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向北走,风往南吹(外一篇)

2021-04-08 07:15范庆奇
壹读 2021年6期
关键词:表舅工地爷爷

◆范庆奇

关于三爷爷的记忆总会在他死后的几年里闪现在我的脑海中,就像是一道短暂的闪电,一瞬而逝,却记忆深刻。

三爷爷喜欢站在皂角树下,一只手拿着长烟袋,一只手指着前面空空的打谷场。他总是要说点什么的,李家的媳妇儿做事爱计较,张家的儿子手脚不干净,实在没有说的,他就骂人,没来由的骂人,想骂就骂。

别人是不知道他为何骂人的,只有我知道他是孤独到没有一个人可以陪他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骂他一句。

他的骂声飘荡在村庄的空气中,随着烧火做饭的炊烟升到天上去,继而消逝。大家对这个村里最年长的人很尊敬,谁家煮肉都会给他端过去一碗,谁家买了水果也会给他送过去几个,没有人会对他的骂声提出意见。

而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对长辈缺乏一种天生的敬仰,好像只对自己的爸妈还有那么一点畏惧。每次三爷爷一开骂,我们几个小鬼头就站在他后面咯咯咯地笑不停。

村里流传着一句话:“太阳落了山,回家的人就像大山的影子。”

小时候常常听老人们说,那时不懂,上大学以为懂了,其实还是不懂。有些东西不是读多少书,写多少字就能明了的,非得要时间来磨砺。就像生死离别。

有一家人去了新疆打工,回来说新疆好苦钱,村里的年轻人就一批一批往新疆走。那时我对新疆能挣到钱持有怀疑态度,毕竟人家都是去江浙一带的发达地区,进厂子一个月拿五六千。新疆能做什么呢,我还真不知道。

临离开家去兰州的前两天,爷爷提议在家里做顿饭请村里的长辈们来吃,我知道,三爷爷肯定会来,肯定会坐上席。不出所料,他摇晃着干瘦的身子来了,还是穿着那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走近一点,就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油渍,领口袖口发黑,我真担心会有一滴油在我走向他的时候被脚步声震落。

我连忙出门迎接三爷爷,他对我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人总是会对第一次记得格外清楚,第一次一个人睡觉,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恋爱……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就如同羽毛漂浮于水面,进不去内心深处。

吃饭的时候三爷爷显得比平时慢很多,一碗饭就是吃不完,别人都走了,他还在吃。我收拾碗筷的时候,他叫住了我,说,孙子,我给你点生活费。我很惊讶,没想到三爷爷会给我钱,他可是村里有名的铁公鸡啊!

三爷爷手里捏着很旧的五百块钱,手背的血管把皮肤顶得突兀,肉皮上都爬满了老年斑。我鼻子酸酸的,他也很穷呐!

村子很闭塞,从乡上到县上要坐三个小时的班车,而且只通一条路。也许有些人不信,会说,现在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的。我小的时候村里要是谁进了一次城,回来必定有一大帮人围着问东问西,大家太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了。三爷爷的儿子就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定居在城里的人,他当初可自豪了,胸脯扬得比戴红冠的大公鸡还挺拔。但是他后来不知怎地就不高兴了,反而还很生气,也是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没来由地骂人。

我收拾好碗筷,从板壁上取下擦手的毛巾,快速地擦了一把,又准确地将毛巾甩到板壁上。大步跨出门搀扶着三爷爷回家,我的手碰到他的手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缩了一下。太冰,如同冬天屋檐下悬挂的冰钩。后来读了中医药大学才知道,原来老年人的阳气正慢慢走向衰竭,不能鼓动周身的血液,故手脚冰凉。

三爷爷比我矮一头,我小心翼翼地在他左边扶着他,生怕摔跤。快到三爷爷家的时候,他指着村子的入口,说,走吧,从这里走出去,只有外面的时间才会变色。

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很有道理。回到家,我忙着填报志愿,忙着提档案,忙着借助学贷款,忙着忘记那些艰辛的夜晚……三爷爷也就渐渐从我的视野里淡出了。

