在状态中得到实在的体现,也就是说,要尽其可能地使两种相反的力量得到统一,使理性所要求的形式性和感性所要求的实在性得到统一。席勒认为,这一对人的理想要求只有在神那里才能得到最为充分完美的实现。这意味着,人必然走在一条朝向神的道路上,并且知道,这是一条永远无法到达目标的道路。(19)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59页。人之所以可以踏上这条路,因为人格中具有趋向神的天赋。理性把人指向神。但对人而言,这条道路并不是在理性中,而是在感性中打开的。(20)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59页。席勒始终没有忘记感性对人而言的重要意义。只有从感性开始,人才能作为实在的个体踏上成人的征途。通过人与神的比较,通过对人朝向神却永远无法达至之状态的描写,席勒一方面给出了从感性出发经由理性而到达两者统一的人类成长路线图;另一方面,在同时重视感性和理性的时候,表现出对理性的厚望。
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间的相互作用是理性要求的任务,(21)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72页。席勒的人性概念直接来自理性。(22)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88页。政治上追求的自由亦是理性的体现。席勒从启蒙哲人那里继承了对理性的推崇。不过,他并没有在通往理性的道路上一味地高歌猛进。在席勒看来,人类要走的本就不是一条笔直前行的大道,其中必然有迂回反复的路程。在这个过程中,单靠一方面的力量是不行的,需要两方面的通力合作。那么,这样的合作怎样才能达成?当席勒在后面的信中讨论美的作用,谈论人的发展阶段的时候,他指出,从被动的感觉到主动的思维之间无法直接进行转换,必须经过一个中间状态才能实现这种转化。(23)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104、116页。审美便是这样的中间状态。(24)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116页。位于物质与形式,受动和能动,感觉和思维之间的美把对立的两者结合起来。这种结合是在充分认识到两者差别的前提下,是在重视两者的相互作用的情况下实现的。美不仅把感性的人引向形式和思维,也把精神的人带回到物质,将其再次交给感性世界。(25)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91页。当席勒谈人的感性天性和理性天性的时候,他强调的不止是两者间的对立,更是通过指出两者的同时存在,于感性和理性之间撑开一个审美的、悠游往复的游戏空间。在其中,人的自由得以实现。无论是席勒所讲的人格概念,还是他所讲的审美状态都直接关涉自由。在我们跟随席勒从政治关怀转向审美教育,从探究人性概念到考察人类发展的过程中,我们发现,所有的讨论最终指向一个共同的目标,即人的自由。
“自由”是《散步》的关键词汇。如果把《散步》看成一部人类生活简史,(26)人类文明的发展史是席勒关注的一个重要主题,在《散步》《厄琉西斯的祭典》(Das eleusische Fest)、《大钟歌》(Das Lied von der Glocke)、《四个世代》(Die vier Weltalter)等诗篇中,这一主题一再出现。参见Karl Breul,“Schiller’s Lyrics-the period of maturity(Conclusion)”,The Modern Quarterly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Vol.1,No.4(April 1899),p.270.那么其中的关节点无疑是“自由”。在200行的诗中,没有哪个词像“自由”那样,不仅反复出现,(27)名词“自由(Freiheit)”总共出现四次:第一次位于55行,第二次位于122行,第三次和第四次一同出现在第141行中。形容词“自由的(frei)”在诗中亦出现了三次,另一个表示自由的形容词ledig在诗中也出现了一次。而且它的出现总是伴随着眼前风景的改变。
