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暴风雨前》版本演变研究

2021-07-14 06:40
东吴学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汪精卫暴风雨

刘 翔

1936年12月,中华书局出版“现代文学丛书”之一《暴风雨前》,此为《暴风雨前》初版本。抗战胜利后,作者打算对初版本的结构和内容进行调整。1954年,受冯雪峰之邀,李劼人对初版本进行修改,作家出版社于1956年1月出版,是为《暴风雨前》修订本。修订本也可视为《暴风雨前》的定本,此后作品结构和内容再无明显改动。1980年7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李劼人选集》,《暴风雨前》纳入选集第1卷,选集本完全沿用修订本内容。2011年9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李劼人全集》,《暴风雨前》收入全集第2卷,全集本选取初版本内容,其余亦未改动。《暴风雨前》众版本中,从初版本到修订本的变化最具有代表性,最能体现作家的创作主旨和修改意图。《暴风雨前》版本演变情况如下表:

《暴风雨前》版本情况表

作家回忆最初的修改过程:“解放后,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提出来以前,我不打算动笔。我觉得今天写作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今天有今天的一套。我过去学的文艺理论是资本主义理论,不适用了。”①李劼人:《谈创作经验》,《李劼人选集》第五卷,第541-542、542、542页,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新中国成立以后李劼人始有修改“大河小说”三部曲的实际行动。对比《死水微澜》的修改,李劼人说:

《死水微澜》因为基础不错,改的只有十分之一,不很费劲。《暴风雨前》改了三分之二。②李劼人:《谈创作经验》,《李劼人选集》第五卷,第541-542、542、542页,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

由此可见,《暴风雨前》的改动程度远远大于《死水微澜》。纵观《暴风雨前》初版本到修订本的演进历程,作者在章节结构和思想内容方面进行了重要修改。

《暴风雨前》修订本将初版本的四个部分增加到五个部分。每个部分都加上了醒目的标题:“第一部分 新潮与旧浪”“第二部分 下莲池畔”“第三部分 歧途上的羊”“第四部分 暴风雨前”“第五部分 运动会”。新加上的题目突出了每一部分的重点内容,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章节结构最明显的改动是将初版本十一节内容的第三部分,通过拆分、删减、补充为修订本中“第三部分 歧途上的羊”(共八节)“第四部分 暴风雨前”(共十一节)。将初版本中的“第四部分”顺延为修订本的“第五部分 运动会”。现将重点章节改动情况列表如下:

初版本章节 修订本章节 备 注第三部分一第三部分歧途上的羊一二二三三四四五 修订本新增,初版本无此节六 修订本新增,初版本无此节七 修订本新增,初版本无此节八 修订本新增,初版本无此节第四部分暴风雨前 一 修订本新增,初版本无此节

五二 接节续第初六版段本内第容五六三 接续初版本第六四节进“来只两见个二个门人上”七五六 修版订本本无新此增节,初第三部分八第暴四风部雨分前七八 接修节版续订前本初本两无版新段此本增内节第,容初八九九 初版本、修订本第九节、第十节十十文字叙述有很大不同接续初版本第十一 一一十前一那节么“瘦不”后像的以内容

李劼人在回忆《暴风雨前》修改过程时写道:

这部小说塑造了三个知识分子的典型:一个是前进的,当然是无意识的前进,他只高叫流血、革命,但革命以后该怎样办却不知道;另一个是保守的,他有一套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等革命成功再来享福;再一个是摇摆不定的,代表了民族资产阶级在革命面前的两面性。③李劼人:《谈创作经验》,《李劼人选集》第五卷,第541-542、542、542页,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

分析具体章节结构调整,修订本第三部分第一节到第四节与初版本有一些文字上的局部改动,章节回目是一致的,主要叙述了吴鸿、王念玉、黄昌邦三个少年在劝业场、青羊宫、二仙庵游玩,途中偶遇郝又三一家以及伍大嫂,一直写到郝又三迎接尤铁民回国,一行人谈论时局新政。修订本增加的第三部分第五节至第八节,第四部分第一节、第六节及第七节,大量的篇幅都是通过郝又三、尤铁民、田伯行三人对话的方式,表现辛亥革命前后,不同阶级人物对于维新与革命的不同看法。这里修订本新加入的内容,正是对三个重点人物形象描摹的完善:“无意识前进”的尤铁民,“明哲保身”的郝又三,“摇摆不定”的田伯行。初版本中这三个人物在故事发展中的个性并不是十分鲜明,着只是在主线情节叙述的基础上对几个人物的连带性书写,文字重点在于展示旧成都社会的“风俗史”。修订本通过增加的几节内容,尤其是尤铁民、郝又三、田伯行三人大段的对于排满革命、维新变法的讨论,具象化了人物特质,更加暴露了辛亥革命历史背景下的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修订本增加的情节不仅仅让作品结构多出了一个章节,更使小说的叙述风格更加靠近新中国成立后“阶级史观”的艺术追求。修订本成书于新中国成立以后,此时新民主主义革命已经取得了全面胜利,回溯旧中国革命斗争的发展,这又是一次革命路线的论证:只有坚持无产阶级的领导才能取得革命的胜利,才能彻底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并及时实现由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同时,修订本不同人物身上的特质,不同人物面对革命这条“歧路”的选择,也恰如其分地呼应了第三部分的题目“歧路上的羊”。

