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方廷
甲骨在林语堂的小说《京华烟云》中是颇为特殊的物件。小说中至少有三四处十分突出地提到了甲骨,这种独特的文物对小说整体情节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除此之外,《京华烟云》的小说叙事同早期甲骨被鉴藏、研究的文化史及学术史形成了文本内外的有趣呼应。借助“诗史互证”的研究视角,深入挖掘甲骨这一物件所携带的多重文化价值,则能看到,在小说叙事之外,甲骨在中国近代被鉴藏与研究的历史均影射了一个跨越多个时代的文化精英群体,而这个群体正与《京华烟云》聚焦的少数几个传统家族高度接近。于是甲骨以其独特文化特质成为林语堂构筑“中国故事”的重要叙事工具,起初作者只是通过甲骨勾勒出晚清北京文人“圈子”生活风尚,尔后甲骨在小说中又指向了一种站在“政治”对立面的生活方式。可以说,小说围绕甲骨展开的诸多情节,无一例外都是对以曾、姚为代表的文化精英家庭的精神写照,从中反映出中国文人家庭在历史变动时期的精神转变和人生抉择,由此书写了变动时代下传统文人精英家庭的“中国故事”。
甲骨在中国古代的文物和古玩之中是颇为特殊的一个门类。在长达两千年前之久的历史长河中,甲骨一直不为人所知,它的偶然发现却成了开启近代考古学、语言学和历史学研究的重要事件。与此同时,正如王国维所说的那样:“顾殷虚甲骨,当其初出世,已视为骨董之一,土人仍岁所掘,率得善价以去,幸无毁弃者。”①王国维在《库书楼记》中如是描述甲骨的发现“:光宣之间,我中国新出之史料凡四:一曰殷虚之甲骨,二曰汉晋之简牍,三曰六朝及有唐之卷轴,而内阁大库之元明及国朝文书实居其四。”方麟选编:《王国维文存》,第721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甲骨从被发现的时候就成了一种新型的金石搜藏品。小说《京华烟云》将故事时代的开端放置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此时正值甲骨初次为世人所知,甲骨也由此正式进入晚清金石家的搜藏视野②梁启超在《中国考古学之过去及未来》的演讲(1926) 当中,把传统“金石学”视为“考古学”,又将金石学 家研究的对象分为石类、金类、陶类和骨甲四种,而其 中的“骨甲”即为“光绪二四、二五两年”被发现的甲 骨。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302-313页,北京: 中国书籍出版社,2017。,《京华烟云》对甲骨的描述,在很大程度上正呼应甲骨在晚清被金石“爱好者”们搜藏和研究的历史文化背景,而小说中的曾、姚两家,也因此被塑造成晚清北京地区参与金石搜藏的“讲风雅”的圈中分子。
《京华烟云》中的姚家从小说开篇就被描述成一个雅好古物搜藏的家族。小说第一章“后花园富翁埋珠宝,北京城百姓避兵灾”记录下了姚家在逃避“义和团”乱象时仓促保存、埋藏家中珍藏古玩的全过程。一方面,姚家仓促选择避难时,姚家太太责备自己丈夫刻意拖延逃离的时间,是“存心住在那儿与他搜藏的古玩书籍庭园共存亡”③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8、10、13、78、40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以此暗示姚思安对“古玩书籍庭园”等物的狂热嗜好。另一方面,当姚家决心离开北京避难的前夜,姚思安与家仆却一同将“六件周代与汉代的青铜器,几十件玉器,刻印的石头”埋在“花园儿里的一棵枣树下④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8、10、13、78、40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用这种方式竭尽全力地保存家中收藏的古玩珍品。