“自由”的第一次出现位于诗人散步开始不久的地方。从纯自然的山坡旷野,诗人走向了五谷女神守护的农户田庄。在那里,人和田野都天然地遵守着自然的法则。诗人说:“幸福的乡民!你们还未醒来争取自由(Glückliches Volk der Gefilde! Noch nicht zur Freiheit erwachet 55行)”。(28)席勒:《诗选》,钱春绮译,第54页,译文有改动。还在自然的怀抱中沉睡着的人们,虽然不知自由为何物,却过着平静、安宁而幸福的生活。“自由”在诗中的首次出场是以一种不在场的方式出现的。诗人没有一开始就在人们向往自由的憧憬中,在追求自由的努力中,在获得自由的欢乐中提到“自由”,而是在人们没有自由意识却恬淡安稳地过日子的时候提到“自由”。在诗人的讲述里,人类生活的原初样貌纯然是一幅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美景,无关自由。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诗人提到了自由。即使是人类最初生活于其中的单纯自然,必然地处于与自由的对照之中。不管“自由”是否成为人们的明确自觉,人的生活不可能脱离自由。“人成其为人,正是因为他没有停滞在纯自然造成他的那种样子。”(29)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16页。人必然会靠自由的理智而不仅仅靠自然的法则来行动。(30)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16页。
注定要向前走的人类必然会与自由碰面。这时的自由以自然对立面的姿态出现。它的必然出现打破了自然与人的亲密关系。当“自由”不再隐于幕后而是走向台前的时候,诗人眼前的景象变了,原初的美景不在了:“异样的/精神迅速弥漫于异样的原野。/刚才亲密结合的,又在脆弱地分离,/只有同类的,跟同类并列在一起。”(31)席勒:《诗选》,钱春绮译,第54页。事物间的彼此融合被打破,按类聚集的事物显出可观的规模效益。人们团结起来投入生产和贸易,科技和文明大大发展,人类似乎不再受自然的盲目的必然性所支配。看起来,到处是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黑夜隐退,白昼光明。自由为人们所热爱,与此同时,自然不再被人所珍视:“理性要自由,任性的欲望也高呼要自由,/他们放纵地挣脱神圣的自然。”(32)席勒:《诗选》,钱春绮译,第59页,有改动。当诗人再次呼告“自由”的时候,自由不仅为艺术提供养分,(33)“快乐的艺术吸允自由之乳成长”,见席勒:《诗选》,钱春绮译,第58页。而且为理性和欲望同时打开了大门。当大家为自由欢呼的时候,诗人却已感到巨大的隐忧。“人类粉碎了枷锁。幸福者(Der Beglückte)!恐怖的枷锁/断了,可别也扯断羞耻的缰绳!”(34)席勒:《诗选》,钱春绮译,第58页。
和第一次提到“自由”时一样,诗人以“幸福者”称呼人类。当诗人讲到“幸福”的时候,在其后不远处,我们总能看到“自由”。(35)《散步》中讲到“幸福的”“幸福者”或“幸福”(glücklich、Beglückte、Glück)的地方共三处,分别位于55行、121行和139行;而名词“自由(Freiheit)”在诗中的出现恰恰仅在这三处“幸福”之后,分别为55行、122行和141行,且两者间的距离呈现出越来越远的趋势。若讲幸福,怎能不提自由?但自由与幸福之间并不是简单的相等关系。当诗人在词语的使用上把两者如此近地放在一起,却在意义的表达上着意拉开两者距离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怎样的自由才能给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还未醒来,不知自由为何物的乡民是幸福的;挣脱枷锁,高呼自由的人们也被称为“幸福者”。对于前者,诗人有期待;对于后者,诗人有告诫。借助理性,人类脱离了自然,虽不再受制于自然的任意专断,却也同时远离了自然的神圣。没有了自然的高贵声音的指引,人们很快被卷入虚无的深渊:“在岸边叫他们警惕的锚索被暴风吹断,/汹涌的狂涛猛烈地攫住他们;/他们被卷入无底的深渊,看不到海岸,/无桅杆的船飘在波峰之上”。(36)席勒:《诗选》,钱春绮译,第59页。谎言和欺骗,贫乏和虚假充斥着人们的生活,哪里还有欢乐和幸福?城市的空心建筑成为禁锢人们的新的牢笼,原先由理性带来的与自然相对的自由力量把人变成奴隶的奴隶。(37)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22页。
