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翻写

2021-04-12 02:38方世德
青春 2021年4期
关键词:夜叉老徐阿宝

方世德

良 友

乐云鹤和夏平子是发小,长大后成了莫逆于心的好哥们儿,两人一起读书求学,一起参加科考,可连考几次两人都名落孙山。

后来,夏平子病死了,夏家穷得办不起丧事,乐云鹤不仅给他办了后事,还负担起夏平子寡妻幼子的生活。但乐云鹤也不是豪门大户,坐吃山空,两家的日子越过越紧巴。思虑再三,乐云鹤觉得还不如改行做生意,先把日子过起来,苦巴巴地参加科考也未必有什么前程。果不其然,做了半年生意便积攒了一些钱财,日子也红火起来。

生意做大了,跑的地方也远了,这天,乐云鹤来到金陵,找了家客店准备吃饭。同桌一个人高马大、筋骨分明的大汉,一脸愁容地干坐着,乐云鹤小声问他:“想吃点什么吗?”这人不答话。乐云鹤猜想他是不好意思,便把自己的饭碗推给他。汉子接过饭碗,也不用筷子,双手抓起食物,三下两下便吃完了。乐云鹤招呼店家又上了足够两人的饭食,片刻间又被这汉子吃了个精光。

乐云鹤暗自惊奇,让店老板再来一对猪肘,外加一大盆馒头,汉子也不推辞,风卷残云地全吃了。

汉子向乐云鹤道谢,说三年来都没这么吃饱过。乐云鹤问他,“看你模样也是个壮士,怎么落到这步田地?”汉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唉,怪不得旁人,我犯了天条,挨罚了,没法说啊!”乐云鹤又问他家在哪里,汉子说他陆地无屋,水上无船,走到村庄住村口,到了集镇睡街头,哪儿都是家。

乐云鹤和汉子边吃边聊,吃完饭又聊了会儿,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汉子也不说话,恋恋不舍地跟着乐云鹤,乐云鹤向他道别,汉子说,“你会有大难,我受你一饭之恩,不能不报。”乐云鹤笑了,说你不必客气,谁都有不如意的时候,我们后会有期。但汉子就是不走,执意跟着乐云鹤,乐云鹤也就没再坚持,带着汉子一起上了路。一路前行,也没什么新奇的事,只是路上拉他吃饭,汉子却不肯吃,说自己一年只吃几顿饭。

过了一天,乐云鹤采买完货物,拉到江边乘船渡江。船至江中,忽然狂风骤起,波浪滔天,重重巨浪把江上的商船全都翻了个底朝天,乐云鹤和那汉子也掉进江里。

狂风过后,江水渐渐平静,汉子背着乐云鹤,脚踩波涛把乐云鹤送上一条客船,自己转身游进江里。乐云鹤惊魂未定,赶忙起身招呼,却见那汉子已经拉来一条小船,把乐云鹤扶上去,让他躺着别动,自己又跳进江里。

转眼之间,那汉子两臂夹着货物,从江面一路踩踏过来,把货物扔进船舱,然后又潜入江中,往返几次,捞出的货物堆满了小船。乐云鹤趴在船帮上看呆了。

船到岸边,乐云鹤清点货物,竟一件不少,高兴地拉着汉子说:“你救了我的命,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谁想到连货物也一件不少。”边说边念叨:神人!神人!

收拾停当,乐云鹤准备继续开船前行,汉子要告辞,被乐云鹤一把拉住,“这可不行,好不容易交上你这个朋友,哪能就这么走了。”一番苦苦挽留,汉子答应一起渡江。

乐云鹤满心欢喜,笑着对汉子说:“真没想到啊,这么一场大难,只丢失了一枚金簪。”汉子一听,脱下衣服再次跳进江里,乐云鹤大叫,“别去,那么小的东西……”话没说完,汉子已经潜入江里看不见了。

