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伟国
书院是中国古代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化教育机构。它萌芽、肇始于唐代,定型、兴盛于宋、元,普及于明、清,最终在清朝末年改制为学堂。历史上,全国的书院总数达到7000多所,遍及城乡各地,可以说,从通都大邑到穷乡僻壤、荒陬边陲,都有规模或大或小、生徒或多或少、师资或强或弱的书院存在。
常熟历史上最早的书院,是元朝后期创建的文学书院。元至顺二年(1331),世居福山陆庄,“以渔盐之利起家,赀产甲吴下”“一生慷慨好义,靡善不为”①中共常熟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等编:《琴川家风:常熟历史上的家规家训》,第221、222页,扬州:广陵书社,2018。的曹善诚斥资建造文学书院,开启了常熟民间兴办书院的先河。此后,进士钱仁夫于明正德二年(1507)建办的东湖书院,明末清初著名学者、思想家顾炎武在移居唐市期间②1644年起,为避兵乱,顾炎武侍母流寓常熟唐市语濂泾,大约居留了十年时间。创立的亭林书院,海防同知鲁超于清康熙四年(1665)集资创建的养贤书院,粮储道迟日震于清康熙十六年(1677)集资购地创建的思文书院,知县康基田分别于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乾隆二十九年(1764)、乾隆三十一年(1766)在支塘、梅李、徐市、碧溪、城区修建、改建的正修书院、梅里书院、智林书屋、清水书屋、海东书屋、琴川课院,粮储道杨本植于清雍正三年(1725)始创的游文书院,靠务农经商致富的孙文倬、孙克勋父子于清同治十一年(1873)建成的虞西书院,乡绅徐芾堂等于清光绪十九年(1893)创办的桂村书院等在常熟各地应运而生,加上在鹿苑、王市等地所建规模较小的书院,常熟历史上的书院总数有近20所。这些书院中不包括建在东岳行宫之左、祀言子的西城书院,建于慧日寺之西、祀清知县于宗尧的永思书院,建于县治右、祀清知县林象祖的清风书院等徒有其名、名不副实的“书院”①彭尚炯:《言子书院补考》,《常熟史志》2018年第2期。。
书院被中国古代不少文人学士、地方官吏当成传承道统、作育人才、创新学术、积累文化的基地,从其萌芽之日起,就同他们个人的精神追求联系在一起。所以,书院的创建者大多从院址的选择、院落的布局、院名的题取等方面入手,为书院环境注入“天人合一”“礼乐相承”“厚德载物”等儒家传统理念,使生徒在主流意识形态的熏染中正心、修身、立德。
书院通常是一个地方的文化教育要地,担负着教育士民和示范风化的作用。人们相信“地灵”与“人杰”是相辅相成的,因而在书院环境的选择上,把“兴地脉”看作是“焕人文”的象征。常熟各地的书院,无论地处城镇郊外,还是乡野山村,或选择山清水秀、风景绮丽的地方营造,或选取具有文化意蕴、饱含人文素养的处所建设。
游文书院,建造“在江南诸山中最秀”的虞山南麓。这里毗邻“古木参差,岚光树色,互相映带”的昭明太子读书台,与常熟文化始祖仲雍、言偃的墓地仅有数百米距离,周边还有弦歌楼、辛峰亭、虞山东麓石刻等名胜古迹。“邑中绅士”出于“此地原系名迹,应为士子会文之所”的考虑,“众襄义举”,捐资公建②苏凌阿:《重修石梅游书院碑记》、《公建及重修游文书院原议》,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第240、237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彭尚炯:《言子书院补考》,《常熟史志》2018年第2期。。曹善诚斥资营建的文学书院,最初建造于县治东北文学桥东的行春坊内,到元朝末年毁于兵燹。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知县王叔杲选中并买下“虞山之麓,御史台之西,去吴公墓二百步”③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处的一处废圃,改建为书院,仍名之为文学书院。异地同名的书院,虽然建于同一县城的两个不同区域,但一处在言子旧宅附近,另一处紧邻言子墓,都与孔子在文学门类造诣最深的弟子言偃密不可分,所以书院也要以其不同凡响的业绩命名。虞西书院,是常熟西北乡的第一所书院。它建办在塘桥东街观音堂庙弄,“筑室三丈浦上,延名师教族弟子,多所成就。盖虽以农商起家,其心固未尝一日忘读书也”④朱新华:《虞西书院办学始末》,《常熟史志》2016年第4期。。书院选取郊野僻壤而建,有其清静、不易受外界干扰的考虑,但主事者藉此教书育人的宗旨,自始就是明白无误的。
