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水浒传》中骈文的文体特征及其意义

2021-04-14 20:03:09杨志君
理论界 2021年5期
关键词:骈文水浒传

杨志君

自唐代变文以来,通俗小说中便经常出现描写人物、风景、场景的骈文。鲁迅先生曾评价《五代史平话》:“大抵一涉琐事,反多增饰,状以骈俪,证以诗歌……”〔1〕“状以骈俪”四个字,指出了《五代史平话》中包含不少描述性的骈文这一事实。其实,不仅是变文、话本小说、讲史平话中具有“状以骈俪”的特点,以它们为渊源的章回小说也大多具有“状以骈俪”的特征。

作为明初最早的章回小说之一,《水浒传》与《三国志通俗演义》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其中包含大量的描述性骈文,而后者主要涵括的是章表奏疏等实用文体。明代批评家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庄岳委谭下》中指出,《水浒传》“所载四六语甚厌观,盖主为俗人说,不得不尔。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几不堪覆瓿。复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矣。余因叹是编初出之日,不知当更何如也”。〔2〕引文中的“四六语”便是指骈文,从“甚厌观”三个字可见出胡应麟对《水浒传》中的骈文是持批评态度的。

近现代以来,逐渐有一些学者关注《水浒传》中的骈文,如王利器的《〈水浒〉留文索隐》(《文史》第十辑,中华书局,1980年)从《水浒传》中辑录出71则留文,虽然它们主要是诗词,但也包括少量骈文,如王利器列入“是人都可使用”这一类的第五则:“柴门半掩,布幕低垂。酸醨酒瓮土床边,墨画神仙尘壁上……”这是《水浒传》第六回中以“但见”领起的写独木桥边小酒店景致的骈文,只是该文主要是文献辑录,对骈文的特征、功能所论甚少。于景祥的《中国骈文通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有一小节是谈骈文对明代小说的影响,主要论及《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在景物描写、人物描写、议论等方面运用骈文的情况,但所论比较简略。笔者在学术界已有成果的基础上,拟对《水浒传》中骈文的用文方式、文体特征及其意义进行阐发。

一、《水浒传》中骈文的用文方式

所谓用文方式,是指《水浒传》在正文中掺入骈文的领起方式。据笔者统计,《水浒传》包含骈文222则。整体来看,《水浒传》的用文方式主要有三种:“但见式”“疑问句式”“正是式”。

第一种用文方式:“但见式”。《水浒传》有185则骈文是采用“但见式”引出,约占骈文总数83%,是《水浒传》运用得最多的方式。如《水浒传》第一回描写道童外貌的骈文:“但见:头绾两枚丫髻,身穿一领青衣。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3〕该文以“但见”领起,全篇骈偶,语言通俗,可视为骈文。《水浒传》第一回含8则骈文,以“但见”领起的有6则,占该回骈文总数75%,其余每回也基本是以“但见式”为主要用文方式。

《水浒传》中还有少数骈文是以“只见”(3则)、“则见”(1则)、“见一个后生”(1则)、“因见他”(1则)领起的,亦可归入“但见式”。如《水浒传》第七回描写高衙内病症的骈文:“只见:不痒不疼,浑身上或寒或热;没撩没乱,满腹中又饱又饥。……三魂荡荡,安排横死案中来。”〔3〕将此文的“只见”换成“但见”,丝毫不影响该文的意涵。“见”是其前引词的关键字,可视为“但见式”的变体。

第二种用文方式:“疑问句式”。这种方式在《水浒传》中运用的频率仅次于“但见式”。它有多种形式,其一,以“怎生打扮”领起,如《水浒传》第五十四回描写公孙胜外貌的骈文:“怎生打扮?星冠耀日,神剑飞霜……名标蕊笈玄功著,身列仙班道行高。”〔3〕其二,以“怎见的”“怎见得”领起,如《水浒传》第六回:“怎见的两个和尚比试?一个把袈裟不着,手中斜剌(当为‘刺’)朴刀来……一个尽世不看梁武忏,一个半生懒念法华经。”〔3〕“怎见的”之后的“两个和尚比试”,是指出其描写的对象,即鲁智深与崔道成的打斗场景,将其删掉也并不影响文意。其三,以“端的”领起,如《水浒传》第二十四回:“端的这婆子?开言欺陆贾,出口胜隋何。……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3〕“端的”是究竟怎样的意思,“端的这婆子”也就是说这婆子到底怎么样。此文描写王婆之巧舌如簧,将“这婆子”删除亦不影响文意,可视为“端的”领起的。其四,以“某某如何”领起,通常用来描写女性外貌,如《水浒传》第二十七回:“见那妇人如何?眉横杀气,眼露凶光。……钏镯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3〕此文描写母夜叉孙二娘凶狠之貌,便是“某某如何”领起的。《水浒传》运用“疑问句式”的骈文有19则,约占骈文总数9%。