这些描写以点带面地展现了晚清文人家庭热衷搜藏古玩奇珍的风尚。显然《京华烟云》中的姚家正是晚清北京金石搜藏“圈子”中的一员,古玩奇珍的搜藏活动由此成为小说开篇叙事的重要文化语境。晚清的金石搜藏活动具有很强的家族延续性,小说中姚氏父女之间的往来也时常围绕着家中搜藏的古玩珍品展开,这种以金石古玩为尚的爱好在一定程度上演变成了姚氏家族内部的文化传承。在逃离北京城的前夕,尽管姚思安声称“所有那些古玩都是些分文不值的废物”,可他仍对木兰“像告诉她一件大秘密一样详细告诉她埋藏的是哪些东西”,试图让同样喜爱这些“玉的跟琥珀的小动物”的女儿能够记住家中这些珍藏品⑤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8、10、13、78、40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之后小说还特别提到,“到十六岁,木兰还常陪着父亲去逛隆福寺庙会,搜求古董”⑥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8、10、13、78、40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在康熙以后,北京陆续出现了琉璃厂、东四牌楼、报国寺、隆福寺等以交易古玩、书画等艺术品为主的集市,据考证,在那时已经出现了专门经营古玩等艺术品的商铺⑦吴明娣:《艺术市场研究》,第339页,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隆福寺在其中不仅是老北京东城最大的名胜古迹,也是晚清北京城内以交易古玩、书画为主的重要集市之一,其中隆福寺的庙会被称为“诸市之最”,正所谓“凡珠玉绫罗、衣服饮食、古玩字画、花鸟虫鱼以及寻常日用之物、星卜杂技之流,无所不有,乃都城一大市会也。”⑧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第51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61。《京华烟云》小说中的姚、曾两家最初因古玩搜藏“结缘”也正与隆福寺庙会有关:
后来在隆福寺庙会上他们再度遇见之后,姚先生曾邀请曾先生到他的书斋去过,去看看他收藏的古物,当时姚先生特别把木兰叫到书房,跟他们一同坐了一会儿。⑨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8、10、13、78、40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
一如当时许多珍贵、罕见的文玩那样,林语堂笔下的甲骨搜藏也是一种不出三两搜藏之家的小规模活动,围绕这种文物展开的品鉴和交流通常只能存在于传统私人空间的雅集或是范围更窄的赏鉴活动当中。这种晚清独特的搜藏文化背景构成了小说中曾、姚两家得以通过某种特殊文物相互“辨识”的前提。在小说第三章“曾大人途中救命,姚小姐绝处逢生”中,林语堂以一种颇为戏剧性的方式描绘了姚木兰为曾家所救的过程,其中使曾老爷“认出”姚木兰的关键情节正是她对甲骨的准确指认。文中是这样描写的:
曾老爷慢慢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儿包的一个小包儿,脸上带着一种奇妙的微笑把手绢儿打开。展开的手绢儿的正中正好在他的手心,手心里托着两小块儿发霉状的骨头,每一块大约有十寸宽,八寸到十寸长,看见就像普通微不足道的陈旧的兽骨头,似乎随便谁都可以从古老的花园儿里的地上,或是古宅废墟上找得到的。①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39、40、40、304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
看到姚木兰“眼睛一闪亮”地说出“那不是甲骨吗?”曾老爷才确认了眼前的小女孩就是姚家女儿木兰,因为“天下只有她一个小姑娘儿认得这种甲骨”。随即木兰也回忆起曾老爷“不是别人,正是她跟父亲有一天在隆福寺庙会上碰见的那个人,那时候儿他们正在物色几件甲骨。”②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39、40、40、304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在下面的段落中,林语堂对甲骨这种文物早期搜藏的情况作了简要的介绍,顺带将甲骨在发现初年的那段罕为人知的搜藏史与小说中的人物联系了起来:
