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礼珠, 罗万纯
村庄社会结构对政策实践具有重要反作用,自上而下的各类政策、法律和制度因村庄社会结构的不同而在实践过程中产生了差异化机制和结果。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市场经济为主要形式的第二轮现代性的来袭深刻改变了中国社会结构,根本性地体现在“总体性社会”向“分化性社会”的转变。在“分化”日益成为中国农村社会主流特征的现实情境下,结合不平衡和不充分发展的主要矛盾,识别不同区域农村社会之间的分化形态及其形成机理,有助于推进村庄政策实践,实现国家意志和主张。
作为功能主义社会学的基本概念,分化包括系统内部结构要素的增加、系统规模扩大带来的分工,以及系统及其各部分从承担较少功能转变为承担较多功能。在人民公社解体、国家权力退场后,市场化的推进使得农村社区沿着结构分化和阶层分割两个方向不断分解为若干子系统和子群体,这些子系统、子群体因其结构功能上的相互依赖而对社区整体运作和秩序具有正功能作用。从这一角度来理解,分化主要体现在社会结构和社会群体层面,具体到中国村庄的实践场域中,村庄内部分化即村庄作为共同文化观念有机体的裂解和农民经济均质性的式微以及由此带来的阶层分离。需要指出的是,分化是发展的基础,系统自然分化带来的相应整合往往会促进系统的发展,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村社会快速发展的原因。
市场化背景下的村庄内部分化使其一开始便带有显著的经济色彩,由此,学界对其研究首先落位于基于职业和经济分化带来的农民阶层分化。涂尔干认为,“现代工业拥有日益强劲的动力机械,大规模的能源和资本集团,以及随之而来的最大限度的劳动分工”。职业系统的变化使农民逐步向非农民转变,农民之间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差距日益显现即至悬殊,农民阶层分化由此形塑。陆学艺等基于对华西、大寨等13个村的调查,以职业类型为主要分层标准,将农民划分为农村干部、集体企业管理者、私营企业主、个体职业者、智力型职业者、乡镇企业职工、农业劳动者、雇工、外聘工人和无职业者10个阶层,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一定开创性。此后,考虑到职业差异所产生的经济分化是塑造社会阶层的动力所在,经济收入逐渐成为研究者划分农民阶层的主要标准,并由此衍生了外出经商阶层、半工半农阶层、小农兼业阶层、举家务工阶层、村庄贫弱阶层,富裕阶层、中农阶层、半工半农阶层、贫弱阶层和富豪农民、富裕农民、中等农民、普通农民、贫弱农民等农民阶层划分形态。另外,除将职业分化作为农民经济收入差距拉大,进而促进阶层分化的动力来源外,部分学者认为土地资本、家庭劳动力数量及其配置方式等亦构成了农民经济和阶层分化的基本动力。
在村庄内部分化更多关注农民阶层市场性关系的情况下,为了避免农村阶层研究落入“只见阶层不见村庄”的窠臼,农民阶层间的社会关系也成为关注焦点。起初的经济分化会在农民的交往活动中逐步转化为社会分化,经济分化意义上的农民阶层也通过社会分化机制的作用趋于固化。首先,由于纵向经济上的差别,农民之间在交往心理、空间和时间上出现较大距离,相互之间的交集变少、关系变淡,横向上血缘、地缘关系分化彻底,村庄伦理共同体也由此式微,其对农村社会的感召机能、整合机能和组织机能无法维系。在以血缘和地缘关系为纽带的传统动员机制失效而村庄利益密度不断上升的背景下,通过贿选手段当选村级干部成为常态。在获取政治声望、拓展高质量社会关系和扩展资源以发展企业等的驱使下,农村选举成本不断上扬,村庄政治权力逐渐为上层农民所垄断,经济分化之后的资本区隔最终造就了村庄政治权力的区隔。借助社会交往的排斥机制和社会权力的垄断机制,以闲暇分化、消费分化、婚姻分化和空间分化等为代表,经济分层的社会意义不断建构,并由此完成了向社会分层的转变。
上述研究通过大量的实地截面调研,分析了以“经济(职业)—人口—社会”分化为主线的村庄内部分化形态及其形成机制,认为市场化背景下,农民职业分化导致了经济分化,而经济分化造成的人口阶层分割,通过社会分化机制加以确认和作用,最终实现农民的社会分层。在这一逻辑机理下,经济分化发挥着主导性作用,社会性分化在某种程度上是经济分化的产物,而村庄内部分化的最终结果则是农民的社会分层。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结论的形成主要以农民在村的东部沿海或中西部平原等经济较为发达地区农村为研究对象,在经济发展滞后和利益密度较低且农村人口外流严重的广大中西部后发型地区,其是否具备适用性?中西部后发型地区村庄内部分化的过程机理及其呈现的最终形态又是什么样的呢?事实上,广大中西部深度贫困农村地区由于经济发展滞后、村内就业机会较少,人口外流成为常态。受限于普遍较低的知识文化水平,其在就业市场的竞争能力较弱,由职业差异造成的经济分化差距较小。同时,村庄利益密度低使得村民围绕土地山林等自然资源竞争的矛盾较小,村民对争取村庄话语权的动力不足。由此,经济分化难以带来社会生活区隔,村庄共同体的裂解更多由市场性的输入和互助行为的消散而引致,一种“有分化无分层”的后发型地区农村村庄内部分化形态逐渐形成。在这一过程中,社会性分化居于主导地位,经济分化则相应发挥辅助作用。基于对赣南S自然村的考察,本文将从代际间的动态视角出发,进一步对上述观点进行论证。余下部分首先阐述了研究方法和案例选择,并对人口外流下S自然村的村庄内部分化过程及其形态进行分析,最后总结了本文的研究结论并提出了进一步的思考。
