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

2021-04-08 07:15尹晓燕
壹读 2021年6期
关键词:巧珍医生

◆尹晓燕

1

春天的一个早晨,美琴走出村子,遇到了严又林。美琴与严又林虽然同村,但没有任何往来,没有半点联系,算是毫不相干的人吧。所以,遇到严又林的时候美琴就想,村子里的日子可能就是如此,你随时都会与没有任何联系的人相遇。

这么想着,美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往前走。刚下过一场春雨,田野里的庄稼,路边的小草,地上的石头、沙子都非常干净。只有她的心情比较复杂。可能是因为美琴的心理波动大,容易浮想联翩,耳朵就常常发出奇异的声响,后来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得了什么“耳鸣综合征”。

美琴没有和村子里的任何人说她得了“耳鸣综合征”,可村子里的人最爱管别人的闲事,特别是美琴这样的单身女人。所以,也不知是谁在哪里打听到美琴耳鸣了,没过几天,村子里人几乎都知道了——这让美琴心里比较烦躁。

边走边瞎寻思,美琴就走到大榕树下了。榕树叶子长得还不是十分浓密,绿中泛黄。一束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漏下来,温柔地照在美琴圆圆的脸上和漆黑的睫毛上。美琴的目光像是被那束阳光粘住了,没有正眼瞧严又林,但还是勉强露个笑脸算是和这个毫不相干的同村人打了个招呼。

严又林却站住了,说道,美琴,你今天就去看病吗?你要是看得好,我也去看看。我媳妇从前就是小病不看,才引起大病的。

美琴一怔,才想起严又林媳妇前年得病去世了,就多了个心眼,心想这人遇到自己好像不是偶然的。便胡乱问道,你媳妇开始得的是什么病?

严又林叹口气,说,头晕失眠呢,还多梦。

美琴意识到严又林已经知道自己去城里看的是耳鸣,心里就更烦躁了。这小村庄,芝麻大的事情,瞬间就传得众人皆知,有交道无交道的人都会关心起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仔细想想,这严又林是不能多搭理的,就回答说,还不知道能不能去呢。

严又林迟疑了一下,说,病了就好好看看,耳鸣不难治。我从前耳朵也响,后来还是吃中药吃好的。美琴见他脸上是一副诚恳的表情,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正愣着,严又林已经往街上走去了。

夏老板他,怎么还不来呢?美琴望着严又林的背影,心慌意乱地想着。

美琴等的夏老板是外乡人。夏老板在朋友圈里说市里一家中医诊所如何如何好,似乎能包治百病。美琴忍不住留言:能不能治耳鸣?夏老板马上回复:当然能。于是,她和他三天前在微信里约好,他到市里看病时,顺便带她一起去看耳鸣。

夏老板不是本村人,是个外县来的小包工头,承包了镇里移民区饮水灌溉工程。美琴知道,在乡村,不乏夏老板这样的小老板,他们资本不大,但头脑灵活,吃苦耐劳,常承包一些小工程,活跃在城市和乡村的每一个角落。夏老板现在的工地就在美琴他们村上方,美琴跟着村里人去打零工认识了他。在夏老板手下干活的大部分是村里人,照夏老板的话说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两方面受益。一是工地离得近节省来回跑的时间,中午可以回家吃饭,顺带照管一下猪鸡猫狗还有牲口那些;二是村里人熟悉地形有利施工;三是村里人实诚舍得下苦力不偷懒。美琴觉得好处不止这些呢,熟人在一块干活,聊点家常、说说笑话什么的,分散了注意力就不会觉得太累。

村子里的婆娘小媳妇们约美琴也去干活,她们当然知道美琴得了耳鸣综合征,觉得在工地上干活,能减轻美琴的思想负担,就不会整天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最主要的,她们听说夏老板离了婚,至今单身。

干活的时候,看到夏老板不在,年长的贵华妈就说,美琴,你要嫁人就得嫁个老板,不要守在这村子里了!

美琴还没来得及答话,去年才嫁到村里的李玉涵说,村子里那些单身男人,都盯着你呢,但嫁在村子里没有前途!

只有男人们意见相反,说道,连夏老板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美琴也不要流出去了吧。

说完,大家都哈哈笑。

其实,笑话是笑话,他们都有个美好的愿望,希望美琴能嫁给夏老板,说不定耳鸣也会不治而愈呢。

乡亲们的意思,美琴当然能体会得到,不太往心里去,却也不知不觉地留意着夏老板。她看到夏老板天天要来工地,和大家说说笑笑撸起袖子一起干活。很快,他对各家的情况就了解了个大概。夏老板对村里干活的人说,我们建个微信群吧,有事在群里吼一声就行,方便得很。当然都同意。那么取个什么群名呢?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夏老板想了一下,说,叫“饮水思源群”吧!大家面面相觑,觉得拗口,却又说不出更好的。夏老板转过脸对美琴说,美琴你文化水平高点,你觉得怎么样?大家都朝美琴望。美琴的脸就红了。大家这才想起来,美琴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干活的时候举手投足间有点知识分子的韵味。就都附和着说要美琴定一下微信群的名字。美琴说,我也没有文化!夏老板说,美琴你不要谦虚嘛。大家也都跟着起哄,要美琴斟酌微信群名。美琴觉得推脱不了了,就说,夏老板说饮水思源,那就叫饮水思源吧。

微信群名就这样定了。建好了群,大家在群里很是活跃,有人半夜还在群里发信息。大多是一些搞笑的八卦新闻,还有健康、美体减肥之类的。美琴就把它设置为消息免打扰。群里的一些男人向美琴发送了好友申请,要加美琴为微信好友。美琴大都没有通过,只是通过了夏老板。

那天,美琴刚通过夏老板的好友申请,马上就收到了夏老板发送过来的微笑表情包,她也回了一个,接下来就谁也没有再发任何消息了。但工地上还是要去的,她常常能看到夏老板。夏老板爱讲话,和什么人都能聊,还常逗得人开怀大笑,美琴觉得他油腔滑调的,后来发现他见多识广还能吃苦,做事也算靠谱,注意力就不知不觉转移到了他身上。渐渐地,见到夏老板,美琴就不由自主想起乡亲们说的那些话,就会想起死去的丈夫,会把两个人拿来比较。美琴的丈夫生前和夏老板一样,也是个小包工头,他和夏老板一样精明能干。时间久了,美琴觉得他们二人在身材、音容笑貌上都有些相像了呢,难免浮想联翩。

哎!如果没有那次意外,这段离村子这么近的工程哪里会轮到夏老板来承包,肯定是由自己的丈夫来承包的啊!

美琴默默想着,丈夫的影子,夏老板的音容笑貌,乡亲们的议论,不时交替出现在脑海里。大榕树上一只斑鸠“咕嘟嘟,咕嘟嘟”很有节奏地叫了起来。美琴认为是斑鸠寻偶的叫声,心里有点烦,便捡起一块石头往树上甩,斑鸠就扑棱棱抖动着翅膀飞走了。斑鸠翅膀抖动的声音比较大,美琴好像是被惊醒了似的,耳朵嗡嗡嗡鸣叫起来,各种各样的心思蛛网一样交织在一起,她的眼睛里莫名其妙闪烁着泪花。

她往村口望了望,期望夏老板出现,又后悔那天答应和夏老板去市里看耳鸣。

到底等还是不等夏老板,夏老板到底会不会来?她有点茫然,有点无所适从。

2

美琴站在村头脸盆粗的一棵垂柳树下,夏老板没有出现,她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些尴尬。

这时候,一声汽车喇叭声吓住了美琴。紧接着,一张“长安”面包车在她身旁停下来。美琴看着眼熟的车子,不知所以。

秦中福把头伸出车窗,用女人一样尖细的声音喊,美琴,快上车!

美琴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须臾间什么也来不及想就决定上秦中福的车。至于夏老板,至于耳鸣,先置于一边,不去管吧。

秦中福和美琴是一个村的,他走路时屁股扭得太夸张,说话嗲声嗲气,喜欢翘兰花指,喜欢往女人堆里钻,还喜欢绣十字绣……反正,是那种女人味十足的男人。认识他的人,有的叫他“秦香莲”,有的叫他“嗲姨妈”。秦中福也不生气,不管人家叫什么都笑嘻嘻答应。只是美琴,与别人不一样,叫他的名字秦中福。

美琴比秦中福小两个月,如果按村子里的传统习惯,也可以叫“秦大哥”什么的。但不知为什么,美琴一直都叫他秦中福,后来,更是觉得叫秦中福更亲切,美琴觉得,这称呼中,含着真诚、尊敬和感激。美琴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男人出事那天,就是秦中福把他拉到医院。丈夫去世以后,也是秦中福两口子帮忙料理后事。美琴感到很意外,丈夫出事以前,自己家与秦中福家交往不太多,到了关键时刻,却得到了他家的帮助。事后,两家人关系就十分密切了。

后来,秦中福的妻子巧珍突然问他,为什么对美琴那么好?