当时刚从河南安阳小屯溪,古代的殷墟出现,只有少数收藏家对这种东西有兴趣。木兰的父亲就是当时那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当时有一天木兰陪着她父亲,正好碰见曾先生,两位先生才开始交谈。木兰的父亲颇喜爱自己这个孩子,当时就谈到木兰,说虽然那些古物是那么古老的东西,木兰却特别喜爱。③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39、40、40、304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
作为一种携有大量未识古文字的新古玩,对甲骨的爱好本身就要求收藏者必须具备极高的金石学水平,这也意味着在“京都士大夫以金石相赏析”的晚清金石搜藏界④查晓英:《“ 金石学”在现代学科体制下的重塑》,《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甲骨搜藏在小说开始时的“光绪26年”仍应是一种相对小众的搜藏爱好。然而与金石搜藏这种“秘不示人”传统互为表里的,则是在雅好搜藏的文人“圈子”内部通常保持着较为频繁的社交往来。晚清时期北京搜藏圈子甚偏好私藏和雅集的鉴藏形式,也就是说,“不太熟悉的人,一般未必能看到某位藏家的藏品。即使是熟悉的人也未必能够看到某位藏家的珍品”⑤关于20世纪初北京艺术品收藏活动的“私人雅集”和“公开展览”的区别,可参考叶公平:《二十世纪早期北京的艺术品鉴藏研究》,第51页,南京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4。。在金石搜藏之风大盛的晚清,金石搜藏家们更习惯于通过搜藏圈内部的“雅集”进行文玩品鉴和转让。小说这个部分把甲骨描述为一类较为特殊的金石搜藏品,便暗示了甲骨与当时其他金石古玩一样,它们都只能在这些文人世家内部的“雅集”和私人场合进行品鉴与流通。小说中描绘的“姚先生曾邀请曾先生到他的书斋去过,去看看他收藏的古物”的情节,正传神地展现了甲骨被发现的晚清时期,金石的搜藏和品鉴活动尤其偏重“私密”的特点。
于是,在这样的搜藏文化背景之下,甲骨搜藏的“小众”特性恰好使之成为小说中曾、姚两家交往时重要的中介物。因其“小众”,曾家才有可能辨认出“天下只有她一个小姑娘儿认得这种甲骨”,最终使木兰在遇险之后得以回归她熟悉的生活环境。之后在曾、姚两族联姻时,甲骨又被当作婚娶活动中充当婚姻交付的重要物资。姚家花费了“五千块钱”为木兰出嫁置办嫁妆,小说还特别提到“古玩还不在内”⑥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39、40、40、304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之后小说以“陈列”的方式历数了木兰嫁妆中的奇珍异宝,甲骨亦自然而然地包含在内。
过去,中国的古物保藏一直有着秘不示人的强大传统,在传统的收藏观念当中,古代士大夫“收集”古物的目的在于“珍藏”,而在士大夫圈子内部,也有所谓藏之越深、价值越高的观念⑦徐玲:《博物馆与近代中国公共文化》,第35-36页,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用古物表明文化品质、经济能力和社会地位更是相当普遍的行为。显然在小说的这一部分,甲骨已然是一种具有浓厚文化意味的物件,透过小说中那些提及甲骨的段落,林语堂力图把充满私密社交性的清代金石鉴藏活动塑造成《京华烟云》开篇极为重要的历史和文化语境,而甲骨在上述小说段落中起到的叙事效果便直接导源于这种特殊的背景。
如果说小说前半部分的描写充分利用了甲骨在晚清金石搜藏中的独特地位,从而将曾、姚两个家族的往来放置在晚清金石搜藏文化的语境之中,那么在小说后半部分,伴随着小说叙事的推进,再次“现身”的甲骨则表现出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文化意义。
在小说第三十七章“姚木兰痛悼爱女、孔立夫横遭拘囚”中,正当木兰女儿阿满死于“三一八惨案”的时候,小说“消失”许久的甲骨再一次出现,这一次甲骨是伴随着木兰的童年回忆出现的①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588、588、587、592、592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在丧乱中,木兰回忆起了童年的诸多人和事,其中就包括了甲骨。或许正是这场回忆让她在人生茫然无措的当口找到了拯救自我的出口:
过了片刻,又听见她说:“我那块甲骨!我那块甲骨!”