乐云鹤撅着屁股惊愕地盯着江面,过了许久,汉子呼的一下从水底钻了出來,抹了抹脸,含笑把一枚金簪递了过来,说:“侥幸不辱使命!”乐云鹤心头一热,眼泪都要下来了。

乐云鹤带着汉子返回家乡,两人像相处多年的好兄弟一般同吃同住,只是汉子每隔十来天才吃一顿饭,但不吃则已,一吃惊人,每顿饭吃起来都多得吓人。

一天,两人坐在廊下闲聊,汉子又要告别,乐云鹤哪能答应,执意挽留。两人正在争着,天阴了下来,只见天上乌云翻滚,远处雷声隆隆。乐云鹤岔开话头,笑着指了指天空说:“这云里不知是什么样子?雷又是什么东西?大概只有到天上去看看,才能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汉子也笑了,说:“你真想到云里去玩玩啊?”乐云鹤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心想这也就是想想而已,我倒是想上去,但怎么可能呢?

过了一会儿,乐云鹤忽然觉得疲倦,不知不觉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等他从梦中醒来,整个人都在晃荡,不像是坐在椅子上。睁开眼一看,自己已经置身云海之中,四周飘浮着一片片棉絮一般的云朵。乐云鹤惊讶地站起身,只觉得头晕目眩,就像在江中摇摆的船上。

定了定神,乐云鹤脚下用力踩了几下,软软的,不像在地面。再抬头看看,一颗颗星斗就在眼前。乐云鹤糊涂了,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再仔细一看,大大小小的星星就像嵌在莲蓬上的莲子,最大的有水缸那么大,小一点的跟瓦罐差不多,最小的只有小酒杯大小。乐云鹤大着胆子用手去掰,大星星纹丝不动,小星星倒是能晃动,像是能摘下来,使劲掰了几下,居然摘下一颗,随手藏进了衣袖里。

拨开云层,乐云鹤往下看去,只见银河茫茫,城市只有黄豆粒那般大小,把乐云鹤吓得胆战心惊,心想,这要是一失足掉下去,这条小命还不完了?

正想着,远处两条蜿蜒矫健的巨龙驾着一辆车飞驰而来,龙尾甩得啪啪作响,像是赶牛的鞭子声,车上还装着一个好几丈粗细的大罐子,里面装满了水。车子停下,几十个人从车上下来,从罐子里舀水往云里洒。乐云鹤看到那汉子也和这些人在一起,这些人也看到乐云鹤,停下手来,惊异地盯着他。

汉子对身边的人说:“不用担心,这位是我的朋友。”说着,递给乐云鹤一个舀水的用具,让他一起洒水。乐云鹤记起家乡正在大旱,地里的庄稼正愁着没水浇灌,便接过家什,拨开云朵,向着家乡的方向尽情地舀水泼洒。

洒了一会儿,汉子过来对乐云鹤说:“我本是雷神,在天上负责行云布雨,因为弄错了行云布雨的地方,被上天罚到人间三年,现在期限已满,我要回去了,我们就此别过。”说着,把驾车的万丈长绳盘成一堆,让乐云鹤系着绳子一头往下降。乐云鹤刚往下看过,心里害怕极了,两腿不停地哆嗦。汉子笑着对乐云鹤说:“放心,你安心往下降,肯定没事。”乐云鹤看看汉子,虽然心有不舍,但也无可奈何,系上绳子眼睛一闭,嗖嗖地降了下去。

时间不长,乐云鹤便落到地面,睁开眼一看,恰好就在自己的村庄边上,那根助他落地的长绳正慢慢地收回云中,渐渐地看不见了。

乐云鹤的家乡已经久旱,沟渠河塘几乎见底。乐云鹤从天上降回地面,看见自己村里已经下了一场透雨,沟满渠溢,地里的庄稼也一片生机,而几里之外的村子只零零星星地下了点小雨。

回到家中,乐云鹤摸摸袖子,从天上摘下的那颗小星星还在,便从衣袖里掏出来放到桌上,黑黝黝的,就像块普通的石头。到了晚上,星星渐渐发光,天黑之后,耀眼的光芒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乐云鹤把这颗星星当作珍宝仔细收藏起来,只有特别知己的朋友来访,才会郑重其事地拿出来,放在桌上当灯照着,和朋友们在灯下把酒言欢。

