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磊 张光芒
“国民性”书写是现代以来历久不衰的创作母题,形成了鲁迅式的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为基本态度、以“国民劣根性”为核心叙事话语的经典写作范式。后世作家尽管从不同角度丰富着国民形象系列,但大多不脱这种文化视域和价值判断标准。到了赵本夫这里,国民性书写则为之一变,其在国民性格塑造、国民文化心理嬗变和国民价值追求等诸多层面呈现出独具一格的创作风貌。本文从赵本夫不同创作阶段出发,从“人与历史”“人与文化”“人与土地”等三个维度来探讨其小说中的国民性话语,并从中辨析其传承、更新和变异之处。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赵本夫创造了不少具有鲜明时代感的人物形象,其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是通过书写历史变迁中个体的生活变化和精神迁移表现出来的。1981年发表的处女作《卖驴》即是通过对孙三老汉从卖驴到不卖驴的过程中所产生的由思想惶惑到自我解脱的心理转变的描写,反映改革开放初期农民思想的转变。随后的《‘狐仙’择偶记》则由黑嫂命运转折的叙事体现了新时代条件下农村妇女对自身爱情、婚姻、生活的自觉和自主意识,写出了人物的性格和心理转折。
赵本夫具有深厚的历史意识,由于长期深切的生活体验和深沉思索,他对农民群体身上的传统精神重负有着深刻的体认和理解。他很快摆脱了呼应时代新潮的单一创作模式,着重展示个体在历史链条中的生存困境,尤其是致力于探究个体在历史转折期的悲剧性命运。《铁笔》写了灰色小知识分子老吕在新中国成立前后的人生浮沉,他在由阶级构成的密网中战战兢兢,被遗弃在新社会的角落。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老吕在可悲的生活困境之外,在不为人知的时空里,顽强地保留着个人优雅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追求,以此试图保持自我的独立意识以及心灵的安慰与解脱,追求个人精神世界的圆满。这种自足的性格和心理的人物设置显示出作者的匠心独运,它一方面具有传统性的精神胜利的意味,另一方面具有鲜明的个人主义色彩,是对保守国民性格的变异表达。然而,小说在第一次峰回路转之后,又出现了第二次转折。在一个极偶然的吃香蕉的场合,老吕无意间触犯了单位领导的权威和自尊,在权力的秘密运作下毫无预警地被开除公职,成为失魂落魄的街头小贩,人物原本自成一体的心灵世界彻底崩坍。作者写出了历史的复杂性和吊诡之处,“解放”这一时代话语在人物命运的沉沦中顿失光彩,而个体的挣扎在新历史语境下显得尤为可惜可叹。
赵本夫在创作初期就尝试摆脱时代与政治的限制,批判性地呈现历史上因袭下来的乡民封闭麻木的精神图景,《绝药》《寨堡》等可为代表。《绝药》写民间医生“崔老道”以一味“绝药”制成神秘的“白鸡膏”行走于黄河故道,获得了乡民的狂热崇拜。保守、愚昧的农民群体对其怪诞行迹的神化想象无疑掺杂着传统文化影响下的神明信仰与依附心理,显示了前现代的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悲剧性存在。《寨堡》以象征手法和戏剧性的情节设置表现村寨首领“甄山泰”与民众的传统伦理观念及其运行法则,揭示了制约农民僵化的精神心态的历史因素,从而承续了“五四”时期的国民性批判叙事。
