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千慧(南京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当一个人拿起手机拍照时,即便拍摄态度再漫不经心都不可能毫无目的。在拍摄行为发生之前,他们必然预先感知到了某种拍摄的必要性。拍摄行为并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是通过某些后天教导习得的。从设计心理学角度而言,拍摄行为由:产生拍摄动机——执行拍摄动作——评价拍摄结果这一套完整的行动流程构成。而产生手机拍摄动机来自两方面:一是拍摄结果评价带来的良好反馈,使得拍摄者愿意再次重复它;二是人们预先被给予了经过精心设计的拍摄概念,从而对理解手机拍摄是什么、能带来什么产生了某种预期。设计的职责在于给用户提供精准合理的概念模型,从而培养指导用户“对自己、他人、周围环境以及与他们互动物品形成心理模式”。[1]33另一方面,就拍摄对象而言:“可以被拍摄的只是情境,无论摄影者想拍摄什么,他必须把它转化为情境”。[2]33也就是说手机拍摄行为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拍摄者从当下的生活情境中感知到了某种可以触发拍摄行为的匹配条件。而这种感知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教导、被构建出来的,看似自发萌生实则来自后天习得。作为精心设计、高度浓缩的视觉文本,手机及拍摄类App视频广告是如何呈现日常生活情境中的拍摄行为,如何设计其背后的拍摄动机,进而诱导人们频繁、自愿地触发拍摄动作,最终达到从最大限度上使用其所宣传的与拍摄功能直接绑定的产品的目的?
本文的讨论限于在国内市场投放的智能手机及拍摄类App视频广告中围绕拍摄行为的设计呈现与构建,理由如下:
其一,视频广告。“广告是一种付费交流活动,其目的在于提供信息,并且/或者游说一个或多个人。”[3]从研究对象的典型性而言,成功的广告类似于观念艺术。在生动具象的表现形式下,广告的内核是浓缩而抽象的。它通过从若干秒到几分钟的短时间内呈现一系列简洁凝练的视觉文本,进行精准、鲜明、易于理解的某种符号化信息传达,最大可能的达到说服、诱使广告的宣传对象认同广告的理念,使用广告宣传的产品、服务或体验。而一段有始有终、情节完整的广告视频对于时空氛围的表达和信息的承载量显然高于一张静态的广告图片。
其二,智能手机与拍摄类App的关系。手机作为物质载体与手机软件的关系类似于身体与精神的不可分割,失去App的智能手机将无法发挥产品的设定功能。因此本文把它们放在一起讨论。具体到围绕手机拍摄行为的呈现这个主题,目前国内市场投放的手机及拍摄类App广告大致分两类:一类是凸显手机内置镜头与图像处理元件的技术性能,展示绚丽的成像效果。这种主要侧重于相关技术参数的影像测评型广告,并非本文的讨论范围。本文关注第二类广告——即通过构建与呈现日常生活中的手机拍摄情境,从而诱导用户使用拍摄功能。这一类广告的覆盖面更广,也是手机与拍摄类App广告在策划上的共通之处。
其三,拍摄功能。本文把用手机拍照片与摄录一段视频放在一起进行讨论,统称拍摄。因为:一方面从设计构思本身而言,智能手机的“相机功能”是把拍照与录像合为一体的,通过同样的App一键式快门按钮,人们可以轻易地在拍与摄两种模式中切换。无论是拍照还是摄录都是一念之间的选择,都是软件界面上排列的菜单选项。为什么人们会产生这种拍摄行为——即拍摄背后的动机才是本文关注的重点;另一方面从本文所分析的广告而言,这些广告也并未刻意区分拍照或者摄录有什么差异,它们的重点是诱使人们喜欢并依赖“拍摄功能”。
另外需要指出,由于手机品牌及拍摄类App的设计形态与应用方式具有明显的全球趋同化特征以及某种程度的垄断性,加之网络尤其社交媒体强大的实时信息共享,本文探讨的议题也具有一定普遍意义。