秦中福想了想,嗲声说道,是因为她叫我秦中福吧!

巧珍听了,若有所思地说,嗯,还真没有其他人叫你秦中福!

美琴觉得秦中福虽然有些娘娘腔,喜欢做女人们做的事情,但他比时时标榜着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实在是强多了。前些年,江城发展旅游,他大胆地投资,让妻子巧珍去江城租房开起了宾馆。这两年,他看到开车拉客赚钱,就买了一辆微型面包车,做起了客运。车里拉的,大多是年轻妇女。村子里的年轻媳妇些,也喜欢坐秦中福的车。农闲的时候,美琴还坐着他的车到市里去逛街散心,秦中福就顺便把人拉到他媳妇开的“巧珍宾馆”里住宿。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来往,从来没有人说闲话,巧珍也仿佛认同美琴是自家人一样。

美琴看到秦中福,打定主意要跟他走,却什么话也不说,站在树下没有动静。

秦中福显得很兴奋,嗲声嗲气说,美琴,你怎么啦?不是要去市里看耳鸣吗?赶快上车,我送你去,顺便拉几个村子里的人!

又是耳鸣!美琴心里的烦躁又多了一些,脑子里闪过夏老板的影子。

秦中福连着叫了好几声,美琴却站着不动,心里有些着急,看见美琴眼睛朝路边望,他就会意了,连忙打开车门下车,一双灵活的眼睛快速朝路两边望了望,就迈着碎步扭动屁股走到垂柳树下,提起美琴黑白格子的行李包和一个纸箱,走模特步一样走到车后放置好。

秦中福拍拍戴着白手套的手,跨上驾驶座,催促美琴赶快上车。

美琴慢吞吞往车门边挪动脚步,又打开手机瞧了瞧,见没有新信息。夏老板什么消息也没有。她扭头朝路那头望,只能望见一段空荡荡的水泥路面被早晨的阳光照得亮晃晃。坐上副驾驶座,美琴像是才想起什么来,突然就“大嫂大嫂”地叫起来。

秦中福听了,嗔怪着,说,出都出门了,还叫大嫂干什么!

美琴是想起出门到市里去没有告诉大嫂,只好打电话,请大嫂帮忙照看家里。

3

美琴有些神经质地喊大嫂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个夏老板怎么说话不算数,这个早上怎么不见了踪影,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看看眼前的秦中福,不免有些伤感:哎!到底是生意人,不如村里人实在。美琴轻轻叹口气,坐上车,打开微信,又读了一遍夏老板三天前发的那条信息。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跟夏老板联系一下,秦中福把车子开动了。

秦中福开着面包车沿村道慢慢走,他小心地转动着方向盘,路太窄,方向稍微偏一点,车轮就可能掉到沟渠里去。前面不慌不忙走着几只白鹅,摇摆着肥胖的身子,那眼神像严肃的哲学家,郑重其事伸着长脖子嘎嘎叫。车子的速度和白鹅也差不多,不用按喇叭,按了也没用,就耐心跟在后面,等着它们走上去河边的岔路。遇到路边站着的人,秦中福不用踩刹车,也能嗲声嗲气和人聊上两句。然后说,走吧,坐上车和我们一起去看病,你们都听夏老板说了吧?市里的名医包治百病呢!

美琴真想捂住秦中福的嘴,不让他提看病,不让他说起夏老板,但转念又想,不能不让他说啊,他靠拉人收车费呢。

道路的情况在那里摆着,车子只能慢慢穿过村庄。刚好方便秦中福喊人坐车,他见人就喊,上车啰,到市里去看病啰!这一喊,还真上来几个人。陈兽医也被秦中福动员着上了车,他想去看看眼睛。当然,上车的不全是去看病的,但都知道美琴是要去看耳鸣的了,都在猜测怎么不见夏老板,他们认为,美琴去看耳鸣,夏老板一定是要露面的。村子里的人,都觉得夏老板对美琴有那个意思,而且,只有美琴配得上夏老板。美琴知道乡亲们的意思,气得不得了,一生气,耳朵里就嗡嗡响起来。她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就和车上的人讨论起路边的庄稼来。

美琴说,你们看,王志明家的女人真勤快,种庄稼像绣花一样,不但条理分明,还讲究颜色搭配呢。

秦中福边开车边接话,那声音比美琴的还脆生。他说,唉,就是刘华祥家的媳妇懒,只会坐在田埂上看手机,难道种庄稼也能跟着手机学?

大家就笑。

李青说,美琴,你家的田地倒是承包出去了,但那么大一院厩房空着干什么的?要是养猪,照今年的猪价卖卖,哪里还要你风吹日晒去干苦力活,医耳鸣的钱也有了着落。

说到养猪,美琴走神了。是的,美琴有一大院厩房,也曾经想到过养猪。但是,夏老板为她算了一笔账,她就放弃了。那天,夏老板到她家拉搅拌机。美琴家院子宽,夏老板施工的机械,就寄放在她家里。美琴看到夏老板在留意自己家空置的厩房,便说道,这两年猪价飞涨,一天一个价,看起来我也只有养猪才有出路了。

夏老板笑了笑,说道,猪价是涨呢,你给有算过猪要吃多少饲料?还有猪瘟的风险?养猪要多少个人工?猪价涨不过人工工资呢。还是和我干吧!这么说的时候,美琴好像感觉到夏老板的手有意还是无意在自己的肩头上捏了一下。

她突然感到肩上有了点温度和力度,头脑清醒起来,回到了现实中,目光透过车窗望着远方。这时候,她期望夏老板在路的尽头出现,又怕看到这个人。

王玉梅接话说,美琴可是有福气的人,人又生得漂亮,何必养猪呢!早晚都要嫁个老板,成城市人口。

听见这话,美琴不高兴了,心里生出一些怨恨和委屈,却不好当着几个人的面发泄,只是哼了一声,说,谁稀罕!

两个年轻女人对望一眼,嘻嘻笑起来。

秦中福突然加大了油门,面包车在狭窄的村道上飞奔。美琴紧张起来,觉得这个“嗲姨妈”听到人们讲夏老板的时候情绪有了点变化。

车子经过窄窄的排水沟,颠簸了一下。韩二婶却还接着原来的话题,摇头叹息几声,伸出手去拍拍美琴的肩头,轻声说,美琴,你样样都好,就是性格太要强,这几年就一个人苦着,你看,不是累出病来了?你也该考虑找个男人了。老话说男人是水女人是鱼,水离开鱼照样流,但鱼离开水是会要命的。

美琴没有搭理韩二婶,觉得她打的比方有些夸张,仔细想想又有一定的道理。美琴望着远处的田野,想着:这村庄里的娘们,生活得平淡简单,说话却一套一套的,有时候讲出的道理,还不得不让人深思呢!

4

秦中福把面包车开出村子岔口,马上就要上省道了。

美琴望望公路下方不远处的一排工棚,夏老板从老家带来的施工队就住在那里。美琴想,夏老板会不会在那里?但她不好意思说出这个想法,怕乡亲们取笑,只是朝秦中福这边瞟了几眼。车子正在加速朝前开去。美琴觉得心上像绷着一根弦,随着车子的开动越拉越紧,似乎快要断了,这种紧张感她终于忍受不住,使劲咬一下嘴唇,下定决心大声喊叫起来:停车!停车!

秦中福连忙刹车,车还没停稳,美琴已经打开车门跳下去了。她站在路边朝远处望了望,果断地跳过前面半米宽的沟渠,沿长满杂草的田埂走向工棚。田埂只有脚掌宽,但美琴在上面却越走越快,包裹在彩色条纹毛衣黑色小脚裤里的身形摇摇晃晃。不一会儿,她窈窕的身影就消失在其中一个蓝色帐篷里。

秦中福望着美琴的背影,轻叹一声,怅然若失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他褪下白手套,把墨镜推到头顶上,也不解开安全带,反手抓过挂在驾驶座背后的帆布包,取出一卷布小心展开。那是一幅“富贵满堂”十字绣,布面上几乎没有留白,全是火红的牡丹。这幅十字绣是美琴的。美琴自从她丈夫死后,就没心思再绣十字绣,秦中福就帮忙她绣,说绣好了就挂起来。喜庆!

