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无意识》中的“历史化”策略探析

2021-04-14 20:03:09朱玉英
理论界 2021年5期
关键词:詹姆逊弗莱传奇

朱玉英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是美国最具代表性的马克思主义批评家之一,其《政治无意识》融合了之前的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后结构主义等主要思潮,旨在从本质上是历史主义的视角构建一种具有元批评特征的马克思主义阐释学。在《政治无意识》前言中,詹姆逊提出“永远历史化”的口号,将历史视为一切阐释的终极视域,进而探寻潜在于社会文化制品中的历史或意识形态。詹姆逊通过从根本上对阐释模式、文类批评、文学文本历史化,将封闭的阐释模式转变为向历史开放的模式,也使被压抑的历史现实重现于文化制品表面。

一、阐释模式的历史化

詹姆逊认为,任何一种阐释模式,包括伦理批评、精神分析学,都是自我封闭的,都未曾使阐释背后的历史敞开,或者说,都有隐藏的封闭线,而“隐藏的封闭线把阐释系统同社会整体分离开来,使阐释成为表面封闭的现象”。〔1〕因此,他试图构建一种能够破除隐藏的封闭线,包容并超越以往各种阐释模式的马克思主义阐释学,同时赋予这种阐释学元批评的特征。相比如何正确地解释文学或文化文本,元批评(“评价之评价”)更为关注为何要如此解释。元批评主张“真正的解释使注意力回到历史本身,既回到作品的历史环境,也回到评论家的历史环境”。〔2〕这不仅要求对阐释客体的历史化,而且要求对阐释行为的历史化。詹姆逊就此进一步探寻阐释行为背后的能动力,他通过对代表性阐释模式的历史化使其非神秘化,同时也让封闭的阐释模式向特定时期的历史敞开。詹姆逊的阐释学思想也刚好反驳了后结构主义批评的主张。在《反俄狄浦斯》中,德鲁兹和伽塔里倡导能够避免给文本强加意义的“内在”阐释(“immanent”interpretation)。詹姆逊却认为,一般来说,特定批评方法的理论框架或预设前提也正是该方法想要努力保持的意识形态,就连“像老的新批评这种显然非历史的‘方法’也预设明确的历史‘视域’或‘理论’”。〔3〕他甚至还指出,新批评虽以纯粹内在批评自许,但其形式化阅读的终极目标却也是有关历史的探讨。简言之,“詹姆逊的阐释以历史为根据:正是历史提供了评价相互矛盾的阐释的依据”。〔4〕

詹姆逊首先通过对弗洛伊德主义历史化,探究这种阐释模式与家庭作为机构的历史语境之间的关系。他说:“精神分析学的或然条件只有在你开始领会资本主义开始以来精神破碎的程度,以其对经验的系统量化和理性化,及其对主体和外部世界进行工具性的重新组织,只有在这时才是可见的。”〔5〕这就表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产生与资本主义时期人们的精神状况,以及由此引发的各种变化密切相关。按照詹姆逊的观点,性和性主题是弗洛伊德解释学的起源,但要使性具有广泛的象征性意义,主要取决于性“机制”(dispositif)的分离、自治化和特殊化。具体说来,要使性的象征性成为可能,就需要把它与普通社会生活相分离;与资产阶级的社会公共领域相比,仅能为个人提供私有空间的单个家庭实现自治化(autonomization),其中包括性的自治化;与此同时,童年经验也在性质上与其他时期的个体经验相区别,被特殊化对待。最终只有在性“机制”借此过程发展成自足的象征性范畴时,它才有可能同时涵盖性意识和非性意识经验和行为。然而,詹姆逊却拒绝把性和性主题看作弗洛伊德解释学的根本机制,他认为弗洛伊德阐释思想的聚焦点是愿望的达成,欲望作为其变体可被看作个别主体存在的能动力。在弗洛伊德之后提出的诸多欲望观念中,评论客体都变为以欲望本身的故事为其宏大叙事的寓言,欲望受到抑制及其抗争和反叛,它要么冲破禁锢,要么屈从于抑制。按照弗洛伊德理论中的压抑机制,无意识欲望处在意识的压抑之下。弗洛伊德把文学批评比作释梦,阐释的目的就是揭示显意背后的隐意,即无意识欲望。受此启发,詹姆逊深入社会和历史层面,认为欲望并不能通过叙事文本直接呈现,欲望的抗争和反叛具有历史性,其显现取决于特定历史抑制机制的具体规范。从中也可以看出,在弗洛伊德解释学中,欲望和愿望的达成都闭锁在个别主体的心理层面,而历史化策略的运用却使这种封闭的阐释模式向历史敞开。