书院既不同于地方上作为统治象征的官方教育的学宫, 也有别于一般的民间建筑。它映衬自然,构成一个独立的整体,成为地方文化风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虞山书院是常熟历史上创建时间最早、办学历程最长的书院。它的前身是曹善诚的文学书院。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耿橘重建该书院后,占地面积超过15亩,建造或修复各类用房总计160间(楹),主体建筑大致可以分为学道堂、言子祠、弦歌楼、射圃、讲武厅等5个院落。顾宪成赞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不减洙泗当年矣”⑤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虞山书院的多种建筑,严谨规整,既重视地形的利用,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又加以庭院绿化,林木掩映,构成生动景象,与自然景色形成有机融合。书院中体量最大的学道堂院落,有学道堂、体圣堂、有本室3座建筑,是书院举行课业和讲学的主要场所。在学道堂建筑的中轴线两侧,分列15间精舍,依次供奉颜回、曾参、孔伋、孟轲、董仲舒、周敦颐、邵雍、程颢、 程颐、张载、朱熹、陆九渊、薛瑄、陈献章、胡居仁、王守仁的刻像,以示不忘他们传承和弘扬儒家学说的贡献,时时要对他们表示敬意。这种通过建筑表现出的社会群体意识,反映了中国古代传统“礼乐相成”的思想,使书院师生一入其中,就置身于一种浓厚的政治伦常的观念和秩序之中。此外,书院内还有分布合理、因地制宜的粮仓、厨房、寝室、浴房、厕所等众多配套用房,以满足生徒居学读书的需要。同时,书院内外,甬道两旁,房舍前后,种植了松、柏、槐、桧等各色树木1600多株。仅在体圣堂与有本室之间相通的庭院内,就种植了桂花树44株①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常熟书院的建筑总体较为封闭,但内部环境的机巧则相当考究,两者相互映衬,构成有机联系,反映出常熟书院教育的特点,成为沟通天人关系的一种显现。游文书院内外围墙的修筑、不同功能建筑的安排,体现得甚为明显。据保存至今的清朝碑刻记载,乾隆四十二年(1777),书院的四址分别为:“东至城隍庙围墙并徐姓坟,西至弥罗阁,南至听松堂、三官殿并山塘王氏坟,北至山顶外围墙”;书院的东面,“有梁昭明太子读书台,台下植老梅数十本;又西偏有堂,堂前古桂数株,盘郁可爱;后则缘坡北上,松篁掩霭,蒙泉出焉。向为名胜地,游者趾相错。今则另辟一径,自读书台之右绕出院后,而达于西堂。其南复构三楹,祀商相巫贤父子,名其园曰学山,俾诸生颂读之暇,得以荫茂树、俯流泉,天机自来,会心不远,以息游为藏修之助”②《公建及重修游文书院原议》、苏凌阿:《重修石梅游文书院碑记》,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第239、240、241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
书院创建者选取山水清幽之地、文化名迹之处作为办学理想处所的价值取向,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书院的命名。可以说,常熟一些书院的名字,蕴含了其创建者孜孜以求的初衷。