赵本夫善于写人物的性格变化及其背后的历史负重,表现个体“新”与“旧”相互交织的精神状态。如《多得了五元钱》写出了一辈子固守传统义利伦理的老农江古利在金钱意识影响下的道德失守和灵魂折磨。《远行》写出了农村女性豌豆生活的积极变化反而引起的情感的畸变和心理的悲剧性。《雪夜》写受自由婚恋观念影响的玉子被村民视为异端、遭遇残酷背叛而绝望自杀的故事。玉子成为封建婚姻观念的牺牲品,而加害者竟然是她的曾经扮演启蒙者的高中生恋人,这显示了传统力量的强大与自主意识确立的艰难。由此可见,赵本夫不仅描写农村新图景和农民新生存状态,传达时代的主题,而且深入思考历史与个体的复杂关系,对隐藏在历史脉络中的国民性格做出了发人深省地剖析。
赵本夫对国民性问题的思考不只是历史性的,而且是文化性的。在他那里,除了国民性格,国民性还被理解为积淀在个体身上的文化心理结构和集体无意识。他在描写农村生活的基础上,更多地关注特定群体的精神状态,发现传统文化之于民众的多元影响,并以逆向性的思维,对以往的“国民性话语”展开反思和改写。
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赵本夫更加注重从文化层面思索黄河故道的历史兴衰、农民群体的命运沉浮,“他毅然放弃了从事通俗文学创作的优势,将自己的作品中注入了更加丰富的文化内涵。他不再注重摘取时代潮流中那些令人激动的浪花,而是顽强、执着地到文化潜流深处去打捞那些隔世经年的沉淀物,去寻求黄河故道乃至黄河中下游地区人类生存的历史文化底蕴。”①胡相峰:《在文化潜流中打捞—赵本夫近作论》,《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而他对民众文化意识和心理结构的新探索使得其国民性话语表达丰富起来。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刀客与女人》中,黑虎被政府捕获押往刑场的路上,县城居民以窥视的眼神渴望看到传统戏曲中绿林大盗的就义场面,“已经走了一段路了,他并不唱戏文;已经过了两家酒店了他也不要酒喝。有人不满意起来,大声叫道:‘咋不唱?唱一段呀——!’‘死犯,唱呀!别装孬种哟——’”这与《阿Q正传》中阿Q刑场赴死时人们嗜血的病态与麻木的心灵何其相似。
但是,作者没有简单地停留在“五四”式的批判和暴露之中,就在同一个“示众”场景中,他随后以主体介入的姿态将围观民众的精神位置进行了置换,对民众心态进行了彻底地反转:
“一街两巷的人,随着行刑的队伍缓缓移动,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吵闹,没有人喝彩。整个西关大街,就像一条寂静肃穆的林中小道。整个人群就像一支默默送葬的队伍。从来的杀人场面,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令人动情过。如果说,以往人们从目睹死囚临刑前变态的狂乱表演中,可以寻求某种刺激和精神满足,那么此刻看到这个娃娃一样的罪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场面,却足以敲碎一切正常人心灵的窗扉。让那固有的善良和怜悯的情愫,从麻木和愚昧的浸泡中分离出来,完全投给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这异乎寻常的气氛的出现,仅仅是凭黑虎那张无邪的孩子气的面孔,凭他那双焦急而专注寻找着什么的眼睛。——难道还不够吗?够了!”