《暴风雨前》章节结构的调整是一个关键点,我们可以通过横向的类比观念与纵向的历史维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证据必须加以‘布置’。历史学家必须将它置于恰当的位置。进行这项工作时,我们就需具备所谓‘横向’知识与‘纵向’知识(horizontal and vertical knowledge)。前者乃指涉及同时期出现诸般事物的相关知识,后者则是先后出现事物的相关知识。”①迈克尔·斯坦福著:《历史研究导论》,刘世安译,第135页,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 2012。横向对比同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家,这一时期的作家除了对原有作品内容的增删、语言上的润色,也有对自己先前作品章节结构的修改,比如丁玲修改《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如果算改动处次,校订本实际上又改动了58处(含20个章题的修改)。”②金宏宇:《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第201、23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杨沫修改《青春之歌》,“除了一些小修改,主要就是第二部中增写了8章农村生活的内容和3章学生运动的内容,其他章节亦有整页的增写内容。”③金宏宇:《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第201、23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与同时期其他作家相比,《暴风雨前》的章节结构调整是比较大的,且修改后的情节发展更加自然,人物性格更加突出,政治倾向性更加鲜明。纵向观察李劼人创作的“大河小说三部曲”,三部长篇小说的初版本均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重要的修订本(或重写本)都成书于20世纪50年代。其中《死水微澜》和《暴风雨前》都是在初版本基础上的局部修改,《大波》是几乎完全推倒的重写。三部小说章节结构的修改层级也伴随着清晰的发展脉络,《死水微澜》的修改基本沿袭了初版本的章节结构,只是在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语言艺术方面进行增删补益、加工润色,是一次作品修改的小试牛刀。《暴风雨前》的修改打破了原有的故事框架,通过拆分、删减、补充直接多出了一个部分,同时增写了几乎8节内容,是一次作品修改的大胆尝试。在前两部小说修改的基础上,《大波》完全推倒的重写,抛弃了原有的整体结构,几乎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再一次讲述同一个故事。站在历史发展的维度,《暴风雨前》章节结构的调整,是对《死水微澜》局部修改的继承与发展,也为后续《大波》的完全推倒重写作了铺垫。

1942年5月发表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确立了解放区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主题,《讲话》精神成为新中国成立以后文艺路线发展的指导方针。这一时期众多的文艺工作者自觉地将《讲话》奉为圭臬,李劼人学习《讲话》精神后作出了如下总结:

可以说,他把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来,大家尚未十分弄清楚的文艺路线,用深入浅出的理,用朴素无华的语句,给大家讲解的很明白。总和他讲话的意思,就是说,文艺应该为人民大众服务,应该以人民大众为对象,应该作人民大众的代言人;搞文艺工作的应该把资产阶级的意识扬弃,应该把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纠正。④李劼人:《从文学史上说明中国文学原本就是人民大众的产物》,《李劼人选集》第五卷,第501页,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

新的历史环境呼唤新的文艺创作准绳,李劼人意识到了自己过往作品中思想内容的问题,要凸显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主题,就需要把“资产阶级的意识扬弃,应该把为艺术而艺术的观念纠正”。回到具体的文学作品修改上,也就是涉性内容的删改,突显小说的洁化叙述风格;民国人物叙事的淡化处理,弱化甚至消除资产阶级的历史影响。