詹姆逊也将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历史化,神话—原型批评以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和原型为理论基础。相对于弗洛伊德的个人无意识,荣格更重视由原型构成的集体无意识。在弗莱的阐释中,全部文学被视为一个象征体系,原型也被看作一种象征来帮助统一和整合人类整体的文学经验。詹姆逊认为,弗莱最突出的成就就是提出群体的问题,“在一个形式分析的时代,他拒绝忽视文学的社会和历史层面,以至于他的批评可以被解读为对人类群体命运的沉思”。〔6〕在此过程中,弗莱借鉴了宗教象征主义的方法。启蒙运动曾竭力对中世纪宗教神学去神秘化,以求从根本上摆脱宗教迷信的枷锁。但在19世纪,宗教象征主义却在启蒙运动对它的否定和破坏中重新获得了活力,宗教“幻想”也被杜克海姆这样的思想家视为对人类群体的象征。鉴于真理的象征性表达同时也是虚假的表达,关于比喻表达的理论也与虚假意识相关,詹姆逊认为宗教更应被看作对人类群体意识的象征性的处理。就弗莱而言,若将文学与神话联系起来,甚至可以说,“在那种意义上,一切文学,不管多么虚弱,都必定渗透着我们称之为的政治无意识,一切文学都可以解作对群体命运的象征性沉思”。〔7〕然而,弗莱似乎又在抑制他的解释可能会敞开的集体和社会阐释。在弗莱的布莱克式神秘解释中,原本作为历史终结和最终斗争的启示概念被投射到绝对的“人”和人类变形的身体意象之上。在詹姆逊看来,这种改变同时也是在抑制。与此同时,弗莱把中世纪意义阐释中的神秘阐释层面转变为他自己的神话的或原型的方面,并将其置于神秘解释层面之下。詹姆逊认为,这一举动背后潜藏着意识形态的功能,同时这也是对社会和历史阐释的压抑。如他所说,“这种术语转换是重要的策略和意识形态举措,其中政治和集体的意象都被改造成使个人经验范畴最终私有化的纯粹中转站。教会神父本质上的历史阐释系统在这里重又受到抑制,其政治因素重又变成了个别主体的乌托邦现实的最纯粹象征”。〔8〕

詹姆逊虽然没有另辟章节专门探讨较为普遍的伦理批评,却在相关论述中穿插了他对伦理批评的历史化分析。在伦理批评中,善恶是最常见的道德判断。詹姆逊将善恶概念与特定类型的他性联系起来,并认为这种关联从古到今一直都有所表现。尼采曾对伦理道德进行神式的重写,他颠倒传统的善恶观念,表明善的东西必然有助于维护自身的利益,而恶则意味着异于自身所习惯的或熟悉的。由此可见,恶之为恶并非其本质上或内在的邪恶,却仅仅因为它陌生的、外来的特征,善恶二元对立从本质上来说只是主体突出自己中心地位的内在需求。詹姆逊认为,尼采对伦理道德的这种重写与其所处的历史语境关系密切。19世纪下半叶,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开始从自由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过渡。这一时期,社会道德败坏,以往被奉为神圣的理性的秩序、道德观念显得不合时宜,迫切需要“重估一切价值”。不仅如此,詹姆逊还认为伦理上的二元对立是邪恶的,意识形态的封闭终将使整个分析返回它自身,这从尼采的阐释也可以看出。尼采虽然根据时代的需要重写了伦理道德,却未能完全挣脱善恶二元对立思想的禁锢,他只是用一种新的价值标准去重新界定善恶。尼采表明了“‘善’的真正意识只不过是作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力中心的我自己的立场,据此他者的立场或弱者的立场在实践中便被否定或边缘化,而实践本身最终也被囿于恶的概念之中”。〔9〕詹姆逊也看到了伦理道德自我抑制的一面,他指出尼采的伦理书写表面上意在批判维多利亚时期的道德主义,实际上却暗含重要的政治功能。这在对它的二度改写中得以揭示,尼采叙事中提到的愤懑(ressentiment)后来就被用以“解释”一些政治冲动和革命的发起。可见,从根本上来说,阐释模式或批评理论本身具有历史性,“如果一个人把理论看作只是对我们所知道的客观文化、历史和社会现实主观上意愿的东西,那就不是在历史地思考理论。但理论是历史环境的一部分。因此,理论本身的出现就成为一个需要审视的重要文化和历史问题”。〔10〕