这一段描写是《刀客与女人》的最精彩之处,它改写了现代文学经典的“国民劣根性”叙事模式。出于美好人性的自然反应和对生命的感同身受,曾经麻木与残酷的人群终于冲破文化潜意识的束缚,找回内心的善良与怜悯,实现了道德感情的自由释放。这种人性复归和精神更新的书写源于作者对国人精神残缺的愤懑和渴望摆脱传统文化心理重负的努力,从而在承续“五四”启蒙叙事的基础上,完成了对鲁迅式的“示众”场面和“看客”意象的转换,实现了国民性话语书写的突破。
在国民性话语的多元化建构过程中,《混沌世界》是一个特异的存在。乡下人地龙长期遭受生活和命运的捉弄,养成了敏感、内敛、倔强与阴沉的性格,他努力实现人生的转折,渴望获得柳镇居民的身份认同。然而,可悲的是,地龙向上挣扎的渴望与柳镇人对他的排斥、攻击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传统文化的尊卑观念、权力伦理、地域歧视在柳镇人对地龙的书铺群起攻之的荒唐行为中鲜明地表现出来。在小说末尾,地龙终于战胜镇上的敌人黄毛兽,获得应有的正义之后,却没有得到柳镇居民的认可与接纳:
“从广西回来之后,他没有去街上炫耀自己的胜利。街上也没有人向他欢呼。只有二锤夫妻打了个招呼,很淡。丁字街口静悄悄的。居民们都在沉默之中。他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冰冷的面孔。他感到一股寒气正向骨髓里浸透。他不知道自己仅剩的热力,是否能抵挡得住。也只有现在,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到,质朴的土地和父亲,黄金般的少年时代,都已经离他而去。自己正走向一个未知的人生里程。那将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很长,很长……”
“柳镇”成为主宰人物心理与命运的话语场,“柳镇人”则是作者用于审视国民精神疾病的透视镜,地龙最终无法获得柳镇人的内心认同。作者深入地探析人物的伦理观念和话语的内在机理,揭示了扭曲的传统文化意识形态及其无处不在的控制性。与此相对照的是,“地龙”形象则是新的农民性格建构的载体,他一心想摆脱屈辱的境遇,冲破灰暗的人生,散发着向上的生命狂热,和柳镇人的集体无意识进行了无声地斗争,在性格、心理和思想层面上被作者赋予了孤独和自由的“战士”与“狂人”气质。这使他既不同于之前的鲁迅《故乡》中的保守、萎靡的闰土形象以及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中开朗、单纯的小二黑形象,也不同于之后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积极、乐观的孙少安、孙少平形象。可以说,这种形象和性格设置在当代小说中是极为少见的,从而拓展了“五四”以来的国民性书写格局。
《涸辙》是赵本夫重塑国民性格和文化心理的另一个典型文本。为了改变恶劣的生存环境和延续群体生命,鱼王庄村支书老扁年复一年地带领村民疯狂地植树,历经了自然环境侵蚀、战争破坏、政治运动摧残、饥饿折磨等各种打击,全村人的栽树行动从未停止。这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贫苦农民对宿命的麻木与臣服,没有人们对时代政治的趋附。村民们始终保持着自身精神的独立性,个体生命的卑微与渺小、前景的灰暗残酷与无望都抵消不了人们反抗自身不幸命运的激情与信仰,坚韧、倔强、执着的文化性格在“栽树—毁树—栽树……”的历史循环过程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涸辙》反映了一个村庄的悲惨命运和惨烈图景,呈现了村民不甘心命运摆布的反抗意识和无与伦比的生存激情,“推而论之,求生保种的精神不仅仅是鱼王庄,也不仅仅是你脚下那块土地上的文化精神,它凝聚了中国人民一个多世纪来的艰苦卓绝的斗争精神。”①陈思和:《蜕变期的印痕》,《赵本夫文集·隐士》,第346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从这个意义上看,《涸辙》超出了地域性文化的局限,创造了一个民族的悲剧故事。它可以说是一个寓言,一个民族文化变裂期的痛苦与牺牲的缩影。”②陈思和:《蜕变期的印痕》,《赵本夫文集·隐士》,第346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作者挖掘了传统文化心理中正向的一面和积极性的因素,冲破了否定性和封闭式的国民性话语旧框架,这是难能可贵的。