如果把拍摄行为视为按下快门一刹那的肢体动作,从传统摄影领域而言“决定性瞬间”是对于为什么要触发拍摄的经典解释,其大致可以理解为在一段流动的时空中,拍摄者对于最能体现事物本质面貌的某个典型视觉瞬间的观察捕捉。这一概念由知名的街头摄影师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明确提出,并被大量的纪实摄影奉为圭臬。在其官网上布列松对于拍摄动机的表述如下:“拍摄一张照片意味着在一瞬间,同步的辨识出能给拍摄带来意义的现实以及严谨构筑的视觉形式”。[4]原文并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样的视觉形式能够被“同步的辨识出”,也没有详细解释“给拍摄带来意义”究竟为何。
从设计心理学的角度看手机拍摄行为,之所以手机用户会按下App上的拍摄按钮图标,是因为他感知到了——即“同步的辨识出”——此时所处的时空情境中的某种诱因,让其产生了拍摄意愿。诱因可以分为来自拍摄者主观意愿的内在因素,受到外部世界影响的外在因素两类。而“给拍摄带来意义”则是拍摄者对于拍摄行为的后果——即拍摄一段影像或照片——给予的评估,“评估的过程反映了努力的程度……以便确定是否已经达到自己的期望和意图”。[1]43手机及拍摄类App广告只有在最大限度上构建能够在日常生活中被频繁触发,并能被轻而易举地同步辨识的某种拍摄情境,帮助手机用户建立具有吸引力和说服力的拍摄概念模型,才能达到广告的最终目的——让人们对其所推销的拍摄功能产生依赖,乐此不疲地通过重复拍摄行为,使用该项产品功能。截止本文写作的2020年6月,中国智能手机用户预计达到781万人,[5]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和摄影行业毫无关系的普通人,也就是说他们并非出于外在的职业理由或专业兴趣必须使用手机拍摄功能。因此,这一庞大的手机用户群体的主要拍摄动机源自内部触发——即其主观产生了拍摄需求和意愿。①需要手机镜头功能扫描二维码的行为并不在本文考查范围,这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日常生活影像拍摄。因此这种拍摄动机是指向自身的,关注的是拍摄者本人在触发拍摄行为的当下的某种状态。那么手机及拍摄类App视频广告在呈现拍摄行为时,通过何种方式诱导人们自发的产生拍摄需求和意愿呢?本文认为:上述广告试图通过手机拍摄行为,强化与拓展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关注;通过诱导人们养成手机拍摄习惯,增补、改写、甚至替代日常生活中的既往表达交流形式,并用拍摄功能改变人们对于日常生活的感知。本文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讨论。
如何让用户对自我产生随时想要拍摄的感性冲动,而不是偶尔为之的理性规划?通过考察这些广告的视觉文本对于发生拍摄行为的情境的设定,可以看到它们不约而同的试图把生活空间视为剧场、把琐事视为故事、把活动视为表演。人们的日常生活不是在过日子,而是演绎你的生活。“舞台上的表演形成一系列连续的图像,就像是放电影一样。只要我们一直在创作表演,电影就会徐徐展开,投映在我们内心视像这块屏幕上,我们在其中活动的环境也变得生动起来,并且,这些内心图像在把我们限制在剧中的同时,也会让我们产生相应的情绪,激发相应的情感。”[6]《演员自我修养》这样描述演员在舞台上建立“内心视像”——即从内心感受到并不实际存在的舞台的重要性。围绕拍摄行为展开的生活表演在名为日常生活的舞台区域内进行,为了最大限度触发用户的拍摄意愿,这些广告的策略是打造日常生活的舞台感,把其设定为一个没有后台、永不谢幕的剧场。如果人们认同了这种理念,那么对于“可拍摄”的生活情境感知就会拓展为无限多,从而随时进入自己的生活角色,触发拍摄行为。
图1 iPhone微电影广告《三分钟》《一个桶》(左/右),百度百科