第三种用文方式:“正是式”。如《水浒传》第一回描写龙虎山雄壮之景:“正是:根盘地角,顶接天心……恰似:青黛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3〕《水浒传》中以“正是”领起的骈文共有5则。《水浒传》还有以“正似”(2则)、“恰似”(1则)领起的骈文,大致亦可归入“正是式”。如《水浒传》第二十五回:“正似: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地狱新添食毒鬼,阳间没了捉奸人。”〔3〕此文以“正似”领起,描写武大被潘金莲谋害致死场景。将“正似”改为“正是”,于文意并无影响。《水浒传》运用“正是式”的骈文有8则,约占骈文总数4%。

除此之外,《水浒传》也有少数以“词曰”“赋曰”“格言曰”领起的骈文。如第三十一回:“词曰:神明照察,难除奸狡之心;国法昭彰,莫绝凶顽之辈。……广施恩惠,人生何处不相逢;多结冤仇,路逢狭处难回避。”〔3〕此为该回的开篇之文,且通篇骈偶,与词的体制不大相合,是一则以说理为主的劝人行善的骈文。可见,在施耐庵那里,词与骈文是相通的。再如《水浒传》第七十八回有一则以“赋曰”领起的骈文:“赋曰:寨名水浒,泊号梁山。……千年事迹载皇朝,万古清名标史记。”〔3〕此文亦为开篇之文,描写梁山泊及众好汉,篇幅长达500多字,且语言通俗,通篇骈偶,完全可视为骈文。这表明,在施耐庵那里,赋与骈文也是相通的。换句话说,在《水浒传》中,骈文既可以是“词”,也可以是“赋”,而且可以替代通常置于回前的诗词。这种表面看似文体混乱的现象,是因为在作者的观念里,骈文是隶属于韵文的一部分。

从用文方式看,《水浒传》掺入骈文与掺入诗词的主要方式是相同的。《水浒传》中的诗词也主要是以“但见”“正是”、疑问句领起。如《水浒传》第四回描写一小酒店:“但见: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边。白板凳铺宾客坐,矮篱笆用棘荆编。破瓮窄成黄米酒,柴门挑出布青帘。”〔3〕此为“但见”领起的七言诗。又如《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描写雪景:“但见: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冻住子猷船。顷刻楼台如玉,江山银色相连,飞琼撒粉漫遥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叹无钱。”〔3〕此为“但见”领起的词,其词牌为“临江仙”。《水浒传》中类似的描写人物、风景及场景的诗词俯拾即是,不胜枚举。可见,“但见式”“疑问句式”“正是式”是《水浒传》中韵文共同的主要用文方式。

南宋罗烨的《醉翁谈录·小说开辟》曰:“夫小说者,虽为末学,尤务多闻……论才词有欧、苏、黄、陈佳句;说古诗是李、杜、韩、柳篇章。”〔4〕又说:“讲论处不滞搭、不絮烦;敷演处有规模、有收拾。冷淡处提掇得有家数,热闹处敷演得越久长。曰得词,念得诗,说得话,使得砌。”〔4〕这是谈说书人在讲“小说”时需要的诗词积累及运用。“但见”“正是”,以及疑问短句等套语,体现的都是说书人的口气。话本小说,如《清平山堂话本》中宋元话本小说里的诗词韵文,便主要是以“但见”“正是”、疑问句式等领起的。《水浒传》的主要源头是话本小说,其用文方式显然是对话本小说韵文用文方式的继承。

二、《水浒传》中骈文的文体特征

骈文发端于先秦散文中的骈句,形成于秦汉之际,兴盛于六朝。〔5〕作为集部中的重要文体,骈文是指“基本由对偶的修辞格句子组成的文章”,具有“对仗、用典、声律、藻饰”等特征。〔6〕但是,作为章回小说中的骈文,与集部中的骈文迥然有别。