一方面,赵本夫创作了一些批判性文本,如《仇恨的魅力》中原先淳朴的村民在政治动员之下,以精神侮辱和肉体摧残的方式冷酷地对待原来人缘颇好的地主郝大胖的儿子狼,性格和心理都发生了畸变;《无门城》以象征的方式批判了保守、封闭的民族文化心理,“无门城”的意象颇似鲁迅“铁屋子”的隐喻特色。这类描写与早期的《寨堡》《绝药》等一起接续了“五四”时代的启蒙叙事,构成了国民“劣根性”批判的时代线索。另一方面,他又创作了表现多元国民性格与心理的小说如《刀客与女人》《混沌世界》《涸辙》等,构建了一个重塑国人生命存在形态和价值体系的文学世界,从而在新时期为国民性叙事提供了新路径。
除了直接对国民性格和心理进行建构的文本以外,赵本夫在这一时期还集中创作了极具哲理意味的中篇小说系列,作为对国民文化形态变迁的隐喻性表达。他曾在一篇序言中写道:“ 《蝙蝠》是一种沧桑,《涸辙》是一种象征,《陆地的围困》写一种追寻,《走出蓝水河》则是一种跋涉。这四部作品都很饱满,且有形而上的意味,可能会成为我中篇小说中最优秀的。时间与空间、生命和死亡、白天和黑暗、此岸和彼岸、男人和女人,都是永恒的存在,其间包含着多少世事和沧桑。”③赵本夫:《赵本夫文集·仇恨的魅力》,第2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以《蝙蝠》为例,“蝙蝠”出没于白天和黑夜交替之间,象征着未生未死的生命存在,破败的老城与后起的新城街道,构成新旧碰撞的文化场域。各色人物的生死境遇,预示着历史的沧桑巨变和人生的虚无,生命的孤独与寂寞感弥漫在小城上空。小城作为新旧转换之际的空间载体,是处于明暗之际的文化嬗变的象征意象。与《涸辙》《碎瓦》对农民命运的感喟不同,《那——原始的音符》《陆地的围困》《走出蓝水河》等小说转换视角,对现代文明投以冷峻的审视目光,通过对野性生命和自然生态的重塑表达作者对国民性格和文化心理更新的呼唤,从而开辟了下一个阶段的创作道路。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期,面对新的时代语境,赵本夫深入思考城市文明的缺失、消费社会的畸形与精神的虚空等现代性问题,不断审视国人的生命状态,对国民性的当代变异问题进行反思。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以乡村和城市为载体绘制众生图,以人与土地的关系重构为主要着力点,思考人性的多元存在,其文化视点也发生重大变化。鲁迅在思考国民性问题时,曾将“怎样才是最理想的人性?”④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许寿裳回忆鲁迅全编》,第24页,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作为首要问题来看待,赵本夫接续鲁迅聚焦这一核心命题,在城乡裂变的新的生存背景下,将国民性话语从以往质疑性的、批判式的语言桎梏中解脱出来,着眼于以悲悯情怀和质朴情感探究理想的人性,从生命更新的角度表达自己对国人精神特质、文化气质与价值追求变革的渴望。
在题材及人物塑造方面,赵本夫不断拓展文学视域,对城市生活多所着墨,在充满灰暗色调的城市环境中,发掘隐藏在个体内心深处的希望之光,探寻人的身心安顿之所。如《安岗之梦》中的流浪汉“毛眼”虽身处城市边缘,也以城市主人自居。在《带蜥蜴的钥匙》中,“毛眼”没有被命运击垮,他渴望回归城市,做着被城市接纳的美梦,其中既有对自身不幸遭遇的体认,又有改变命运的不甘和倔强。《洛女》中的“洛女”被所谓文明的城市人鄙弃,内心却坚守自我的独立意识。尤为特别的是,《鞋匠与市长》中的“鞋匠”身处街巷,却神游万仞,保持了内心的平静和精神的自足,在与市长的交往中,扮演着引导者和守护者的角色。这种角色设置是极为新颖的,作者打破了权力、等级等因素构成的话语叙事模式,体现了对独立的个体生存形态和平等的精神世界的追求。