把日常生活设定为人间舞台,典型代表首推苹果手机iPhone广告。自2018年到2020年,iPhone在中国大陆市场一共推出了3部微电影广告用于宣传手机品牌,每部广告均采用知名导演,以文艺片的视觉语言上演“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其中《三分钟》和《一个桶》这两部微电影广告(图1)都以一系列纪实摄影风格的手机照片结尾,用来点明这些戏剧化演绎的意义。之所以“普通人”打引号,因为iPhone广告并不呈现原生态生活场景,而是着力打造艺术电影的观感,其中的日常生活也依照电影剧本和镜头语言展开。同样的思路也反映在其推出的诸多短篇广告中,如2017年iPhone 7 Plus手机中国大陆广告《两个人的城》,浪漫繁华的都市背景作为互相追逐的男女演员展开拍摄活动的舞台。在这些高度电影化的生活场景中,拍摄行为作为剧情画龙点睛的主题升华,其意在于提高手机拍摄的艺术附加值与吸引力——即iPhone手机拍摄功能除了拥有高级成像技术外,还能构建如此精致的生活剧场,超越平庸,演绎不凡。
与iPhone走精英路线营造电影舞台感不同,“它说你的故事能有什么惊喜,无非一年年重复同样的情节”。2020年新年伊始,注册用户超过3亿人[7]的短视频App“快手”在总时长2分钟的《在快手,点赞可爱中国》网络版广告(以下均简称《可爱中国》)第40至50秒,精准的描述出当下绝大部分手机用户影像生产内容。配合这段文案,广告画面呈现农村院落中丈夫帮妻子喂鸡、车站上父亲送女儿上学这两个极为平凡的日常生活情境,同时配合广告中的拍摄行为。与之类似的是“抖音”App在2018年推出的1分30秒品牌宣传广告[8]第48秒旁白“在每一个属于你的故事里”,广告画面呈现的是厨房中的父子与锅碗瓢盆互动。“快手”与“抖音”作为国内摄录类手机应用下载排行高居前两位的App,①数据来源根据App Annie 全球移动市场数据供应商发布的iPhone手机应用“摄录”(Photo & Video)类别下载排行,截止2020年6月5日中国市场“畅销排行”榜单, https://www.appannie.com/cn/apps/ios/top/china/photo-and-video/iphone/不约而同的把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定位为“你的故事”,并且这样的“故事”通过广告画面呈现的是做家务、车站送别、厨房活动这类几乎在每个人生活中都会被高频率反复触发,甚至一天内也能触发多次的情境。这样的情境有什么拍摄价值呢?
还原到广告视觉文本中出现的男女老少的形象,使用的是极具代入感的第二人称“你”,既指拍摄者,又指观众。广告镜头大量采用了观众视角用来展现“你在拍摄这些日常生活情境”的行为,只有少量镜头是“你”作为拍摄者本人所看到的主观视角。有观众视角就必然意味着有相应的演员,这种广告镜头语言意在表达日常生活的舞台化转变——即它希望人们意识到,即便在这样平淡的生活情境中,“你”也是围绕主题为“你的故事”的主演。如果这种镜头语言的暗示还不够直白,《可爱中国》在车站送行情节后紧接下来的广告画面就依次出现了“广场舞”和“乐队舞台表演”这样明确的舞台场景。而“抖音”App广告在展现厨房锅碗瓢盆画面后亦紧跟若干段极具夸张戏剧效果的舞蹈表演,分别来自父子、小女孩、男运动员、年轻女性、工地小哥。在广告中进行自我展示的表演行为与拍摄行为紧密相连,这些镜头语言明确的告诉潜在的拍摄功能用户,把日常生活视为一个永不打烊的移动式剧场,任何一种类型的人们都可以从这些在广告中以“你”出现的演员中,找到认同的身份符号。如果人们以表演自己生活故事的心理状态不断的强化这种生活的“舞台感”以及自我意识,那么任何情境都能触发拍摄行为。
图2 华为Nova7广告《每个大拇哥,都是自拍的劳模》,华为中国微博
