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亚豪
1
来民族中学面试的那天早晨,我还估摸着下午面试结果出来后,倘若被录取,还来得及回战河收拾行李。但学校已经给我安排了课程,脱不开身了。我的爱人和孩子还留在战河呢,家当什物不少,还有一大堆书籍需要收拾。我得感谢超哥的帮忙,他替我收拾了东西并送到了县城。我本想找个机会请他吃顿饭聊表谢意的,但忙于杂事,一拖再拖,久而久之也就作罢了。一顿饭而言,只要有心,来日方长。我只能如此替自己的良心开脱。
在学校周边的巷道口找了一处出租屋,价格贵了些,好在离学校近,便于上班。房东是位四十出头的妇女。为了图吉利,入住第一天,请人做了一场法事。那天中午,鸡鸣声、念咒声、尖刀落地时的叮当声响作一团。但事实证明,法事并未起到效果,孩子老生病不说,房东的刻薄就将人逼得苦不堪言。她嘴碎爱挑刺,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还整日嘀咕个没完没了,无非是为些鸡零狗碎的无聊内容。我疑心她寡居久了,心理发生了异化。我还没有狂妄到竟敢和女人争辩并企图以情理说服女人的境地,只得装聋作哑。
我们所租的是一座临街三层楼房,底层是商铺,其余两层是出租房。我们的租房在二楼,是一间大客厅,安好床铺,放置好家当,还是显得空荡荡的。窗下即是巷道,从凌晨直至深夜,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整日整夜地闹腾个没完没了。用不着上闹钟,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以前,尖锐的车喇叭声准能将我从酣梦中刺醒。午睡自然是奢望,只好睁着眼睛在床上躺着,看苍蝇在墙上嗡嗡地飞,听窗下喧嚣的街市声一浪一浪地涌进室内。夜深人静的时候,剧目更丰富。酒鬼、情侣、夫妻、学生轮番上阵,尖叫声、咒怨声、哭喊声此起彼伏,骂娘声不绝于耳。小学生叼着香烟,满嘴的男女生殖器官。我记得十月中旬的某个夜晚,天已转寒,下过一阵微雨,北风呼啸着,地上尽是冰冷的雨水。我猛然被一阵巨大的喧闹声惊醒。就在窗前,一群醉汉围住两个瘦狗般的男人狂殴。一男子抱头鼠窜,迅速消失在拐角处。另一男子倒在泥水中,任由一群人践踏,没有了挣扎,只有腹部在微弱的路灯光下不断起伏。我还未曾亲眼目睹过成人世界如此残酷的一幕。后来警车呼啸而至,费了老大劲儿才把人弄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脑中常常浮现出那个如死狗般躺在污泥里任人践踏的男人的影子以及微黄的灯光下,他那颗鼓动着腹皮微微起伏的心。
2
这条巷道已完全变了模样。当年我在民族小学读书,记忆中,那时的民中巷道口远比今日繁忙多了,尽管两边都是低矮的楼房,铺子也小,但每天小贩云集,人流熙攘。犄角旮旯处尽是小地摊。凉粉、凉虾、臭豆腐等应有尽有,卡片、炮仗、弹珠等时兴小玩意儿叫人眼花缭乱。如今,整条巷道加宽了,两旁筑起平整的商铺。各种小摊贩都已从土旮旯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整洁的铺肆。油条、煎饼和各式包子也都不见了,最时兴的是烤饵块,夹一根火腿肠,省时便利。每天早晨,天微明的时候,各个小吃店门口都摆上了烤盘,开始烤饵块和火腿肠了。吃食也好,环境也罢,都使我觉得陌生,都与我的记忆格格不入。倒有几次,我居然碰到了几个“熟人”。
我记得有一位妇女,大概四十出头的模样,住在民族小学旁。她的爱人彝姓阿西,和我家属于本族宗亲。她在路边开过铺子,主营盒饭。那时学校的伙食不好,我们常打了米饭,去她家打一份五毛钱的素菜下饭。她是认得我的,总是给我多打一点点。我从民小毕业后进入民中,她不开盒饭店了,也随之进了民中学生食堂当起炊事员。她的爱人原先是当警察的,据说下岗了,她让爱人守自家铺子,自己则到民中学生食堂打零工了。我总要上她那儿打饭,为的是她会多打给我一点。我知道她家有两儿一女都在读中学,爱人又失业了,那应该是她家过得最艰难的时候了。我不知道她家是如何熬过来的。她的孩子们有没有因此辍学呢?那天正好是早晨八点整,在粮转站下游的早点铺上,我买了两个馒头,一转身,正好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背着一个小女孩站在我身后,小女孩梳着两根辫子,豁着门牙,正咧嘴微笑。女人穿一身老年人常穿的那种浅灰色的马褂,脚穿布脚。她一见我,脸上立马涌现出一种惊喜的神色。
“你来这儿工作了?”