质性研究是“以研究者本人作为研究工具,在自然情境下采用多种资料收集方法,对社会现象进行整体性探究,主要使用归纳法分析资料和形成理论,通过与研究对象互动对其行为和意义建构获得解释性理解的一种活动”。在中国地域辽阔且区域发展不平衡使得农村政策制定“因地制宜”和“分类指导”尤为重要的现实情况下,对“地”与“类”的属性及特质的准确把握是农村研究的重点,而质性研究较好契合了这一需要。实践中,质性研究要求对数量有限的研究对象进行深度分析,并尝试穷尽某个特定情形或事件的所有原因,研究者基于从观察者到参与者、从当前个案的时空范围到历史脉络和社会空间以及从过程到结构的扩展,实现将历史的宏观因素纳入到微观研究之中。
这一研究方法较好契合了本文的研究目的和资料来源。一方面,经济发展滞后、利益密度较低和人口外流严重的后发型农村村庄内部分化形态及其形成机理是本文研究的重点,从案例选择看,位于赣南山区的S自然村这一“地”,较好契合了后发型农村这一“类”的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研究价值。另一方面,从资料收集角度看,笔者长期生活于S自然村,在从观察者到参与者转变、与研究对象互动和在自然情境下收集资料等方面均具有较大优势,较好满足了质性研究的进行条件。
S自然村地处赣南偏远山区,隶属的Y行政村属于典型的辖域面积大而村民聚居规模小且分散的村庄。Y村为国家级贫困县深度贫困村,现有的3家小卖部、1家农资店及2个村级卫生服务站和1所小学,满足了全村10余个自然村1 000余人的部分生活、生产、医疗和教育需要。行政村距离乡镇16公里、距离县城75公里。现有通往乡镇的村级公路3条,分别于1971年、2006年和2016年修通。因道路崎岖,加之人口外流严重,2016年以后,村里至乡镇(县城)的公共交通停运,村民出行不便,村庄整体封闭性强。各自然村为村民公共生产、生活的基本单位,在2016年大规模“精准扶贫”政策落地以前,村民与行政村的联系尤少。
S村距离Y村村委会约1公里。截至2017年底,全村仅有22户107人,分为2房(厅)7支,多数家庭为3代同堂,最多的有4代(详见附图1)。村民人均拥有耕地1亩、林地8分,自然资源占有条件较差。随着“打工经济”的兴起,务工收入成为村民收入的主要来源,全村劳动人口中,除少数年长者外,绝大部分人都有外出务工的经历,目前留村者不足四分之一,村内耕地抛荒严重;留村人员除种植供自家消费的粮食、蔬菜以外,收入来源以打短工为主,如协助建房、修路等。此外,截至2017年底,全村共有建档立卡贫困人口8人,贫困发生率为7.5%。村内无集体产业,且除少量村民集资外亦无其他集体资产,村庄经济利益密度低。总体而言,村民经济收入水平较低,户均年收入约为4万元。S村属于典型的后发、团结型村庄,出于集体利益的需要,村民协商下的集体行动能力较强,村庄共同体特征突出。但近十年来,在市场化深入推进的宏观背景下,S村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分化,村民集体行动能力大为降低,村庄共同体性质弱化。
案例1:S村村民聚居区距离村级公路约有400米距离,其间隔着一条小河。正是这400米的田间小路和一座木桥,不仅使摩托车、自行车和手推车等无法自由出入,雨天村民步行都得格外小心。为摆脱这一道路通行条件的限制,2005年底,村民决定自发修建通往村级公路的“大路”。为此,S村成立了修路理事会,组织村民修建道路。在按人头筹资,不足之处向外村另行募捐的基础上,村民自己协商出让土地、自觉出工出劳。就这样,2006年新年初,“大路”、“大桥”修好了,村民出行极大便利了。(案例来源:与村民C1的交谈)
案例2:2016年初,考虑到村厅老旧加之周边房屋倒塌影响厅房安全,S村决定重建村厅。经过与村民协商,S村同样按人头筹资并自愿出工。在前期门楼修理工作中,村民少有出工出力,在个别人的“带头”下,村民才自发前往,但积极性不高。同时,由于厅房建设讲究“风水”,在未商及“风水师傅”伙食、茶水费用等问题的情况下,大部分村民不愿负责其伙食茶水。之后,由于厅房现址不符合“风水”需换地基,在与相关村民多次协商无果的情况下,厅房重建被迫中止,此后再无人提及。(案例来源:与村民D3的交谈)
由此可见,自21世纪初的十多年来,S村由原先的村庄共同体逐渐分化,其结果的一个体现是村民集体行动能力降低。从这一现象出发,本文重点以具有外出务工经历的村民为样本,考察S村的分化过程及最终形态,以此丰富“后发型”村庄内部分化的相关研究。需要指出的是,S村每户居民都有外出务工成员,而其也包含在样本选择范围内,从这一角度看,分析样本具有代表性。