荪亚以为她是在说梦话,但是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她清清楚楚地说:“还给我那块甲骨!”……“我的甲骨。在外面橱子里。我好久没有玩儿了。”
荪亚一肚子忧愁,去把甲骨拿进来,那是当初嫁妆中的一部分。②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588、588、587、592、592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
从那时起,木兰对于甲骨的喜爱又一次被“激活”了。正如小说描绘的那样:“那些东西对她富有精神上的意义,提醒了她童年时喜悦的时光,但也告诉她什么是时间,什么是永恒。”③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588、588、587、592、592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更值得一提的是木兰从这些“古物”中找寻到了某种不同于政治追求的人生意义。小说记录下了立夫看到木兰桌子上的甲骨和玉刻动物之后木兰说的一段话:“这些小动物里面,比你的文章里,比你的政治理论里,都更有道理。这些小动物能够使人平静。”④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588、588、587、592、592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这一席谈话的终点以木兰劝说立夫投身甲骨文字的研究而告终:
“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甲骨文?关于甲骨文还没有一部有价值的著作出现。我知道你喜爱甲骨文。我也要荪亚学呢。不要再谈论政治了吧。”⑤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588、588、587、592、592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
因而在小说后半段出现的甲骨已经不同于小说开篇时的面目,它已经不再是一种文化精英家庭的搜藏爱好,而是被作者有意塑造成了远离政治、专心学术的书斋生活的象征。在遭逢一系列家国丧乱之后,甲骨化身为书中几位主人公选择回避政治、遁入学术的关键性物件。小说主人公孔立夫和姚木兰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归”家族早年的搜藏爱好,这也意味着过去为姚、曾两家所共有的甲骨“搜藏”爱好逐渐被甲骨文“研究”所取代,最终小说中的“晚辈”们在甲骨文的研究中挖掘出了不同于现实政治的生命价值。
在这里,甲骨的出现标志着小说主人公从政治向学术的剧烈转变,而他们转变的根源却是政府对革命运动的血腥镇压。这种转变或许与林语堂个人的切身体验有关,在20世纪20年代前期,林语堂一度在政治上相当活跃,直到1926年3月林语堂本人被列入北洋政府的通缉名单,而在目睹了“三一八”惨案之后,他更为真切地感受到了政治的危险。有学者指出,林语堂从“披肝沥胆,慷慨激昂”的自由主义战士退化成为“追求精神自由的隐士”,其主要原因在于“专制政府的屠刀和激进分子的鲜血震慑了他”⑥何正付:《20世纪初叶林语堂自由主义思想的演变》,《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对比《京华烟云》选取“三一八惨案”作为小说主人公人生的转折点,以及书中人物面对死亡之后从政治退隐、遁入精神自由的学术天地,我们仍可以看到林语堂个人生平对小说人物心态塑造的影响。
不过和林语堂在现实中选择退隐到小品文和幽默写作的取向不同,小说中的主人公选择了甲骨文研究作为回避政治的出路,并且从纯粹的学术研究中找寻到了人生的价值。在甲骨学发展的早期,甲骨搜藏、著录与研究往往同步进行,拥有丰富藏品的金石世家成员在此转变为专业的甲骨研究者,既延续了小说前文的甲骨情节,又颇为精妙地反映出了早期甲骨研究史上的真实状况。
众所周知,甲骨学是一门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冷板凳”学问,在这一点上,林语堂自己也一直视甲骨研究为传统学问当中“在精神上无异于欧美科学家的工作”。他在《吾国与吾民》第七章《文学生活》当中写道:
实际上,中国并无所谓专门的科学,除了经籍训诂与历史考证。这其实不过为科学的一分支,它供给埋头苦干者以研究园地。①林语堂著《:吾国与吾民》,黄嘉德译,第195、197、634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
