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杉
内容摘要:《无声告白》是美籍华裔女作家伍绮诗的处女作长篇小说,其中探讨了种族、性别、代际矛盾等诸多方面的社会问题。本文分析《无声告白》中华人男性詹姆斯在美国社会面临的三重困境,即渗透入他的成长历程、婚恋生活、亲子关系中的身份认同危机,探讨贯穿詹姆斯一生的“他者”烙印因何形成并如何影响了他的一生。
关键词:《无声告白》 他者 赛义德
《无声告白》是美籍华裔女作家伍绮诗耗时六年所作的长篇小说,本书在2014年一经出版就荣膺当年亚马逊最佳读物称号。作者描绘了一个由美籍华人男性詹姆斯和白人女性玛丽琳结合而成的五口之家,二女儿莉迪亚自杀身亡的变故使得沉埋于看似和睦的家庭表象下的积累数年的种族、性别、身份认同危机逐渐暴露在读者眼前。书封上所写: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可以看作是敬给每一位想要活出自我的读者的一杯心灵鸡汤,却也是莉迪亚以花季生命的陨落,揭示了生活在西方世界的亚裔少数族裔时时刻刻被打上“他者”烙印的处境,以及长久身处“文化夹缝”中致使对自身“边缘人”身份的无意识认同与接受,为以詹姆斯一家为代表的华裔模范少数族裔敲响了一记振聋发聩的警钟。
一.幼年时脑中的“他者”烙印
詹姆斯·李作为美国第二代华裔移民,虽然出生在美国,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这种无归属感最早始于他父母害怕“契子”身份被揭穿的恐惧。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第一部针对特定种族的移民法:《排华法案》,排华者认为美国的经济衰败和工人失业是华人劳工造成的,视他们为盗取了美国人工作岗位的“窃贼”。由于该法案限制华人入境,华人劳工只得冒充在美华人的“儿子身份”,詹姆斯的父亲便是一位冒名顶替的儿子。六岁以前的詹姆斯不得不与父母一起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的惶恐和“无根浮萍”的不安从幼年时就伴随了他的一生。
詹姆斯本应如大多数华人劳工一样一辈子活在加州唐人街,终身困囿于洗衣店或餐馆,但他的父母為了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而选择了远赴爱荷华打工。在劳埃德学院的入学考试上,六岁的詹姆斯首次接触到了美国社会对华人毫不掩饰的不公正,因为“什么样的六岁孩子能够读懂(更不用说通过)这样的题目:一块正方形操场,一条边长为四十英尺,那围着它的栅栏有多长?”“也许只有教师的孩子可以,但对于锅炉工、餐厅女工或者看门人的孩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学校生活从开学的第一天就让年幼的詹姆斯意识到,他是美国社会的一个“异类”。“坐他旁边的女孩问:‘你的眼睛怎么了?这时传来老师恐怖的号叫。”詹姆斯才后知后觉自己应该为自己的眼睛而难为情。一些排外的外国人常常拉扯自己的眼角做出上吊眼的鬼脸来羞辱戏弄华人,因为华人大多拥有形状细长的眼睛,可无论什么样的面目轮廓或五官形状都是各个人种最平常不过的生理特征。“眯缝眼”被西方社会赋予了“羞辱”的意味,是因为他们觉得相较于欧洲的面孔特征,“眯缝眼”是丑陋的、怪异的。这种典型的文化霸权优越感在全白人的爱荷华小镇如暗流般存在,使劳埃德唯一的东方学生詹姆斯不自觉地被盛行的欧洲中心主义影响,无意识地接受白人群体对自己的看法并使用他们的文化价值观来衡量矫正自己。他拒绝父母接送,假装忘记家谱作业,逃避自己华人身份的同时也决定迎合美国白人世界,他为自己拟定了一项融入同学们的计划:看热门的漫画和电影,学流行的棋牌游戏。可詹姆斯的“逃离计划”失败了,因为他的东方面孔太过鲜明,他的“迎合计划”也失败了,因为即使他学会了那些游戏也没有玩伴,日复一日的被人群排挤让他渐渐地发觉自己并不受欢迎,并把这一切归因于自己的亚洲面孔和华裔身份。少年时期的经历让詹姆斯痛苦于人群将他“边缘化”的孤立,也让他无比地渴望和向往“中心”,但“他者”位置的不可撼动性使他逐渐绝望地意识到,“融入人群”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境。
二.爱情与婚姻中的“他者”定位
青少年时期詹姆斯对自身“边缘人”身份仍有些模糊的认知,并没有因爱情的来临而消解,尽管与玛丽琳的恋情让他恍惚觉得,“是美利坚这个国家接受了他”。他一方面以为自己得到了幸运女神的垂爱,却又为这他从未品尝过的“眷顾”而惶恐,时间一久这种提心吊胆竟然融合成了他爱情的一部分。他从始至终都被一种“不配”的感觉萦绕着,在潜意识里他认为玛丽琳本是不应该爱上他,爱上一个亚洲人的,就像他少年时期从来都忽视他的同学一样。为了维系玛丽琳的爱意,他开始像当初做出“迎合计划”一样讨好玛丽琳:揣测她的心意,修剪她夸赞过的发型,买她欣赏的衣服。他选择放弃自我,只为了让玛丽琳继续爱他,他和玛丽琳的关系不是平等的,他们在爱情的天平上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他让自己的人格与尊严卑微到泥土中,将一个白人女性对他的爱意视为美利坚的垂青,他使自己成了爱情中的“他者”。