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制度的确立使得匀速发展的社会进入一个持续加速的过程,今天,包括人类本身在内的一切在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加速化的背景下,都进入高速流动的状态。在这一流动性社会中,受村庄推力和外部拉力的影响,S村村民“用脚投票”,外出务工逐渐成为村民就业的主流选择。
“用脚投票”理论始提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在研究美国城市化进程中地方政府财政支出的基础上,Tiebout, C. M.认为,若人口流动不受限制,居民会以选择居住地的方式,通过流向其认为公共服务水平和税负组合最优的地区来表达自己对地方公共品需求的偏好。
随着时代发展,“用脚投票”术语逐渐大众化,指人们由于对某事的失望或抵触而选择离开或放弃。在S村,21世纪以来,由于村内就业形势日益严峻,人们不得不放弃村内就业而选择外出务工,以期获得更高收入、改善自身生活。S村村民的规模性外向流动始于2005年前后,村内就业形势也在这一时期发生深刻变化。1985年,在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改革浪潮中,S村完成了包产到户的工作。此后,农民生产积极性显著提高,并于90年代初基本解决温饱问题。随着粮食生产形势的好转,同时基于地方政府增加财政收入的考量,1993年,S村在政府号召下开始种植烟草,当年全村烟草种植面积约20亩,实现毛收入12 600元。在此基础上,随着国家烟草收购价格的快速上涨,S村烟草种植面积亦迅速扩张。1997年,S村烟草平均收购价格由1993年的2元/斤增长至5元/斤,同年全村烟草种植面积达100亩。此后近10年内,S村烟草收购价格趋稳,同期种植规模也保持相对稳定,烟草种植成为农民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与此同时,由于地处深山,90年代中后期开始,S村村民伐木收入颇丰。在林场大量雇工的情况下,村民就业有所保障,且经济收入水平较高。
2005年前后,S村以烟草种植和伐木为主的就业形势开始发生变化。一方面,由于长期种植烟草,耕地土壤肥力下降,在化肥投入等成本快速增加的同时,烟叶收购价格却基本保持稳定。2005年,S村烟草平均收购价格约为6元/斤,较之前涨幅较小。除此之外,由于小规模生产下烟农烟草管理水平参差不齐,S村烟叶质量差距较大且普遍偏低。随着国家烟叶收购对质量要求的不断提高,村民生产风险也日益增大。在成本增长、价格趋稳、风险增大的情况下,2005年以后,村民烟草种植积极性开始下降,种植面积有所回落。2008年,全村烟草种植面积80亩,至2017年进一步减少为20亩。另一方面,2005年以后,S村森林资源的急剧减少引发林场伐木雇工数量快速递减,且由于所伐木材质量变差,雇工工资也有所降低。双重因素作用下,村民对村内就业期望降低。
村内就业形势恶化使得人们将寻求就业的目光投向村外。工业化、城镇化快速推进背景下的社会不断发生着结构性变迁,对就业和更高收入的理性预期促成了农村人口作出社会流动的决策。事实上,早期外流人口所形成的示范效应和新时期大众传播媒介及通讯工具的更新普及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农村人口外流。在S村,最早一批外流人口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中后期,彼时其已经成年。受城市偏向观念的影响,加之人口流动环境的转变,部分人员开始选择外出务工。他们有的远赴广东在电子厂工作,如B3;有的在隔壁镇上自营家电,如C11;有的学徒之后在县里修理机车,如B4;还有的则从事保镖工作,如D13等。值得注意的是,该群体多为村里第二代年幼者,或第三代年长者,他们在外出务工之前基本没有种地经验,即使生计艰难,也鲜有返乡务农者。视野的开阔、收入水平的提高使该部分人员早期回乡过年时喜欢购买音箱和电影光盘等物品,而其的快速传播对村内其他人员形成了一定的示范效应。此外,21世纪初,电视、电话和手机等在S村逐渐普及,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以及与家人联系沟通的便捷化也加速了农村人口外流。
在内外部因素的共同作用下,2005年以后,S村原在村内就业人员大部分开始外流。在2017年40~60岁的23人中,有14人先后外出务工,占比60.9%,留守人员多为在家照顾小孩的妇女。外出人员中,由于知识文化水平较低,体力劳动从业者占多数,如建筑工、矿工;也有部分技术性劳动者,如装修工、运输司机。此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固定类型职业,他们多数做零工,经济收入不太稳定(详见表1)。可以说,该群体是S村的“一代农民工”,他们原先在家务农,但随着村内就业形势的严峻,迫于子女上学等经济压力,他们选择外出务工;等子女毕业或村内就业另有着落时,他们仍倾向于回乡,并有部分人员依靠前期积累的资本开始创业,但多数为内向型流动,回乡后在村里从事其他非农行业。另有部分人员在近乡就业再度遭遇困境时,选择进一步外流,以此实现充分就业,但仅管如此,乡土观念驱使下,年迈返乡仍是他们的心愿及最终选择。