文学书院从元朝末年初创,到清咸丰十年(1860)毁于战火,断断续续延续了500多年。期间,书院屡有兴废,名称也多次更改。但不管如何定名,其所折射出的尊崇言子、传承言子文化精神的意蕴是一脉相承的。常熟是言偃的出生地。他对儒家学说的执着追求、一心坚守、奔走传播、发扬光大,得到了其家乡后生学子的推崇、膜拜。据时人记载,曹善诚在元至顺初年于常熟县治东北文学桥东“购地作祠宇,开讲堂,列斋庐”③陈三恪撰、陈其弟校注:《海虞别乘》,第50页,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8。,本意是以此祭祀言子的。在地方官将此事向上呈报,同意其招收生徒,并委任曹善诚为山长主持院务后,原初的功能得到了拓展,切磋学问、修身进德成了主业。广东宣慰使王都中曾专门为此题写“文学书院”匾额④中共常熟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等编《:琴川家风:常熟历史上的家规家训》,第224页,扬州:广陵书社,2018。。元朝文学书院被毁后,沉寂了半个多世纪。明宣德九年(1434),知县郭南把县学之西的都宪行台琴川驿改建成“为堂为寝,为庑为庖,层门深窈,不近市喧”⑤张洪《:学道书院记》,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第55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的书院,由巡抚周忱取名为学道书院。周巡抚为何放弃明白晓畅的名称,把“文学旧名改为学道”呢?当时应请撰写碑记的张洪,作了这样的解释:“书院一也,昔谓之文学,今谓之学道,何也?以子游为邑人,北学于中国,圣师目其所长,故曰文学。及为武城宰,施其所学于民,故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形莞尔之笑,有牛刀之戏。而子游以学道为对,言君子学道,必推己以及人,故能爱人;小人闻道,知识分之当为,故亦易使。然则弦歌者,学道之具,非以道为弦歌也。古者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弦歌者,乐之属,举乐以该四教。四教者,诗以理性情,书以道政事,礼以谨节文,乐则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查滓。忽不知入于圣贤之域,于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交,各致其道矣。诗以兴起于前,乐以涵养于后,故以弦歌为学道。但子游之学道,本末兼该,重在小人,故以之为教于邑中。周公之学道,先用力于根本,重在君子,故以之标名于书院”⑥张洪《:学道书院记》,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第55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学道书院之名叫开了百余年,在知县王叔杲将书院改建到虞山之麓时,恢复了文学书院之名。也许,“文学”在人们心中的潜在影响力,要高于文绉绉的“学道”吧。
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早知“有文学之选,而怀向往之私”的耿橘来到常熟任知县。他感到,“书院者,尤当首先议复,而不容一日缓者也”,“以供多士之讲习,以振文学之遗化,庶几盛典既复,先灵亦妥,而人心竞劝,士行可兴,民风可美矣”。在他的大力争取、积极倡导、亲自擘画下,“足以报吴公之德,而慰吾人景行之思”的虞山书院大功告成。“此书院不惟在虞山之麓,而且当虞山之首。因地著名,从古有之,奚俟他求哉?”①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除了史籍记载的正式冠名的文学书院、学道书院、虞山书院外,这所著称于江南的书院还有着言子书院、子游书院、言公书院等其他名目。不管名称如何变化,其开宗明义以言子为尊的做法,是一以贯之的。