二、文类批评的历史化

詹姆逊认为,在当代文类批评实践中,主要有两种方式:“语义的”和“句法的”,前者关注文本的意思为何,后者强调文本的“运作”机制。由于语言自身融合了主体和客体,这一性质使得这两种方式看似对立,实则在具体的语言实践历史中(如文体学和语言学)却又彼此转换。文类批评的这种双重标准所附带的含混和交替后来便遭遇了怀疑和不满,詹姆逊却辩证地对这两种方法历史化,提出对文类批评的全新的认识和理解,他认为:

每一种一般化方法,无论是现象学的还是符号学的,从辩证的观点出发都会发现,它通过策略性地建构自己的看法而掩盖自己的矛盾,压制自己的历史性,从而删去否定、缺失、矛盾、压制、未说出或未想到的东西。若要恢复这些被删去的东西,必须对基本问题(它常常像是一般辩证法最典型的姿态或风格)进行突然的、悖论的辩证调整,保持原有的条件但把问题颠倒过来。〔11〕

这就是说,詹姆逊意在运用历史化策略,恢复理论方法在自我建构中掩盖和删掉的矛盾、压制、未说出的东西,从而将其被压抑的历史性揭示出来。他通过对弗莱的传奇理论和普罗普“结构”方法的历史化对此加以充分说明。

弗莱对传奇的讨论以善恶的道德轴心为预设前提,而詹姆逊通过对传奇历史化,反过来对这种预设表示质疑,最终揭示了传奇在解决社会历史矛盾中所发挥的意识形态功能。在弗莱那里,传奇旨在改变普通的现实生活而不是纯粹的替代。弗莱对传奇改变现实的强调意味着,要产生人间乐园的基本特征,普通生活就必须被构想为诅咒、黑暗和邪恶之地。因此,传奇围绕善恶二元对立,呈现的总是高和低、天堂和地狱、天使和魔鬼之间的斗争。弗莱把自然循环中春天和冬天、黎明和黑暗等对立的两极与英雄和敌人的对立等同起来,把传奇的世界与“自然”意象紧密相连。詹姆逊感到比较困惑的是,“这种‘自然’在任何意义上本身都是一种‘自然的’现象,而不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特殊化的社会和历史现象”。〔12〕他进而将弗莱的传奇理论历史化,重新审视传奇这一文类叙事中的二元对立。基于尼采、德里达对传统思想中二元对立的解释,詹姆逊转而关注传奇作为“纯粹”叙述的某种内在的意识形态功能。回到传奇产生的历史语境中,就会发现善恶观念并非只是传奇这种叙事形式的独特运用,它也存在于形成传奇的“英烈歌”中。传奇和“英烈歌”的亲缘关系表明,这种善恶立场观念与那些中心权威消失的历史时期有着密切的联系。12世纪,刚刚成为“历史的主体”并获得一种集成的意识形态的封建贵族面对新旧之间的矛盾冲突,之前存在于“英烈歌”之中的善恶观念与刚兴起的阶级团结是不相容的。传奇就是对这种矛盾的想象“解决”,它借助一种新的叙事对恶的问题作出一种象征的回答。与“英烈歌”中不同,传奇中主人公不再为邪恶所附着,这意味着恶的因素再也不能永恒地依附某种人类的力量。在这种困境中,传奇加入巫术和魔幻力量来重构自己的“世界”,也由此决定了邪恶范畴的拟人的承载者及其自然风景之类的暂时投入。