表1 2005年后S村“一代农民工”人口外流情况
(续上表)
相较于“一代农民工”的被迫性、回归型外流,S村“二代农民工”的外流更加主动、彻底。这一代人多数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他们比其父辈接受了更多的教育,同时成长于信息化时代,其视野更加开阔,流动经历也更为丰富。由于传统村庄的持续衰弱,村内就业机会十分有限,加之农业生产收益较低,他们未曾学习耕种技术或从事农业生产。在市场经济城市偏向的社会舆论导向以及长期以来外出求学或务工所形成的城市生活习惯影响下,城市就业、买房并实现自身城市化成为他们追求的重要目标。职业分布上,该群体既有流水线生产工人、机修工,也有自营职业者、基层教师等(详见表2),与父辈相比,他们从事的体力性工作减少而知识性工作增加。
表2 S村“二代农民工”人口外流情况
在社会结构性变迁的宏观背景下,村内就业形势发生了根本性转变。本着对就业、收入等的理性预期,S村村民逐渐外流且呈现出代际递进的特点,即“二代农民工”比之“一代农民工”流动更为广泛、彻底,前者由于缺乏必要的农业生产技能,加之受城市偏向社会舆论的影响,其最终目标是实现个人城市化,在父辈的支持下,该部分人员已基本在城镇买房生活,如B12、B2儿子、D23、E14等;而后者受乡土观念的影响,同时难以割舍村内房地山林等,其归宿仍在村庄,2015年以来,已有相当部分中年务工人员陆续返乡。受个人禀赋、后天努力和市场机遇等的影响,外流人员职业发生分化,农民的经济分化也在此基础上初步形成。同时,大量人口长时间外流也造成了村庄公共性的消解。人口外流打开了村庄内部分化的窗口。
经济性和社会性是理解村庄内部分化的两个基本维度。在流动性社会背景下,职业分化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经济分化,而经济均质性的裂解则直接造成了群体分割,不同群体基于自身经济条件形成了差异化社会生活方式,并最终形塑了村庄内部社会分层。这一以经济性为关键变量的逻辑机理在不同程度上揭示了经济发展水平高、村庄利益密度大的农村地区的村庄内部分化过程。以S村为代表,后发型农村的村庄内部分化却并未呈现出这一特点,经济性在该类村庄的分化过程中更多是一种启动因素,相较而言,与经济分化过程并行的社会性分化发挥着更加重要的作用。此外,从结果来看,后发型村庄“有分化无分层”是其基本形态,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与学者“在农民日益融入市场的宏观背景下,与市场的距离对农民分化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观点互为验证,即后发型农村由于与市场距离较远,村庄内部分化尚不及经济发达地区农村彻底。
理解经济发达与滞后地区农村村庄内部分化过程的差异需要回归到村庄的经济性和社会性。首先,后发型农村村庄内部经济分化程度较低,对农民阶层塑造的作用较小。这归因于该类村庄外流人口禀赋和能力差异较小,同时收入水平整体较低下,村民经济脆弱性大。在S村,以“一代农民工”为例,当其规模化外流前,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且由于家庭经济条件相似,该群体所受教育大体相当,人口素质差异较小。当其规模化外流后,尽管从业类型有所差异,但是收入差距并不悬殊。随着时间流逝和资本积累,当村民经济分化开始显现时,其脆弱性特点亦逐渐凸显,即部分收入相对较高的群体受市场和生活风险的影响较大,职业和婚姻等风险在一定程度上对经济分化具有拉平作用。与此同时,子代的城市化追求也极大消耗了父代的剩余积累,经济分化难以持续扩张。与经济分化作用有限不同,后发型村庄的社会性分化对村庄内部分化的影响较大,且这一分化过程与经济分化平行而非后者的产物。S村作为典型的华南团结型村庄,人口规模化外流前,以生产、生活中的“助行为”为依托,村庄共同体特征尤为明显。“助行为”是在个体难以独自生存的背景下,人类为对抗自然威胁以谋求生存而形成的相互支援与帮助的社会性行为,它在具有经济性功能的同时,也承担了确认和维系与他者情感共鸣,以及由地域归属意识所带来的相互信赖的社会功能。伴随人口的大规模、长期性外流,市场观念的输入和“助行为”的消散引发的公共性消解,极大推进了社会性分化,并成为后发型农村村庄内部分化的主要动力。
村庄内部分化归根结底是人的分化。在S村,人口外流引发的经济均质性裂解和房支认同性弱化在村内代际间阶梯式推进,其中尤以中年一代和青年一代分化较为突出。值得注意的是,经济性为辅、社会性为主的村庄内部分化路径特征在各代都有体现,并且如果说村庄社会性分化程度在代际间呈线性趋势的话,经济分化则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徘徊,尤以中年一代较为显著。