首先,《水浒传》中的骈文通俗浅易,基本不用典故。骈文进入章回小说,受通俗小说语境的影响,便大多不再讲究平仄、黏接、用典、藻饰,而只注重对仗,且其语言不再是古雅的文言,而变为介于文白之间的浅易语言,乃至通俗易懂的白话。如《水浒传》第三十四回描写花荣战秦明场景的文字:“但见:一对南山猛虎,两条北海苍龙。龙怒时头角狰嵘,虎斗处爪牙狞恶。爪牙狞恶,似银钩不离锦毛团;头角狰嵘,如同叶振摇金色树。翻翻复复,点钢枪没半米放闲;往往来来,狼牙棒有千般解数。狼牙棒当头劈下,离顶门只隔分毫;点钢枪用力刺来,望心坎微争半指。使点钢枪的壮士,威风上逼斗牛寒;舞狼牙棒的将军,怒气起如雷电发。一个是扶持社稷天蓬将;一个是整顿江山黑煞神。”〔3〕这一段文字通篇骈偶,但语言通俗易懂、没有典故,稍有文化的人便能读懂,尤其是如“使点钢枪的壮士”“舞狼牙棒的将军”“一个是扶持社稷天蓬将”等语,几乎与现代汉语没什么区别。

其次,《水浒传》中的骈文,大多数具有明显的程式化特点。如《水浒传》描写英雄好汉的披挂,大体遵循从头顶盔冠到脚底靴子的次序,试比较下面三则均以“但见”领起的文字:

(1)头戴一顶熟铜狮子盔,脑后斗大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颔带,下穿一双斜皮气跨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监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3〕

(2)头上三叉冠,金圈玉钿;身上百花袍,锦织团花。甲披千道火龙鳞,带束一条红玛瑙。骑一匹胭脂抹就如龙马,使一条朱红画杆方天戟。背后小校,尽是红衣红甲。〔3〕

(3)头上三叉冠,顶一团瑞雪;身上镔铁甲,披千点寒霜。素罗袍光射太阳,银花带色欺明月。坐下骑一匹征玉兽,手中轮一枝寒戟银蛟。背后小校,都是白衣白甲。〔3〕

第一则为第十三回中写索超装扮的骈文。第二、第三则皆出自第三十五回;前者写吕方披挂,后者写郭盛披挂。三则文字,都是从头上盔冠开始写起,都写到了身上披的铠甲或袍子,都写了其坐骑,也都写到了其手中使用的武器。第二、三则文字,处于同一回中,且为前后页,居然出现了两句相同的句子——“头上三叉冠”与“背后小校”,且这两处文字明显遵循相同的句式,只是替换了一些词语而已,比如将“百花袍”置换成“镔铁甲”,将“朱红画杆方天戟”置换成“寒戟银蛟”,将“红衣红甲”置换成“白衣白甲”。这样极其近似的人物描写,很鲜明地体现了程式化的特点,而《水浒传》中描写风景及场景的骈文,大致与此相似。

程式本身是说唱传统的产物。唐代的变文就是“使用或根据一定的程式,在表演的过程中口头创编的作品”。〔7〕变文中的程式,就是指说唱艺人在演述故事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出现的较为固定的情节内容及表达手段。从大的方面而言,变文中韵散交错的方式,是其基本结构程式;从小的方面来说,变文在景物描写、内心描写、梦境描写、祭祀描写、夸艺描写等内容上,均表现出明显的程式化特征。《水浒传》中骈文的程式化特征,主要是受到说唱文学中程式化韵文的影响。

再次,《水浒传》中的骈文具有鲜明的节奏感。《水浒传》中的骈文因其句子的参差不齐,和句式上的对仗,会形成一种不同于诗词的节奏感。如《水浒传》第一回中以“但见”领起的写信州贵溪县路上风景的骈文:“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风和日暖,时过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中。”〔3〕它由一组四言对、两组七言对、一组四六对组成,前面的四言句,与四六句中的四言句相呼应,三、四句的七言句与九、十句的七言句相呼应,形成二二、二二;三二二、三二二;二二、二二二;二二、二二二;二二三、二二三的节奏。故其句式虽然参差不齐,但内在的节奏感却十分鲜明。《水浒传》中的骈文,大体具有固定的句式,即前面往往是由一组四言对句领起,后接一组六言或七言对句,再接一组四六或四七对句,长句、短句交错,具有很强的节奏性。

三、《水浒传》中骈文的意义

《水浒传》中的骈文,主要是用来描写人物、风景、场景的,大多不参与故事情节,故而其发挥的主要是辅助性的作用。

首先,骈文是《水浒传》调节叙事节奏的艺术手段。章回小说的发生与发展,主要受到两个传统的影响,一是民间说唱传统的影响,一是文人史传传统的影响。而前者在章回小说中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有一个说书人叙述者。这个叙述者是全知全能的,操纵着小说中的人物与事件,也控制着叙事的节奏,使其张弛有度。