詹姆逊对普罗普结构叙事学的历史化分析是以列维-斯特劳斯对普罗普研究的评论为基础的。就普罗普的模式而言,列维-斯特劳斯提出两种相互对立的意见。一方面,方式不够形式化,功能仍不够抽象;另一方面,普罗普的方法“还不够富于意义”。在列维-斯特劳斯的研究基础上,詹姆逊认为,在开创故事主要序列的功能方面,列维-斯特劳斯与普罗普的说明显然是不同层次的抽象,由此出发产生的也是不同类型的叙事分析。不同于普罗普的插曲,列维-斯特劳斯的后续产物则是一个更恰当的共时或整体类型的层次,其中插曲失去了特权,而与其他类型的因素相互作用。概括来说,普罗普的分析太富于意义,即在方法论上未与文本的表面逻辑充分地拉开距离。詹姆逊还指出,倘若将普罗普的方法与列维-斯特劳斯的分析并置,就会发现普罗普的方法中叙述的历时性是无法归纳的。然而,“两种反对的意见本质上是相同的:未充分形式化的模式(它的拟人的痕迹)和它归之于其功能的不可逆转性都是这一基本错误的不同方面,即根据另一种叙述而不是按照一种共时系统重写了原始的叙述”。〔13〕也就是说,普罗普的模式虽然竭力从共时的角度分析,却无法彻底消除其叙述的历时性。此外,普罗普和格雷马斯区分了叙述的功能和人物。鉴于功能作为纯粹的事件并不会影响最终的形式化,詹姆逊认为叙述分析的关键就在人物,但这却又与普罗普和格雷马斯转换旧的叙述理论对人物的强调是自相矛盾的。詹姆逊最终在叙述材料的社会根源中找到原因,他发现列维-斯特劳斯《神话学》中的材料是前个人主义的叙事,那时心理学的主体还未出现,而叙事人物的出现则以主体的形成为前提条件。显而易见,用具有主体意识的“行为者”概念去概括和归纳主体形成前的神话本身就是矛盾的。在这个意义上,普罗普的问题困境便可追溯到其自身的历史性。

三、文学文本的历史化

生产方式被詹姆逊看作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主导符码,也正是生产方式支配着社会文化制品的生产。詹姆逊对文学文本的历史化以生产方式为核心,重在揭示生产方式对文学文本的制约和影响,以及在此影响下文学文本对各种叙事范式的重建。文学文本的历史化必然涉及文本和历史的关系,而文本和历史的关系也历来受到批评家的关注。与新历史主义批评家不同,詹姆逊拒绝把历史看作另一种文本,而认为历史是非再现的。对詹姆逊而言,文学文本所展现的只是历史压抑的表征,叙事文本压抑了历史潜在的矛盾。为此,批评家的任务就在于揭示这些未说出的东西,即被压抑的历史。他指出,“正是在查找那种未受干扰的叙事的踪迹的过程中,在把这个基本历史的被压抑和被淹没的现实重现于文本表面的过程中,一种政治无意识的学说才找到了它的功能和必然性”。〔14〕早在《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中,詹姆逊就曾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他把内容在本质上看作社会和历史的经验,而“批评过程与其说是对内容的释义,不如说是对它的揭示,是对隐匿在曾经作用于它的种种稽查的歪曲之下的原初信息、原初经验的一种暴露,一种恢复”。〔15〕不仅如此,詹姆逊还“将对历史和现实的文本主义叙述作为其阐释学的基础”。〔16〕他认为,以文本形式呈现的历史并不完全等同于历史,通过叙事再现的历史也是改变了的历史,但文本可以帮助读者去了解历史。如詹姆逊所言,“历史不是文本,不是叙事,无论是宏大叙事与否,而作为缺场的原因,它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我们,我们对历史和现实本身的接触必然要通过它的事先文本化(textualization),即它在政治无意识中的叙事化(narrativization)”。〔17〕此外,文学文本的异质性与文本外的社会和文化异质性密切相关,文本作为一种象征行为,它必须将异质的、有自己独特意识形态的各种叙事范式协调起来。