老人是社区记忆人格化的体现者,现代社会老人群体的日渐边缘化使得社区记忆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断裂。在S村,60岁以上的老年一代基本没有外出务工的经历,在自然资源占有情况相似以及受教育程度都较低的背景下,其经济均质性较强。同时,该群体历经新中国成立前的战乱时期、集体经济时的普遍贫穷时期以及改革开放后的社会转型时期而从未离乡离土,长期的共同生产、生活经历使其对村庄房支认同性尤强。S村人口规模性外流以后,老年群体在房、支各户间发挥着重要的黏合及纽带作用。随着时间的流逝,S村老年人逐渐年迈故去,在2005年初在世的10位房(支)头中,至2017年底仅有5人仍然在世。老人的故去使得同支各户和各支之间交流减少,矛盾易于积累,并最终加速了村庄内部分化。
案例3:D生于1936年,集体经济时期做过S村生产队长。因性格要强,在四子结婚后便与其妻独自生活。D与其妻晚饭后习惯到各子家中走动,闲聊之余也常对各子之间的矛盾进行调解。D妻离世后,D身体日益变差,针对D的赡养、生病照料等问题,各子之间时常沟通,仍常联系。2013年D离世后,同支各户间的矛盾失去调解人和及时沟通的时机。2014年,D3因建房地基问题与D4发生争执,此后双方不欢而散,至今关系仍较为疏远。(案例来源:与村民D3的交谈)
案例4:D与F为亲兄弟,基于这层关系,二者都在世时两支各户间常有往来,双方外嫁女儿亦经常相互探望老人。2004年F去世后,双方走动减少,但F外嫁女儿节日仍会看望D,由此,两支之间仍保持一定联系。即至2013年D离世后,两支各户间不再来往。2015年D4女儿结婚,F支各户无一人参加酒宴,两支关系冷漠散场。(案例来源:与村民D3的交谈)
中年一代人口外流加之长期经济积累形塑了S村的农民分化。综合而言,“离去”的农民从职业和收入水平看主要分为三类(详见表3)。
表3 S村中年一代主要职业群体及经济收入水平
一是技术性工人和自营职业群体。其中前者由于长期从事专一且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工作,熟练程度高,工作稳定,收入可观;而后者多为由务工积累一定资本和技术后转化而来的自营职业者,其收入也相对较高而且稳定。该群体典型的如B2和D4。B2于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至广东务工,积累一定资本后回到本县从事运输工作,经济条件较好;D4则长期从事稀土冶炼工作,起初在隔壁村,后辗转至浙江、陕西、广西等地,由于技术熟练且能吃苦,收入水平较高。
二是普通工人和半工半耕群体。前者主要在外从事体力性工作,收入中等。后者一方面在村务农,满足自家口粮的同时,获取一定经济收入;另一方面有机会时则在村内做零工,以此获取经济收入。该群体如B1和D3,B1夫妇自外出务工后一直从事建筑行业,由于吃苦耐劳,收入稳定;D3早年外出务工返乡后一直在村生活,一般通过茶油售卖获取部分收入,同时经常做点零工,如扶贫灌溉水渠建设、道路硬化等以补贴家用。
三是基本无业群体,该群体由于身体较差等原因,多数依赖偶然性收入或从事轻微劳动获取少量收入,经济条件相对较差。如A1和D1,A1由于腿部残疾无法从事重度劳动,自2015年回乡后基本无业,主要生活来源依靠政府定期和不定期扶贫补贴;D1亦由于身体多病而无业在家,平时除种粮供自家消费外,偶尔上山采摘野山菌出售,经济收入较低。
尽管由于职业分化带来了一定的经济均质性裂解,但与东部等经济发达地区农村相比,这一经济分化是轻微的,农户收入集中在3~8万元,相对较高或低收入群体占比较小。与此同时,受职业、婚姻等生产生活风险的影响,收入较高群体相对于低收入群体,由于后者经济水平已经探底,相对而言,前者经济脆弱性较大,这在某种意义上发挥了经济拉平机制的作用;而农村贫困人口自精准扶贫政策实施以来,社会保障水平迅速提高,看病就医、子女入学等支出显著降低,生活质量有所改善。此外,为支持子辈的城市化追求以及提升其在婚姻市场的竞争力,中年一代普遍担负起了子辈城镇购房的“义务”,原先较为有限的剩余积累再度消耗。在多重因素作用下,由职业差异引致的经济分化难以持续扩张,因而并不足以带来社会生活区隔,也无力形塑村庄社会分层。
案例5:A2在早年的务工经历中掌握了一定的水电装修技术,此后在市里从事装修、运输工作并积累了一定财富,经济条件较好。但A2婚姻不顺,2001年左右曾谈过一个对象,但因母亲嫌女方身高太矮而不了了之。随着年龄增长,A2开始不断相亲,形形色色的媒人介绍和相亲活动(其中可能不乏骗婚者)极大耗费了其财力。2015年,因母亲年迈想返乡,而兄弟一个身体孱弱一个外赘,A2被迫跟随返乡。之后由于职业不定,加之继续相亲,随即陷入贫困。(案例来源:与村民D3的交谈)
案例6:B2于2005年前后开始在乡里从事木材运输工作。由于当时木材行业仍较兴盛,加之B2能够吃苦,在S村经济条件较好,没几年,购置了村里第一台冰箱。2010年,B2在从事一项木材运输工作时,由于种种原因导致翻车,造成一死多伤。B2因此赔款并在看守所待了一年,运输车辆几近报废。受此影响,B2经济条件变差。(案例来源:与村民C1的交谈)