秦中福朝美琴去的方向望了望,帐篷在晨雾中时隐时现,却不见美琴来。他只好把绣布上别着的针取下来,噘噘嘴,翘着兰花指捏住绣花针在鬓角处划了几下,就低头绣起来。

秦中福绣得很认真,其实也是心不在焉,他边绣边听王玉梅和李青聊天。韩二婶却望着车窗外的远山近水。陈兽医从坐上车就一直没有说过话,好像是睡着了。

突然,车门“嘭”的一声响。秦中福惊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跳起来。紧接着,车里的几个人就听见他尖叫一声,原来是绣花针扎了手,他把扎破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惊喜地看见美琴坐上了车,刚想要埋怨她两句,美琴却先责怪起他来。她几乎是吼着说,秦中福,把你那些破烂东西收好,开车!语气极不耐烦。

看到美琴生气,秦中福笑起来,心里说,破烂东西?破烂东西还不是你的!但是他不能说出来,他知道美琴的脾气,如果这时候跟她抬杠,她会赌气下车走掉的。秦中福急忙把针别在绣布上,把布卷起来塞进帆布包里,也顾不得戴上白手套,拉下额头上的墨镜,就发动了车子。

车开动了,秦中福把身子朝美琴那边斜过去一点,嗲声问,夏老板不在工地上?声音很小,好像怕别人听见。

美琴板着脸,不说话。秦中福朝美琴望了一眼,见她闭着眼睛,就唱歌样拖着长音嗲声嗲气说,他不在也不要紧,耳朵是你自己的,又不是他的,他不带着你就不治啦?只要有医院的地址就不怕,我们可以导航去!

美琴听不见秦中福的话,只听见耳朵里嗡嗡嗡的蜂鸣声,心里就烦躁起来。她后悔听信了夏老板的话,看个耳鸣还要大老远跑到市里去。

停车!停车!美琴神经质地大叫起来。

秦中福一个急刹车,把刚起步的车又踩停下。

怎么了?怎么了?王玉梅和李青同声问。

我的鸡还没带上呢。带给巧珍的鸡。美琴急切地说着,要解开安全带下车去。

秦中福连忙阻止她,说,你昏头啦!纸箱里装的是什么?再说了,我家巧珍在宾馆里也喂了几只鸡的。美琴你难得去一趟市里,还这么客气带着鸡给她!

美琴嘴里哦哦应着,眼睛扑闪扑闪还是望着窗外。

秦中福准备开车,他朝后视镜里望望,见里面出现了一个人影,连忙喊美琴看。他没注意到,美琴早就安静下来了。

他们就等着那个人影走近来。

来的人是帮夏老板管理工地的王大宝。王大宝骑着“钱江”摩托直接到了美琴坐着的副驾驶室旁边,他也不熄火,一只脚踩住刹车,一只脚撑在地上,就从黑皮衣的内兜里掏出一沓用橡皮筋捆住的钱来,从车窗里递给美琴。美琴没有望王大宝递到面前的钱,也不去接,眼睛直直盯着前面的路。王大宝大声说,美琴,夏老板吩咐我把这两个月的工钱结算给你去看病,他有急事。

秦中福见美琴不搭理王大宝,就问,王大宝,夏老板哪里去啦?

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王大宝好像没有听见秦中福的问话,他的手臂往车窗里一伸,把钱放在车子的操作台上,急匆匆调转摩托车头就原路返回了。

美琴盯着面前那一沓钞票,感觉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一堆火,烫烫的。

秦中福嗲声叹了一声,感觉今天发生的事怪怪的。

6

嘟,嘟,嘟!一辆六桥大卡车按着喇叭开过来了。面包车停在弯道里实在太危险,秦中福连忙发动车子,快速灵活地打着方向盘,把车开上省道。

美琴望了望秦中福,觉得关键时候他还是有男子汉的气魄。就像上次,他和陈兽医打架的事情,就很轰动。那天中午,美琴收工回到村子里,就看见秦中福和陈兽医正在大榕树下撕扯扭打。陈兽医掐着秦中福的脖子,骂他是娘娘腔,是有名无实的假男人,连开宾馆的老婆都满足不了,还天天开着面包车拉些娘们东游西逛。秦中福白净的脸已经变成紫红色,嘴张得大大的,喉咙里发出布帛撕裂一般的声音来,但他不去掰掐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双干枯的手,而是握着拳头试图击打陈兽医的头。

美琴着急起来,她知道,陈兽医的老婆也常常坐秦中福的面包车。陈兽医得了眼病,怕老婆跟着秦中福跑,是借故寻岔子呢。她看见围观的只是几个邻村的过路人,没有人上前劝架。她赶快上前,去掰陈兽医的手。她怕陈兽医掐秦中福的脖子要出问题。美琴一上前,客观上帮了秦中福的忙,他趁机几拳头下去,制服住陈兽医,让他赔礼道歉了,才饶他。

事后,陈兽医才明白了什么似的说,这美琴,有这么劝架的嘛!

美琴只当没听见,但她从夏老板那里知道市里的医生能治百病的时候,就拐弯抹角劝秦中福也去看陈兽医说的那种病。大家都知道,秦中福和巧珍结婚十几年了,一直没有孩子。秦中福听了美琴“看那种病”的话,竟然有些羞涩,说自己没病,不需要看。

今天早上,秦中福喊陈兽医去市里看眼睛,美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村里人是朴实的,有人情味的,他们之间没有隔夜仇。但是,夏老板,平时挺利索爽快,今天怎么不声不响就消失了呢。美琴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叹口气,朝越来越远的村路望了望。路像一条绸带,光滑、闪亮地铺在田地、房屋间。

去市里的路虽然称为省道,但道路修在连绵的群山之间,急弯多,路又窄,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秦中福看上去像个女人一样柔弱,但到底是男人,开车还是很灵活的,会车、超车都显得从容自如。

美琴觉得头晕,就把车窗摇下来。风猛地灌进车中,美琴觉得这风比起那天见到大病初愈的夏老板时刮的凉多了。

她记得那天下午自己是站在一米多高的饮水渠里,王大宝吩咐她把沟里剩余的沙子铲到沟沿上去。她一口气连着铲完五六堆沙子,才直起身来休息。她把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手臂搭在竖立的铁锹把上,抹着额头的汗。风把空气吹得凉爽了,清新了,她陶醉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突然,她闻到风里有股淡淡的烟草味道,连忙睁开眼睛,就看见夏老板立在沟沿上,右边咯吱窝下夹着一根铝合金拐杖,吸着香烟笑盈盈地望着她。美琴摇了摇脑袋,是梦吗?如果不是梦,夏老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然而,眼前的,确实是夏老板,他的左小腿上裹着带有黄褐色印迹的绷带,站在沟渠边上。

夏老板大声喊着美琴,声音洪亮,含着兴奋和笑意。美琴想,这时候的夏老板,心情一定是复杂的吧。

夏老板喊美琴,她不得不仰起头来,微笑着说,夏老板,你这么快就回来啦!是啊,她没有想到夏老板的伤比预期的好得快,才一个月就可以走到工地上来啦。

美琴记得很清楚,夏老板是在修这段沟渠时受伤的。引水渠大部分要从田间地头穿过,远离公路,吊车、挖掘机甚至拖拉机都去不了,建筑材料只能靠人工搬运。这段沟渠土层松软,需要大量石头铺砌,为了按时按量完工,夏老板也帮忙抬起石头来。那天,他和陈国柱用铁链拴住一块一百来斤的石头,将一根碗口粗的木棒从铁链中间穿过,一人担住一头往沟渠里送。美琴看见夏老板喘着粗气涨红着脸走得很吃力,她不明白,他已经是老板了,干起活来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那一刻,她心里有点热,觉得这个人就是她去世的丈夫的翻版,他们一样爱“拼命”。

美琴看见夏老板踉跄着和陈国柱走到沟边,突然,夏老板叫停下来,他要和陈国柱调换个位置,走在最里面的沟沿上。然而,刚往前走得不远,他的身子突然朝左边晃了晃,人就掉进沟渠里去了。美琴眼睁睁看着,心里很清楚是松软的土层垮塌了,但她的身体却不能动,嘴巴张开着却喊不出声音来。夏老板掉进沟里,一百多斤的石头从铁链里滑出来砸伤了他的左腿。美琴下意识地扑过去,也没有看见出血,就看见小腿处的肉皮翘起来老高。可能是骨头断了。夏老板不省人事,怎么叫都叫不醒。打工的几个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时半会也没个主意,乱成一片。

陈国柱哭丧着脸叫道,夏老板是为了我才受伤的啊!