2016年8月23号,阴,多云。

我在家和爷爷争论要不要让人送我去学校,我坚决不要,爷爷更加坚决地说,不行,一定要你大爹送你去。我拧不过他,更不想在离家前一晚与他争吵。多少年来都是这样,爷爷说什么,我做什么,他把我养大不容易。

我嘴上说不想要人送,其实心里想的是爷爷送我。爷爷把我抚养成人,就连我读的高中都没有去看过一眼。18岁,我读大学了,我想他看看我大学校园的样子。可是他腰不好,坐不了38个小时的火车,买硬卧,他又舍不得花钱。这件事成了我读大学的一大缺憾。

23号晚,我点着手电去了三爷爷家。天很黑,电筒微弱的光只能照亮眼前的路,我以极慢的速度走路。正因为慢,我能听见耳朵边传来的呼呼的风声,像是山中女子吟唱山歌,又像是被大山锁住的流水声。

“三爷爷,睡了吗?”

“谁啊?这么晚了。”

“我,小奇啊!”

“我孙子啊,来了。”

进屋后,三爷爷坐在沙发上,我坐在木凳子上,两个人一时间不知道以什么话题开口。三爷爷,小叔什么时候回来?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村里人都知道他最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他儿子。

认球不得人家什么时候回来,他是死是活跟我也没球得关系。我连忙宽慰他别生气,嘴里说着小叔也有难言之隐之类的话。

有个屁的难言之隐,就是嫌农村穷,跑到城里头当上门女婿了。

三爷爷,小叔对你还是很孝顺的,还下来接过你几次嘛。

接个逑,那是人家的房子,我住不惯,我也没得脸住到人家去。先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他越说越激动,我想不到他对这件事会这么生气。不过话说回来,农村人讲究的就是传宗接代。当了上门女婿,日后生个孩子都得跟别人姓,换谁都很难接受,更何况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农村老头。

聊天就是这样,话是越说越多,说到最后,三爷爷说,孙子,你给是也以为我疯掉了?

我说,不是,咋个可能。

我没有疯,你小叔走了,家里就我一个人。没有人说话,我就骂人,就想着前面就有一个人站着和我说话。骂着骂着我也就不寂寞了,骂着骂着时间就会过得快一点。

三爷爷说完,我怅然许久。这就是为什么人老了,反而话多了,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原因吧!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我起身说,三爷爷,我走了,放假回来又来看你。他把我送到门口,摆了摆手说,山里的一年四季都是黑白色的,你应该去看看会变色的时间。我很佩服三爷爷,他是我爷爷辈里唯一读过高中的人。

2016年8月24号,晴,微风。

阴了一个星期的天终于放晴了,我也该走了。

2017年1月7号,阴,大雪。

我放寒假,迫不及待地赶火车回家。

2017年1月10号,阴,小雨。

我回到了阔别半年的村子,可是三爷爷在我开学的第二个月就去世了,爷爷怕影响我学习就没有告诉我。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原来人难过到极致真的哭不出来。

当天傍晚,我拿了一沓纸钱,几炷香,去了家族的坟地。跪在地上,我把头深深地压低,贴近土壤,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探听三爷爷骂人的声音。我知道是徒劳,可我还是做了。一个人在坟地坐了很久,想起和他说的话,那些话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三爷爷就在我面前站着。

四年过去了,现在我读大四。随着一次次去医院见习,我明白,时间真的会褪色。

看过的一本书上说:“失去的东西,其实未曾真正属于你,不必惋惜,更不必追讨。”

有时候我们会说,趁年轻多玩玩,老了就没得玩了。但事实真的如此吗?你见过濒死的人吗?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想把即将离开的世界装进自己暗淡的瞳孔里。他得了肺癌,查出来就已经晚期,三个月后在病痛中死去。我和我的老师从接收他,到送走他,见证了一个鲜活生命的消逝。我的老师说:“看到了吧,医生往往是最无能的人。”是啊,我也发现了自己的无能,对很多事都束手无策。

在很多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我会想起村里流传的老话:“太阳落了山,回家的人就像大山的影子。”