中年一代大部分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经历了集体经济时期的共同生产生活,加之八九十年代农业生产中“助行为”的长期存在,其对房、支的认同性也较强。但比之老年一代,该群体的大规模、长期性“离去”使其村庄认同感不断减弱,社会性分化由此衍生。一方面,在积极融入市场的过程中,市场理念不断冲击村庄传统道德观念。过去人们做事考虑的是“别人会不会讲”,而现在,“能不能赚钱”成为最重要的考量。市场化的逐利理念使人们的理性经济人色彩更加浓重,而其对“村庄人”的社会身份认同则此消彼长。另一方面,村庄就业形势的根本性转变使得传统“助行为”不再必要,村民不再互帮脱秧、建房,一起放牛、雨天邻居互收衣物、忙时互帮生火等也都已消散,村民之间联系的减少加速了村庄内部社会性分化。
案例7:2017年12月,D支兄弟姐妹在操办D及其妻子建坟、迁坟事宜中,原定由各人共同筹钱购买食材在D3、D4家开伙。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D4将大家购买的食材占据并统一烹制,同时告知D3不用参与。事情完结之后的算账过程中,D4却按10元/餐的价格向各兄弟姐妹收费。尽管觉得不太合理甚至不近人情,但大家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D3妻子在回忆此事时说,“我也为此付了30元钱,一起买的菜,做个饭还收钱,不太合理”。(案例来源:与村民D3配偶的交谈)
职业分化更大、流动范围更广是青年一代“远去”的集中体现。随着时代发展,S村青年一代受教育水平分化日益明显,这与中年一代普遍小学、少数初中、个别高中的受教育程度形成鲜明对比。教育分化一定程度造成了职业分化,继而推动经济分化。总体而言,S村中专及以上学历群体多从事基础教育、体检、机电维修等具有一定专业性质的工作,其收入水平相对稳定。小学及初中学历者多在电子厂、制衣厂、玩具厂等从事流水线生产工作,该群体收入水平相对较低(详见表4)。但综合来看,一方面,上述职业收入差距十分有限,收入范围基本稳定在3 000元/月至7 000元/月。其中,收入较高者如机电维修工、私立医院体检员等多在深圳、东莞等经济发达地区,消费水平亦较高,基于此种职业分化带来的经济分化差距较小。另一方面,S村青年一代多数于2010年以后逐步进入劳动力市场,经济快速发展背景下生活成本亦较快增长,其收入所得基本用于生活开销,剩余积累及回馈家庭较少。从这一角度看,其对村庄经济分化影响较小。
表4 S村青年一代主要职业类型及经济收入水平
案例8:A11和B2儿子分别出生于1996年和1994年,前者初中尚未毕业就外出务工,当过两年学徒,此后做过装卸工、油漆工,现在市里一家电子厂工作,月工资3 000至4 000元,尽管收入水平不高,但本地消费相对较低,生活水平尚可。B2儿子中专毕业后随其舅到深圳务工,在边干边学中逐渐掌握了部分机电维修技术,成为一名机电维修工,月工资在6 000至7 000元,但地处经济发达地区,租房、日常娱乐消费等生活成本较高,几年下来也没有存下什么钱。后者坦言,如果本地有合适工作,自己将考虑回来。(案例来源:与不在村村民A11和B2儿子的交谈)
案例9:D3女儿2014年在省师范学院毕业后进入浙江某英语培训机构工作,月均到手工资约为5 000元,其中租房、伙食、交通及各项娱乐支出后基本所剩无几。工作多年来,其对家庭的反馈以年节时为父母购买部分衣物或生活用品为主,没有余力提供其他资源,对家庭生活水平的改善更多体现在父母无须再为其支付学业费用方面。(案例来源:与村民D3的交谈)
青年一代多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儿童时期该群体互动联系紧密。受生产力水平限制,那时儿童的娱乐活动多为捉迷藏、玩弹弓等,年龄稍大就一起上山砍柴、下河游泳摸鱼、一起放牛等。此外,早年间村里的公共性活动,如舞龙灯、杀年猪等也加强了孩子间的相互交流。儿童时期成为S村青年一代房支认同性建构的关键时期。进入初中以后,由于寄宿制上学,该群体互动减少。此后,升学、务工,部分娶妻生子,相互间的联系越来越少,加之受社会和村庄大环境的影响,青年一代有限的房支认同性逐渐式微,加速了村庄内部分化。
新生一代主要出生于21世纪初人口大规模外流以后,他们多为最早一批外出务工人员的子女。除核心家庭成员外,该群体与村内其他成员几乎没有联系,对村庄公共事务也未曾有效参与,与村庄联系的断裂促成了该群体的“散去”。
由于经济尚未独立,S村新生一代经济来源主要依靠其父辈。后者作为村内最先外流的务工人员,经济均质性裂解程度高。部分人员在长期的务工经历中在某一领域积累了一定技术,工作稳定且收入水平相对较高。在此基础上,他们多数在工作地或老家县城或租或购取得了城镇住房,其子女则随其就近入学。但也有部分人员早年外出工作遭遇挫折,其后选择在家务农,经济条件较为一般,其子女当然仍在本地入学。父辈的经济均质性裂解造成了新生一代一定程度的区隔,但其前提是离土离村,对村庄内部社会分化影响有限。同时,以离村或在村而无交往为代表,成长环境的变化极大弱化了新生一代的房支认同性。