一天晚上,乐云鹤的老婆对着星星梳头,忽然星光渐渐缩小,像只萤火虫似的在屋里飞来飘去,老婆正觉得奇怪,那颗星星已经钻进她嘴里,吓得她赶紧往外咳,但怎么咳也出不来,最后竟咽进肚子里。老婆惊恐地跑去告诉乐云鹤,乐云鹤也不知所措,夫妻俩胡乱倒腾了一通也没什么效果,好在老婆肚子里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两人便洗洗睡了。

当天夜里,乐云鹤做了个梦,梦中夏平子对他说:“我是天上的少微星,你对我的恩惠我一直没忘。这次你把我从天上带下来,我来做你的子嗣,报你的大恩大德。”

乐云鹤已经三十多岁,一直没生儿子,这个梦把夫妻俩高兴坏了。过不多久,乐云鹤老婆果然怀孕了,孩子出生时,乐家上下一片光明,就像那颗星星放在桌上一样。乐云鹤给儿子取名叫“星儿”,星儿非常聪明,十六岁就中了进士。

【翻写自《聊斋志异》卷三 雷曹】

痴 人

孙子楚在家乡粤西一带算是个才学过人的名士,他性情朴厚、认真,不苟言笑,甚至有些木讷,有时候别人骗他,他也信以为真。于是有人给他起了个不大中听的外号——“孙痴”。孙子楚还有一处与众不同,他有只手上长了六根手指。

当地有个富比王侯的大商人,家里的亲戚也都非富即贵,在当地很有些势力。商人有个女儿叫阿宝,生得花容月貌,说她有“倾县倾乡”之容应该是实至名归,绝不为过。所以,当商人要给阿宝找女婿的消息传出,上门提亲的名门望族便络绎不绝。只是商人眼光颇高,这些人一个也没看中。

正巧孙子楚的老婆死了,周围几个闲极无聊的家伙起哄,撺掇他也去提亲。孙子楚脑袋一根筋,根本没考虑两家地位悬殊,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还真请了个媒婆去商人家提亲。

商人知道孙子楚有些才学,但他做梦都没考虑过让自家的千金小姐嫁给孙子楚这样的穷人,所以开口便回绝了。

媒婆触了霉头,臊眉耷眼地从商人家往外走,正好遇见阿宝。阿宝问媒婆给谁来提亲,媒婆说是孙子楚。阿宝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告诉孙子楚,他那根多余的手指什么时候没了,我就嫁给他。

媒婆把阿宝的话转告孙子楚,孙子楚没说话,心想这还不简单,又不是什么难事。

媒婆刚走,孙子楚转身便来到厨房,拿起菜刀在自己多出的那根手指根比画,从什么角度切、用多大的力道等等。算计好操作步骤,孙子楚便不再犹豫,一刀下去,咔嚓,手指应声而落。孙子楚抬手一看,刀口平直、整齐,既没切多,也没少切,切口近乎完美。这让孙子楚非常滿意,那一瞬间,他甚至想给自己点个赞。但这念头也就持续了一瞬间,紧接着,摧肝裂胆的剧痛袭来,切口处血流如注,孙子楚禁不住啊呀一声惨叫,几乎痛死过去。

接下来的事可想而知,孙子楚不得不强忍着断指带来的巨大痛楚,在床上躺了几天。等到能下地行走,孙子楚托着那根已经发黑的手指,急匆匆地拿去给媒婆看。媒婆吓得瞠目结舌,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应承着:“知道,这就去,知道了……”

媒婆一溜小跑,慌慌张张地找到阿宝,告诉她孙子楚已经剁了手指。阿宝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随口开个玩笑,这人还真把手指剁了,看来是真够痴的!仔细想想,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便又开起了玩笑,说孙子楚还得把身上的那股痴劲去掉才行。

听到阿宝这句回话,孙子楚差点没吼起来,说我痴?我这是认真!孙子楚气得一头恼火,但这火也没法当面对阿宝发,只好自己憋着。憋着憋着他又心里琢磨,你阿宝还真拿自己当根葱,真以为自己是仙女啊?这么一想,求亲的念头也就淡了。