《水浒传》是以情节为中心的小说,里面以朴刀、杆棒、公案、妖术、神仙等故事为主,故事曲折离奇,情节惊险刺激。为避免让读者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中,说书人、叙述者便在故事情节中穿插诗词及骈文,以调节叙事的节奏。如《水浒传》第十三回写杨志与周谨比箭,两人未动手之前便有一则骈文:“一个天姿英发,一个锐气豪强。一个曾向山中射虎,一个惯从风里穿杨。彀满处兔狐丧命,箭发时雕鹗魂伤。较艺术当场比并,施手段对众揄扬。一个磨鞦解实难抵挡,一个闪身解不可提防。顷刻内要观胜负,霎时间要见存亡。虽然两个降龙手,必定其中有一强。”〔3〕此文只是程式化地描写了两人各自的本领,并没有多少有效信息,将它删除也丝毫不影响情节的完整,但它却使原本紧张的气氛得以舒缓下来,让读者能在进入后面激烈的比试前做好心理准备。这样一来,《水浒传》中的骈文不仅在文字上产生韵散相间、错落有致的形式美,更使故事情节产生内在的跌宕、顿挫节奏美。

其次,《水浒传》中的骈文营造出声音的景观,以吸引读者。托名李卓吾评点《西游记》的作者评点第一回描写花果山的“赋”时说:“凡《西游》诗赋,只要好听,原为只说而设,若以文理求之,则腐矣。”〔8〕而这则“赋”其实与笔者所说的骈文并无区别:“赋曰:势镇汪洋,威灵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穴;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9〕可见,在评点者看来,《西游记》中的诗赋(包括骈文),其主要目的是“好听”,也就是追求听觉的效果,而非追求文理。同理,《水浒传》中的诗赋(包括骈文)自然也是为了“好听”,以吸引读者。

如前所述,《水浒传》中骈文具有内在的节奏,具有一定的音乐性。如果说内在的节奏在听觉方面效果还不够直观的话,那么在一些运用排偶、顶真及“以赋为文”等手法的骈文,其声音的景观就非常明显了。如《水浒传》第十七回描写杨志与鲁智深的打斗场景:“但见: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朴刀举露半截金蛇,禅杖起飞全身玉蟒。两条龙竞宝,搅长江,翻大海,鱼鳖惊惶;一对虎争餐,奔翠岭,撼青林,豺狼乱窜。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黑云中玉爪盘旋;恶狠狠,雄赳赳雷吼风呼,杀气内金睛闪烁。两条龙竞宝,吓得那身长力壮,仗霜锋周处眼无光;一对虎争餐,惊的这胆大心粗,施雪刃卞庄魂魄丧。两条龙竞宝,眼珠放彩,尾摆得水母殿台摇;一对虎争餐,野兽奔驰,声震的山神毛发竖。花和尚不饶杨制使,抵死交锋;杨制使欲捉花和尚,设机力战。”〔3〕这则骈文有三处是以“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分别领起的。这既可视为排偶的修辞,又可视为重章叠句,有一唱三叹之妙。文中的“嵂嵂”“喇喇”与“狠狠”“赳赳”等叠词的运用在文中形成连绵对,加上诸如“两条龙竞宝,搅长江,翻大海,鱼鳖惊惶;一对虎争餐,奔翠岭,撼青林,豺狼乱窜”这样节奏感鲜明的扇对,便足够悦耳动听了。再如第八十二回描写文德殿上仪礼司整肃朝仪场景:“正是: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皇风清穆,温温霭霭气氤氲;丽日当空,郁郁蒸蒸云叆叇。微微隐隐,龙楼凤阙,散满天香雾;霏霏拂拂,珠宫贝阙,映万缕朝霞……”〔3〕此文长达500余字,很明显运用了铺陈的手法,可视为“以赋为文”。除了内在鲜明的节奏感,它还包含大量的叠词,如“温温霭霭”“郁郁蒸蒸”“微微隐隐”“霏霏拂拂”“灿灿烂烂”“光光彩彩”“苍苍凉凉”“袅袅英英”“缥缥缈缈”“明明朗朗”“笼笼冬冬”“铿铿鍧鍧”“枝枝杈杈”“摇摇拽拽”“三三两两”“叠叠重重”“群群队队”“双双对对”“长长大大”“齐齐整整”“严严肃肃”“端端正正”“参参差差”“轻轻款款”“嘐嘐哕哕”“刮刮剌剌”“济济楚楚”“巍巍荡荡”,真可谓是叠词之大观;再加上“氤氲”“龙楼”“将军”等双声词,“丽日”“叆叇”“玉烛”等叠韵词,其声响效果便更为壮观。这样的文字已经迹近“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汉大赋了,既是听觉上的盛宴,也是视觉上的大餐。