案例10:B3夫妇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在广东务工。1998年其子出生后跟随其在广东生活并入学,一年中一般仅过年时回乡,对村庄了解较少。即至2013年前后,考虑到高考问题,B3选择回到本县购置住房并安排其子在县城高中上学。E13于20世纪90年代末也曾选择外出务工,但不多久就被骗入传销组织,家人因此花费3 000元才将其赎出。此后,E13未再外出。2003年,E13儿子出生,在村内上学。受父辈间关系及新时期娱乐方式变化等的影响,E13儿子与其他在村同龄人等交往甚少。(案例来源:与村民B和D3的交谈)
以经济均质性裂解为辅、房支认同性弱化为主的分化过程形塑了S村“有分化无分层”的村庄内部分化形态。在这一形态下,农民的经济分化普遍存在,但分化程度较低且难以进一步扩张而不足以形成阶层分化;社会性分化是村民外流下市场观念输入、村庄公共性消解的产物,而不主要是经济分化的结果。与“有分化无分层”的村庄内部分化形态相伴生的不是富人治村、资本与政治权力区隔等与经济利益密切纠缠的机制,而是村民关系变淡、村庄社会关联日渐削弱,团结型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日渐向分散型村庄转化。
在S村,人口规模化外流后的十余年里,村庄社会关系格局发生了深刻变化。哈尔特穆特·罗萨认为,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加速化不仅改变了主体的举动,而且主体的存在,亦即主体的自我定位和自我关系也深受影响。从这一角度来理解,村庄内部分化作为社会运行和社会变化加速化的内容之一,房支、家庭和个人则作为村庄不同层次下的主体,后者的自我定位和关系与前者密切相关。从实践上看,村庄内部分化与房支“断链化”、家庭“核心化”和个人“原子化”的村庄发展困局相伴而生,房支脱嵌于村庄、家庭脱嵌于房支、个人脱嵌于家庭,“三重脱嵌”的动态化、螺旋式推进显示着村庄伦理共同体的裂解。
房、支作为一种基于地缘和血缘关系形成的宗族单位,在村民日常生产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一般而言,如果家里遇上大事,如建房、嫁娶等,会先在本房成员间商量,同房之间具有出工出力的义务;同支各户的户主作为兄弟,在日常生产生活中的联系更为紧密,早年甚至居住在一起。从这一角度看,房、支就像一张网的主线,将村庄成员联结起来。
随着村庄内部分化的深入,房、支的道德规范性逐渐弱化,其作为村庄熟人社会关系网的主线最终断裂。以嫁娶喜事操办为例,在S村,早年间此类事情往往是全村人共同参与、相互帮忙。如2001年底E13娶亲,从老到幼,几乎全村人都参与到了该喜事的办理过程中,白天到晚上,流水席吃了近三天,十分热闹。类似的情景也发生在C2大女儿出嫁时,那时全村人作为同厅(房)成员,无一例外都有参与。这一局面至2004年前后悄然发生改变。那年初春,B4娶亲,与往常不同,B作为操办者只邀请了C、E、G支成员参与,其他支各户因未受邀而没去。随后,2005年F1嫁女,他也没有选择邀请全村人参与,只有关系较近的D、F支成员参加酒宴。再到2012年D2嫁女时,主要参与者仅为D支各兄弟姐妹。
同支各户尽管血缘关系尤为紧密,但在村庄内部分化背景下关系亦逐渐疏远,农民的认同与行动单位从日渐分散的村庄逐渐收缩到了家庭以内,兄弟之间也少有强有力的一致行动能力。21世纪初,兄弟家庭间生产互助、食物互赠行为仍然普遍存在,这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同支间各户的凝聚力。但随着村庄内部分化深入,类似的互助、互赠行为逐渐消散,人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同支关系逐渐疏远。典型的如D支四兄弟,早年间四家人同居住在一栋建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大房子里,相互间互赠、互助行为频繁,关系紧密。2000年、2007年、2013年和2017年,D1、D4、D2和D3先后搬离该住处,伴随这一过程的是互赠、互助行为的消散,兄弟间现在少有联系,关系冷淡。
经典的家庭现代化理论认为,随着工业化的快速推进,与亲属集团有着密切联系的传统大家庭将逐步由疏远亲属集团的核心小家庭所取代,并且这是一种线性序列和线性发展的模式。当房支脱嵌于村庄、家庭脱嵌于房支后,家庭内部结构的核心化趋向日渐明显。原先占多数的三代同堂的直系家庭随着市场理念、自力理念的持续输入不断瓦解,老人一般不愿与结婚后的在村子代同住,他们在自己还能自力的时期多靠自己,当自己年老丧失劳动能力后也一般独居,子代提供食物和必要的照料。对于部分独子且子代外流的直系家庭而言,基于互惠的考量多数选择不分家,但同爨不共财下,该类直系家庭“名实分离”。
案例11:E1共有三子,2001年E13结婚后,E1夫妇与E13夫妇和E14、E15共同居住。其中E14早年外出求学,鲜有在家,2006年结婚后,E14搬离S村到工作地居住。E15于2005年初中毕业后短暂外出务工,不多久便回乡创业,仍与E1和E13共同居住。创业失败后,2014年冬,E14外赘到邻镇一女方家,此时,村里仅E1和E14同住。在E14忙于种植烟草而E1从事伐木获取经济收入的情况下,由于双方不愿互助且不再有中间人,两者矛盾逐渐激化。2015年中期,E1选择搬离老房到原准备给E14结婚用的房子居住,E支家庭最终完成核心化。(案例来源:与村民D3的交谈)