游文书院名称的取义,同样显得不同寻常。苏凌阿在书院碑记中写道,“前人命名之义所由来”,“盖取《汉书》所谓‘游文六经之中’,而又合于邑先贤子游子之文学”。其目的是要使入院生徒“顾名思义,绩学砥行,缅言子流风则思前贤弦歌之化,抚昭明遗迹则思古人读书之勤,缅巫相乂王家则思人臣康济之略”,形成“人材辈兴,蔚为世用”的局面②苏凌阿:《重修石梅游文书院碑记》,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第240、241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正修书院改建于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于是四远之士,率多就学者”。主其事的康基田“为之择师以教之,日有课,月有考,规橅制度,视昔有加焉”。他对书院的命名,在对生徒的训导中,有着开宗明义的说明:“大学以修身为本,修身以正心为先。诚意所以去不正而归于正,格物致知,又以剖正不正之界,研正不正之几,而乃能去不正以归于正也。即修即正,一以贯之,人心天命之本,近在于斯,教岂多术哉?若乃庄于色,矜于名,驰骋于文辞,纠棼于训诂,援文牵义,循末遗本,非吾所谓正也。其有奋于才,憍于气,卤莽于当机,侈张于声望,求旦夕之荣,忘远大之务,非吾所谓修也。士人读书论古,澄观内照,而天地万物之理,修身心自得其乐,在我知此。而取声誉、钓名位者,固不屑已。此余所闻于父兄,而夙未有能者,愿以是为诸生勖,并以质之为师者”③康基田《:正修书院记》,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第231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
书院是中国古代以民间力量为主从事文化教育的专门机构,主要承担包括讲学、祭祀、藏书等方面的功能。中国古代,书院设立的用意,大都在厚风俗,明人伦,传授儒家经典,培养家族意识,凝聚地方合力。因此,书院在当地常常担负起教化一方的职责,并通过独特的招徒讲学方式,对民众养成做人行事规范施加一定的影响。
长期以来,常熟西北乡的文风,远没有县城、东乡之盛。在当地靠务农经商积累家财的孙文倬自己未能读书有成,但人生的历练使他深感书院“有师友图籍以供探讨,有膏奖以惠寒孺,唐宋以来名臣硕彦多出其中,不仅为科第嚆矢也”,最能培植人才,因此决定捐田建造书院,延师课读,惠及里中士子。他手订《虞西书院规条》,绘就了书院蓝图。其子孙克勋继承乃父遗志,“聘名宿主讲席,严订课程,人材蔚起,数十里内掇巍科、登(此处为“月、無”两字之拼字)仕者,皆门下士也”④朱新华:《虞西书院办学始末》,《常熟史志》2016年第4期。。
在常熟各处的书院中,虞山书院是最负盛名的,以至于城区现在还有以书院命名的街道存在。前人在县志中记载,“海虞故有文学书院,祀子游,宋元以来,屡兴屡废”。耿橘来常熟任县令后,“饰吏以儒,弦歌讲诵不辍,间乃修复言子之祠,辟书院于左,前者为堂,后者为室,而加以重楼邃宇,胪列其次……射有圃,浴有房……自邑之荐绅先生与子弟之好学者,四方之愿从者,相与讲学、校艺、习礼其中”⑤常熟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标校:《重修常昭合志》,第304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虞山书院的讲学传习,以生徒自我研究为主,师友相互砥砺为辅,以利于发挥从学者的主观能动性,养成独立思考的能力。通常,书院每月有3次集中教学时间,即初三日诸生(秀才)会文、初六日孝廉(举人)会文、初九日讲会,其余时日,生徒大都身居精舍经房,青灯黄卷,究古穷经。
书院祭祀肇端于中国古代的学校祭祀。它是依据原始的学校释奠和释菜的意义,从宋代开始的。此后,书院祭祀成为中国古代庞大的祭祀体系与独特的祭祀文化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从本质上说,书院祭祀是一种独特的教育方式,它作为环境熏陶教育、直观感性教育、榜样激励教育的组合体,与对生徒所开展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通识教育融为一体,成为书院教育的另一有效途径。