这样的知识之探索,在精神上无异于欧美科学家的工作。中国学术中有某些范围适于艰苦工作与有条理训练的研究。这些学业可以下述数种为例,如中国文字之进化(说文),中国声韵之历史,古藉之校正,散逸古书之整理,古代仪礼、习俗、建筑装饰之研究,经籍中所见鸟兽鱼虫名目之分类,铜器石刻甲骨文之研究,元史中异族名字之考究。②林语堂著《:吾国与吾民》,黄嘉德译,第195、197、634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
即便林语堂曾指出中国“无所谓专门的科学”,但包含“铜器石刻甲骨文之研究”在内的“经籍训诂与历史考证”的学术研究,在他的心目中仍不失为一种“科学之著述”。而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孔立夫选择以甲骨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他的取向却是甲骨研究中偏重语言学的一支,也即以文字学研究为主的甲骨文考释,却没有选择其他诸如考古学、历史学、人类学、宗教学等方向的甲骨研究。小说对这一点展现得非常清楚,不仅在木兰劝说立夫的时候提到“甲骨文还没有一部有价值的著作出现”,第三十九章还如此描述立夫南下隐居的生活:
在那个古老安宁的城市中,那样恬静的角落里,也许人以为会平静无事。但是立夫发愤治学,却常感急躁。可以这样说明,他对木兰叫他研究的甲骨文字极有兴趣。研究这种古代的图形符号,辨认尚未经别人辨认的形状,的确是时时有真纯的喜悦。……没有一个古文字学家会在这方面的研究上落了伍,还够得上称为现代的。立夫研究的结果,有不少独特精辟的看法。③林语堂著《:吾国与吾民》,黄嘉德译,第195、197、634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
小说对于中国近代甲骨学研究著作的提及同样反映出立夫所专注甲骨的研究本质上就是甲骨文的文字学研究。小说第三十八章提到了“研究甲骨文最早的著作”,也即罗振玉的《殷墟书契》。在甲骨学史早期最重要的研究者当中,罗振玉的突出贡献在于推动甲骨学研究完成了“识文字、断句读”阶段,他以一人一家之力广为搜集各种新发现的文物资料,被认为对后来的甲骨学研究有“导夫先路”之功,堪称近代金石学集大成者④王宇信、[ 韩 ]具隆会著:《甲骨学发展200年》,第547-54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与此形成对应的是,小说中孔立夫完成的学术著作也同样强调了是一种“语言学”的研究:
立夫的书在那项专题上,成了最好的著作,也是内容最丰富的著作。专家虽不能立即接受他在若干方面的解释,却都承认他立论的精辟,承认了他的学问。因为语言学和经典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很为人所尊重,立夫的名字渐渐为国学教授所知。⑤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679、648页,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
尽管小说没有明言立夫的研究内容到底是什么,但从文中提到的“语言学和经典有密切的关系”一语,大可推断立夫的研究正如此前他自己描述的那样:对“最难最有兴趣的那些字”的研究“会推翻经书上的文句的”⑥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679、648页, 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按照这种描述,小说中孔立夫的甲骨研究实际就是建立在“辨文识字”基础上的甲骨文字考释。结合近代甲骨研究的诸种路径来看,林语堂对于甲骨学的文学“再现”主要呈现为一种通过古文字考释来校读古书、重新解释经典文本的语文学研究,颇为近似小说中提及的用甲骨文献重释《大学》“汤之盘铭”的例子①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648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而这个例子经典地展现了如何使用出土文献推翻传统经注,立夫谈及这件事时甚至作出如此评价:“孔子的弟子把甲骨文念错了。这一定是他们老师教错的,孔子的时候,甲骨已经一千多年了。”②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648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当然从今天的文字学观点看,孔 立夫这一说法也不正确,“汤之盘铭”上的文字并不是“甲骨文”,却与甲骨文字同属于商代的古文字,只是书写的载体有所不同。