修订本的洁化处理首先体现在作品涉性内容的删除上。李劼人删去这些文字,显然是认为它们在新社会是“读者不宜”的,与新社会崇尚的价值观相背离。《暴风雨前》修订本对初版本涉性内容的删改主要集中在廖观音、伍大嫂、尤铁民与香芸几个人物身上。廖观音是清末四川红灯教起义首领之一,红灯教借宗教宣传反清灭洋,活动在华阳、简阳、仁寿一带。廖观音率领教徒在简阳石板滩率众起义,以“灭清剿洋”为宗旨,教徒甚至一度直扑总督府,最后寡不敌众,失败被捕后英勇就义。文献记载“(廖观音)是年(光绪二十八年)腊月,于简阳镇子场不幸被捕,于腊月十七日(1903年1月15日)被岑春煊斩首于督院街督署大门前。”①贾大泉主编《:四川通史》第六卷,第197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0。《暴风雨前》第一部分的重头戏就是看杀廖观音。初版本在众人围观廖观音押赴刑场的过程中,有一段廖观音“色相”的描写。初版本写:

那女人刚一露面,辕门外的观众更其大喊起来,并且杂有很多的笑声。大约因那女人果然露了色相,又果然年轻白胖,不负观音的名称,而又在众人又爱好又嫉妒的眼光下活活惨死,实足以满足大众好奇而又残酷的心情罢了?

修订本24第页删为:

那女人刚一露面,辕门外的观众更其大喊起来。

廖观音作为农民起义领袖,在反抗压迫的斗争中英勇就义,初版本描写显然不合时宜,更不符合《讲话》中为人民服务的主题,修订本删去此处廖观音“色相”描写,同时也抹去了围观群众狎邪、龌龊的心理,让廖观音慷慨赴死的英雄形象更加崇高,突出了整个事件的正面教育意义。

《暴风雨前》内容主线围绕旧成都的两户人家,乡绅地主郝家与下莲池的穷苦平民伍家。丈夫伍平被迫离家出走后,伍大嫂带着孩子与婆婆相依为命,最终迫于生计沦为暗娼,不得不依靠出卖肉体维持生活。初版本在描写伍家贫苦的生活同时,有伍大嫂与众多男性发生关系的性描写。表现伍大嫂与丈夫的感情,初版本写:

但他毕竟是个精力弥满得好像皮肤都要冰裂了似的强壮小伙子。即令爱好天然的杜丽娘,工愁善病的林黛玉,遇着如此男儿,也一样的会给他生儿育女,只管在感情上说是不满意。况乎王四姑儿并非其人,而平日同着一般所谓不正经的姆姆嫂嫂们鬼混时,眼睛里所看的男子,有几个又是柳梦梅贾宝玉之类的斯文公子?

修订本第63页删为:

但他毕竟是个精力弥满得好像皮肤都要冰裂了似的强壮小伙子。

后续丈夫伍平被迫离开家后,描写伍大嫂与当地乡绅魏三爷的关系。初版本写:

而她的婆婆却深晓得她叹气的真因:“年轻女人,再说咋个,总是喜欢精壮小伙子的。魏三爷再说人好,再说花钱,到底五十多岁的人,精神实在有限。况又那么多的干女儿,个个都要应酬下子。王女算是他顶喜欢的了,又是才结识的,算是来得勤了,一个月来个四五回。可是往往吃醉之后,就呼呼的睡得同死猪一般,同王女把他抬上床去,丢都丢不醒。女儿家失了节,为的啥子呢?”(略)

修订本第79页删为:

而她的婆婆却深晓得她叹气的真因:“魏三爷再说人好,再说花钱,到底五十多岁的人。”(略)

李劼人并不是站在传统道德角度评判这种行为,更多的是人物性格的外化表现方式以及特定环境下做出的无奈选择。修订本通过内容文字的删削抹去了伍大嫂与丈夫伍平、伍大嫂与乡绅魏三爷的情欲描写。伍大嫂作为穷苦劳动人民的形象得到了提纯,同时文字的洁化叙述也使其人物特质趋于扁平化。

革命党尤铁民从国外归来躲进了郝达三家里,与久不出闺阁的大小姐香芸暗生情愫。尤铁民与香芸感情纠葛中的情欲描写,也是修订本删改的重要内容。初版本写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礼貌性的握手之后,有一大段掺杂情欲的心理描写,表现了两人见面后微妙的心理变化。初版本为:

(略)并且自己又是一个从未与男子接触过的女子,而又不是不知道男女间种种的傻人,对于一个忽然能与亲近的男子,当然要不由自主的想试探一下自己所不清楚的秘密。并且自己已正发育完全,生理与心理两方面,都在如饥如渴正需要饮食之时,所以以聪明、豪爽、深思、好胜的郝香芸,当她第一次与尤铁民把握之后,便被刺激得一夜不能入睡,一夜都感觉得右手手指与掌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之感。