《天下无贼》是赵本夫探求理想人性的转折性文本,在其作品系列中占据重要地位。小说写盗贼王薄、王丽在农民工“傻根”的纯洁人格感召下打消偷窃念头,转而护送“傻根”回家,并在火车上与其他窃贼斗智斗勇。“傻根”是一个极为纯朴、率真的人物形象,他对世界有着天然的善良认知,内心纯粹圆满,没有一丝杂质。他的“傻”表现在其对世界没有成人的世故理解,对人心没有看似深刻的怀疑,对社会投以清澈的目光。在他身上,看不到社会文化体系和精神结构的束缚,心灵具有无可比拟的开放性。他是世俗世界中的一束光,照亮了窃贼的灰暗灵魂,激发了人性深处的道德意识。这种性格和心理的设置看似不可思议,内在却蕴含着人类精神的终极指向,即对至纯至真至正的人性的执着和灵魂自由的渴望。小说表面上是写实性的,本质上却是写意性的,一直到结尾,“傻根”也没有发现窃贼的存在。两个改邪归正的窃贼和一个“刀疤脸”警察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精神世界的纯粹性,延续了“天下无贼”“人心太平”的美梦。小说以一个极普通的偷窃故事表达了一种渴望人性完善的道德感情,而“天下无贼”的绝妙意象则散发着迷人的生命光辉,是对理想人世的象征,体现了作者悲悯人生的博大情怀。
赵本夫改变了以往沉重、保守的人物形象设置,赋予各色人物开放的意识和自由的精神,这在“地母”三部曲(《黑蚂蚁蓝眼睛》《天地月亮地》《无土时代》)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总体上说,“ 《地母》通过一个母系家族兴衰嬗替的寓言故事,成功演绎了我们民族历史发展的轨迹,它也可读作一部关于民族的生存寓言。”①程亚丽《:民族生存的寓言—解读赵本夫〈地母〉的隐喻叙事》,《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活跃于黄河荒野中的各色人物构成大地复苏、民族复生的主体,无论是自由、狂放的“柴姑”“小迷娘”,倔强、坚韧的“老大”“天易娘”,还是超脱、自信的“柴门”“石陀”等人物,他们都摆脱了文明社会的道德秩序、伦理观念和价值标准的束缚,被塑造成与传统农民、女性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作家刻画的这些人物都以各自的方式进行着突围,他们如同一条条怀着远古记忆的洄游生物一样,虽然路途漫漫,险阻重重,都一往无前地在寻找曾经栖息着他们祖先、生命与精神的土地,去重建人类的精神家园。”②吴延生《:唤醒对土地神圣的记忆——赵本夫小说〈无土时代〉人物解读》,《名作欣赏》2008年第12期。作者通过独特的人物形象塑造为我们建构了另一种“道德”的生活方式,那就是冲破文明和内心的羁绊,以直面人生的方式追求生命的自由。
赵本夫将黄河故道上的土地以及现代化的城市作为国民性书写的特殊载体,探索不同时空背景下的生命形态,并建立起相互关联的意义线索。在《黑蚂蚁蓝眼睛》中,一场黄河决口使先民回到蛮荒时代,人与土地的粘连成为一切生命存在的根本。神秘出现的奇女子“柴姑”来到已成废墟的平原,在一群劫后余生的难民支持下,以难以想象的狂热从事土地的开垦与种植,生命力的释放与对土地的虔诚交相辉映,历史的断裂激发的却是个体对自由生命状态的找寻。《天地月亮地》将视野拉回到文明秩序时代,“柴姑”艰苦创立的“大瓦屋家族”终究抵挡不了历史的侵蚀彻底破败,“土地”已从生命的信仰和依托,变为财富的象征、政治的符码,土地的神圣性消失殆尽。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共生性的,而是对抗性的,人与土地的分离使生命处于无根的漂浮状态。《无土时代》则聚焦当代,讲述了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变迁过程,不同个体的无根性导致的是虚无与孤独的生命体验。“漂泊”与“寻找”成为作者面对失序的精神世界的反抗姿态,小说中“ ‘寻找柴门’就是一个人对于自身另一种可能性的焦渴,就是城里人对于失落了的天空、大地以及大地上生生不已的生命的怀乡病,就是分裂症患者对于原初的圆融的追思。”