小说中的甲骨在此时已经不再是一种被文人世家搜藏的古玩,这种家族内部代代传承的金石爱好到了立夫一代反而也演变成了现代分科治学格局下从属于“语言学”研究的古文字研究。但更重要的是,甲骨在小说后半部分的“回归”同时也标志着一种人生选择——以新材料、新方法“推翻经书”的学术研究取代了此前的政治热忱,也即用书斋中的“知识革命”取代了现实当中的政治革命。最终小说主人公在“回归”家族搜藏爱好的同时,在学术的世界里寻觅到了人生的价值与依托。
20世纪以来,出土文献的大量问世以及对“新材料”的研究成了近代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事件。其中,甲骨的发现连同殷墟的科学发掘,更是20世纪初惊动海内外的重大发现。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的作者当中也有不少从事学术研究,然而在现代文学文本中,却罕见对20世纪初的考古大发现及新出文物进行描写的作品③或许《围城》开篇对这一时期因新出材料引发的学风转移作了简单的描绘:“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其中言及各种知识及文献,大体可以理解为当时留学之“显学”,而其中“敦煌卷子”正是20世纪初同样轰动一时的考古发现。。由此,《京华烟云》中多次出现的甲骨就可视作现代文学如何“讲述”、“再现”同时代考古发现和新出文物研究的重要案例。
依前所述,《京华烟云》中的甲骨始终被作者当成一种事实上承担着多重叙事功能的古物物件。然而甲骨在小说中的多次出现显然并不止于叙事层面的意义,特别是注意到《京华烟云》是一部以英语写就的作品,那么甲骨这种奇特的文物便深深地“镶嵌”进了林语堂用英语向世界塑造的“中国形象”之中。就在林语堂将甲骨描述成一种与中国文人家庭在乱世中如何做出命运抉择相关联的物件时,凝结在甲骨之上的一切文化及学术层面的意涵,便以高度浓缩的方式展现在西方读者眼前。在这个意义上,甲骨从来就不仅仅是串联起小说情节和人物关系的关键性物件,它本身也是林语堂向世界传递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故事”之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④中国作家在20世纪的英语写作几乎都带有“建构起不同于传统作品的中国形象”的意味,可参见小继、张敏:《现代汉英双语作家笔下的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从细节看,小说对甲骨所展现的文化意义的关注,亦着重体现在林语堂对英译词的选用上。在《京华烟云》的英语原著中,林语堂使用了英语“inscribed bones”来翻译中文中的甲骨一词,意即“刻字的骨头”,这与当下最常使用的“oracle bones”(卜骨)的译法有所不同。相对而言,“inscribed bones”(刻字的骨头)更强调甲骨是一种书写和铭刻古文字的早期物质载体,而“oracle bones”(卜骨)一词突出的是甲骨在商、周两代被用作占卜用具的使用属性。与此同时,甲骨作为一种文化专有名词,在翻译学研究中被归为“为一定民族文化专有或蕴含特殊文化信息的词语”,由于暗含了某一文化特定的风土人情、社会习俗,甲骨正如小说中出现的“八角”、“八股文”等事物那样,这类专有名词在翻译成外语之后通常很难被译语读者从字面上加以理解⑤夏婉璐:《视角与阐释:林语堂翻译研究》,第167-169 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7。。于是,作者如何为“文化专有名词”选定英语的翻译词,不仅反映出作者怎样看待和理解这些具有特定文化指向的事物,在一定程度上也塑造了英语读者对陌生事物和“他者”的文化认知与想象。