“是的。”
“民中还是民小?”
“民中。”
“初中?”
“高中。”
“那好了嘛……我孙女,要送幼儿园。”她指着小女孩对我说。“当年你读民小时也才这么点呢。”
我说你要馒头还是包子,我一起付了吧,她推辞一阵也就依了我。我付了钱,说要上课了,先走了,她说好的。
事后我发现,关于她,我其实有很多情况想要了解。我想问她爱人可还健在?三个孩子可曾都读了大学,找到工作了么?她如今在忙什么?我还想问当年她家的情况,可这一切都无从开口问起,多少年前的事了,再大的困难,都已成过眼云烟了。再提,是不是有小题大作之嫌,又或许,人家可能压根就从来没有把那些陈年旧事当一回事儿呢。看得出来,她现在过得挺清闲,应该不再为生活奔波劳碌,而是闲在家里专门带孙儿孙女了。那么她的子女呢,自然是成家立业了,只是不知,他们在宁蒗工作还是外出打工了。倘若是后者,她大约成了空巢老人,孤孤单单地守着少不更事的小孙女过日子呢。不过,年老了,能闲下来,不用再为生活奔忙,那也不错了。我身边有太多的人到了晚年也不能停息,为了生活一直劳碌到生命的终点。
有一个补鞋匠,二十年前,他就一直坐在王小华家对面的旮旯里埋头补鞋。那是一个相貌怪异的人,他卷曲的络腮胡早晨是淡黄的,傍晚,在夕阳下则显浅红色,他的嗓音沙哑,低沉,伴有撕裂感,像猫咪的叫声。我那时有些怕他。我老早就听过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他大约是没有子嗣的人。有人说他成过家,老婆嫌弃他貌丑、家贫,于是跟一个外地人跑了。也有人说他早年间曾是一位名动十里八乡的石匠,他开得墓碑、还雕得各类石像,且手艺极佳。有一回开采石矿时,不小心被碎石击中了裆部,从此失了做男人的权力,成了一个不中用的阉人。他恨透了石头,愤而转行,当了鞋匠。当然这些都只是幼年时听过的传闻,不知真伪。前几天,我从巷道口走过,又一次见到了他。那时正是傍晚,夕阳柔柔地洒在两旁的楼房上,我看见一位个头矮小的中年男子叼着一根香烟,正埋头于一堆杂物间,缝补一双高跟皮鞋。夕阳下,他的络腮胡被染成了浅红色。我一走近,他觑了我一眼,丢下针线,空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抖动着手问我:“补鞋?”沙哑撕裂的猫叫般的声音响起。我说我要配一把钥匙。他放下活计,朝我伸出手来。我解下钥匙放在他手中。我立着,他坐在我的眼皮底下显得越发瘦小,西服已经洗得发白,上面污渍斑驳。我和他寒暄了几句,后来问他子女多大了。他并未抬头,冷冷地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好!”我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是啊!谁都有自己的活法,我凭什么去臆测别人的幸福呢?但后来,我反复地想,他是独身主义者吗?看他的模样,那么孤独,语气中充满了落寞与不甘。恐怕他也和我一样,都只是红尘中一名凡夫俗子罢了。他真的不渴望婚姻吗?所谓不想,大约只是因为不能。
还有一个手臂残疾的年轻人。他应该比我大好几岁。我在民小读书时他已经上了高中。每次见到他时,一只袖管都是空的。我经常能在足球场上见到他的身影,他的球技真好,人也开朗。据说他学习成绩优秀,字写得比谁都好。他家大概在民小附近,有那么几年,我经常在学校大门口碰见他,脚下盘着足球,一只袖管在风中飞舞。我从民小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学习那么好,应该是去上大学了吧。今年十月初的某个早晨,我又在民中岔路口碰到了他。他长胖了不少,脸圆圆的,右手拉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身后跟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人,她身上背着一个小女孩。