没过多久,清明节到了。按当地风俗,清明节这天女人们会到郊外踏青赏花,这是女人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年轻姑娘难得在公共场合露脸的机会。每年这天,四乡八镇的年轻子弟都会倾巢而出,聚在一起看看漂亮姑娘,再品头论足一番,既过眼瘾,也过嘴瘾。孙子楚本不想去凑这种热闹,几个朋友硬拉他去,还调侃他:“你不想看看中意的那个美人吗?”孙子楚刚被阿宝戏弄剁了手指,心想倒要看看这个阿宝究竟是何许人物,就没再推辞,随着朋友们去了。

来到郊外,远远看见一棵大树下坐着个姑娘,四周被一群人围成了人墙。“一定是阿宝。”孙子楚的朋友也围了上去。孙子楚站在远处,踮起脚去看坐在树下的阿宝姑娘,的确非常漂亮,风姿绰约、美艳无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墙渐渐挤向阿宝,吓得阿宝赶紧起身跑了。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几个年轻子弟大呼小叫,几近癫狂。孙子楚站在原地没动,紧盯着阿宝坐过的地方,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朋友们过来叫他,他也不答应,目光僵直,直愣愣地盯着那棵树下。朋友们知道他平时就少语寡言,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连拉带拽地把他送回了家。

回到家里,孙子楚一头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起来,连着睡了几天,怎么叫也叫不醒。有人说他丢了魂,家里人便跑到野外喊魂,但喊来喊去也没喊出什么名堂,孙子楚继续昏昏沉沉地睡着。家里人急了,使劲拍打他,孙子楚嘟囔着说了句:“我在阿宝家。”又昏睡过去。

眼看着孙子楚气息奄奄,一家人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这事终究因为阿宝而起,便托人去找商人,恳求在他家给孙子楚招魂。商人觉得可笑,说我跟孙子楚素无往来,他的魂怎么可能丢到我家来呢?孙家人百般哀求,好话说了一大筐,商人这才勉强同意。

这几天阿宝也遇上了怪事,每天夜里都梦到一个人跟她同床共枕。阿宝问他叫什么名字,这人说是孙子楚。阿宝觉得奇怪,也很害怕,可她一个大姑娘,这种事也说不出口。

听说孙家请的巫婆来自己家招魂,阿宝害怕极了,便候在门口。看见巫婆拿着孙子楚穿的旧衣、垫的旧草席过来,阿宝便迎上前去,不让巫婆去别处,直接领着她进了自己房间,听凭巫婆在房间里舞弄了一番。

巫婆做完法事回到孙家,昏睡几天的孙子楚已经醒了。没等巫婆开口,孙子楚先把阿宝闺房里香奁家具的位置、颜色、样式一件一件说给巫婆听,居然分毫不差。消息回传给阿宝,阿宝很吃惊,也感受到孙子楚对自己的一片深情。

再说孙子楚,虽然不再昏睡,但依然萎靡不振,成天恍兮惚兮地打听阿宝的消息,想着能和阿宝再次相见。没过多久,孙子楚听说浴佛节阿宝要去水月寺烧香,一大早便跑到路边等候。阿宝坐车过来也看到了路边的孙子楚,撩起帘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美人相顾让孙子楚心驰神摇,尾随在阿宝车后,阿宝的丫鬟过来问他姓名,孙子楚赶紧殷勤作答,一直等到阿宝的车子走出很远才收回目光。

回到家里,孙子楚旧病复发,不吃不喝地昏睡,还总是在叫阿宝的名字。这天,孙家养的一只鹦鹉死了,孙子楚看着地上的死鹦鹉,心想如果能变成鹦鹉,就可以飞到阿宝身边去了,想着想着,那只鹦鹉真的飞了起来,又从窗口飞了出去。