这一喊,美琴如梦初醒,喊,赶紧打120啊。她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掏手机的手也是颤抖的。

电话打通了,县医院说救护车要半小时后才能赶到。

大家不敢挪动夏老板,都围着他。美琴一边夏老板夏老板地叫,一边掐他人中。不知谁在说可以做人工呼吸。美琴正在犹豫要不要给夏老板做人工呼吸,夏老板醒来了,眼睛睁开一条缝,脸色蜡黄,嘴唇发白,额头上汗珠直往下滚。美琴用衣袖抖抖索索给他擦拭。

救护车拉走夏老板的时候,美琴眼前又出现了三年前的那个黄昏,夕阳像她腌的咸鸭蛋蛋黄,油汪汪的红色染遍了她丈夫的身体。她的眼前出现一堵墙,那是丈夫工地上的墙,那堵倒塌的墙明明是泥土垒成的,怎么会像钢铁一样坚硬呢,几乎将他丈夫魁梧的身躯压成了一张纸片。啊!美琴感觉到了心脏剧烈的疼痛,忍不住呻吟起来。她努力想使头脑保持清晰的状态,好确认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然而,救护车的鸣叫是那样的尖锐刺耳,她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救护车拉着夏老板走远了。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谁都没料到,夏老板骨折的腿会好得这么快,才一个月,就可以杵着拐杖来看他的工地了。

美琴看他消瘦了许多,脸色也没有从前红润,但眼睛闪着光,有些精神了。

有人问夏老板是在哪里看的病。夏老板说是在市里一个中医那里看的,是他同学工作的中医学院的特聘教授,这个教授自己还开了一家医院。夏老板兴奋地说,教授神得很,闭着眼睛在我腿上摸了一遍,我也没感觉疼,肉皮就不翘了,骨头好像就接上去了。接着敷药,黑绿色的药面用药酒调和后再拿保鲜膜敷上,三天后干了用木片刮下来,加热了还可以敷。真神!到他的医院去看病的人排队都排到大门外去了,五花八门看什么病的人都有!我看呐天下就没有他那里治不好的病。

神医的名声从夏老板的口中迅速传遍了美琴他们的村庄,甚至连相邻的村都听说了。这年头,生活条件好了,常年累月劳动着的农村人爱生起病来,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找医生看一看才放心。他们听说了夏老板的事,都想去找神医。但神医在市里,农村人出过远门的没几个,怕找不到门路,看病的费用不说,路费、吃住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美琴根本没想到瞧耳鸣还要到市里去。她耳鸣好几年了,不疼不痒,也不指望能治好,但是只要有人约,她也乐意跟着别人凑热闹一样各处去找医生看。细算起来啊,这几年美琴也看过不少的医生了,中医西医江湖郎中都看过,中药西药香味怪异的泰国的缅甸的药都吃过。要不是那天和夏老板约好了,她根本不可能去那么远的市里治耳鸣。

7

从美琴他们的村庄到市里,只有一百多公里路,车却开了大半天。并不是“嗲姨妈”秦中福开车慢,而是路太难走。要经过三个坝子,跨过一条大江,经过的崇山峻岭就不用说了,抬起头来帽子都掉下了还看不到山顶。路下是悬崖峭壁,让人头晕目眩。虽然是省道,但路窄,坡陡弯急,遇上一辆拖拉机,都得尾随着,看不见有对头车,才敢小心翼翼超车。

下午两点多,面包车开进了市里。

美琴的眼前出现了鳞次栉比的楼房,宽敞干净的街道,整齐的行道树,华丽的街灯和熙熙攘攘穿着时尚的行人。她还抬头看了看城市尽头的雪山,白雪皑皑,高耸入云,更是壮丽伟岸。她被这新鲜陌生的城市吸引着,突然,脑子里跳出了早晨王玉梅说她要嫁老板,要成为城市人口的话,一下子又对这个城市充满了幻想和恐惧。复杂的情绪变化像一个触发器,使她的耳朵里又响起嗡嗡的蜂鸣声。

美琴怕听见这个声音,她想分散注意力,连忙说,市里变化还是快,楼房多了,游客增加了,你看路灯都换了几次,行道树好像也换了。

秦中福看了一眼美琴,嗲声说,市里就靠旅游吃饭,不搞好环境哪个来?

一路沉默的陈兽医说,装扮得再好也没用,我的眼睛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韩二婶说,你怕是猪睾丸吃多了!

车上都是同村人,都知道陈兽医眼睛看不清了还摸索着骟猪赚钱,每骟一个猪,还要把猪睾丸用瓶子装起来自己炒吃呢。于是就都善意地笑了起来。秦中福反而像害羞似的咧了一下嘴,没好意思笑出声来。

韩二婶、李青、王玉梅都要在花鸟市场附近下车。秦中福说,不敢随叫随停哦,过了红灯口才停给你们,不然要罚款呢。

车在一个路口停下。三个人从车上下来,李青和王玉梅扫了车门上的二维码用微信付车费,韩二婶的是老年手机,就付现金。秦中福有些不好意思收钱似的,忸怩地接过钱,笑着说,慢慢走啊!东西不要忘记拿。

三个人真的就又掂量一下手中的东西,摸摸自己的包才离开。

秦中福笑着目送她们走远了,才放开刹车开动车子。

美琴习惯了秦中福比女人还啰嗦的性格。就说,现在就去看病吧。

秦中福说,快三点钟了。看病要趁早,下午医生没精神了,不一定看得准。

美琴说,那就先去你家的宾馆住下再说。

秦中福说,那当然。

美琴开玩笑说,虽然带来了见面礼,住宿费我们还是要付的,你们两口子不要担心得睡不着觉哦。

秦中福笑起来,嗲声嗲气说,美琴,你认识我十几年了,我给是那么小气的人嘛。

陈兽医眼睛不好,只能随他们往哪里拉。秦中福开着车继续往前走,路上的车和人更多了。城市的喧嚣赶跑了美琴耳朵里的蜜蜂群,她捕捉着每一个经过耳朵边的声音,厌烦的同时又感到莫名的失落。

很快就到巧珍宾馆了。秦中福把车停在路边停车位上,说宾馆里停车位少,要留给客人停车。车停好,美琴就去扫车门上的微信二维码。秦中福的手机里就报出“微信收款二十五元”的声音,那声音比较大,美琴觉得这声音越大越好,巧珍听到更好。

刚进宾馆,美琴见巧珍穿着一件红色紧身连衣裙,正在宾馆花坛上采摘菊花。巧珍见老公和美琴他们进来,就赶快笑着迎过来带美琴和陈兽医走进宾馆大堂。她看到秦中福提着装鸡的纸箱走在前面,对着美琴说,我家老秦的屁股扭得越来越专业了啊。

秦中福听见这话,把屁股撅起来,扭得更夸张了。

美琴说,你们两口子别闹了,时间还不算晚,我还是想先去看病。

秦中福劝说道,这会子大伙都累了,状态都不好,没病也能瞧出毛病来,歇一晚,明天精神好些才去。

巧珍早知道美琴要去看病,也劝她明天再去。又问秦中福,知不知道医院在哪个地方?

美琴说,有名片的。就从包里掏出名片来。

巧珍拿过名片,高兴地说,上面有微信号,先加微信探一下虚实。就拿起手机加微信。微信马上通过了验证。巧珍说,哦,到底是旅游城市,医院名字都取得有诗意呢,叫“梦里梦外”医院!

大家都啧嘴感叹。秦中福却冲美琴笑了,见他翘着兰花指指着自己只是笑,问他也不说为什么,美琴的脸就阴沉下来,巧珍见美琴要翻脸,连忙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秦中福才说,梦里梦外这样诗化的名字,倒像是美琴这个高中生取的呢。美琴一听,竟呆住了,她想起夏老板让她给“饮水思源”群取名字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等她回过神来,刚想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漏看的消息,就听见巧珍又说,这医院怎么还有“送子鸟”专科呢?美琴姐,你要治不育之症啊!