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过巷道口。那一刻,我一下子认定了那两个孩子和那个年轻女子就是断臂少年的家室。真的,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我见过太多的残疾人孤苦伶仃地过完凄惨的一生,甚至沦为行乞者。我的一位远房舅舅,是个伶俐聪慧的人,干什么会什么,学什么像什么。可惜早年不慎跌落火塘,那时医疗条件又差,因此落下了残疾。一只脚掌已完全扭曲成球形,无法穿鞋,冬天了就开裂,渗血。他已年届不惑,仍孤零零地活着。他走不了太远的路,只能整天呆在房前屋后晒太阳,早晨躺在东边,中午挪到院坝,傍晚移到西墙角。几十年如一日地随太阳的东升西落而移动身子。他极少出门,村里有红白喜丧都不欢迎他,怕他带来晦气。他是明白人,有自知之明,从来不去凑热闹。这么多年,他一直半死不活,不声不响地活着。也许是身上的水份都被阳光晒蒸发掉了,他的身材也越发的干瘪。他干过鞋匠、木匠、瓦匠,还学过毕摩,都是一学就会,但没有一样干彻底的。我曾经问过他为何不好好干。他说他干什么都觉得没劲儿,活着没有意思。他说一个人没有家庭,便没有了根,再苦再累又有什么意义?能养活自己就行了,反正只是等死而已。近年来,他开始酗酒,醉后便莫名地恸哭。和他相比,这位断臂少年真是有福的人,他有知识,有工作,还收获了美满的婚姻。在我的那位远房舅舅看来,有儿有女,人生也就算是圆满了。在一些人的眼里,我们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幸福当中,然而我们感受不到,因为我们想要更多。
3
已是隆冬时节,我来民族中学已近三个月了。凌晨六点钟,我又一次被汽车喇叭声惊醒,起身洗漱,出门。天还未亮,四周还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夜色,往右拐,进入民中岔路口,巷道两旁的铺子多半已开了门,门口摆着烤饼炉子,卖早点的小贩缩在厚棉衣内,开始招呼学生进店吃油炸饵块了。豆浆店的彝族女人忙着将热得滚烫的豆浆灌入保温瓶里,热气氤氲了她的脸。我迅速穿过巷道,一路小跑至学校大门口。班主任们早已候在那儿挨个儿给学生做晨检了。他们要确保不让那些有安全隐患的违禁品进入校园。这是民族中学多年来的惯例了。
高一教师休息室设在三楼过道旁,辟一小块地方,大概一间教室三分之一大小的模样。十月中旬的时候,天气开始转寒,最初购来一个电烤炉,烤了近一个月,到十一月中旬的时候,进入隆冬,电烤炉的功率实在无法满足老师们的取暖需求,只好改烧木炭了。我看了看表,离上课时间还剩十分钟,有早读课的老师们陆续来了,大家男男女女围在火盆边,或立或坐,聊着半荤不素的段子,猛然听得耳边铃声叮叮当当,大家都极不情愿地离开火盆,转身走向各自的教室。早读课下了,天也破晓了。学生涌向过道,老师们则回到休息室,围着炭火继续闲聊。再烤一会火就该去办公室坐班了。坐完班就回家,一天就在如此简单往复的过程中结束。秋往冬来,宁蒗的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了,我的心却有了暖意。宁蒗民族中学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旧模样了,十年的时间,整个校园都变了样,但我开始适应了新的民中生活。
又是落霞满天的傍晚,我穿过校园里那条长长的坡道,看到两边的夹竹桃开了又落。校门口,鞋匠早已收摊,我又碰到了断臂少年一家,但肖大娘没有出现。她的孙女今天不上幼儿园么?在粮转站尽头拐个弯,我远远地看见我的女儿穿着鲜红的冬衣立在大门口迎着我咿呀咿呀地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