当我们只从自然的对立面来理解自由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把自己置身于无可化解的对立之中。在《审美教育书简》第四封信的末尾,席勒描绘了人的两种对立状态:由感觉支配原则的野人(Wilder)和以原则摧毁感觉的蛮人(Barbar)。前者尊奉自然、忽视艺术,后者秉持理性、蔑视自然。野人和蛮人是感性和理性在人身上的极端体现形式。这两种人都是席勒所要批评的片面的人。他们都不具有性格上的整全(Totalität),所以都难以获得真正的幸福。两相比较的话,后者比前者更糟。单纯的理性带来对自然的伤害,这一伤害不仅指对自然美景的破坏,同时也指对人性自身的伤害。
理性高呼着自由,带领人们远离自然。可是,远离自然的人们获得自由了吗?擅长区分的理性在扯断人与自然的纽带的同时也把人性的内在结合撕碎。在《散步》的61行至164行中,席勒用形象的、诗的语言再现了《审美教育书简》第五封信里描绘的摇摆于混乱和暴行、非自然和纯自然间的时代精神,再现了第六封信里描绘的丧失了和谐,变得碎片化、职业化的人类生活图景。人不再是完整的,也就必然没有了自由。
在《审美教育书简》第十九封信的最后,席勒明确地把人性的确立与自由的产生放在了一起。他认为,只有当人的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都实际存在时,人性才确立起来,而两种必然性的对立正是自由产生的源头。人的两种基本冲动同时活跃,这意味着不存在一方对另一方的排除,而是双方在发挥各自作用的同时都能免除其强制。席勒认为,只有如此,人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为了与人们常说的理智所具有的自由相区别,席勒在第十九封信末尾的注释中,区分了两种自由:第一种自由指人只按理性行事所证明的自由;第二种自由指建立在人的混合天性之上的自由,即在物质限制下仍理性地行事,在理性法则支配下仍物质地行事时所展现的自由。(38)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100页。席勒常讲的自由便是第二种自由,也就是人的整全意义上的自由。这种完整的人所具有的自由不是理性一方独大的结果,更不是自然的对立面。因为人性本就是由自然在人身上安排和开启的。(39)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100页。“自由本身是自然的一种作用,而不是人的作品。”(40)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103页。
我们是自然之子,“自然在它的物质创造中给我们指出了人们在道德创造中所必须走的路”。(41)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38页。可是,我们并没有按照自然的指引来走。我们没有在自然蛮力缓和之后再照顾感觉的多样,没有在独立自由真正确立之后再服从理性的统一。在第七封信中,席勒把自由原则与自然的不安力量的结合视为自由对整体的背叛,把一致原则与自然的局限性的联系视为一致性法则对个体的暴政。因为没有处理好与自然的关系,我们不仅没有获得自由和独立,反而陷入更深的奴役。(42)席勒关于理性与感性关系的分析与这里所讲的自由与自然的关系类似。在《审美教育书简》第24封信中,席勒区分了个人和人类发展的三个阶段:自然状态、审美状态和道德状态。自然状态中的人受自然的支配,与感性世界打交道,完全处于动物状态。理性的初次出现虽然使人具有了不再依赖感性的能力,从而可能从有限的物质世界上升至无限的观念世界。但是,由于人心仍着眼于眼前的事物,所以理性所要求的绝对往往不可避免地指向物质生活。人们不仅没有获得独立,反而是陷入更可怕的奴役之中。见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125页。而要处理好与自然的关系,我们必须“一方面摆脱自然的盲目暴力,另一方面回归自然的单纯、真实和丰富。”(43)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38页。席勒认为,这就是启蒙之后,时代所要求我们的任务。这项任务异常艰巨,席勒写道:“这是一项要用一个多世纪时间的任务”。(44)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38页。事实上,即使历经百年,这项任务也未必能够完成。