修订本删除了以上内容。接下来初版本和修订本都描写了尤铁民与香芸的第一次幽会。初版本为:

散席之后,老爷要烧鸦片烟,怕客人见笑,遂把他送到书房里,略坐一坐,就走了。郝又三夫妇因华官的病,不放心,也走了。到二更时,尚在书房里陪着客的,便只有大小姐一个人,并且是坐在里面一间。夜里天气并不很凉,而夹门帘是低低垂着。

一会,两人谈得正好时,大小姐不知因了什么,忽的红着脸站了起来道:“我要走了!”

同时,桌上的洋灯忽然熄灭。

修订本第191页删改为:

散席了,老爷要烧鸦片烟,先行告退,

带着姨太太和香荃回往上房。郝又三、叶文婉因为华官的麻子刚免,烧热尚未退尽,不放心,也走了。只香芸一人未走,因为要让底下人撤桌凳,扫地板,只好不避嫌疑,随尤铁民暂时避到内间卧房,一直到二更过了好久,还听见两个人在卧房里大说小讲。

修订本删去了两人情欲化的叙述,文字的洁化处理让本就隐晦的情人之间的肉体接触变得更加模糊。初版本在两人第一次幽会之后,还有两人感情继续发展的段落。初版本为:

(略)他遂抓住她的手,向怀里一带,紧紧将她搂住,向着脸上嘴上头上一阵乱亲。

她撑推了两下,便也沉醉了似的,靠在他胸前,一任他乱亲乱闻,并低声的乱喊。

有几分钟,他才警觉了,忙睁开眼睛,使力推着他道:“你安心要我死吗?尽这样了,就不怕有人进来!”(略)

她定睛看着他道:“我悔极了!昨夜上了你的大当,你把我这一生都毁了!你现在当着灯神菩萨说句良心话,你把我贞节破坏了,到底还要不要我这个人?不要哩,我只有死,我还有脸活下去吗?要哩,你明天就得托人来说亲。(略)

其中有大量语言、动作、心理描写。再一次的肉体结合是两人感情爆发的高潮与激情释放的顶点,赤裸裸的性描写展示了香芸与尤铁民之间的炽烈爱欲。修订本完全删去了以上内容,消除了两人之间的“性爱”叙述。可以将初版本与修订本描写的两人感情发展过程进行对比:

初版本中尤铁民与香芸的感情发展过程:

初次见面,礼貌握手→情欲发展,不能自已→初次幽会,肉体接触→再次见面,情感高潮→不舍分离,依依惜别

修订本中尤铁民与香芸的感情发展过程:

初次见面,礼貌握手→初次幽会,无肉体接触→不舍分离,依依惜别

初版本中尤铁民与香芸的感情发展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感情由初次见面到感情的递进,进而发生肉体接触,再次见面后情欲达到一个顶点,最后两人依依不舍的分别,人物情感的递进式变化更符合读者的心理预期,整个恋爱发展过程具有故事叙述的完整性。修订本对上述包含性描写的情节进行了大量删削,尤铁民与香芸的感情发展只有初次见面后一次模糊不清的邂逅,之后两人就直接分别了。修订本的描述简化了两人情感递进过程,将青年男女之间炽烈的爱欲表达,描述的更像是普通朋友之间点到即止的情感流露。上述关于廖观音、伍大嫂、尤铁民与香芸人物叙述内容的修改,特别是其中性爱情欲书写的删削,使得《暴风雨前》修订本成了“无性”的洁本,小说的整体风格朝着洁化叙事的方向前进了一大步。

关于作品中人物语言的脏话、不文明用语的删改也可以视为另一种洁化。初版本中为了突出表现人物的性格,人物对话中有“瞎起他妈一双眼”“舍得不要脸”“死没有见识”“瘟赃东西”等文字叙述。修订本对此类问题统一作了删改,去除了其中的不文明成分。这类修改是为了呼应1950年代中期现代汉语规范化运动中对“语言健康”的要求。同时,也是为了趋同于新中国文学的无“性”叙事、洁化叙事倾向。实际上,旧中国普通百姓日常语言中的脏话、不文明用语非常普遍,即便是今天,中国当下普通人日常用语中的脏话、不文明用语依然比比皆是。一些耳熟能详的作家作品,语言的洁化或多或少地改变了版(文)本本性。与初版本语言相比较,《暴风雨前》的修订本可以算是洁本了。