阿宝坐在屋里,忽然一只鹦鹉从外面飞进来,阿宝高兴地捉住它,给它喂食,又找来绳子去绑它的腿。鹦鹉忽然叫了起来,“别绑我,我是孙子楚!”阿宝吃了一惊,急忙解下绳子,那鹦鹉也不飞走,一直依偎在阿宝身边。阿宝心有所动,不禁一阵酸楚,自言自语地对鹦鹉祈祷:“我知道你对我情深义重,但我们现在已不是同类,这段姻缘怎么才能复圆呢?”鹦鹉说:“只要在你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样过了三天,阿宝放心不下,悄悄派人去孙家打听。打听的人回来说孙子楚僵卧在床,只是心窝处还有一丝温热。阿宝心中焦苦,又对着鹦鹉祈祷:“只要你能重新变成人,我宁死也要和你相伴。”鹦鹉说:“别骗我!”阿宝发誓绝不食言。

过了一会儿,阿宝脱下鞋子准备缠足,鹦鹉猛冲过去,叼起一只鞋飞了起来。阿宝急忙叫喊,但鹦鹉已经飛出窗外,越飞越远。阿宝觉得事有蹊跷,让女佣赶紧去孙家打探。

孙家人正在为孙子楚的生死担忧,忽然看到鹦鹉叼着一只绣鞋飞进来。正觉得奇怪,床上躺着的孙子楚突然醒了,爬下床要找鞋。家里人还没反应过来,阿宝家的女佣已经找上门来,问孙子楚鞋子在哪里。孙子楚对女佣说:“这是她的信物,请转告阿宝,我会记住她的诺言。”

女佣回去后把看到的情况告诉阿宝,阿宝更加不安,故意让丫鬟把消息透露给母亲。母亲找来阿宝身边的丫鬟、女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枝枝蔓蔓问了个明白,感叹道:“孙子楚是有才学,但毕竟家境贫寒。我们家选了几年女婿,如果最后是这种结果,那些富贵人家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们呢。”但阿宝拿定主意,非孙子楚不嫁。阿宝父母心虽不甘,但看到阿宝心坚意决,也只好同意了女儿的选择。消息传到孙子楚家,孙子楚从床上一跃而起,病好了。

阿宝父母担心女儿嫁到孙家后吃苦受穷,商量着把孙子楚招赘到家里。阿宝不同意,说:“女婿怎么能长住老丈人家。别人都知道孙家穷,让他长住这里更会让人瞧不起。我既然答应嫁给他,就不会在乎这些,哪怕住草房吃粗粮也决不抱怨。”

不久孙子楚上门迎娶阿宝,两人像重新团圆的隔世夫妻一样恩爱有加。

【翻写自《聊斋志异》卷二 阿宝】

夜叉国

老徐是交州的商人,经常往来海外做生意。一次出海遇到暴风,商船偏离了航线,被吹到一处荒无人烟的海岸边。风停雨住后,老徐把船靠到岸边,抬头望去,岸上群山绵延,树木苍翠。老徐估计山上应该有人居住,便拴好船,背上干粮、腊肉,一步步登岸上山。

走进山中,山崖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山洞,远远看去,像一排蜂巢,隐约还能听到山洞里有人说话。老徐爬到一个山洞口,伸长脖子往里一看,里面有两个夜叉,正用坚利的长爪撕扯着地上的鹿肉吃。夜叉大概也听到了老徐的声音,转过头来,呲着剑戟般的獠牙,眼睛像闪烁的灯光一样盯着他。老徐吓得魂飞魄散,一扭头拼命地往山下飞奔。可没跑几步,老徐只觉得脚下一空,自己被一只长爪拎了起来,在空中晃荡了几下,啪的一下跌进了山洞。

倒在地下的老徐惊魂未定,侧目一看,那两个夜叉正张牙舞爪,说着他听不懂的鸟语,像是在商量什么。呜里哇啦说了一通后,两个夜叉扑过来撕扯老徐的衣服。

生意场上成天面对的就是形形色色的交换,时时都在权衡利弊得失,见多识广的老徐比一般人对取舍敏感得多,取舍的时机和分寸也驾轻就熟、拿捏到位。生死攸关之际,这套本领派上了用场,老徐没有选择抵抗,而是伸手从背囊中掏出干粮、腊肉,通通扔给了夜叉。