经历启蒙的人们不再拥有自然的护佑,仅仅听从理性召唤的人们还一直处于席勒所说的“蛮人”状态。无论是作为哲学家的席勒,还是作为诗人的席勒,都看到了在两条歧路上徘徊的时代正处于危急时刻。国家自身无力改变时代弊病,因为更好的国家只有建立在更好人性的基础上才是可能的。只有人的内在不再分裂,人的本性(Natur)得到充分发展,各种国家改革的尝试才有意义,时代的弊病才有可能改善。(45)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37-38页。而整全人性的获得除了教育别无他途。只有通过美育把人的感性和理性连接起来,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完整的人才有可能实现。不同于野人和蛮人,有教养的(gebildete)人把自然视为自己的朋友。(46)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22页。在席勒看来,虽然一切民族都毫无例外地经历通过理性化进程而脱离自然的阶段,但是理性同样有能力带领人们返回自然。(47)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27页。就像哲学在这个时代所肩负的任务那样:“哲学本身最初曾使我们背弃自然,可如今它大声疾呼我们回到自然的怀抱。”(48)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41页。返回自然,我们方能与自己的本性步调一致。
在《散步》中,诗人眼前困境的改变同样有赖Natur(本性/自然)的觉醒。(49)《散步》第165行:Bis die Natur erwacht。人们当初以自由的名义努力挣脱自然,现在又以同样的名义努力试图找回。“啊,城墙,打开吧,让这些囚徒获得自由!/让他们逃生,回到被弃的原野!”(50)席勒:《诗选》,钱春绮译,第60页。“原野(Flur)”是《散步》一开篇诗人便引领我们的目光所投向的地方。(51)见《散步》第3行:“我也祝福你,复苏的原野……”跟随诗人,我们最先看到的是“山脉(Berg)”“太阳(Sonne)”“原野(Flur)”和“菩提树(Linden)”。虽然诗人一开始便在自然中散步,虽然幸福的乡民们最初一直生活在自然之中,但诗人并没有提到“自然(Natur)”这一概念,没有使用“自然”这一词语。与在人类发展各阶段的关键时刻都会出现的“自由”一词不同,“自然”一词在诗中的出现仅限于诗人表达了对人类命运的担忧之后,即140行之后。(52)Natur在诗中共出现六次:第一次位于142行,“他们放纵地挣脱神圣的自然”;第二次位于158行,“自然的高贵的声音被亵渎”;第三次位于165行,“直到本性苏醒”;第四次位于170行,“在城市的废墟中寻找失去的自然”;第五次位于186行,“自然啊,我又投入你怀抱”;第六次位于194行,“虔敬的自然”。译文均采用钱春绮译本。
当村民们生活于田野农舍,不知“自由”为何物的时候,他们也不知“自然”为何物。理性带来人与世界的第一种自由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自然被作为对象而得到认识。自然的强力被视为对自由的束缚。人们开始认识自然的时候,便是人们开始努力摆脱自然的时候。“理性要自由,任性的欲望也高呼要自由,/他们放纵地挣脱神圣的自然。”“自然”在诗中的首次出现与“自由”首次出现时的情形相似,那就是,“自由”和“自然”都不是人们所需要的。不同的是,那时的村民并不知道自由,而现在的人们主动挣脱自然。人们要么对自然和自由都没有明确的意识,要么一旦认识两者便把它们对立起来,为了自由而否弃自然。在这两种情况下,人们都没有获得真正的人的自由。就像人格要体现在状态中,理性要由感性来开启一样,人的自由要在自然中实现。
当诗人跟随人类生活发展的脚步走入绝境的时候,当宁静闲适的花园田舍和欣欣向荣的人类活动都离人们远去的时候,寻找失去的自然,重回自然的怀抱成了人们唯一的出路。“自然啊,我又投入你怀抱,靠在你心头!”(53)席勒:《诗选》,钱春绮译,第61页。原文:In deinen Armen,an deinem Herzen wieder,Natur,ach!(第185-186行)。《散步》的最后,孤独无助的诗人呼喊着自然。借着古老而年轻的自然的力量,诗人摆脱人生的噩梦,拿回(zurücknehmen)青春的勇气。人们不再一味地盲目向前,而是开始懂得返回找寻,在返回中找寻青春、天真和幸福。