在常熟,书院祭祀的对象,既有类同于古代官学拜祭孔子和四圣的,又有在历史演变中逐渐形成自己特色的。简言之,书院所祀并非泛泛之辈,而是有德有功、成己化人之人,也就是地方士绅中立功、立德的先师先祖。东湖书院的前身是一所“中设道家神像,有道流居之”的三官堂。明正德年间(1506-1521),朝廷下令拆毁乡间道观庙宇,县令杨子器听从钱仁夫的建议,责成其将三官堂保留下来改成学校。钱仁夫“撤去其中像设土偶,易以夫子燕居小像,一圣四贤,宛若洙泗讲道之日聚生徒,左右夹室,青衿数十,晨集暮归,弦诵之声,洋洋盈耳,庶几三代乡学之遗制”①钱仁夫《:东湖书院记》,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由此看来,东湖书院所祭祀的,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圣贤。
常熟书院祭祀的对象,与传统官学存在同中有异的情况。证诸历史,它们主要祭祀的,是北上问学于孔子的唯一南方人言偃。王叔杲修建的文学书院,“选地于虞麓之阳,延袤几若干丈”,是对作为“吴产”的“先贤言公”表示敬意的产物。“予令常熟之三日,肃谒文庙。庙之左偏有吴公子游祠附焉。予入而礼之,出而问赞者曰:‘是邑也,子游之乡也,岂无所谓专祠、书院者乎?’”。于是,他在嘉靖年间“庀材鸠工,饬制诹良”,持续建设,形成了“为门为沼,为坊为堂,为寝为楼,为周庐,凡为楹若干,中妥先贤像,以瞻礼之”的建筑格局。所以,严讷的记述中有“书院专祠,则自永嘉王公始也”的说法②严讷:《文学书院记》、王叔杲:《重建文学书院碑》,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第131、298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文学书院依照传统习俗在院内举行言子祀典,分释奠和释菜两种礼仪。释奠礼在每年春秋两季仲月(二月、八月)上丁之次日进行;释菜礼则于每年孟春(正月)择吉进行。祀典活动的礼俗隆重而繁琐,《虞山书院志·祀典志》中有详尽记载。康基田在清乾隆(1736-1795)中期出任昭文县③1726年,析常熟县东境置昭文县,两县同城而治;1912年1月,昭文县重新并入常熟县。知县后,“仰追昔贤学道之训”,“遐思先贤言子道行于兹,余韵流风,至今未艾,重以我朝表彰文物,尊右师儒”,在“城乡创立书院,以辅学校之所未及”④康基田:《梅里书院记》、李蒙泉:《重修梅里书院记》,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第238、239、240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于是,常熟境内建起了梅里、清水、正修等多所书院。这些书院所尊崇的,都是乡先贤的杰出代表言子。
书院最初在唐代出现的时候,指的是官方藏书、校书或私人读书治学的地方。进入宋代,书院逐渐冲破作为藏书机构的限制,以所藏图籍为后盾,担负起知识教育和学术传播的责任,成为作育、培养人才的基地⑤徐美君:《论中国古代书院的学术功能》,《四川教育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从这种意义上说,藏书同书院存在着与生俱来的直接联系。其后,书院的藏书主要用于生徒平时进德修业、明经守礼,以扩大知识面、提高思辨能力和解决问题的水平。回望常熟书院数百年演进的历史,这种功能不仅得到了较好实现,同时还发挥了传承文化和积累知识等多方面的作用。