熟食的香味成功地吸引了夜叉,他们扔下老徐扑向食物。不一会儿,夜叉吃完了老徐带来的腊肉,拉开装干粮的布囊翻弄。老徐摊开手,表示已经没有了。夜叉很不高兴,龇牙咧嘴,挥舞爪子要抓老徐。老徐后退半步,双手比画着,嘴里不停说:“船上有锅,我拿了锅做给你们吃。”夜叉没听懂,呜里哇啦地乱叫,老徐也手舞足蹈地不停比画。几个回合下来,夜叉似乎有些明白,跟着老徐上船,把铁锅拿进山洞。老徐支锅搭灶,把夜叉没吃完的鹿肉放进锅里,找来柴火点着。过了一会儿,鹿肉熟了,两个夜叉高高兴兴地大吃了一通。

第二天,夜叉又弄来一头鹿交给老徐,老徐剥皮烹煮,烧了好几锅,洞里的两个夜叉又叫了另外几个夜叉一起来吃。之后,夜叉们经常拿来猎物,放在锅里煮熟了吃,也招呼老徐跟他们一起吃。过了几天,夜叉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大锅,让老徐架起锅灶,一次可以煮更多的食物。老徐和夜叉们渐渐混熟了,也能从他们呜里哇啦的说话中揣摩出大概的意思,还学会一些他们的话,知道这里叫卧眉山。夜叉们非常高兴,过了些天,他们带来一个母夜叉,让她做老徐的老婆。

老徐很纠结,毕竟不是同类,而且夜叉长相凶恶,他看了都害怕,做老婆实在情非所愿。可自己身处夜叉群中,如果公然拒绝得罪了夜叉,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说不定夜叉们一不高兴,把他撕了煮煮也是可能的,无可奈何的老徐只得缩头夹脑地和母夜叉交往。母夜叉对老徐倒是非常热情,主动和老徐亲热,半推半就之中老徐只得和母夜叉阴阳和合。母夜叉非常高兴,此后经常给老徐留食物,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有一天,夜叉们个个都在脖子上挂起一串项链,还让老徐多煮些肉,说今天是天寿节,夜叉大王要来过节。老徐没有项链,母夜叉跑出去找别的夜叉,夜叉们各自从自己的项链上摘下几颗珠子,母夜叉也从自己的项链上摘下十颗,一共凑成五十颗,用树皮绳穿起来,挂在老徐脖子上。老徐托起项链上的珠子掂了掂分量,又对着日光前后左右照了一番,心里盘算,如果在中原,这样的珠子每颗至少要百十两银子。

老徐烧好肉,和夜叉们来到一个足有几亩地大小的大山洞,山洞中间是一张光滑的大石桌,石桌上首摆着一张宽大的石椅,上面裹着豹皮,石桌两边排列着一些小石椅,上面裹着鹿皮。过了一会儿,一阵大风吹得飞沙走石,身形巨大的夜叉大王来了,众夜叉恭恭敬敬地列队迎接。大王奔进洞中,径直走到豹皮大椅上蹲坐下来。两个夜叉端着老徐刚做好的熟肉献上,夜叉大王吃得很开心,对老徐的厨艺大加赞赏。见老徐脖子上的项链太小,大王摘下自己项链上十颗指顶大小的圆珠子,赏给了老徐。

就这样老徐在卧眉山住了四年多。有一天,母夜叉生孩子了,还是两男一女的三胞胎。这三个孩子一点都不像他们的母亲,长得都是人的模样。夜叉们也都喜欢这三个孩子,经常和他们一起玩。等孩子们长到三岁,老徐开始教他们说中原语言,三个孩子也慢慢都学会了,卧眉山这个夜叉国里有了些人的气息。三个孩子虽然还小,但爬山上树、涉水过河如履平地,他们和老徐也很亲近,就像平常人家的父子。

一天,母夜叉领着一儿一女外出,很久都没回来。此时北风大作,老徐心中一阵凄楚,领着另一个儿子来到海岸边。看到自己漂来的船还停在岸边,老徐突然心动,当即和儿子商量返回故乡。儿子想告诉母亲,老徐知道机不可失,错过此时难有下次,于是半劝半拉地和儿子登上船,借着呼啸的北风,一天一夜便回到交州。