三爷爷的时间变成了金色,我的时间还是青色,但也会逐渐变为黄色,最后变得和三爷爷一样枯槁憔悴,直至消耗殆尽。

黑土洼记事

九月,对于我上学的兰州来说,已经渐渐变凉,街道旁的花草失去了艳丽的色彩,正等待一场寒霜的凌迟。早课放学后我沿着瑞尔摩尔往上那条路一直走,在雁滩那边有个公园,这是我作为外乡人刚来兰州读书不久所了解到的附近不错的好去处。

此前我只来过雁滩公园一次,那时还不熟悉公交车的列次,反复倒腾了大半天才到。对于西北来说,最缺的就是水,而雁滩公园一进入大门首先进入视线的就是一汪水,虽然有些小,却也还精致,湖中有许多睡莲,有些花已经谢了,有些花正怒放着。俯身就会有几只大白鹅游过来,在这繁闹的城市里,鹅已经不怕人了。它们以为我会给它们饼干,可我出来除了自己,空无一物。

公园里的柳树落光了叶子,年纪大的人穿上了厚衣服,看到和我爷爷奶奶年纪相仿的人,我会不禁想到我的家乡。它在一座广阔的山系上,教科书称它为乌蒙山。在乌蒙山里一个有着两千三百米海拔的小村子,仍然还有数不清的野花在田野上无拘无束的开放,它们忘记了已经立秋。

那个时候家乡的玉米正是收获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一定在地里掰玉米,甚至我都能想象出他们此时的模样。爷爷会说,这个很大。奶奶会答,是呢,今年的苞谷还可以。这样的想象在我离开家北上求学以来,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些走过的路,那些熟悉的人,那些干过活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我的记忆,然后我又在深夜躺在床上的时候回想。

我是2016年考上的大学,那一年我刚好十八岁,如果用成年人来标榜,我已经成年了。说来对高考成绩不抱希望的我,得知成绩的时候还在田里拔草,是班上的好朋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可以查成绩了,你查了吗?

我能准确地分辨,当时我的心跳一下子就增快了,我颤抖着说,没有查,我还在田里。朋友一听就说我帮你查,把你的准考证号给我,我当时没有多想,赶快把信息告诉他,因为我也怕考得不好,接受不了打击。三分钟不到,朋友就给我打电话,他说考得很不错,超一本线好些分。

我当时竟然怀疑自己的耳朵,反复向他确定没有骗我,还逼着他截屏给我看,确定是一本线以上,我大声对着爷爷奶奶喊,我考上一本了。他们同时抬起头看着我,手里刚刚拔起的杂草还在滴水,他们显然也不相信,不过几秒钟后他们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我自己赶忙用手机查了一下成绩,对照每一科考了多少分,记下自己是全省第八千零几名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爷爷奶奶。

我们拔水草的前面是我们乡最大的一条河,平时水流声很大,而那时候的我竟然高兴得把那么大的声音都忽略了。好像头顶火热的太阳并不那么讨人厌,而是像我的心一样,热烈而激动。

得知成绩之后,我便无心继续拔草,爷爷奶奶也说回家吧,明天再来。回家的路上,爷爷说,我以为怕是考不上,没想到还是一个一本。我自己也以为可能就是一个二本,没想到最后是一本。自从中考失利后,我高中无论成绩好坏都只给家里人和村子里的人说,我成绩很差,我们班有几个人我就考第几名。导致家里和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我是一个差等生,在他们眼里,我是不可能考上大学的,考大专都得运气好,不然根本上不了。

我考上一本的事一下子在村里沸腾起来,当时我们村有五个人高考,就我一个人考上了一本,三个人考了大专,一个人考了二本。好多人跑到家里来祝贺,他们都说想不到我才是最会读书的那个。我对来的亲友皆是笑脸相迎,可等人走后我大学如何读的难题就来了,不给人多一点高兴的时间。