虞山书院藏书的主要场所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房”和弦歌楼。据《虞山书院志》卷六《书籍志》记载,到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前后,书院共收藏图书257部(套)。这些藏书,按照圣制、典故、经部、子部、史部、理学部、文部、诗部、经济部、杂部、类书部等11个门类归并分类,与传统藏书经、史、子、集的四部分类法大异其趣,反映出了书院的学术取向,以及书院藏书课士致用的特点,具有鲜明的独特个性。虞山书院藏书的个性化色彩,也许是常熟书院中绝无仅有的。但是,书院中多多少少有些藏书供生徒日常使用,则是它们的共性。钱仁夫把古里湖口的三官堂改建成东湖书院后,捐出了家藏的全部图书给书院,并在院中刊刻书籍,为生徒学习进修提供方便。书院的藏书数量,令人赞叹。李诩在《戒庵老人漫笔》中写道:“予目睹藏书之家,若常熟钱水部东湖先生、杨宪副五川先生,真今之邺架也”。王应奎则在《柳南随笔》中,将其与杨仪的万卷楼相提并论:“吾邑藏书之富,自昔所推,成、弘时有钱员外仁夫者,其藏书处曰东湖书院;嘉靖时有杨副使仪者,其藏书处曰万卷楼”。然而,钱的孙子梦圭为人不肖,“鼓众尽掠其藏,而东湖书院之图书,狼藉委掷,为之一空矣”①李烨:《明代常熟藏书家族(下)》,《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明末文人杨彝曾在唐市集镇创建凤基园,以此结社吟诗,讲说辩难,一时远近称门下弟子者不下数百人。园中辟设的凤基楼,是与毛晋汲古阁、钱谦益绛云楼齐名的藏书楼,可见其收藏图书之富之精。
书院制度是书院在知识传授、经典解析、行为规仪、实现途径等方面的一系列制度设计与安排,大致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概括:书院自主聘任名师宿儒担任山长和教师的选聘制度;学生择师而从、自由流动的生徒管理制度;以求道明理为导向、以经史之学为主业的日常功课制度;师生朝夕相处、切磋砥砺、质疑问难、教学相长的教学制度;邀请不同学派、不同思想观点学者同堂讲学、互相论辩的会讲制度;面向社会公众开放的讲会制度,以及保障书院有序运转的学田制度等。
常熟各书院的内在活力和外在影响,与其长期不懈延聘多位国学根基深而又热心公众事务的乡绅耆旧密不可分。言如泗是先贤言子的七十五世孙,曾担任过垣曲知县、保德知州、襄阳知府等地方官。“服官二十年,以爱民教士为先务,垣曲、芮城、平陆书院,均所创建;并葺东雍、解梁、条山诸书院,延师主讲。公余亲与诸生讲解,随时资给之”。以继母年事高为由回常熟后,他参与游文书院的创建修缮,出了很多力。他的儿子言朝标也主持过游文书院讲席。除言如泗父子外,担任游文书院教席的,尚有“爱才若渴,于寒素尤多奖拔”的陶贵鉴,“教授里门,从其游者多知名”的邵广融,出任过咸丰帝、恭亲王奕䜣师傅并入弘德殿为同治帝授读的翁心存,历任多所“书院讲席,教士多所成就”的孙原湘,“归里后,掌教游文书院”的姚福奎,“居邑之游文,学爱讲席,提倡实学,士多致力于经史”的陆懋宗等②常熟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标校:《重修常昭合志》,第1069、1070、1071、1078、1079、1083、1088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
虞山书院在耿橘主事常熟时声名鹊起,凭藉的不只是规模宏阔、设施齐全的硬件,更重要的是有一批饱学的名士任教,有一套完善的教学规约。当时,耿橘亲拟了一份《虞山书院会约》,作为书院的制度规范。会约共有29款条文,从会文会讲的教学安排、有教无类的育人模式、百家争鸣的学术氛围、求真务实的修业指导等方面加以明确,成为书院推展各类活动的依据。耿橘执掌虞山书院最得意的一着,是延聘了一批有造诣有阅历的硕儒名士。据记载,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初,耿橘专程赴东林书院,礼请东林党领袖顾宪成出山担当虞山书院的教主。当年五月、九月,在虞山书院举行盛况空前的讲学大会时,顾宪成亲自赴会,先是作著名的《虞山商语》,后来又带着众多东林先生前来捧场——“东林诸先生毕集于虞……起莘钱先生一本、少白刘先生世学至自晋陵,泾阳顾先生宪成、景逸高先生攀龙、我素安先生希范、玉弦成先生心学、本孺刘先生元珍至自梁溪,彻如吴先生正志、文石张先生纳陛至自荆溪”③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除东林书院的各位讲席外,耿橘还聘请政府官员、本县负责儒学教育的相关官吏担任书院教习。