離开交州数年,家里已经完全变了样,老徐的老婆已经改嫁,家里的房屋院落也已破败不堪。老徐拿出两颗夜叉给他的珠子卖了,得了几万两银子,修房置业,和儿子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老徐还给儿子取名徐彪。

徐彪性格粗犷,力大无穷,十四五岁便能举起三五百斤重的东西,交州驻军主帅见他刚勇,让他做了千总。后来又逢边疆战乱,徐彪随军出征立了战功,十八岁便做到副将。

这年,交州另一个商人渡海经商,也被大风吹到卧眉山。商人上岸时,看到一个少年正在岸边,十分惊奇地打量他。知道商人来自交州,少年便向他打听,商人一一告之。

少年领着商人进山,把商人藏进深谷中一个洞口长满荆棘的山洞,嘱咐他不要外出。少年告诉商人自己的父亲也是交州人。商人问了姓名,知道是自己认识的老徐,便把老徐回到交州后的情况和徐彪已经在军中做了副将的消息告诉少年,又向他解释了一番“副将”的意思。少年得知父兄回到中原,还过上了高堂大屋、荣华富贵的生活,非常高兴。

商人劝少年返回交州,少年说自己也时常这样想,但母亲的语言相貌跟中原人大不相同。况且,如果没走成又被其他夜叉知道,母亲和他们兄妹很可能被害,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少年还嘱咐商人,等到北风起时,他会送商人离开,到时候请商人给父亲和哥哥带个信去。

商人躲在洞中,透过洞口的荆棘经常看到山中有夜叉奔来跑去,吓得他成天小心翼翼,不敢乱动。躲藏了将近半年,忽然刮起了北风,少年匆忙赶来,领着商人从山间小道跑到海岸边的船上,临别时叮嘱商人:“拜托你的事不要忘了!”

逃回交州后,商人立刻去了副将府,向徐彪讲了自己流落卧眉山,见到他弟弟的情况。听到弟弟的消息,徐彪悲从中来,立刻想去寻找母亲和弟弟妹妹。老徐担心大海变化莫测,又是去夜叉国那种险恶之地,便极力劝阻。徐彪捶胸顿足,痛哭流涕,表示一定要去,老徐怎么劝也劝不住。

徐彪把出海寻母的事告诉主帅,又挑选了两名健壮的士兵一同前往。船到海上,正赶上逆风,在大海上颠簸了近半个月,四面仍是沧海茫茫,完全辨别不出方向。一天,海上骤然吹起暴风,惊涛骇浪把船掀翻了。徐彪落到海里,随着海浪漂流沉浮。过了很久,一个夜叉模样的怪物把他拖上岸,徐彪用“夜叉话”和他交谈,告诉他自己要去卧眉山。夜叉听到徐彪会说“夜叉话”,高兴起来,告诉徐彪,“卧眉山是我的故乡。不过现在你离卧眉山有八千里,现在你走的是去毒龙国的路,不是去卧眉山的路。”

夜叉找来一条船送徐彪去卧眉山,到了海边,夜叉下水推船,船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航行,瞬间驶出一千多里,一夜过后便到了卧眉山。

徐彪看见海岸边站着一个少年,正举目眺望茫茫大海。徐彪知道卧眉山除了弟弟妹妹没有其他人,估计那少年是弟弟,赶紧跑上前去,兄弟俩相互认出了对方,禁不住抱头痛哭。徐彪要弟弟领他去见母亲和妹妹,弟弟阻止了他,自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徐彪转身想要感谢送自己过来的夜叉,一回身,那夜叉已经不见了。

不一会儿,母亲和妹妹来了,见到徐彪,一家人都哭了起来。徐彪告诉母亲,要接她回中原,母亲担心回到中原会被人欺负,徐彪笑着对母亲说,“儿子在中原荣华富贵,别人不敢欺负。”

母子三人决意返回中原,但正值逆风,此时行船回中原几乎不可能。一家人正在犹豫,忽然船上的风帆向南飘动,阵阵北风越刮越大。“天助我也!”徐彪兴奋地喝了声彩,领着母亲和弟弟妹妹上了船。北风劲吹,只用了三天便到了交州。