詹姆斯怀揣着担惊受怕的心情与不敢置信的狂喜同玛丽琳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赶来参加婚礼的玛丽琳的母亲让她提防詹姆斯是为了绿卡才与她结婚,在婚礼开始之前仍一直嘟囔着“这样不对,想想你将来的孩子们,你们在哪里都不会合群。”玛丽琳母亲的想法暴露了当时大部分美国白人看待华人的方式,他们反对白人与华人通婚,视华人为美国社会的异类,歧视华人作为劳工的社会地位。19世纪末的排华者就认为华人因种种生活陋习和不遵循基督教道德标准的异教徒身份而不可能融入美国社会,尽管《排华法案》在1943年就被废除,但直至1967年美国最高法院才认同跨种族婚姻的合法性,玛丽琳和詹姆斯的婚姻仍是不被祝福的,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来源于西方“不断重申欧洲比东方优越的观点,他们对东方的表述并不参考东方人的意见”。玛丽琳无意识的喃喃“我母亲觉得我应该嫁给一个更像我的人”就像一个套索,环住了詹姆斯的一生。后来玛丽琳的离家出走更是收紧了詹姆斯脖子上的绳套,让他对恋情伊始信便提心吊胆做出的“玛丽琳终会因他的亚裔身份而后悔结婚”的预想信以为真,玛丽琳归家后他对她的感激超过了爱,他将爱意理解为恩惠,感情解读为施舍,他将自己变成了婚姻关系中的“他者”。
三.被传承的“他者”印记
在因亚裔背景而与哈佛大学教职失之交臂后,接受平庸而不公正的命运的詹姆斯在家庭生活中也没能摆脱如影随行的“他者”印记。詹姆斯和玛丽琳共育有一子二女,大儿子内斯、二女儿莉迪亚、小女儿汉娜,三个混血孩子的成长历程也并不像詹姆斯期望的有了美国母亲的基因就融入了美国社会,他一直背负的因“他者”烙印而遭受的孤独感与挫败感反而随着血缘一同传递给了孩子。
幼年的内斯擅长游泳,詹姆斯便时常幻想内斯会成为高中游泳队的明星。他催促内斯下水和泳池里的白人孩子玩耍,仿佛这样就能能让内斯从小进入白人的社交圈,可内斯在岸边的羞怯和迟疑激怒了他,他粗暴地将内斯赶进了泳池放任他惊慌地在水中扑腾,泳池里看到这一幕的孩子们反而戏弄地大叫“中国佬找不到中国啦!”詹姆斯为内斯畅想的受欢迎的未来的实际上是他曾最渴望的未来,而他对内斯的愤怒实际上是对少年时自己的愤怒,“他者”身份让詹姆斯不止一次经历过不合群的孤独和似是而非的玩笑,他也曾反抗过愤怒过,最后却颓唐地屈服于“他者”的命运。面对内斯受到的羞辱,他的轻描淡写就如同当年他的同学对他的视而不见一样伤害了自己儿子的心,他成了视自己为“他者”的白人世界的帮凶,他已经习惯了陌生的打量和不怀好意的嘲弄,却给自己的孩子展示了一条反抗无望的边缘人的荆棘之路。
与内斯不同,詹姆斯一直视蓝眼睛的莉迪亚为自己的骄傲,因为她合群而受欢迎,可是莉迪亚死后警方的调查报告给了他一记冰冷的耳光,原来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女儿伪装的假象。真实的莉迪亚安静孤僻,谎话连篇,可她的种种谎言只是为了维系父亲从未实现的却在女儿身上找到寄托的梦想。“变得合群,受大家欢迎”的执念和自己不属于美国的疏离感在詹姆斯心中纠缠,他只得把郁郁的情感转向女儿,他送莉迪亚银项链是因为“今年大家都戴银的”,他给莉迪亚名为《如何赢得朋友》的书是希望她“受欢迎”,可书中写道“微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你让我快乐,这也是狗获得人类喜爱的原因”让莉迪亚想到自己是一条狗。年幼的莉迪亚已经发现父亲对融入人群的渴望和他以乞求讨好来变得合群的方式,就像那本书给莉迪亚的感觉,用微笑来让他人喜爱,就像狗。在对华人有着隐形歧视的美国社会,詹姆斯已经丧失了反抗投向自己的异样目光和施加于自己的不公正的勇气,他在与人交往中不是坦然地以人格来获取他人的尊重,而是放低姿态惴惴不安地等待他人的评价。
詹姆斯越对胆怯的内斯感到愤怒,就越让内斯明白父亲对他自己的失望,越希望莉迪亚融入人群,越让莉迪亚清醒地认识到融入人群的不可能性,是他将“他者”的认知“遗传”给了两个孩子。
四.结语
“彷徨无依”之感贯穿了詹姆斯的一生,从成长历程到婚姻生活到亲子关系,他都时时深陷身为“他者”的困境。赛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东方成了西方人自由言說的一个主题,它是对实际东方的有意歪曲和变形,西方世界凭借自己的想象构建所谓的‘东方,东方就成了被表述的‘他者,处于一种不在场的‘状态”,而比“不在场”更可怕的,是詹姆斯自己对于“被表述者”身份的认同。詹姆斯人生的悲剧固然与西方世界随意书写的对华人的偏见标签息息相关,却也源于他对“他者”身份的无意识认同。莉迪亚之死以惨烈的代价让他最终可以在“走进人群不再首先注意那些金色的脑袋”,摆脱困住自己一生的套索,接纳自己,活出自己的人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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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顾晶钰.东方主义视角下《无声告白》中的他者形象[J].戏剧之家,2017(14):274-275.
(作者单位:大连外国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