“恢复幸福的纯净天真,/回到青年时代的茅屋”,(54)席勒:《诗歌的力量》,《诗选》,钱春绮译,第27页。带领漂泊的人们返回故土和家园,带领人们回到“自然的怀中取暖”(55)席勒:《诗歌的力量》,《诗选》,钱春绮译,第27页。的正是诗歌。在同年写作的《诗歌的力量》(Die Macht des Gesanges)中,席勒如此高歌诗的魔力。而在《散步》的结尾,我们看到诗中出现的唯一人名恰是西方最早诗人的名字——荷马。“看啊!荷马的太阳(die Sonne Homers),也对我们微笑。”(56)席勒:《诗选》,钱春绮译,第61页,译文有改动。在追求自由的返回之路上,人们最终与古希腊诗人和亘古长新的自然重逢。
《散步》的返回(zurück)之路即是审美教育所要走的道路。在《审美教育书简》的前九封信中,席勒完成了从政治批判到确立“政治纲领”的过渡。在分析和批评了时代的问题,指出当时之人在背离人性的道路上,在或粗野、或疲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之后,席勒给出了治疗时代弊病的方案。他所给出的方案不是从政治的、国家宪法的角度入手的,而是从美的艺术的角度入手的:“应该通过美把我们的时代从这条双重的迷途中引导回来。”(57)席勒:《人的美学教育书简》,张佳珏译,见张玉书选编:《席勒文集》卷ⅥI,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97页。从第十封信开始,席勒正式展开关于美和审美教育的讨论。在讨论何为美、美的作用如何等问题的时候,席勒使用的第一个动词是“引导回来(zurückführen)”。美的艺术可以培养整全的人性,使人摆脱因为仅仅凭靠感性或理性所带来的痼疾,从而成为真正的自由人。而美带领人们走上的并不是一条全新的道路,而是一条返回的道路。
在启蒙理性的带领下,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人们需要通过美的指引回到感性世界,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感性的人由美引导着走向形式和思维,精神的人由美引导着回归(zurückgeführt)物质,被重新还给(wiedergegeben)感性世界。”(58)席勒:《人的美学教育书简》,张佳珏译,张玉书选编:《席勒文集》卷Ⅵ,第228页。在给友人刻尔纳的信中,席勒称第十八封信至二十二封信是“很重要的信”,主题为“美的体系”。(59)《〈人的美学教育书简〉导读资料》,张佳珏编译,见张玉书选编:《席勒文集》卷Ⅵ,第296页。在讲述自己的“感性—客观”美学体系的一开始,席勒再次使用了动词“zurückführen(引导回来)”。人的感觉发展早于理性。人首先是有感觉的生命,然后才是有理性的形式。通过在感性和理性之间,精神和物质之间的行走、返回,美把对立的力量结合起来,使得感性和理性同时在人身上发挥作用。而只有当人的双重本性被激活的时候,当感性和理性同时活动的时候,人才重新获得他的整全,自由也才能得到恢复。(60)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103页。
人的整全通过返回而归还(zurückgeben)给人。返回自然、追慕希腊:《散步》一诗的结尾所带给我们的启示亦是《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中的主题。在这篇同年发表的著名文章中,“zurückführen”一词出现在席勒讲述人类道路的时候。文章一开篇,席勒便展开关于自然,以及自然与天性关系的讨论。我们爱自然中的事物,爱花朵、泉井、石头、鸟鸣,因为它们出自天性,它们就是自然。我们爱“它们的默默创造的生命,我们爱它们自主进行的静静的劳作,我们爱它们依据自然规律的存在,我们爱它们内在的必然性,我们爱它们自己保持统一。”(61)席勒:《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见《席勒经典美学文论》,范大灿等译,范大灿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413页。自然带给我们的愉悦既来自自然的素朴物质,也来自自然所表现的道德观念。自然那里有着人性分裂之前所具有的单纯的整全。
它们的现在,就是我们的过去;它们的现在就是我们应当重新成为的样子。我们曾经也是自然,就像它们一样,我们的文明将沿着理性和自由的道路将我们再带回(zurückführen)到自然。(62)席勒:《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见《席勒经典美学文论》,范大灿等译,范大灿注,第414页。