如前文指出,这些广告的设计初衷是要最大限度的激发人们对手机拍摄功能的认可与使用。而拍摄行为并不是出自人类本能层面的生存需求,大部分普通手机用户日常生活中出于理性需要产生拍摄动机的情形并不多。从设计心理学角度来看人们对于产品的使用动机,“触发之后就是行动,意即在对某种回报心怀期待的情况下做出的举动。”[9]拍摄的动机需诉诸于感性,建立起只要触发拍摄就能带来快乐这样一种直接情感回报,拍摄者才会想要不断的重复拍摄行为。而且触发拍摄的动作必须简单易行,过于复杂会使人放弃。举例而言:华为Nova7手机广告[10]用大拇指动画形式(图2),全程演绎了这一简单的一键式拍摄动作。从广告宣传语“每个大拇哥都是自拍的劳模”可知:其一,大拇指是用来自拍的;其二,自拍行为是得到赞颂的(“劳模”)。而Vivo X50手机《2020夜色更精彩》广告在呈现拍摄行为时,把拍摄的动机直指取悦自我:“动手去拍摄,用心去发现内心领域的美好”。[11]通过对于广告视觉文本的调研可以发现,它们不约而同试图建立的是“拍摄——愉悦”的直接联系,对于观看价值本身的评估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图3 Vivo X20广告《周冬雨是谁》,Vivo企业官方微博
图4 抖音广告《记录美好生活》,抖音
这些广告中发生拍摄行为的场景,是在把寻常甚至枯燥的日常生活视为人间舞台的情境下产生的。因为日常生活时空的流动性,持续的自我关注也需要落实到一些具有节点性质的、可以留存把握的标志物上。照片或一段影像作为拍摄行为的直接产物,成为了个人生活舞台中的一面魔镜。在《白雪公主》的童话里,皇后通过反复观赏魔镜中的自我形象,询问谁是最美丽的人,并得到镜子的肯定回答后,获得生活的快乐。从设计的角度理解这个故事,皇后通过照镜子获得对自身形象的正向情感回报,从而激励她持续自我关注并不断触发照镜子行为,再度获得魔镜对于自我关注的肯定,循环往复。在手机及拍摄类App广告中,人们通过触发拍摄行为欣赏手机界面的影像与皇后照镜子的比喻是相似的,只是在童话故事里皇后的愉悦感的来源顺序是:观看——获得魔镜认可——快乐。她只能通过魔镜权威式的肯定后,才能获得当下的观看愉悦。而上述广告试图建立起一种:拍摄——自我观赏——触发下一次拍摄”的自拍自赏、自我评估模式。它告诉人们既能通过拍摄自我,也能通过拍摄自己日常所见,获得心理和生理层面的双重愉悦。以下从具体广告分析:
1.拍摄作为个人仪容审美。Vivo X20手机广告中,女明星捧着手机前置摄像头的镜面功能自问自答:“周冬雨是谁?照片告诉你。”[12]经过一系列自拍以及拍摄自己的生活琐事之后,女明星把手机镜头划过双眸并同步呈现广告宣传语“照亮你的美”(图3)。从看明星最终回归到看拍摄者自己,而看自己需要触发拍摄。考查手机及拍摄类App广告的视觉文本,中青年女性群体通过自拍行为自我观赏,或者通过男友视角拍摄自己,用异性的凝视完成自我观赏,几乎成为了这类广告的标准配置。广告把女性用户的拍摄行为转化成女性日常化妆审美活动的一部分,而拍摄动机也巧妙的置换成了对于仪容形象的审视。
图5 快手广告《在快手,点赞可爱中国(网络版)》,优酷
2.拍摄作为个人生活审美。“抖音”App在官网首页发布的视频广告,至始至终用醒目的粗体字强调“记录美好生活”,广告中对于美好生活的定义是“无论在哪里,美好都在你眼前”,[8]并配以一段在App界面中的少女舞蹈自拍影像(图4)。“快手”App则在《看见》宣传片①出自“快手”App 于2020年6月6日推出的宣传片《看见》。中宣称“存在即是完美”。作为与网络社交平台直接捆绑的App,拍摄是一种为了吸引网络流量的个人推广活动。无数片段式个人生活的拍摄与分享,是博得网络观看与关注的必经步骤。在这类广告中的拍摄动机被转化为只要在网上大胆展示你的人生,就能获得自信从而更好的提升自我。社交网络与文化自恋的关系是互相推波助澜的,而作为国内App市场在短视频社交类具有代表性的“抖音”和“快手”广告,不约而同地把个人生活强制定义为一种热情澎湃的、理想化的景观。“快手不准用户痛苦”,[13]拍摄你的生活就等同于对于你生活的赞美。