大家都笑起来。都知道美琴至今单身,而且有个女儿在读初中了。

秦中福忍住笑,嗲声嗲气说,人家美琴是治耳鸣!

美琴放下手机,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说,刚好你们两口子也去治一下不育。

巧珍掉头对秦中福说,说得那么神,要不,就去试一试?

秦中福扭捏了一下,不置可否。

大家坐在红木沙发上休息,喝水。美琴见手机的信息提示灯没有闪绿灯,知道没有新消息,就将早晨就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揣进裤兜,还使劲往下按了按。

巧珍又在微信群里聊,问情况。聊着聊着,突然说道,我觉着这回的医生是找对了,他说得有道理,要怀娃娃得先看卵泡,我刚好经期结束第三天,这时候打B超最好!我们现在就在微信上挂号。

于是,美琴和陈兽医挂五官科,巧珍挂送子鸟专科。

8

秦中福吃完晚饭走出厨房,见美琴站在狭长的院子里仰头望着周围的高楼,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呜呜的风声在楼顶上空响得紧,虽然没有风吹在身上,却怪冷。

秦中福走近美琴,吸着鼻子,跺着脚,连连朝双手上哈气。

美琴看见,说,别丢人了,才进城,就跟城里人样娇贵,现在可是春天。

秦中福看到美琴不耐烦的样子,说道,又为夏老板的事心烦了吧!

美琴甩给他一个白眼,说,一边去吧!

秦中福也不恼,正经说道,我和巧珍商量了一下,你应该来市里开宾馆,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嫁个老板,来城里;自己开宾馆,也为了来城里。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我要来城里。美琴这样想着,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前途不明朗起来,不知该如何安排自己的未来。

巧珍走过来,说,市里样样好,就是天气糟糕,有冬夏无春秋,冬天贼冷夏天贼热,哪里能和咱们四季如春的老家比啊。

秦中福说,我和美琴说了,开个宾馆比在村子里好。

巧珍说,来吧,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你文化水平高,头脑又灵活,为什么偏要依靠那么个小老板!

看起来,秦中福已经和她说了美琴的事。

美琴不置可否,感觉秦中福两口子的话从她左耳进去,很快就从右耳钻出来了,没在脑子里留下一点印迹。她心里没着没落的,不想考虑那么远。见两个人陪她在冷风里站着,不理不睬不好,就勉强转移话题谈起病来。

美琴说,我这耳鸣的毛病,也看过不少医生,说肾虚会耳鸣,买了那么多六味地黄丸吃,也没效果,现在还时不时听不见了。到哪家医院看,都要让我住院。

美琴的病根,巧珍还是明白的:心病有些重呢。

巧珍想,美琴是找个合适的男人好呢?还是开宾馆好呢?村子里的信息,轻而易举就传到这小城市里来。巧珍就想起关于美琴和夏老板的谣言来。不管真假,她希望美琴后半辈子能有个依靠。

秦中福望着美琴心不在焉的样子,唱歌样叹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嘴张了几次,欲言又止。

巧珍看见丈夫的样子,又想起,村子里还有人说老公秦中福与美琴好呢!这话,她不敢往心里去。村子里闲话多着呢,还说自己也在外面有了男人,那又怎么说?唉,从前村子里这些闲言碎语不多,现在交通通讯好了,日子反而有些不好过了啊。

他们各想各的心事,都不说话了。天愈发黑了,风吹得更紧了,外面实在冷,就都进屋去了。

美琴认床,睡不着。打开手机又看,十二点过了,有人还再“饮水思源微信群”发消息。夏老板留的信息还是三天前那条。

她翻出通讯录找到夏老板的电话号码,盯着发了会呆,叹口气,把手机关了机塞进枕头底下。遮光的那层黑色窗帘没有拉上,外面的灯光隔着乳白色纱帘悄悄钻进来。美琴感觉自己的脚像是被冰冻住了,隐隐有些疼痛,就把身子弯成弓形,两只手各握住两只冰冷的脚掌,盯着窗户瞧,瞧着瞧着,眼睛就酸胀起来,滚出一颗一颗的眼泪。

一道雪亮的光从窗前闪过,美琴连忙爬起来,走到窗户前去,掀开窗帘一角,望见院子里进来两张小汽车。巧珍没有雇人值夜班,秦中福白天要开车,她只好自己值班。美琴看见她站在走廊上,头发零乱蓬松,连连打着哈欠,双手交叉着抱住肩头,缩着脖子,边跺脚边指挥客人停车。

美琴不由得打了一阵寒颤。真冷!这深更半夜的还有人来住宿啊,还让不让人睡觉?来江城开宾馆,自己当老板,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美琴觉得秦中福两口子的主意是好的,但她此时感到巧珍在城里打拼也不容易。美琴想,无论如何,要把住宿费如数给她。就像付秦中福的车费一样,微信扫码。

就着窗外的灯光,她连忙走到桌子前拉开行李包的拉链,翻找起来。她想拿件厚实的衣服给巧珍挡寒。她拿出来一件,嫌薄,扔在床上,再拿出一件,还是不够厚,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件中意的,抓起来就去开门。打开门,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了。风卷着几片落叶在院子里翻滚。

又走进房间,美琴睡得很不踏实,觉得耳朵里除了嗡嗡的声音外,还老是响着车子发动机的声音和进进出出的脚步声,甚至还总听见巧珍跟人说话的声音。

美琴眼皮子很酸,却怎么也合不拢,窸窸窣窣在绵软的床上翻来翻去,隔一会儿就要换个姿势,不然腿酸疼得怪难受,两只脚板像冰块一样冷,用热水烫过,躺下才一会儿又僵了。美琴就会怀念把一双腿弓成虾样放在丈夫大腿窝里的感觉,软乎乎暖洋洋。收工回家,丈夫吃过晚饭,一双脚泡进热腾腾的洗脚盆就打盹。美琴叫他睡觉,钻进了被窝,不管多累他都会记得先把美琴的一双脚搂到自己大腿窝里,有时候还会给她按按。按着按着美琴就睡到了天亮,梦都没做一个。

在移民区干活的时候,碰上夏老板热烈的目光,美琴就忍不住会想,夏老板会不会帮他老婆捂脚?

现在,美琴觉得巧珍也不错,秦中福虽然娘里娘气,他到底还是男人,知道冷暖。

电热毯美琴是不用的,怕漏电。脚冷的时候,她就找瓶子灌上热水放进被窝,找到玻璃瓶就灌玻璃瓶,找到矿泉水瓶就灌矿泉水瓶。灌上热水的瓶子一开始太烫脚不敢挨,等一双脚能贴上去的时候,又感觉温吞吞的不舒服。这些机械的温度,怎么也不能和体温相比,美琴突然这样想,人为什么会是这样让人感到残酷的高等动物。

丈夫去世后,美琴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睡觉警醒的她再也没听见过屋外的狗叫声,楼顶上老鼠跑动的声音,甚至公鸡打鸣的声音她也只是隔三差五听见了几声。心里一惊,耳朵里立刻嗡嗡响起来,觉得是一群蜜蜂把她的耳朵当成了蜂巢。她又急又怕,一会拍打脑袋,一会揪扯耳朵,吼着说,烦死了烦死了,耳朵里飞进了蜜蜂,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啊!

美琴想着过去的事,感觉有了点睡意,眼皮子就渐渐合上了,她隐约感觉到耳朵里突然一片寂静,蜜蜂群消失了。

9

夏老板介绍的医院在北郊,出了城还有差不多半小时车程。

他们早晨就出发。今天是陈兽医坐副驾驶座,巧珍和美琴坐后排。开始的时候谁也不说话,车里显得有些沉闷。

美琴就问,巧珍,你们的不育症不是去看过医生吗?