在自然那里,我们曾幸福而完美,而放纵的自由和片面的理性使我们丧失了两者。返回自然和离开自然一样是文化中的人类的必经之路。(63)“一切民族在通过理性返回自然之前,都毫无例外地必然会由于拘泥理性而脱离自然。”见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27页。经由理性和自由返回的自然虽不同于最初的无理性的自然,但同样是自然的、是美的。席勒认为,在文化了的人类(kultivierte Menschheit)那里和在儿童那里一样有着没有扭曲的自然。(64)席勒:《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见《席勒美学文集》,张玉能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07页。“诗人在任何地方都是自然的卫士”。(65)席勒:《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见《席勒美学文集》,张玉能编译,第309页。接受审美教育的文化人,聆听着诗人们的歌唱,在美的指引下返回自然和童真,在审美游戏中获得自由。在更早完成的《论美书简》的第五封信中,席勒直接用美连接了自然与自由。一方面,“美是人为中的自然”;(66)席勒:《席勒经典美学文论》,范大灿等译,范大灿注,第56页。另一方面,“现象中的自由与美是一回事”。(67)席勒:《席勒经典美学文论》,范大灿等译,范大灿注,第52页。
返回自然亦是跟随自然的步伐返回自己的童年。在《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中,席勒对zurückführen一词的第二次使用便是在言说自然带领我们回归童年的时候。(68)“如果我们身外的自然之每一足迹都带领我们复归(zurückführen)到童年,那并不奇怪。”席勒:《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席勒美学文集》,张玉能编译,第307页。古希腊是西方人的童年。在讨论希腊人与自然的关系时,席勒谈及了自然与童年的关系。希腊人与自然的素朴关系有别于现代人与自然的外在关系。在希腊人那里,文化没有蜕化到脱离自然的地步。他们保有着人性中的自然,所以能“在幸福的天空下与自由的自然生活在一起”。(69)席勒:《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席勒美学文集》,张玉能编译,第307页。在希腊人那里,理性与自然不是完全对立的。在实际生活中,在艺术作品中,它们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体现出自我的统一与人性的整全。因此,席勒把希腊人视为我们的楷模。在《审美教育书简》第六封信中,他一方面批判现代国家的机械特征,批判现代人被束缚在整体的碎片上,丧失人性的内在结合;另一方面赞扬希腊国家的水蛭特点和个人的独立整全,视希腊人为完美人性的代表,是引领我们走出困境的榜样。
荷马便是这样的引路人。作为与自然合一的素朴诗人,荷马守护着人性中的自然。在《散步》的结尾,席勒呼吁人们返回自然,返回希腊的天空。正是荷马的自然带给渴望返回自然的人们以温暖。我们已经离开自然太久了,借助诗人的指引我们踏上返回之路。在希腊诗人的作品里,我们看到人们对理性的正确使用,看到人与自然的美好关系,看到整全人性所散发的光彩:
对希腊人来说,自然不仅仅是自然,因此尊重自然他们一点也不感到害羞;理性对他们来说也不仅仅是理性,因而他们不害怕践踏理性的标准。自然与伦常、物质与精神、大地与天空,在希腊人的诗篇里以奇妙之美融合在一起。他们将仅仅存在于奥林匹斯山上的自由也引入感性世界的各种事物之中,因而人们也就让他们将感性世界也安置到奥林匹斯山上。(70)席勒:《论秀美与崇高》,见《席勒经典美学文论》,范大灿等译,范大灿注,第118页,有改动。
诗歌给人以美的教育。它所展现的完美人性和自由精神不断地召唤和鼓舞着人们。接受召唤的席勒在他的诗中歌唱自然和希腊,歌唱诗歌的魔力和理想的人生。他的美育思想体现在他的诗歌和文学创作中。他的作品影响和激励了一代代人。他的创作就是他的美育实践,他的政治使命。因为就教育民众、振奋人心而言,艺术总是走在前面:“在真理尚未把它的胜利之光送达心灵深处之前,诗的创作力(Dichtungskraft)已经抓住它的光芒;虽然潮湿的黑夜尚存于山谷之中,但人性(Menschheit)的顶峰即将大放光芒。”(71)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第46页,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