包括骈文在内的诗词韵文,主要是说书人在讲故事时说唱用的,其声情的效果远远重于其文字的意蕴。话本小说大致可视为场上之作,也就是说注重的是听觉而非视觉的效果,故而其中才会包含多篇诗词韵文。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水浒传》是在话本小说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是施耐庵对有关水浒故事的“小说”进行集撰,并参考《宣和遗事》而写成的。《水浒传》与说唱文学有着密切的关联,在其成书之前当有《水浒传词话》存在。钱希言《戏瑕》曰:“词话每本头上有‘请客’一段,权做个德胜利市头回,此政(当为“正”)是宋朝人借彼形此,无中生有妙处。游情泛韵,脍炙千古,非深于词家者,不足与道也。微独杂说为然,即《水浒传》一部,逐回有之。全学《史记》体,文待诏诸公暇日喜听人说宋江,先讲摊头半日功,父犹及与闻。今坊间刻本,是郭武定删后书矣,郭故跗注大僚,其于词家风马,故奇文悉被刬薙,真施氏之罪人也。”〔10〕此文明确提到文徴明等人曾听人说唱《水浒传》,此本子应该就是《水浒传词话》。此书每卷卷首有“得胜头回”,后来被郭勋刊刻时删掉了。如果《水浒传》存在词话本的话,那么其中的骈文便是艺人用来吸引听众用的。这正如《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所说:“读者们的预期是,一部流行小说应该包含可以背诵、吟唱或歌唱的诗句或歌词。最早的白话小说如《水浒传》《西游记》以及冯梦龙(1574—1646)的短篇小说主要以散文写成,但是包括大量诗句,这可能是因为该做法迎合了目标读者的预期和阅读实践,即他们早已从说书人和当地戏院中熟悉了对故事的表演性呈现。”〔11〕这里所说的“诗句”可以理解为广义的,应当包含诗词及笔者所说的骈文等韵文。

再次,章回小说中的骈文,具有塑造形象、营造氛围的作用。《水浒传》中的骈文以描写人物为主,且主要是描写人物的外貌。如《水浒传》第三回描写鲁智深之文:“……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这两句便写出了鲁智深的粗犷及威武。正如郭英德先生所言:“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人的容貌体态与人的性格心理之间,也有着一种神秘的隐喻象征关系。于是,在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容貌体态也往往被用来暗示人物的性格特征。”〔12〕可见,容貌体态虽是外在的东西,却与人物的性格密切相关。

《水浒传》对景物、场景的描写,具有营造氛围的作用。如《水浒传》第十一回描写林冲雪夜上梁山所见到的梁山泊景象:“但见: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乱芦攒万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千层剑戟。濠边鹿角,俱将骸骨攒成;寨内碗瓢,尽使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径林峦。鹅卵石叠叠如山,苦竹枪森森如雨。战船来往,一周回埋伏有芦花;深港停藏,四壁下窝盘多草木。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生。”〔3〕按照时令节候,林冲于雪夜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观,但施耐庵之所以这样写,无非是要渲染梁山泊的凶险氛围,为情节的发展设置一定的情境。

《水浒传》中的骈文,一定程度上是对历史叙事与小说叙事的进一步发展。史传以实录为撰写原则,其叙述方式以概述为主。唐代史官刘知几说:“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13〕《四库全书总目·史部总叙》亦云:“史之为道,撰述欲其简,考证则欲其详。莫简于《春秋》,莫详于《左传》。”〔14〕可见古代史书的撰述,以简要为务,以《春秋》之“贵于省文”及“文约而事丰”为尚。故而史传中,基本上找不到对人物外貌、景物、场景、心理进行描写的骈文。史传中即便存在少数外貌描写、心理描写,也往往是一笔带过。这一方面是因为人物外貌与历史事件没有多大关系,另一方面是心理描写有悖于史传的“实录”原则,而“演义”体章回小说《三国演义》以史传为效仿对象,故而其中亦鲜见有描述性的骈文。

由史传的概要叙述到《水浒传》中的人物描写、景物描写、场景描写,这是章回小说在叙事上的一大进步。而由《三国演义》以文言体实用文体为主,到《水浒传》以通俗浅易的骈文为主,亦标志着章回小说在通俗化方面迈出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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