人走后,爷爷说,你考上大学我高兴,也不高兴。高兴是我们家有一个大学生了,难过是没得钱读书。这个大学怕是难读哟。

我低头听着,他说的这些我心里明白,无非就是一个字,钱。

我家是那种老房子,以前爷爷他们去山上砍树来建的瓦房,屋子采光不好,那一刻我感觉眼前没有一点光亮,我的大学也是。

在长久的沉默后,我说,等我填完志愿,我去昆明打工挣钱。爷爷奶奶对这件事没有多说话,他们默认了。

我知道有个亲戚在昆明干工地,听说他前不久都还回来招人,以我目前的情况去找他,他应该会留下我的。这也是我此时能想到挣学费最好的办法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以后一切都得靠自己,奶奶说,你要争气,别人不用挣也有爹妈给盖房子。你没有,你爹你妈没在了。

是的,我爹我妈去世了,就连他们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连照片也没有见过。去世,孤儿,教养……这些词汇伴随着我长大,时至今日仍然无法忘记。

那个表舅在昆明的工地上包小工程干,村里人说他混得很好,在城里已经买了房子。借着这一层亲戚关系,我厚着脸皮去吧。

没过几天,我填完志愿就进了昆明。那种感觉还真有点陈焕生进城的意思,有着一丝丝的新奇感,又有点害怕。第一次坐火车,我遇见了一个高中学校的同学,他是上昆明找他爹妈,我与他结伴而行,刚好能解决不会坐火车的尴尬。

昆明火车站的拥挤是我所未见过的,比赶街子的人还多,一波走了又来一波,总有走不干净的人填充空白的路面。

不愧是春城,虽然是七月份,但空气中没有热气腾腾的感觉,比宣威还要凉爽一些。一排排挺拔的行道树立在两边,守候着这座繁荣拥挤的城市,也落寞了多少背井离乡的打工者。

在宣威火车站等火车的时候,候车室里坐满了人,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没有座位就直接坐在地上,从他们眼中我很难看见光亮。那时候我知道等待是多么让人煎熬,等字是多么的不值得同情,好像一些弱势的人天生就得等着。

火车一到站,一车厢的人蜂拥而出,他们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我彻头彻尾的变成了一个打工者,不再是像高中那样偶尔去村里帮忙砌砖提砂浆,一天赚个四十块五十块了。在自己村里,干得动就干,干不动就歇一下,主人家不会给你白眼。

当然,从小的经历就让我深知,这个社会努力才有饭吃,懒惰只能饿肚子。所以打定主意要去工地干活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吃苦流汗,甚至流血的准备。

我不会坐地铁,只能找公交车,一路上边走边看提示牌,看不懂就请教旁边的人。在花了不小的时间找到公交车后,我把三块钱投进去,坐上车去往一个叫黑土洼的地方。

在宣威坐公交车就一块钱,昆明要三块钱,我以为这可能是大城市价格高,等坐完公交车我才明白是路程太远。整趟车坐下来花了快两个小时,到预先说好的地方下车后,我就给表舅打电话,他说让我在那等着,不要瞎跑,昆明城市大,很容易就走丢了。我本来就比较胆小,他这一说,我更加不敢乱走了,待在那一动不动,比小区门口的门卫还尽职尽责。

看着我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我感叹大城市的繁华,也心生胆怯,怕自己在这样的地方待不下去。大约等了半个多小时,表舅从一条很旧的铁轨上走路过来,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我连忙跟他打招呼,说着以后要麻烦他了之类的话。

他问我是去住的地方,还是跟他去工地上,我一口就答“去工地”我知道这就是我表现的时候了,来的时候奶奶也交代了,让我眼疾手快多干活。

我们顺着铁轨往下走,边走表舅边跟我说他们干的是什么,每天几点上下班,可他没有说吃住和我的工钱,我也没有问,感觉也没有问的必要,他应该不会亏待自己人的。

我们穿过铁轨,上了一条公路,又上了一条新修的铁路,最后在一个已经初具雏形的工地上停了下来。表舅说,这就是我们近期干活的地方,负责给工地安装消防管道。大部分已经安装完毕了,剩下的就是灌水检查。

这时从下水道里探出两个脑袋,他们头发被汗水浸湿了,看上去黏糊糊的。其中一个我认识,他一见我就叫,哥,你来了。这是表舅的儿子,比我小三岁的表弟,另一个我不认识,他抽出一支烟给我,我连忙摆手说,还是学生,不抽烟。