3.拍摄取悦自我的事物。主要表现为诉诸感性的生理愉悦,把拍摄动机与本能层次的观看乐趣联系起来。“快手”App在《可爱中国》广告中开门见山给出了一个几乎是人们取悦自我的最大公约数的拍摄理由:“我们喜欢看见那些可爱的小东西”,配合出现的画面是在手机拍摄界面中一只婴儿柔软的小手缓缓伸展(图5),紧接着拍摄界面又分别呈现了小孩、小狗、小猫这些激发人类怜爱本能,促进大脑分泌多巴胺的日常观看对象。类似的还有华为P9手机广告在2016年发布的《让每个人都爱上摄影》开篇,以自问自答的方式提出:“是什么让你按下快门”的醒目黑底白字文案,广告画面出现了一位男性以爱慕的眼光追随一位拉大提琴的年青女性并按下拍照按键,配合这段异性相吸的情境出现回答“是怦然心动”。Vivo X21手机广告在《鹿晗一个人吃饭的体验》[14]中触发拍摄的场景转移到了小餐馆,餐馆只提供了一碗让人毫无食欲的白米饭。与贫乏的食物相对,男明星通过靓丽的造型与炫酷的才艺表演演绎了“秀色可餐”的视觉快感,并最后通过自拍留念。
无论“我们喜欢”“怦然心动”“照亮你的美”“存在即是完美”,手机及拍摄类App广告把拍摄行为与人类本能中对于自我的爱恋与肯定相捆绑,鼓励拍摄者大幅降低获得愉悦的观看门槛。与传统精英式自上而下的“教育”人们什么是美不同,这种美的愉悦感获得门槛太高,因为它是稀少的,需要提炼升华,更需要专业素养。《白雪公主》故事里的皇后通过观看镜中影像获得来自魔镜的权威赞美,她苦恼于不能留存这种赞美。不仅因为镜中影像是实时的,不像手机屏幕一旦拍摄完成就能反复回看,更重要的是对于美的评价标准主动权并不在观看者本人。而上述这些广告把美消解为触手可得的平民化日常生活本身,其所游说的价值观是:无论是自拍还是拍你喜欢的,人们的每一次自我关注式拍摄都能触发自我赞美。在手机屏幕中反复观赏它们就能持续的唤起这种自恋式愉悦。
每一种媒介都有自身独特的表情达意方式,会偏爱某些特定形式的内容从而产生独特的话语符号。[15]手机是网络平台上图像社交的主要创作与发布媒介,大量以照片、视频形式分享个人日常生活点滴的拍摄行为在本质上是一种对话交流。“摄影者的意图就是要给他人提供信息,通过他的照片,让他自己在他人的记忆中变得不朽”。[2]40-41在这一语境下,拍摄行为的回报并非停留在对于影像的审美,而是最终指向其交流价值。换而言之,人们通过拍摄行为传达个人化的视觉信息给他人看到,从而完成自我意识与存在感的外部宣示。受技术条件所限,传统拍摄行为产生的照片或影像只能在有限的观看范围内单方面发送视觉信息,不能构成多线程交错并行的实时视觉信息交换。因此传统拍摄行为带来的回报感从时间反馈上是迟滞的,从观众上是有限的。作为情感回馈,它更多作用于理性反思层次。手机媒介及相关拍摄类App虽然依旧延续了传统摄影媒介的某些拍摄功能,然而差异在于它特别倾向于把实时对话转化为拍摄形式,把人们的对话诉求与触发拍摄建立联系也就成为了手机及拍摄类App广告的宣传策略。对此,华为P30手机广告宣传语总结为“心里的话,用影像说”。
图6 华为P30广告《心里的话,用影像说》,华为中国微博
图7 快手广告《看见》,爱奇艺
1.拍摄作为自我宣言。就这些广告的表现内容而言,女性群体以及青年人群体呈现出对于自身状态的高度关注和敏感,进而通过拍摄行为完成某种个性态度的宣示。以具有典型意义的广告《心里的话,用影像说》[16]为例:拍摄行为成为广告中7种不同生活状态的年青女性进行自我肯定的仪式,以此来见证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瞬间感悟,总体分为恋爱、体育运动、亲子活动、工作、仪表美容这些基本涵盖都市职场女性日常生活内容的情境。广告中拍照行为的瞬间配合着这些女性的一段格言式内心独白(图6),用拍摄行为定格既温柔动人又倔强自信的都市丽人的形象设定。此类广告中出现的年青人群体大多被设计为特立独行、前卫时尚,却又从角色内核上千篇一律的群像,广告中他们通过手机拍摄表达或冒险、或小众、或新奇、或叛逆的生活态度,把拍摄动机转化为挑战主流价值观的个人宣示。①如荣耀V30《2020一定要成》、华为P30《未来之眼》,以及iPhone系列广告中与拍摄活动相关的年轻人形象,这里不再赘述。拍摄行为也由此成为上述广告所打造的不随波逐流的产品形象,以及身份营销的组成部分。