案例12:C1育有一子C11,1999年C11结婚后便外出务工。此后C11相继育下4女1子,由于在邻镇自营家电,生意并不好,经济收入有限。为减轻自身经济负担,C11将最小的两个孩子带到工作地由自己抚养,另外3个女孩则在村交由C1看管。在这种互惠型家庭模式下,祖辈减轻了父辈负担,孙辈则满足了祖辈情感需要,C1和C11并未选择分家。但C11一般仅过年回村,与家庭联系也不十分紧密。(案例来源:与村民C1的交谈)
个人“原子化”即个体作为决策主体,在村庄道德规范和家庭家长权威逐渐式微的情况下,其决策行为逐渐脱离村庄和家庭传统道德约束的过程。“原子化”的社会成员,其行为遵循自我利益最大化的生存逻辑,乡村社会规范对其影响较小。在S村,个人“原子化”在青年一代女性婚配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与中年一代强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配方式不同,S村青年一代更加强调自由恋爱,女性外嫁广布四川、湖北等地,相较而言,其父辈多在本行政村或本乡内寻找配偶。此外,在村里人看来,女性未婚先孕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这会让父母“丢面子”,因此家长一般会对其子女有所劝诫。但S村青年一代女性未婚先孕仍较常见,凸显了其自主性和独立性。
S村个人“原子化”的另一个表现是个体对村庄,甚至家庭公共事务的冷漠。2017年底,A配偶在家中逝世,其丧事随即于腊月25日由A12主持在村内操办。A11作为该支唯一孙子,且A配偶生前对其疼爱有加,A2多次联系未果,其父A1亦无法与其取得联系。即至丧事办完,A11也未曾回乡。后经证实,A11当年去了女朋友家过年,因此错过回家为奶奶奔丧。由此可见,在传统乡村规范对个人约束弱化的同时,个体对家庭公共事务的关心也有较大程度削弱。
基于对赣南S村十年变迁的考察,本文揭示了经济发展滞后、村庄利益密度较低且人口外流严重的后发型农村村庄内部分化的过程机理与最终形态。研究发现,在村内就业形势严峻和社会结构性变迁的背景下,本着对就业与高收入的理性预期,农村居民开始了大规模外流。受个人禀赋和能力差异的影响,外流村民职业分化相继显现,由此推动了农民经济分化。但因先天禀赋和能力差异有限,同时受职业和生活风险以及支持子代城市化追求等的影响,原本较为有限的经济分化难以继续扩张,并不足以造成社会生活区隔,也无力形塑农民社会分层。与经济分化相平行,村庄人口的大规模、长期性外流通过市场观念输入和由村民生产生活中“助行为”的消散引发的公共性消解,造成了村庄社会性分化,而这亦成为后发型农村村庄内部分化的主要动力。在这一逻辑机理下,后发型农村村庄内部分化呈现出鲜明的“有分化无分层”的特征,这与发达地区农村村庄内部分化同资本区隔、权力垄断等经济利益关联较高的机制相纠缠不同,前者更多体现在村庄作为社会伦理共同体的瓦解方面,随之而生的是房支“断链化”、家庭“核心化”和个人“原子化”的农村社会发展困局(详见图1)。
图1 S村人口外流与村庄内部分化逻辑机理
如何破解上述困局,事关乡村治理成效。基于对S村的考察,本文提出以下两点:一是开发乡村可持续性发展资源,尽量使农村能够“留住人”,进而“吸引人”,从源头减少乡村人口外流,夯实乡村治理的基础。在S村,尽管经济发展水平落后,但其自然生态环境远近闻名;同时,S村蜂蜜、茶油等物产丰富,旅游事业发展具有较大潜力。限制性因素在于交通状况,虽然近年来有所改善,但距离村民理性预期和支撑相关产业发展需求仍有较大差距。二是重塑乡村社会规范,弥合村庄社会性分化。在传统村庄规范失序的社会背景下,村民的冷漠散场极大增加了乡村治理难度。为此,公权力的适当介入对重塑乡村社会规范十分必要。事实上,在多数后发型村庄,传统社会秩序根基深厚,适当引导和改造对强化村庄凝聚力具有良好作用。如在S村至今仍保留集体拜年的传统,只是活动单一而日趋形式化,引导发挥村民智慧改良相关活动,以此丰富公共生活、增强村庄公共性值得探索。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上述观点并不新颖,但相关举措仍值得强调,同时期冀后续有更多研究将视野拓展到后发型地区农村社会。
附图1 S自然村房户及人口分布情况(截至2017年底)注:图中虚线表示已故,矩形代表男性,圆矩形代表女性;a.A3早年曾外赘到本镇某女方家,育有一女,后感情破裂,女方改嫁,女儿归男方抚养。b.按本村传统习俗,外嫁女逢过年、中秋等节日和娘家红白喜事均要回乡看望父母兄弟,加之本村邻里多亲戚关系,其对房户和各房之间的亲疏关系会产生一定影响。c.房长E原有三子,后二子、三子因历史原因迁居县城。其中三子2010年车祸去世,二子除年后偶尔回乡外,其余均在县城,对本村事务基本不参与。d.图中年龄以该代主要成员为主,部分可能有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