《虞山书院志》卷五《官师志》中,收录一份37人的教员名单。他们中,有进士23名,举人6名,其他人员8名,阵容相当强大④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相比虞山书院较为完善的办学制度,《虞西书院规条》略显分量不足。不过,8款条文,文字不多,考虑却颇为周全,举凡师资、课程、奖励制度、伙食、财务、后勤管理、办学经费保障等均有所涉及。书院的经费保障,事关书院的兴衰成败,也影响到其能否持续不断培养人才。因此,书院的创建者在擘画之时,就把院舍修缮、书籍添置、讲席薪金、生徒伙食等所需费用的日常保障,提前进行筹划安排。游文书院由本地乡绅言德坚、陶贞一等“醵金购址,请于前观察朗山杨公(名本植),爰创规模”。当时,“朗山捐俸伍百两,逐一修理,复集肄业”,其他捐款的士绅多则数百两少则数两,总数超过100人。此后“数十年来,鸿儒硕彦,多出其中,是虞山固毓材地,而书院又储材薮也”①《公建及重修游文书院原议》、苏凌阿:《重修石梅游文书院碑记》,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第238、239、240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常熟其他书院的创设、修葺、改建,大都依托士绅捐资乐输。正修书院重新修葺时,共有12人为之捐输。其中,二百二十两“当即贮典生息”,六十两“改设书院用”,三十两“买砖瓦松板,收拾读书房间并铺地用”。梅里书院“经营图度、出赀助建及捐田备膏火者”,共有70余人,他们在书院“葺而新之,复拓其地二亩,门堂斋舍,规制咸具”过程中,起到了积极的支撑作用。思文书院在清道光十一年(1831)由知县周岱龄等捐银二千余元,黄朝卿捐田二十亩,“以半作修理费,并增建书厅;其半及田租、学租等,为师生修膳之资……”②康基田:《正修书院记》《梅里书院记》,陈颖主编《:常熟儒学碑刻集》,第231、225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7;常熟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标校:《重修常昭合志》,第307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
如果说士绅的捐款,主要用于书院的硬件设施建设的话,那么,他们所捐的田产,则更多的用于书院的后续发展了。书院设学田以赡学的制度,起始于宋朝,并一直延续到清朝。学田的来源,主要是当地善士或创办者自己的捐赠。曹善诚出资创建文学书院时,“赡以田一千六百亩有奇”,后来,在州官劝说下,“曹君益之,畀以二千六百亩有奇”,“自是其田有苗税而无力役,春秋之事,得不匮乏,为士者亦有所蒙赖,而优游于诵弦俎豆间”。曹善诚之后,捐赠私人田产给书院的还有生员周景星。周景星姐姐、姐夫膝下无子,双双亡故后留下良田319亩。为避免家族内部争夺,他征得大多数眷属同意,将其中的300亩捐献书院③常熟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标校:《重修常昭合志》,第303、306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虞西书院于清同治九年(1870)“相度基地,具禀兴工”后,“当即鸠工庀材,创建头门五楹、讲堂五楹、左右厢房两楹、东首书房三楹。至十一年春始获告竣,计用制钱三千二百余缗”。随后,创办人孙克勋按照《虞西书院规条》,捐田一百亩六分五厘五毫,报请县衙备案④朱新华:《虞西书院办学始末》,《常熟史志》2016年第4期。。常熟其他的书院,或多或少均有地方人士捐田助学。梅里书院在清乾隆(1736-1795)年间,得到所捐田产一顷四十二亩六分五厘;清同治八年(1869),又募得田产20多亩。正修书院初创之时,得到所捐田产一顷二十四亩二分五厘⑤常熟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标校:《重修常昭合志》,第303、306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接受各界的土地捐赠成为学田后,书院并不派人直接经营,而是采用租佃制,通过丈量学田、招徕佃农、确定租额,以佃租的方式收取租金。