回到交州家中,母夜叉见到老徐,哭骂他不跟自己商量就跑回交州,老徐心中有愧,忙不迭地谢罪道歉。徐彪劝母亲学说中原话,又给母亲穿锦衣、吃肥肉,母夜叉才高兴起来。

几个月后,徐彪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学会了中原话,弟弟妹妹的皮肤也变白了。老徐给小儿子取名叫徐豹,女儿取名叫夜儿,二人都勇猛有力。徐豹后来考取了武进士,三十四岁时做了提督,夜儿嫁给徐彪手下的一个守备。母夜叉多次跟随徐豹出征,屡立战功,皇帝封了她一个“夫人”的称号。

【翻写自《聊斋志异》卷三 夜叉国】

名 医

沂水街头的穷小子小张遇到个会相面的道士。道士给小张相面,说他将来做医生能发家致富。

小张不信,说我字都认不全,哪能做医生。道士笑道,“你真够笨的,做医生要识那么多字干吗?那就是个活儿,是干出来的。”

小张不敢相信,但琢磨了许久,觉得自己也没别的技能,道士说的也许是条出路,“理想总是要有的,万一成了呢?”回家后小张便搜罗了一些偏方,又跑到集市上摆了个卖土特产的地摊,顺便假模假式地给人开方子瞧病。

过了些日子,青州太守得了病,久咳不止,治了多时也不见好,便发了份文书,让基层各县举荐良医。沂水本就是穷乡僻壤,哪有什么良医,但上级领导交办的差使哪能不办?县令转手把举荐任务布置给下级各乡。一来二去,最后被隆重推出的居然是小张。

巧的是小张自己刚得了咳喘,手上那些治咳喘的偏方统统吃了一遍也没见好,这会儿让他去给太守治病,而且还是咳喘病,小张吓得肚子抽筋,也幸亏年纪轻能憋得住,否则裤子早就尿湿了。但县令可不管这些,派了几个人硬把小张送往青州。

沂水去往青州全是大山,小张一路不停地咳喘,山里没水,小张越走越渴,越渴咳得越厉害。好不容易路过一户人家,这家的女主人正在挤滤草汁,小张渴极了,上前跟女主人讨了点草汁,咕噜咕噜喝了下去。坐了一会儿,小张觉得不渴了,也不咳了。前后一思量,小张心里有了底气。

来到青州,各地举荐的医生一个个轮着给太守开方治病,可惜都没什么疗效。轮到小张给太守诊治,小张摆了个谱,要人家给他备一处空房,说要秘制良药,暗地里把山中农妇滤的那种草汁弄了一份,备好后送给太守。太守喝了草汁,居然不咳了,好了!于是太守重赏了小张,还送他一块金匾,大概是“妙手回春”“华佗再世”之类的赞颂之词。

有了太守的加持,小张成了治喘名医,一碗碗草汁在治好咳喘病人的同时,也让小张的身价水涨船高,找他上门看病必须花大价钱,还得有大轿子抬着才肯去。

益都有个姓韩的老头也是个名医。韩老头成名前以贩药为生,有一天外出贩药,天黑时路过一家投宿,正赶上这家有个孩子得了伤寒癥,眼看就不行了,这家人听说韩老头是卖药的,便请他给孩子治病。

韩老头心想,如果不答应,这家多半不会让我留宿,但答应了我又治不了,急得韩老头在屋里乱转,浑身直冒汗,忍不住用手在身上搓了起来,搓着搓着搓出一团丸药般大小的泥团。韩老头灵光一现,心想这东西吃了总不会死人,只要熬到明天天亮孩子不死,我也就一走了之了,于是便把泥丸给这家孩子吃了。

睡到半夜,韩老头听到主人急促地敲门,心想准是孩子死了,这还了得?韩老头吓得一激灵,翻下床来,钻窗、爬墙,撒开腿一路狂奔。

跑了几里路,韩老头实在跑不动了,被一路追来的主人拉住。主人告诉他吃了他的丸药,孩子出了身大汗,病已经好了。就这样,韩老头被主人请回去大吃了一顿,临走主人还给了他一大笔钱。

【翻写自《聊斋志异》卷八 医术】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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