林语堂用更加突出文字、语言维度的英译词“inscribed bones”来翻译甲骨或许并非偶然,翻译语词的选择恰体现着林语堂本人对甲骨这一事物的认知与理解。林语堂历来关注汉字方块字的“现代化”问题①林语堂曾经描述自己对于汉字罗马化的兴趣,直源于儿时目睹过母亲借助罗马拼音法得以通读《圣经》一事。林语堂:《从异教徒到基督徒》,第18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而甲骨被认为是今天已知汉字方块字的最古老形态②林语堂在20世纪20年代曾积极投身“汉字罗马化”的运动,并在1925年担任教育部“国语罗马字拼音研究委员会”委员。而后在20世纪40年代,林语堂更是花费大量财力和精力投身“明快”打字机的发明。。林语堂本人对汉字方块字长久以来的兴趣和钻研,使他更容易留意到当时新发现的甲骨。因而当林语堂用“inscribed bones”来指称当时新出的甲骨时,他也试图强化甲骨这种特殊文物与语言文字有关的那一面,相比之下却较少注意到甲骨文最初是一种用于占卜且记载下中国早期宗教活动的文字符号。有意选择翻译用词的后果是可以想见的,即便西方读者未必了解晚清时期的金石搜藏文化,当看到小说中的曾、姚两家因甲骨“结缘”,透过“inscribed bones”这个翻译传递给西方读者的观感,更明显地指向了一群以文会友的中国传统文人群体。更关键的是“inscribed bones”所强调的甲骨之为古文字书写载体的用途,正对应于小说中孔立夫所投身的甲骨文字考释的研究。在这个意义上,使用“inscribed bones”的译法一方面暗示了林语堂对甲骨的认识,另一方面足以说明小说所描绘的这些搜藏、研究甲骨的大家族,本质上是一群在那个时代真正懂得且珍惜文物价值的文化精英。
既然甲骨在满足小说叙事功能的同时还被当作传递“中国故事”的重要文化符号,那么便有理由推测,林语堂在设计小说情节时充分地参考、借鉴了甲骨在晚清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被鉴藏和研究的史事。可即便如此,如若认真比照记录早期甲骨搜藏情况的记载,却还是可以注意到小说记录下的甲骨故事却绝非对这段史事的“如实”再现,而是充分融入了作者想象和加工之后的结果。问题的症结在于林语堂很可能高估了甲骨在发现初年在中国的流通情况。例如,姚木兰在“光绪26年(1900年)”因“义和团运动”与家人走散是《京华烟云》第一次提及甲骨的重要情节,而甲骨首次被王懿荣发现大约是光绪25年(1899年)的夏秋之时③关于此事可参考吕伟达:《王懿荣发现甲骨文始末》,《殷都学刊》2009年第3期。。之后刘鹗《铁云藏龟》自序中记载:“庚子岁,有范姓客,挟百片走京师”,这句话描述了直至庚子年(1900年)才开始有古董商从河南殷墟附近带甲骨到北京售卖,当时正是王懿荣注意到甲骨的次年。罗振常《洹洛访古游记》对此是这样叙述的:“后村人得故,均以售范,范亦售与王文敏公,他人无知者。”④罗振常:《洹洛访古游记》,第21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之后马衡在《中国金石学概要》中也提到了甲骨早期藏家王懿荣得到甲骨之后“珍秘不以示人”⑤马衡:《中国金石学概论》,第127页,长春:时代文艺出版,2009。。另外根据西方早期甲骨藏家方法敛(Frank H. Chalfant)的描述,“义和团运动”原本是甲骨从原产地安阳向北京大量转移的时候爆发的⑥夏含夷:《契于甲骨——西方汉学家商周甲骨文研究概要》《,甲骨文与殷商史》,第264-265页,上海:上 海古籍出版社,2014。,然而由于甲骨早期重要收藏者王懿荣突然投井自杀,“他收藏的甲骨流散各地,其中一部分流散到了中国北部的古董集散中心潍县”,最初将甲骨兜售给王懿荣的古董商范潍清、赵执斋正是潍县人。也正因如此,当这批原本应当运送北京的甲骨到达潍县之后,古董商又优先将这批文物卖给了“对中国文物感兴趣、又有购买能力的”传教士⑦Tao Wang“, Oracle bones and Western sinology”, in Yau Shun-chiu and Chrystelle Maréchal (eds), Proceedings of the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in commemoration of the Centennial of the Oracle bone Inscriptions discovery,Centre de Recherches Linguistiques sur l’Asie Orientale,Ecole des Hautes E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 Paris, 2001. pp. 91-116.。因而可以说,在《京华烟云》开篇作为重要历史事件背景出现的“义和团运动”,在历史上恰好是间接促成西方人开始收藏和研究甲骨的转折点。