周景星捐给虞山书院的300亩田产,每年可收租米320.4石,按当时通例,实际收租290.16石,作为书院部分日常开支的费用。同时,也有把学田典给当铺生息作为收入来源的。游文书院到清朝末年在常熟、昭文共有学田三顷九亩九分八厘四毫;在沙洲“存正田二十三顷三十二亩六分一厘二毫,塌田四顷六十二亩五分七厘九毫零”,并“存各典生息钱六千七百三十二千四百七十九文”⑥常熟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标校:《重修常昭合志》,第307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书院制度与书院精神是书院的一体两翼,前者是后者的外在表现。从不同时代的不同书院中,可以看到制度对书院精神的指引和塑造。书院精神是中国古代书院在长期的发展演变历程中,所形成的思想观念、价值追求、文化传统、教育理念、办学风格等,逐渐积淀、凝练而成的一种独特的精神价值。常熟的书院精神,与其他地方的有同有异,总体而言,表现为:以人为本、立德为先、重视人格养成的人文精神;担当天下、传道济民、教化社会的经世精神;穷本探源、上下求索、实事求是的探索精神;不囿成说、与时偕行、引领学术思潮的创新精神;有教无类、自由讲学、兼容并包的开放精神;鼓励学生自主学习、师生之间质疑问难的自主精神。
常熟各处坊间集资捐款建办的书院,作为私学的主体,主要承担着启蒙教育或初等教育的责任。他们为解决子弟受教育的终生大事,在本乡本土建立家族书院或乡村书院,聚集藏书,择聘名师,招收本族、本乡子弟读书其中,从而使文风日盛、学子日多。孙克勋在常熟西北乡筚路蓝缕,建成虞西书院后,“厚币聘耆宿,主阅文任。立奖格,按月课士。虞西文风之盛,实基于此”①朱新华:《虞西书院办学始末》,《常熟史志》2016年第4期。。从一定意义上说,虞西书院发挥了在偏远地区普及文化知识的作用,满足了广大中下层民众对读书求知的需求。
在中国古代,官学是专为科举考试而设的、供人获取利禄的捷径,而非实实在在研究学问的所在,当时真正研究学问的,倒是书院。虞山书院的教学活动允许不同学派、不同观点开展辩论,没有门户之见。师生围绕主题探讨之时,“不掣签,不命书,不拘生童,随有志又见者讲论三五章以法其端”,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而后“随时聘请教主阐发精义”。这种循循善诱,或由主讲教师对经典成说进行质证,或同一教师逐一回答多名生徒不同疑问,或几位教师围绕同一议题相互诘难并阐述各自观点的教学模式,对于书院的众多生徒,无论是学业还是做人,都受用终身②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常熟的书院,素来重视社会教化功能的发挥,他们通过定期不定期举行的公开讲学、祭祀等,促进儒学价值观念在社会各阶层的传播。名师云集的虞山书院,讲会讲学多,议题层次高,每有活动,均会吸引入学生徒以外的人心向善、有志听讲者前来,产生一定的集聚效应。当其时,“每期赴会无论本县之乡绅士童,即四方贤达闻风来者,亦莫能屈指计也”,“举邑之内,自衿绅以至黔黎,无不欣欣色喜;自城邑以至四境,无不日日往观。至于会讲之期,白叟黄童,环桥观听。若城北无过民人陶经者,年九十三岁,生有五子,长男陶侯年七十一岁,次男陶仁年六十八岁,父子俱庞眉皓发,相与扶曳而至,叩头先圣先贤之前,俨然画图中人……一时会者无不赞叹,尊老慈幼之心,无不油然兴起”③彭尚炯:《耿橘与虞山书院》,《常熟史志》2015年第4期。。
书院精神是书院的灵魂,是古代书院制度留给后人最为宝贵的财富。我们对常熟书院从内外环境布局到硬件配套设施、从设立初衷到具体谋划、从师资安排到教学对象确定、从制度设计到实际操作等进行梳理分析,是想借助这种探颐索隐,从广博的书院精神中找到书院教育有益于当代素质教育的成分,以古人的智慧提供给今人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