③翟业军:《分裂症患者的怀想——赵本夫〈无土时代〉读札》,《扬子江评论》2008年第2期。作者以理想主义的大地情怀,偏要在无土时代建构生命的自然家园。因此,他突发奇想地让木城绿化队长天柱违反规定在城市土地上种植小麦,木城成为自然生灵生存的空间。作者纵横古今,写尽历史变迁、政治变幻,聚焦的始终是人的生命状态,“地母”三部曲中人与自然、土地的关系呈现出“正—反—合”的转变过程,生命与自然最终走向和谐,人类终将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在哲学层面上,这种理想性的国民性书写跨越了时空界限,它是古典的“天人合一”哲学观念的现代转换和文学演绎。赵本夫在《无土时代》中让天柱在木城种植了361块麦田,契合了以古代围棋为代表的哲学思想。这个细节设置暗示了作者变革国民性的哲学基础。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是“天人合一”哲学观的核心命题,生命的真正归宿不是人对物的占有或臣服,也不是人与物的分裂或疏离,而是经由内心的充分解放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融,是合规律性的生命的自由状态。作者关注人性的自由与完善,是与“天人合一”的观念是一脉相承的,与此同时,它又不是简单的回归乡土或自然,而在建立在现代文明基础之上的再创造。在《无土时代》中,作者并没有将乡土理想化(小说中的乡村一副破败、凋零景象,留守村民的压抑、挣扎与逃离等),也没有让天柱返回乡村实现根植大地的梦想,而是站在道德和精神的高处,通过改造城市的土地将生命融入大地。这个情节设置没有引起研究者的充分重视,但这恰恰反映了赵本夫的现代意识,改造国民性、更新国民文化心理与价值体系,不是简单地呼唤返归传统或自然,而是以悲悯的眼光关注生命的存在状态,呼唤理想的生命存在。它不仅回应了当前中国社会的灵魂沉沦与价值混乱问题,更是在本源意义上回应了民族群体的安身立命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既是古典的又是现代的,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
与《无土时代》现实向未来伸展的叙事方式不同,赵本夫在《天漏邑》中将叙述视角从现实返回到过去,以一个村庄的前世今生隐喻历史的沧桑巨变,探索民族的生存之道和价值依归。“天漏邑”偏安一隅,与世无争,以仁义构建生命共同体,以守静无为之法绵延数千年。村民表面保守消极、随遇而安,内在却是坚韧倔强,执着守护着九龙洞里数千年连绵不绝的竹简。作者将挖掘“天漏邑”文明秘密的使命放在不同时代的柳先生、祢五常等学者身上,通过众多学者的奇遇和研究构成纵贯古今的文明链条,从而赋予这个自成一体的村庄以神秘色彩和文化的厚重感。现实性的生存图景与虚幻性的田野调查、学术研究交错混杂,抗日战争与神话传说互相映衬,造成奇崛迷离的效果,使得宋源、千张子等人的现代遭遇具有了浓重的历史感。作者采取现实主义与荒诞主义相结合的手法,精心勾勒“天漏邑”的历史脉络和文化线索,最终象征性地展现国民的存在状态,表达对国家、民族现实处境的反思和文明的重塑意愿。与地母三部曲相比,《天漏邑》人物的生命存在状态从流浪、漂泊转为固定、坚守,生存姿态从动变为静,精神姿态从展望式的转为回望式的。作者试图从文化、神话、传说、历史中阐释“自然守正、天人合一”的生命哲学并对其进行生发改造,以重新确立理想国民性的价值坐标。
总之,赵本夫在不同创作阶段从不同角度探索国民性问题,呈现出与众不同的面貌。无论是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还是对重构国民性格和文化心理的努力,无论是以孤独的思绪反抗时代的喧嚣、注视残缺的人生,还是以炽热的情感探求理想的人性,都渗透着作者对人世的深情,对生命存在的悲悯,对美好世界的渴望。形态各异的国民性书写经历了由破到立、由个体到整体的转换过程,建构起了新的话语体系,从而使得赵本夫小说独树一帜地存在于当代文学的版图之中,并极大丰富了当代文学的价值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