巧珍说,看过啊,也说是包治百病。我去那天,病人太多啦,医生快下班了才拿到B超检查单。那个医生人真好,耽误他下班也不生气,仍旧笑眯眯跟我说,没什么问题,我开些中药给你老公泡药酒喝,你呢先把这五副中药喝完了,也跟着喝药酒,不要多,每天喝二两,半年后保管就能怀上。唉,喝了一年,我都有酒瘾了,娃娃还是没怀上。

美琴盯着巧珍白皙的脸庞,眼神复杂。

巧珍似乎感觉出美琴目光中含有同情的意味,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用其他话题掩饰了。她说要让他们看看泡酒剩下的药材,就从座位底下拉出一个大塑料口袋来。美琴看见尽是些黑乎乎的药材。浓郁的药味中夹杂着一股腐臭气。大家都捂着鼻子说臭。

巧珍不嫌臭,从袋子里翻找出一条有弧度的白森森骨头来。美琴看着,觉得好奇,说不知道是什么。巧珍探身往前把骨头塞进陈兽医手里。陈兽医用手摸摸凑到浑浊的眼睛前,说,是海马,这种东西是雌雄同体的。

什么是雌雄同体?美琴和巧珍同时问。

就是既是公的又是母的,自己能怀孩子也能自己生——不像巧珍,没有秦中福就生不成娃。

也不知道陈兽医说得对不对,虽说他只是个劁猪的,但几个人里就他好像是跟医药方面能沾上一点边的,就都相信他的话,连连点头。

巧珍刚点了一下头就反应过来了,啊地大叫一声,一把夺过陈兽医手里的海马骨架,说陈兽医你奚落了我我还不知道哩。手里拿的海马骨架就要往陈兽医头上敲,刚举起又停住了,说我这药材金贵着呢,几千块钱不能糟蹋了。还要拿去请神医鉴定一下呢。

大家都笑,气氛活跃起来了,纷纷说起以往看病的经历来。

医生家不难找,在姊妹湖北面。

车子驶过一大片已经发出新叶的桃林,路边不见有行人,桃林里隐约有人影。美琴就想向桃林里的人问问路。秦中福吸吸鼻子,说不用,跟着药味走准不会错。说着话,转了两个弯,就望见一栋高大的楼房,楼房前面是一个大院子,院门上方挂着“梦里梦外”医院牌匾。牌匾是黑底金字,门是朱红木门,边框雕刻有如意纹和云纹,描画得精致讲究,显得很气派。

秦中福把车开到医院右边的空地上,那里停着十几辆车。美琴看见其中一张救护车,右眼皮突然剧烈地跳起来。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就听见秦中福在惊叫:呀!巧珍美琴,快看,这些麻袋里全是药渣,还冒着热气呢。看样子夏老板没骗人,看病的人肯定多,医术肯定好,你的耳朵肯定能看好!

但愿吧!但愿你家也喜得贵子!

陈兽医眼睛不好不说话,美琴就牵着他一起进了朱红木门往院子里走。中药味越发浓郁,像是用这种味道迎接客人。院子地面上有许多用灰白、黝黑两色鹅卵石拼成的几何图案;波浪形状的白墙上盖着黛青色的瓦;漂亮的盆景和花卉错落有致分布在院中;院子正中砌着一面照壁,四周用青砖镶嵌,中间画着梅兰竹菊,图画中嵌着“福”“禄”“寿”的字样。绕过去,是一栋三层木质楼房,一楼有四间房,一间是诊疗室,一间是候诊室,一间是理疗室,一间是药房。

几个人来到走廊上,美琴探头往宽大的候诊室里一看,病人没有想象中那样多,沙发上只坐着十几个人。还有好几张椅子空着呢。美琴牵着陈兽医走进去,秦中福和巧珍跟在后面。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冲他们大声说,你们先去药房挂号呀!挂了号再进来排队。

秦中福嗲声说,我们是微信上挂了号的!

听见秦中福的声音,那些候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秦中福像是没看见,夸张地扭着屁股,翘着兰花指牵巧珍坐到椅子上。

美琴坐在候诊室觉得心里发慌,呼吸困难,就跟秦中福他们说,你们在这里耐心等着,叫号了就喊我一声。她走到廊上,望墙上贴的温馨提示,上面写着:周日至周四上班,周五周六休息。上班时间上午九点至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半至五点。医生上午看一到二十五号,下午看二十六到四十号。为了不耽误病人的时间,看病请提前预约,按号看病。

突然听见走廊里有人说,还好今天不看外科,外科正在抢救病人,今天不接诊。美琴感到有点奇怪:一个外科,怎么还会抢救病人?这个疑惑很快从她脑子里滑过去,她觉得心情轻松了一点,就朝院里西墙边的水池走去。水里游着鱼,她就弯腰去看。

鱼是青灰色的小鲫鱼。这种鱼美琴家门外的沟渠中就有,数量还多。美琴把菜油倒下锅了,丈夫才拿个竹皮编的撮箕慢吞吞出门到沟里去捞鱼,捞来了也不剖杀也不刮鳞,在清水里放一勺盐,把鱼放进去搅几下捞出来,滋啦一声,就下到油锅里。鱼在锅里蹦跳几下,慢慢安静下来,贴在锅底变成焦黄色。美琴喜欢吃鱼。丈夫只要得闲,总会去捞。现在这种鲫鱼几乎没人要了,都嫌小刺多肉少。

夏天的时候,美琴得了两条稍大些的鲫鱼。那天她正在搅拌水泥,夏老板过来叫她。空旷的工地上正吹着热风,又是站在上风口,她就没听见,直到一只烫呼呼的手拍在她肩头,才知道夏老板叫她,就跟着过去。美琴边走边扭了几下肩,觉得肩头像是放了一块火炭,烫得难受。

夏老板指着堵在饮水管中的两条鲫鱼说,美琴你一个人,刚好够吃一顿。美琴也不知道那天是不是热晕了,居然没有拒绝也没有说句客套话,就很自然地接过了夏老板递过来的柳条。柔软的柳条从鱼嘴里穿过,几片柳叶在热风中摇摆……

鲫鱼伏在水底不动。美琴想逗弄一下,刚伸出手,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就看见黑黢黢的水面上荡着两张脸。美琴吓得跳开几步,惊慌地快速朝两边望了一眼。没人!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把冰凉的手贴在滚烫的面颊上,眯起圆圆的眼睛又探过身往水池里瞟了一眼。是有一张脸荡在水面上,不像是自己的,看着倒像,像是夏老板。美琴被这个蜜蜂一样突然飞进心里的念头狠狠蜇了一下,心头一痛,整个人就呆愣住了。过了一会,她才缓过来,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又走近一点看。哦,水面上,明明只有一张憔悴漂亮的脸。那是她的脸!哎!昨晚上真是没睡好。

美琴,美琴,叫号啦!她听见陈兽医在高声喊,也不回答,疲惫地朝候诊室走去。

美琴觉得面前四十岁左右的年轻医生挺和气。他叫美琴坐,把美琴告诉的名字年龄联系方式敲进电脑,就叫她伸出右手来。美琴把毛衣袖子拉到手肘处,把比手掌肤色白一些的右小臂轻轻放在桌上的小布包上。医生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美琴手腕上,一边号脉一边端详她的脸,还叫她伸出舌头来看。医生身子略往前凑了凑,仔细看了看美琴的舌头,叫她重新再伸一次。美琴照做了。医生偏着头左看右看,还要让她伸一次舌头。美琴心里疑惑,但不好问什么,只得又伸出舌头。医生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说,舌头朝右边歪呢。

美琴没说话,只拿圆圆的眼睛盯着医生白皙的脸。

医生开始号美琴左手的脉,问她有没有气短胸闷失眠多梦乏力掉发的情况。

美琴说爱做梦。

又问胃口如何月经量多还是少。

美琴说胃口可以,月经量比以前少了,颜色有些黑,有血块。这方面美琴有些不好意思,不想说。但巧珍嘱咐过了,不说医生不好把握病症,就不能对症下药,白花了钱还遭罪。就又说了一句,我快四十了,月经量少些正常得很,我们那里四十岁左右就绝经的人也不少。

医生点点头,说这年头什么都在变嘛。又噼噼啪啪在电脑上敲了一阵,突然问,你是做过什么手术吗?气血这样弱?又帮美琴把了一次脉,沉吟说,是弱!

美琴一来就想习惯性先说说病症的,但她看见医生和以前看过的中医不一样,觉得太年轻不靠谱,有意想看看他的能耐,就什么也没说。医生问到手术的事,她就相信了,觉得还是看得准,就说,三年前做过宫外孕手术,大出血。

医生修长的手指在光生生的下巴上摩挲着,说,难怪,伤到根本了,气血一直没补上去,加之劳累过度,思虑过重,慢慢就导致舌头歪斜,有可能会中风啦。

美琴啊了一声,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医生,像是不明白他说的话。等反应过来后,她就笑了,不相信的样子。

医生显出与他脸型不相称的严肃来,说,笑什么,你知不知道颈椎上有一根神经,如果气血不足产生的风进去了,你以后就会成这样子了。说着他就用几根手指抓皱自己半边脸的皮肤,弄出一副鼻歪嘴斜的样子给美琴看。

美琴说,我是来看耳朵的,一直响。

多长时间了?