詹姆逊对文学文本和生产方式之间关系的探讨与文学生产理论密切相关。基于马克思有关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理论,本雅明较早地提出艺术生产如同物质生产。在他看来,正是艺术生产力与艺术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促使艺术技巧的革新,从而推动艺术发展。马歇雷在文本、历史、意识形态的复杂关系中,对文学生产理论做了比较深入的探讨,他主张把文本看作一个生产的过程,而作为原材料的任何东西在此过程中都会发生变化。在他看来,“艺术不是人的创造,是产品”。〔18〕在本雅明、马歇雷等批评家的影响下,伊格尔顿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中不仅将文学看作社会意识的产物,而且将文学看作一种制造业。艺术虽然与经济基础的关系最为“间接”,但仍然是经济基础的一部分。他指出,“我们可以视文学为文本,但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社会活动,一种与其他形式并存和有关的社会、经济生产的形式”。〔19〕这些批评思想表明,文学生产理论将艺术作品的生产扎根于社会文化的语境中。

詹姆逊同样也在社会文化的语境中探讨文学生产,他尤其重视生产方式的决定性作用,认为特定历史时期生产方式的变化定会对同时期的文本客体产生重要的影响。在《政治无意识》中,詹姆逊借鉴了弗莱的阐释思想、拉康的无意识理论、阿尔杜塞的意识形态分析等相关理论,指出若用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方法解读文学和文化文本,就必然涉及三种逐渐拓宽但又彼此包含的视域:在狭义的政治视域中,文本被解作一种社会象征行为;在扩大的社会视域中,文本被重构为集体和阶级话语,研究客体变为意识形态素(ideologeme),即社会阶级在本质上对立的集体话语的最小可读单位;在整个人类历史的终极视域中,文学和文化文本与生产方式相联系,文本的解读主要依据形式的意识形态。在这最宽广的历史视域中,个别文本或文化制品“在这里却作为各种力的场而得到重构,几种不同生产方式的符号系统的动力可以在这个场内找到并被理解。这些动力——我们的第三个层面新构成的文本——构成了形式的意识形态,也即由共存于特定艺术过程和普遍社会构成之中的不同符号系统发放出来的明确信息所包含的限定性矛盾”。〔20〕詹姆逊意在说明,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共存于文学文本或文化制品中的不同符号系统传达着象征性信息。由于这些符号系统本身就是新旧生产方式的预示或痕迹,各种生产方式之间的冲突和相互转化在文本客体中也就会有所体现。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任何一种生产方式都不能作为一种‘纯粹的’状态而孤立地存在,而必然在某一特定时刻与其他生产方式相共存”。〔21〕