《暴风雨前》初版本内容涉及一些民国人物的书写,为了实现李劼人所理解的“把资产阶级的意识扬弃”的要求,确立人民大众在民主革命中的主体地位,就必须对民国历史人物的叙述进行淡化处理,弱化甚至消除其历史影响。第三部分有尤铁民与田伯行、郝又三谈论革命党的情节,修订本除了个别字句的调整,重点删去了熊锦帆、徐锡麟、孙逸仙这些名字。熊锦帆、徐锡麟、孙逸仙这些民国时期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消失在修订本中,原本具体的人物与历史事件脱离干系,使得民国人物的历史叙述模糊化。

革命党尤铁民避难寄居在郝又三家里,尤铁民夸赞香芸,郝又三回应尤铁民,两人通过与历史人物类比来表现香芸性格的豪侠。初版本为:

“倒无足怪,老年人的思想,大半如此。不过,像郝小姐的聪明,埋没在家庭中,很是可惜。若是离开家庭,岂不是又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秋瑾了吗?”他说完,还不住的叹息。

“舍妹在旁边,不便说吗?其实,不要紧,舍妹虽然不是秋瑾第二,性情却是很豪侠的,不然,也不会钦佩你们,也不会敢于同你见面了。”

修订本第165页改为:

“倒无足怪,老年人的思想,大半如此。不过,像郝小姐的聪明,埋没在家庭中,很是可惜。若是离开家庭,岂不是又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苏菲亚了吗?”他说完,还不住的叹息。

“舍妹在旁边,不便说吗?其实,不要紧,舍妹虽然不是苏菲亚第二,性情却是很豪侠的,不然,也不会钦佩你们,也不会敢于同你见面了。”

经过修改,表现香芸性格豪侠的喻体由“秋瑾”换成了“苏菲亚”,有意回避了民国历史人物,淡化了其历史影响。

《暴风雨前》里对汪精卫其人其事的修改也值得注意。汪精卫早年投身革命,谋刺清摄政王载沣未遂,事败被捕,狱中赋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①汪精卫:《双照楼诗词稿》,第1-2页,小休集卷上。一时为人传诵,后于武昌起义后获释。汪精卫于袁世凯统治时期到法国留学,回国后在孙中山的领导下历任国民党要职。李劼人创作《暴风雨前》初版本是在1936年,这一时期的汪精卫位居国民政府二号人物,权势仅次于蒋介石,李劼人此时对汪精卫的认识是曾经刺杀清政府摄政王的“义士”。随着后期汪精卫思想的堕落,越来越暴露其汉奸卖国贼本质。1938年12月汪精卫潜逃越南,发表“艳电”,公开向日本帝国主义投降。1940年3月他在南京建立伪国民政府,彻底投靠日本人,妄图分化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公然与人民群众为敌。“他把日本挑起的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七七事变、八一三事件等日本旨在挑起战争的历史一笔抹杀,其认贼作父的汉奸行径和奴颜婢膝的丑态,真是令人叹为观止。”②闻少华:《汪精卫传》,第129页,北京:团结出版社,2007。1944年11月汪精卫客死日本后葬于南京梅花山,抗日战争胜利后不到半年,其坟墓就被炸得粉碎。“汪坟虽然被毁了,汪精卫的尸骨早已化成一缕黑烟荡然无存;汪伪政府也早成了历史上的陈迹,留下了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但是,汪精卫这个丑恶的名字——汉奸卖国贼,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①闻少华:《汪精卫传》,第240页,北京:团结出版社,2007。有鉴于此,当李劼人1956年修改《暴风雨前》这部作品时,初版本中提及的汪精卫刺杀清摄政王载沣的事件,必须作出妥善修改。《暴风雨前》初版本最后一部分,两次出现了关于汪精卫的叙述。第一次是在最后一部分的开始,初版本原本三行的内容,经过大量扩充成了修订本四大段的内容。修订本几乎为作品最后一个部分重新写了一个开头,完全绕开了汪精卫刺杀摄政王的事件,经过修改,此处涉及汪精卫的文字叙述被消除了。第二次提及汪精卫,也是在作品的最后一部分,郝又三与葛寰中讨论革命党,再次探讨汪精卫、黄复生刺杀摄政王的事件。修订本在这里是一处整体性的重写:初版本郝又三与葛寰中讨论汪精卫黄复生刺杀摄政王的事件,兼谈对于刺杀执行者黄复生、汪精卫的印象;修订本郝又三与葛寰中谈论的是庆亲王奕劻陈奏宪法大纲的事情,兼谈对于宪法大纲的看法。从初版本到修订本,此处人物谈论的核心问题发生了根本性的置换,由原先的“探讨黄复生、汪精卫刺杀摄政王”变成了“谈论庆亲王奕劻陈奏宪法大纲”,有意回避了汪精卫其人其事。修订本经过上述两处修改,在不影响故事情节延展的情况下,汪精卫在《暴风雨前》文本中彻底消失了。《暴风雨前》修订本对民国历史人物的淡化处理,降低甚至消除其对历史事件的影响,坚持“把资产阶级的意识扬弃”,是李劼人向新中国成立后主流意识形态靠拢的主动实践。