美琴说三年了。她记得这样准确,是因为三年前她丈夫死的时候,家里养的蜜蜂跑了,以后她耳朵里就总有嗡嗡的声音。

怎么个响法?

嗡嗡嗡的,像耳朵里住进了一窝蜜蜂。最近变得大声了,大多时候其它声音就听不见了。

颈椎疼吗?

不疼。

你这还是气血不足,导致风聚到了耳朵这块。

哦!

先做个针灸缓解一下,耳朵的问题比较难治,关键还是要补气血。

美琴点点头。

我们这里有专门补气血的药,效果很好,就是价钱,有些贵。

多少?

一个疗程五千块,你这种情况嘛,最少得补四个疗程的。

见美琴不说话。医生的手就稍稍抬离键盘,望望她,又说,你考虑考虑,药是用最先进的破壁技术研磨的,药效可以百分之百被人体吸收,里面有人参肉松蓉阿胶黄精等几十种名贵药材,一个疗程的药效,吃一百只老母鸡也抵不上。

美琴不做声,咬着下嘴唇,心里悄悄计算着四个疗程的药费。突然,她感觉右边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连忙掏出来,划开手机屏幕,见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新消息,不由发起呆来。桌上响起的吱吱声惊醒了她,她茫然抬起头,见医生正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护士,见美琴望着他,就笑着点点头,说,先过去缴费做针灸吧!

10

美琴走进理疗室。理疗室里面有六张床,床上没有被子,白色的褥子上铺着薄薄的蓝色护理垫。

只有最里面靠墙的一张床空着。美琴脱掉鞋子坐上去,看见蓝色护理垫上有几块大小不一的发黑血迹,就想把护理垫拿掉,又怕护士有意见,一想反正穿着外衣呢,就把印着红十字的枕头翻个个,躺下来。

衣服拉上去!裤子再往下拉点!护士边说边帮忙美琴把上衣掀到胸部,裤子褪到髋部。

美琴想把手盖在小腹部位,被护士挡开了。一想到是在陌生人面前袒露身体,美琴的脸就烫起来,尽管知道自己的身体也算光滑饱满,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很想瞧瞧那些袒露出的皮肤脏不脏,黑不黑,松不松,但是堆在胸脯上的衣服挡住了视线。

医生走过来,在美琴的耻骨部位按了按。美琴感觉医生的手很温暖,小腹处突然触电一样产生了一股热流。她扭动一下身体,看见医生手里拿着一把塑料尺子,正觉得奇怪,感觉尺子放到了她肚皮上。美琴好奇地望着,见医生面色沉着,双手不停调换尺子的角度,一边比划一边用圆珠笔在她肚皮上画记号。美琴看见医生还在他自己的手心里画着什么。笔在肚皮上画的时候美琴看不见,什么感觉也没有,倒是医生时不时触碰到肚皮上的手让美琴不自在起来,就不敢再看医生,眼睛就盯着上面看。

白晃晃的天花板很干净,一根蜘蛛丝都没有,也没有黑芝麻样的苍蝇屎。美琴想起家里的天花板,那是丈夫用竹篾编成钉上去的,上面糊一层薄薄的泥巴,泥巴干透了又抹了白灰。刚抹了白灰的天花板白亮干净,只是一到夏天就不好了,就会有苍蝇歇在上面,苍蝇歇够飞走了,苍蝇屎就很显眼地留在天花板上。美琴爱干净,丈夫每年都会在天花板上重抹一次白灰。丈夫去世后,美琴的天花板就再也没有变白过。有一天夏老板和王大宝去拿美琴送给他们吃的蔬菜。第一次去美琴家的夏老板饶有兴致地四处望了望,说屋子修得漂亮也敞亮,就是天花板得重新粉刷,说完就笑呵呵看美琴。美琴不看他,把视线移到天花板上,一句话不说。临走,夏老板说,美琴你有事就叫我啊。

美琴默默叹口气,瞟眼见医生又拿过一把尺子来,竖着贴在她腰旁,和原先那把一起又比划了几下,就收起尺子递给护士,哒一声将圆珠笔收到胸前口袋中,接过护士手中的棉签和银针。

有些凉!美琴喃喃地说,身子微微抖了一下。

放松!放松!

像是被蜜蜂蜇一样,银针一根接一根插进了肚皮。美琴紧张得绷直了脚尖。这样的疼痛她是熟悉的。丈夫出殡的那个清晨,后院养着的蜜蜂跑了,院子里嗡嗡嗡响成一片,停放灵柩的堂屋里也飞了进去。美琴披麻戴孝趴在草席上面哭,听见慌乱的叫喊,抬起头来看见蜜蜂密密麻麻飞进来,忙站起来驱赶。蜜蜂在堂屋里像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就是找不到出路,有些碰上神龛前燃着的白蜡烛,啪一声绽出一点蓝色火花后就径直掉在地上,有的掉进点着长明灯的香油碟里,一番挣扎之后就不再动弹了。美琴怕长明灯熄了,慌忙扑过去,一只手抬起长明灯护在胸前,一只手驱赶蜜蜂。根本不顶用,更多的蜜蜂像一股金色的水流往堂屋里灌进来。赶是赶不出去了,她索性闭上眼睛把长明灯护在胸前。不知谁喊了一声,快把蜜蜂王赶出来,蜜蜂都会跟着它走。美琴这才反应过来,睁开红肿的眼睛仔细望,蜜蜂不断撞在眼皮上、脸上、手上,她不害怕,丈夫教她取蜂蜜的时候说过,不打它就不会蜇人。

看见了!围着她护灯的手飞着的一只蜜蜂个头比别的大,腰身细长,颜色也较深。这就是蜜蜂王了。美琴也没有多想,一把就抓过去,感觉手心里痒酥酥的,就知道抓住了,她不敢用力,虚虚握着,要放到外面去。这下不得了,蜜蜂都朝她身上撞过来,美琴感觉头上脸上手上像扎了许多根针。顾不得那么多了,不能伤了人。

美琴一直走到大门外才放开手。蜜蜂王趴在她掌纹密布的手心里一动不动。美琴以为死了,用手指轻轻扒了扒,蜜蜂王的翅膀猛地扇动起来,她的手指就被蜇了。她下意识缩回手来,长明灯啪一声掉到地上。美琴一怔,觉得耳朵里也被蜂蜇了一下,嗡地响了一声,之后就是一片怕人的寂静。有人拉她胳膊,还有更多的人朝她跑过来。美琴觉得身上刺疼,一把甩开拉她的手哭着扑倒在地,想要捧起那盏长明灯。灯已经碎了,碎瓷片到处都是,白白的灯芯像一根导火索卧在四处流淌的香油中,淡蓝的一星火苗在风中摇摆不定,啪啪爆出一两点火星来。美琴连忙爬过去,一双手抖抖索索地要将灯芯拾起来。阻止已经来不及,油汪汪的灯芯在美琴手上熄灭了。美琴抬起头,忘记了哭,红肿的眼睛呆呆盯着不知什么地方。

蜜蜂群像一块纱巾,在阳光下闪着蜜色的光,迎着风越飘越远。美琴突然想起来,定亲时,丈夫送给她的纱巾,就是这样子的。

眼泪从美琴眼角一颗一颗滚下来。拿烤灯过来的护士看她一眼,从兜里掏出一包棉签,抽出一根在她眼角沾了沾,扔进垃圾桶,呜地把烤灯的定时器旋转了一圈,调整好高度。美琴感觉腹部暖和起来,也没那么疼了。

啊——张嘴,医生说。

美琴就张开嘴。

医生在美琴右耳前后几个穴位上按按,扎上几根银针,边运针边问酸不酸胀不胀?美琴张着嘴不能说话,只能用嗯嗯啊啊的喉音表达感受。左耳也一样扎了银针。手上脚上也扎了银针。医生就把理疗仪上两根细细的电线拉过来,把连着电线的两个小夹子小心夹在耳朵两边的银针上,旋了开关,定了时间。

美琴感觉耳朵嘟嘟嘟跳起来,她在微微的刺痛感中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睛。

是谁念阿弥陀佛的声音惊醒了她,睁开眼睛一看,旁边病床上躺着一个胖老太太。医生正在给她扎针,和美琴一样也扎了腹部。医生扎进去一根银针,老太太就呻吟着念一声阿弥陀佛,扎进去一根银针又念一声阿弥陀佛。连续不断地念,惹得理疗室里的人都笑起来。美琴也笑,感觉耳朵上的疼痛加剧,脸上就不敢有任何的表情了。只听见医生说,大妈,你放松点,肉皮绷得太紧针扎下去会增加痛感。老太太呻吟着说,阿弥陀佛,神医,我遭了这样大的罪,你可一定要帮我把这身肥肉减掉啊。美琴觉得奇怪,银针扎肚子上能减肥?又转念一想:这年头什么样的病都有,也有什么病都敢治的医生!后来美琴走出理疗室的时候,听见走在她身后的老太太嘟囔:阿弥陀佛!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要来这个“梦里梦外”受罪。什么肥胖并发症,我不怕的!早死早投胎。与其被那对狗男女气死,我还不如胖死。美琴听见她骂狗男女,脸突然涨得通红。她想到了自己和夏老板!