例如,就小说而言,西方的长篇小说这一叙事体裁产生于资本主义时期,其中就包含了以往的各种叙事形式,如神话、传奇、民间故事等。这些以往的叙事形式各自承载着原始社会、中世纪、资本主义初期的意识形态内容。在这种形式复合体中,不仅存有旧生产方式的痕迹,也有新生产方式的预示。詹姆逊通过将巴尔扎克的小说和康拉德的小说历史化,分析了生产方式支配下小说文本对各种异质叙事的重建。19世纪,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体系形成,固有的生产方式受到市场资本主义的冲击。小说在新的语境下,被赋予了一项新的任务,即生产新的时间、空间、世界等叙事话语。在这一时期,巴尔扎克叙事形式以作者的愿望满足为基本的构成特征。在巴尔扎克独特的历史境遇里,欲望、非中心的主体与历史结合在一起。在他的作品中,表面上虽极力否认欲望的商品化,实际上却充满对种种物欲的渴求。在詹姆逊看来,“真实”(the Real)和历史现实在根本上是不可再现的,而这种“真实”和历史,作为“缺场的原因”,只有欲望通过愿望满足的叙事机制才能够揭示。如他所说,“‘真实’——无疑在堕落的资本主义世界——是对抗欲望的东西,是欲望的主体了解希望破灭所依赖的基石,也是它最后可以衡量一切拒绝满足它的事物所依赖的基石。然而也可以说,这种真实——这种不在场的原因,基本才可以揭示出来,而其愿望满足的机制则是审视这种对抗的表面所用的工具”。〔22〕此外,巴尔扎克的作品也融入主要情节的叙事力量,其中情节剧人物也标志着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主导下产生的情节剧这一叙事方式的复兴。

詹姆逊认为,康拉德的作品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方式支配下小说文本对不同叙事范式乃至不同文化空间的重构,以及对历史的抑制。在《吉姆爷》中,康拉德结合了现代主义的存在主义叙事范式和大众文化的传奇叙事范式。小说中大海场景的选择正好表明,生产方式影响下康拉德对不同叙事范式的协调和统一。作为商业交易的场所和劳动的场所,大海也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标志,“它本身也无疑是一个工作地点,也是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借以将其分散的立足点和前哨聚集在一起的因素,通过这些立足点和前哨,它能慢慢地实现有时狂暴有时安静而恶毒地向地球上前资本主义外围地带的渗透”。〔23〕从存在主义的视角来看,大海作为人类生活空间的特性被抑制了,而它与人类世界保持距离来给人启示的存在主义特征却凸显出来。此外,大海作为传奇等“轻松文学”的娱乐空间,暗含着叙事范式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沉淀和转换:产生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传奇在资本主义社会丧失了它固有的严肃性,成为满足人们休闲娱乐需求的一种方式。就传奇叙事而言,大海可被视为以一种新生大众文化话语出现的“轻松文学”的休闲空间,但这同时也掩盖了其作为征服空间的历史特征以及西方的殖民主义历史。

詹姆逊的《政治无意识》提出“一种类似于马歇雷将历史概念化为文本的‘无意识’的观点:所有文化制品都是由它们对政治—历史矛盾的抑制而构成的”。〔24〕他秉承生产方式决定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基本观点,认为生产方式也是意识形态生产的决定性因素,社会文化制品(包括文学文本和思想理论)都是生产方式支配下意识形态的产品。因此,生产方式被詹姆逊视为阐释的主导符码,在此基础上詹姆逊拒绝把文学文本,乃至文学阐释模式视为一个封闭的体系,而是运用历史化策略将文化制品与历史语境相结合,在文本、历史语境、作者、阐释者的相互关系中,探寻文化制品中被压抑的历史现实及其所负荷的意识形态内容。由此构想的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优越性在于它使其他各种文学批评非神秘化,并且将阐释由之前的封闭模式转变为向历史敞开的开放模式,最终肯定了文学和文化文本阐释中历史本身的重要性。■

猜你喜欢
詹姆逊弗莱传奇
英国FLYGER弗莱戈阀门有限公司
流程工业(2022年11期)2022-11-30 06:51:26
安-225,昨日的传奇
英国FLYGER弗莱戈阀门有限公司
流程工业(2022年3期)2022-06-23 09:41:10
英国FLYGER弗莱戈阀门有限公司
流程工业(2022年5期)2022-06-23 07:19:24
英国 FLYGER 弗莱戈阀门有限公司
流程工业(2021年6期)2021-08-06 07:53:32
漕运,一段行走在水上的传奇
金桥(2021年6期)2021-07-23 01:27:00
詹姆逊关于意识形态的政治无意识阐释
坚持,造就传奇
华人时刊(2018年15期)2018-11-10 03:25:32
逍遥传奇
论詹姆逊的辩证批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