李劼人对于《暴风雨前》的改动,不仅仅是对新中国成立前作品的跨历史语境完善和修改,更是对新中国成立后政治路线越来越“左”的条件下的适应与调整。在1950年代新的历史语境下,许多曾经长期生活在国统区的作家都有些手足无措。落实到创作生活中,“为谁去写”“重点写什么”这些核心要素都成了作家需要反复思量的问题。新的文学范式下作家很难即刻创作出符合时代气息的文学作品,于是只好绞尽脑汁去修改自己以前的旧作。这种独特现象就形成了1950年代初长篇小说的修改浪潮。具体来说,推动这个历史时期小说家们修改旧作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比如说应编辑和出版社要求,但这显然不是主要动因。小说家可以拒绝这些要求,甚至可以拒绝出版作品。又比如说是为了使小说的艺术表现力更加精进。但是深究这些修改本的具体改动细节,我们发现这些修改不是在旧有的艺术体系中去精益求精。所以说,完善小说艺术表现力的动因也不是最主要的。小说家修改旧作的关键因素,还是为了迎合一种新的文学规范,为了向新的国家意识形态靠拢。1950年代许多长篇小说旧作都为此进行了一种“自觉性”修改。比如叶圣陶修改《倪焕之》,1953年修改本让主人公倪焕之起死回生,重新投入了进步的工人阶级怀抱。老舍修改《骆驼祥子》,1955年修改本删去了祥子最后堕落的情节,完全改变了小说结局。茅盾修改《子夜》,1954年修改本删去了大量涉性描写,擢升了工人、农民、革命者的形象。同样,李劼人修改《暴风雨前》也属于这个特殊的文学范畴,这些旧作的修改是作家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在新中国成立后思想上的自我改造。按照当时主流话语概括,许多作家都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是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他们是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创作的。”②《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81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进入1950年代以后,作家们为这样的写作感到惭愧,所以一旦有了合适时机便会认真修改。老舍在修改《骆驼祥子》的时候说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自我检讨”,为了“更好的改造自己。”“可是在一连串政治运动的冲击下,在思想改造运动对知识分子的灵魂的强力扭曲和重塑的压力下,随着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工农化’进程的实现,在民主革命时期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位置发生了倒置,各自使命承担着的角色生了错位。”③张新民《:对20世纪50—60年代著名作家“修改作品”现象的审视》,《新乡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6年第1期。从某种意义上说,大量修改本的出现正是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的“开花结果”。

梳理《暴风雨前》的版本变迁并对比姊妹篇《死水微澜》的修改可发现,《暴风雨前》的整体改动是比较大的,特别是小说章节结构的调整,具有开创性和突破性。修订本中对于涉性内容、不文明用语的洁化叙述,对民国历史人物的淡化处理,更打上了新中国成立后某些主流意识形态的烙印,更加强调对新社会读者的教育作用和文本新的政治价值。“如果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来说,意识形态是一种阶级话语,往往表达了某一阶级的愿望;是一种‘虚假意识’,往往对现实歪曲、颠倒、掩盖和神秘化;是革命的武器,却是反科学的偏见。那么,越来越意识形态化的长篇小说修改本,就越清晰地表达了阶级观念,越来越有效地服务于当时的政治路线,也就越来越严重地遮蔽了社会的现状,越来越有力地阉割了人性的真实。”①金宏宇:《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第2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修订本《暴风雨前》有着与初版本不一样的“本”性。概言之,《暴风雨前》的两个版本是不同时代的产物,相比较而言,其初版本的人物形象塑造更加丰满、人物性格更有特点,修订本更符合新中国成立后的主流意识形态和新的文学规范;初版本是1930年代的白话文本,偏好地域特色的川蜀乡音,修订本体现了1950年代的汉语规范,更符合服务全国大众的文学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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