嘟,嘟,嘟,嘟,时间到了,理疗仪闪烁起红灯。护士就过来拔针。美琴看着护士的手像村里的女人薅秧子一样娴熟地拔着针,看样子工作的时间应该是不短了,就想起了读书的女儿。她问护士工作几年了。护士望她一眼,继续拔针,针拔完才淡淡地说,三年。美琴咂咂嘴,赞许了一句:小小年纪的,也不容易啊!护士让她按住肚子上的棉签,语气柔和地说,这个穴位有点出血,你按紧点。美琴就按紧点。

美琴走出理疗室,看见秦中福、巧珍、陈兽医都在走廊上站着。医生和护士一同从诊疗室出来了。护士问美琴药买不买?美琴犹豫了一下,问可不可以报医保?护士说私立医院不能报。美琴又问可不可以先买一个疗程的药?一直笑眯眯站在旁边的医生突然严肃起来,说一个疗程吃了没什么效果,反而坏了我的名声。我还是那句话,人一辈子,有什么都别有病,没病没痛比什么都强。美琴听见医生的语气生硬,就不做声了,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划开屏幕看了看,发现手机没有信号。

医生和护士又走进了诊疗室。秦中福说来都来了,没买药不算看病啊!美琴忙扯他胳膊,低声说,太贵啦!秦中福哦了一声,嘴唇张了张,似乎还想说什么,看见美琴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就不说话了。

他们拿了药准备走。看见一楼的好几个医生护士都急匆匆奔向二楼住院部。从候诊室里出来看热闹的人说可能是在抢救病人。听到抢救病人,他们就害怕,赶紧走出了“梦里梦外”。

11

他们中午一点多钟才回到宾馆。巧珍热情招呼他们进餐厅,说是提前让服务员做好了午饭。

餐厅里,一张暗红色方桌上盘子摆得满满当当。都是老家那边人常做的扣肉,百合圆子,粉蒸排骨,小炒肉之类的肉菜。唯一一碗素的是酸菜蚕豆米汤。酸菜是用村子里春天拔来的麦蓝菜做的,麦蓝菜是一种只长在麦子地里的野菜,做成酸菜很香,酸甜可口,装在瓦罐里,只要不沾油,一年四季都能吃。

美琴喝了一碗酸菜汤就说没胃口,放下筷子不吃了。她看其他人吃得香,突然又想起那个做针灸减肥的老太太。老太太见美琴扭头望她,快步跟上去,问她看什么病?美琴告诉了她。她像是礼尚往来一般,不等美琴问,就兀自说起自己肥胖的缘由,竟然是因为老公有了外遇,受到刺激无节制乱吃长胖的。

美琴又想起了夏老板,她瞟一眼放在饭桌上的手机,突然烦躁起来,一时间心里就转过了许多的念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生病的人各有各的悲哀,老太太缺爱不缺钱,秦中福两口子缺个孩子,我呢,缺什么让我耳鸣了?万一真的中风了,女儿怎么办?医生说的没错,人一辈子,有什么都别有病,没病没痛比什么都强。对啊!没病没痛比什么都强,自己的疼痛只有自己能体会。想到这些,美琴就对买两万块钱补气血药的事有些动心。

巧珍问美琴,美琴,耳朵瞧得怎么样了?

美琴心不在焉地说,扎了银针,这会子觉得没那么响了。

秦中福插嘴了,嗲声嗲气说,还是要吃药,别嫌贵,贵的药才有效果呢。见美琴和巧珍瞧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就不再说下去,从盘子里夹了一块排骨啃起来。

哦?有多贵啊?巧珍笑了一下,问。

美琴竖起两根手指头。

两千?

美琴摇头。

两,两万?

巧珍惊讶得眼睛、嘴巴都张得圆圆的。毕竟是在市里开宾馆见过世面的,她很快就调整了状态,不以为然地拿筷子轻轻敲起面前的碗来,像是伴奏样,在叮叮当当的声音里说,美琴,你先扎几天银针试试嘛,说不定能治好呢。药嘛,我以前也吃不少了,是药三分毒,少吃为妙。

美琴不说话,觉得巧珍说得有道理。她明白巧珍的意思,更知道钱来得不容易。巧珍来市里创业,开宾馆,想和美琴借点钱。那一年,美琴丈夫去世,收到点礼金,她觉得秦中福和巧珍对自己好,应该支持一下。但美琴觉得开宾馆有风险,城里人多,一日吃三餐呢,建议他们开饭馆。巧珍说旅游城市游客多,特别是节假日,都找不到住的地方,有些人搭帐篷住,也有人睡车里。开宾馆前期投入是多点,但后期就几乎是纯利润了,没有开饭店辛苦。美琴就不好再说什么,借出了仅有的五万块钱。巧珍说要给她利息。美琴有些不高兴,说,我们两家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不要说两家话!

现在,巧珍自己手里也有点钱了,美琴也不缺两万块钱,但也不敢怂恿她去买药。那药钱,可不是两百两千,是两万啊!她还是想支持美琴开宾馆。

大家想着各自的心事,都不说话。

巧珍的话,动摇了美琴买药的决心,她暗暗叹道,唉,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像大嫂说的那样,多喂几头猪去卖的。算了,药就不买了吧,听不见更好,耳根清净,心就不慌。她又为当时建议巧珍开餐馆的想法感到难为情起来,觉得这想法真土,现在巧珍过得多好啊,收入高,还比开餐厅清闲。

美琴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心里慌乱起来,就有点坐不住,站起来走出餐厅,产生了想立刻回村里去的强烈愿望。但一看时间,又觉得已经晚了,催着他们回去太不近人情。一来秦中福开车太辛苦,二来路上也不安全。再说,这么急着走,也怕巧珍想歪了。

于是她又走进餐厅,在桌子前坐下,顺手把手机放在桌子边上。

正呆坐着,手机嘀咕响了一声。几个人都在吃饭,美琴不好意思拿着手机看,就斜着眼睛瞟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显示是“饮水思源微信群”里的信息,发消息的人,是王大宝。

美琴忙打开手机,一看,惊叫起来。

秦中福问,怎么了?

巧珍见美琴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来话,就接过手机,和秦中福一起看。

秦中福低声快速念道,各位工友,夏老板由于在饮水工地上受伤,在治疗腿伤时没有及时发现内出血,后疾病复发,今天上午在“梦里梦外”医院抢救无效去世。夏老板生前交待,工地上所欠工资,由我结清。请大家相互转告!

秦中福尖叫一声,说,“梦里梦外”医院?不是我们上午看病的医院吗?

美琴突然带着哭腔大声喊叫起来,走!去医院!

巧珍始终沉着一些,说,还是打电话问一下!这么长时间了,人可能拉走了!

美琴急忙打电话给王大宝,手却抖抖索索找不到王大宝的电话号码。秦中福帮她拨通电话,打开免提。

电话那端,不知是王大宝的嘴离话筒太远,还是信号不好,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但大家还是听清楚了,他说,人已经拉走了……

后面的话美琴没听见,她的耳朵里响起了一片蝉鸣声。她朝门外跑去,歇斯底里地呼叫着,夏老板还在医院,快呀,我们快去“梦里梦外”!

秦中福连忙发动车子,等到面包车开到“梦里梦外”,医院里什么动静也没有,静悄悄的。秦中福和美琴下了车,他们看到同村的严又林和陈国柱站在“梦里梦外”医院大门口。

看到美琴和秦中福,陈国柱失声痛哭,夏老板!是为了我才死的啊!

美琴却突然想起早晨遇到严又林的情景,有些纳闷,问严又林,你怎么来了?

严又林望着美琴,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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