我正要脱衣服跟他们一起干,表舅说不用了,今天提前下班,明天再来。表舅让他们上来回家,我以为还有人,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就问其他人呢?不认识的小伙子说,就我们三个人,加上你现在总共四个人。

这与我想的差太多了,我以为起码最少也得有十几人,多了可能是几十人,怎料就三四个,表弟和那个小伙还都是未成年人。后来知道小伙叫尹正波,我们都叫他小尹。许是年纪相仿,才见面第一天我们就熟络起来。

我们住的地方在一个村子里,是一户民居,我见过房东两次,两次都是催交房租。从一个坑坑洼洼的小巷子走进去,有一栋老式的平房,我们就住在一楼。房间的采光很差,白天都要开灯,一进门表弟就把所有的灯摁亮了,他说,昏昏沉沉的,像是要死一样。

房子有里外两间,里间放着两个高低床,我和表弟,还有小尹住。外间的一个角落作为厨房,一个角落摆着表舅的简易床铺,在里外间中间是卫生间,可以洗澡。

这个狭小的空间我将要待两个月,如果用一天算,有六十一天。表舅没有跟我说一天多少工钱,我也不好意思问,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跟着他们干。到第二天我就跟着去工地上了,我干的活和他们一样,都是在下水道里安装消防管道。一开始我很不情愿,不想下水,不多久我也被迫下水了,表舅说一定要穿着鞋子,不然会被碎玻璃划到脚。我穿着鞋子在污水里穿行,不时踩到咔嚓咔嚓响的玻璃碴子,心想还好没有脱鞋子。一些漂浮在水上的垃圾漂到身边,塑料袋直接贴在身上,那种感觉就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来爬去,难受至极。

晚上回去做饭的时候,表舅让我先把买菜的钱垫上,等工钱结了一并给我。每天就这样上工,下工,买菜做饭,循环往复的日子我们持续了半个月,终于把这一块工地的活干完了。那天晚上,表舅带我们三个去村子里的一家烧烤摊吃了一顿烧烤,他说,你们使劲干,钱少不了你们的。我们下一个工地已经找好了,在棕树营那边的一个小区里面。

吃完烧烤,表舅喝得烂醉,我们搀扶着他,缓慢走进巷子里,回住的地方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那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吃完饭都会去水果市场买人家挑剩下的水果,一堆五块,四块,三块,反正几块钱就是一大堆,只是看上去不新鲜。买回去洗一洗,拿上几个就去村里最热闹的广场上看人家聊天,或者是找一家有无线网的商店,用万能钥匙连接无线网,挤在一起看视频。

有几天店铺老板看我们的样子就像看见仇人一样,我们深知不能再连了,就去更远的铁轨上寻找无线网络,当然我们都能找到,只是傍晚铁轨上的蚊子太多,每次去回来都是全身的包。不过我们还是会去,上网的诱惑力已经压制了蚊子的叮咬。

这样的日子充斥着每一个炎热的夏季夜晚,有一天,去上工的公交车上,我无意间听见几个衣着干净的年轻人在谈论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本书我也看过,应该是我高二的时候,那会的我成绩很一般,对上学充满了厌恶感。一个周末,偶然的机会我去城里,看见一个旧书摊,便走过去翻看看有没有自己想看的书。

我身上没有多少钱,更何况还有一部分是回家的班车票钱,买新书根本不够。我翻到了一本很厚的书,书页已经泛黄,是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路遥文集合卷本》。我翻了几页就喜欢上那本书了,说不上是什么原因。高中学校不让看课外书,我下课就躲着看,周天下午休息的时候就偷偷带回宿舍看,那时候我沉浸在路遥的小说世界里,当然里面那种拼搏的精神鼓舞了我,此后我学习更努力了。

他们的谈论涉及了大学和前途命运,我的心一紧,一下子觉得不应该继续这样。我已经是考上大学的人了,不能和表弟小尹他们一样在无所谓的堕落中消沉,我必须要重新找回生活的方向。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坐公交车不再一上去就占座,而是会把座位留给需要的人。也不再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去上班,而是会定时清洗,哪怕衣服破了也要让自己穿得干净一点。这是体面和尊严,无关其他。