这些记录甲骨早期出土、流传的信息,不仅揭示了发现初年甲骨搜藏活动与“义和团运动”之间的微妙关系,同时也反映出在“义和团运动”的历史背景下,在北京可考的早期确凿藏家仅有王懿荣一人①从另一个角度也能说明早期甲骨搜藏的冷僻程度。作为《铁云藏龟》面世多年后的第一部甲骨研究著作,孙诒让的《契文举例》在出版后也被认为流通范围极其有限。罗振玉《殷墟书契前编·序》中谈及这本书“顾先后数年间,仅孙仲容徵君作《契文举例》,此外无闻焉。”参见任光宇:《罗振玉等人早期甲骨文研究学术史新探》,《南都学坛》2019年第3期。。因而在《京华烟云》开篇的“光绪26年”时,似无可能形成如小说中曾、姚两家那样以搜藏甲骨为共同雅好的“团体”②在《甲骨学发展200年》一书中,1899-1928年期间被归为“甲骨文的私人挖掘时期”,特指王懿荣在1899年开始发现购藏之后到1928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开始大规模发掘殷墟。王宇信、[韩]具隆会著:《甲骨学发展200年》,第158-15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这也意味着小说开篇姚木兰通过辨识甲骨为曾家所救的情节只可能存在于小说的虚构情节之中,其中充满了作者对早期甲骨搜藏活动的想象乃至误解。鉴于小说本质上是一种虚构性写作,因而从《京华烟云》的甲骨情节与现实中甲骨被鉴藏的史事对照来看,这部小说更像是对近代中国文人世家群体的一种充满深切文化情结的、高度历史化了的想象与演绎。在这个意义上,对《京华烟云》这个故事而言重要的当然不是记录和展现绝对的“历史真实”,而是大而化之地用小说叙事的方式,将真实历史进程中存在过的某些事件以更为戏剧性的文学手法描述出来。
只不过在此始终强调的是,小说中的甲骨在参与构筑情节以外还附带着一重更深的文化意味。在小说中,甲骨从一种晚清金石搜藏风尚下的新见藏品,演变为“决古书之是非于百代之下”的专业学术研究对象,这种剧烈的转变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传承,小说以此折射出文人世家两代人的精神追求,而甲骨学这项艰深的研究本身仍可看作家族金石搜藏传统的延续。正如小说所言,孔立夫“从事古文字研究,自然与金石学发生了关联”③林语堂著:《京华烟云》,张振玉译,第647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而小说记录木兰在遭逢丧乱之际对甲骨的“回归”时也特别强调“那些东西对她富有精神上的意义”。于是小说不断借助甲骨塑造着一批文人世家在不同时代的精神寄托,而以近代文人世家文脉传承为主线的“中国故事”亦由此凝结在小小的甲骨之上。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京华烟云》是一部颇为特殊的小说。它的写作语言是英语。林语堂创作这部小说的意图,是希望该小说在“纪念全国在前线为国牺牲之勇男儿”的同时,向西方读者宣传中国文化,以期激起西方读者对中国抗日战争的同情。小说在叙述中夹杂大量说明及议论,反映出作者试图通过小说介绍中国的文化与思想。在这重创作背景下,多次在小说重要段落中出现的甲骨也便成了林语堂向读者讲述“中国故事”的一个“窗口”。
林语堂书写的这个“中国故事”聚焦于北京数个文化精英家庭中的人与事。如前所述,在小说中,甲骨的几次出现均指向了小说情节和人物命运的转折点:在小说前半部分,甲骨标志着清末文人家庭搜藏爱好与文化品位,而到了小说靠后的篇章,专业艰深的甲骨文字研究则又成了小说主人公从政治舞台退隐之后的人生选择。甲骨被寄予的文化意义正与人物的命运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甲骨在不少段落当中就是小说主人公的精神写照。
只不过根据前文对《京华烟云》中的甲骨段落的考察来看,林语堂书写的这个“中国故事”很明显又是一个糅合了诸多现实素材的文化想象。结合中国近代与甲骨搜藏、研究有关的文化史和学术史来阅读《京华烟云》中的甲骨段落,可以看到林语堂充分利用了甲骨作为文物的多重文化特性。从本质上说,小说描述的甲骨之所能够在承担叙事功能的同时携带诸多文化层面的意义,根源在于甲骨既是一种具备收藏价值的古玩、也是一批有待研究的古文献,而甲骨自晚清以来被发现、搜藏和研究过程中涌现的诸多“离奇”事件,也被作者有机地用作构思小说情节的素材。然而甲骨在承担了多样的叙事功能之外,又被当作一种凝聚了独到文化意涵的关键物件,从而深度地“镶嵌”进了作者想象、诉说、塑造出来的一个充满文化意味的“中国故事”之中。
《京华烟云》以文学作品独有的、富有趣味的方式将甲骨编织进近代“中国故事”的广阔图景之中。作为虚构性文学作品,不唯物质文化与人物的精神品质之间形成了有趣的辉映,《京华烟云》亦极力地彰显了甲骨这种文物的独到文化魅力,用文学的方式激活了“古物”所蕴含的诸多文化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