2.拍摄作为人际交流。人人都有互相关注交流的本能心理需求。而一群人互相关注参与到某个话题符号的对话,共享某种情绪体验,能够带来强大的社会吸引力。[17]2017年,iPhone推出的中国春节《全家福》[18]广告展现了祖孙三代人团聚吃年夜饭的情境:广告以儿子用手机拍摄家庭合影宣告年夜饭活动开始,以孙女对这张照片在手机屏幕上的涂鸦宣告聚餐结束,拍摄行为贯穿了三代人之间的亲情互动并升华了交流意义,成为家庭重要社交活动不可或缺的粘合剂。拍摄作为互相交流的视觉形式,更加典型地体现在具有强烈社交属性的拍摄类App广告中。“快手”App宣称用户通过拍摄发布个人影像进行视觉对话,由相互看见到相互关注,能够提升拍摄者的幸福感。这一点在《看见》广告中被演绎的淋漓尽致:时长3分多钟的广告以手机界面的拍摄者第一人视角呈现了大量零碎的、朴素粗糙的原生态日常生活(图7),“对外人而言,很多视频毫无价值,但对拍摄者自己而言,它却是生活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19]在“我拍故我在”的行为模式下,广告把拍摄构建为芸芸众生为自己发声的语言工具,把触发拍摄行为的动机与生活中的表达与寻求他人认可的人际交流意愿等同。
知乎论坛“为什么我们越来越喜欢用手机拍照?”的问题下,一位网友的回答是这样的:“二十四小时不离左右的,除了眼镜,就是手机,而找眼镜往往是为了看手机……不带手机出门,就有种裸奔般的不安全感。”[20]这个答案并没有直接回应“越来越喜欢用手机拍照”的问题,而是描述了在当下日常生活中,无论喜欢与否,手机已经成为个人和周遭世界进行信息连接的脐带,使用手机就是生活方式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在这样的媒介现实中,相机镜头成为手机的组成部分,每个手机用户都能随时随地拍摄。人人“能拍”到人人“想拍”的认识转变过程,同时也是人们与手机及相关App产品的拍摄功能频繁互动,从而养成稳定的拍摄习惯的过程。日常的拍摄行为及其所能带来的价值,被这些产品广告打造为围绕拍摄而展开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态度、一整套价值观、一种样态、一个概念”。[21]它们试图说服人们相信:拍摄行为不是关于拍摄本身,而是用拍摄行为改善提升你的个人生活。
从设计心理学角度,人的本能、行为、反思三个层次共同作用、相互协调,决定了用户是否喜欢某项产品或服务。[1]58拍摄不是人的本能而是通过行为层次后天习得的。从手机及拍摄类App广告的角度,只有拍摄行为与行为发生之后的预期相符,只有这些以影像形式呈现、以被看见的方式传达的信息能够带给人们积极的心理回馈和情绪价值,人们才能认同并建立对于广告所游说的拍摄类产品功能的依赖。“设计的目的并不是寻找‘最优解’,而是寻找‘满意解’”。[22]当然没有任何一款产品能做到人人满意,但是人类本性上对于自我的关注、取悦、表达和展示的需求是共通的、通向满意的最大公约数。在本文所探讨的这些广告中,每一次触发拍摄行为,都成为人们对于拍摄瞬间的某种生活状态的自我审视和肯定。拍摄者同时作为独立的个体、演员、导演、观众与观察者这五重身份存在。把手机拍摄视为一项产品功能,把人视为具有“有限理性”的产品服务对象,拍摄首先是作用于精神层面的、感性的视觉产品,它指向拍摄者本人对于日常生活的期待,并镶嵌入更为复杂的社会生活图景中。通过把拍摄设定为在永不打烊的人间剧场中的观看、关注与表达交流,手机及其拍摄类App广告意图把拍摄行为内化为人们对于生活本身的热情,通过不断地投入拍摄活动达到对于理想化个人的培养和理想化生活的塑造,从而强化人们持续地使用手机及App拍摄功能,成为日常生活习惯中不可分割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