我在工地上还扛过钢管,刷过油漆,一开始我对安全没有概念,后来每一次高空刷油漆我都会事先检查几遍安全带。我也督促表弟他们检查,因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马虎不得。表弟有一天晚上说,哥,你咋了,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我把和他们一起去铁轨上连网络的黄昏用来看书,也会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稚嫩的文字。那间狭小阴暗的房子里,一到晚上常常就我一个人,看书累了就点开一首歌,跟着轻声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这两个月里我竭尽全力去干活,把自己应该干的干了,记得有一次表舅去打麻将了。工地上就我和表弟他们,我们约着偷偷跑去看看滇池,就连坐车的路线都规划好了。可是刚要走,表舅就打电话过来,说他晚一点回来看我们干活的进度,去看滇池的计划落空了,我心里有些失落,直至今日我都没有去看过滇池。

两个月的相处我和小尹他们熟络了,他们身上都没有钱,工资也没有发,我身上呢还有一些是从家里带去的。炎热的下午我们干活累了我会给他们一个人买瓶水或是一根冰棍,饿了就一个人一个面包就着一包辣条大口吃着。那样的日子虽然苦一些,却是真真实实的生活。

在表舅的工地我干了两个月,要走那天晚上我特地花钱去菜市场买了一只烤鸭,几盘凉菜回来给他们吃,还给表舅买了一瓶酒。饭间表舅说以后读书经济上遇到困难一定要找他,不能客气。

我没有把这句话当真,这几天的相处让我知道他过得并不好,个人习惯也差,喜欢打麻将,拿到工程款就去打麻将,常常输得饭钱都没有。工人工资拖欠得也多,有的半年,有的几年,要债的人一来他就跑了躲着。

吃完饭照例是我洗碗,我把碗洗干净放在盆里,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两个月的地方,一丝不舍还是涌上了心头。和他们谈话的时候我就能感受到,他们没有把我当作一类人,我也没有把自己和他们归为一类。我们毕竟只是短暂的工友,以后的路只会越走越远。

早上六点多的昆明天已经大亮,外面的路上已经挤满了人,表弟和小尹把我送到公交站就去工地了。看着他们和我差不多高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话,是对他们前途的担忧,也是对自己坚持读大学的庆幸。

公交站在天桥旁边,天桥下面种满了各种绿植,一些是开花的,一些只有绿色的枝叶,其中有一种花是老家最常见的,叫杜鹃花。这种花的花期只有一个月,但在短短的一个月里,漫山遍野都是红色的花海。

回去坐火车我已经没有那种忐忑的感觉了,驾轻就熟的买票上车,竟然经过了我干过活的一个工地。我一直注视着工地,直到消失在身后,消失在我短暂的记忆里。回到家,奶奶问我工地上累不累,我只说还行,承受得了。

本以为得四处借钱交学费,没想到高中班主任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可以借助学贷款,最高可以贷八千。这于我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八千交完学费还能剩一些做生活费,解了我上学的很大顾虑。

因为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能作为共同借款人,我只能找村里的一个亲戚作为我的共同借款人,在那一栏填的是近亲属。我对表舅给我的工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他在开学前三天还给我送来了,两个月给了我四千五,平均一天七十。这比我想的工价低很多,不过想想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去他那里干,也就释然了。

离开家那天,下起了小雨,天阴沉沉的,但我心里很开心。爷爷奶奶站在一棵树下给我挥手,我回过头对他们笑笑,这样的场景持续了三年,现在我读大四也还是这样。

坐在大巴上,我很感慨,如果没有国家的贷款政策,我可能真的读不了大学。奶奶说我是踩着国家好政策长大的,对于这一点我从来不否认,读书的时候刚好免学费,读高中的时候刚好有助学金,我感谢我生活的这个国家。

车窗外的山里开满了数不清的花儿,其中就有杜鹃花,红红的花瓣照亮了乌蒙山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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