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兰陵

2021-03-30 05:44张凌云
延安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萧氏季子兰陵

张凌云,江苏兴化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延河》《山东文学》等,出版散文集《高树鸣蝉》《晓月马蹄》。

常州的几个古地名,有意无意都带一个陵字,不知道只是巧合,还是历史暗藏的一部密码。而常州这个名字的广为流传,则是隋唐以后的事了。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它相继被称为延陵、毗陵、晋陵、兰陵。如果细分的话,大体是春秋称延陵,汉魏称毗陵,东晋称晋陵,南朝称兰陵。四个陵字一唱三叹,一气呵成,犹如一首绝句。

常州称为延陵,距今约2500年,跟一位大名鼎鼎的古人有关。这个人就是季子,季札。

季子之所以有名,一是地位显赫,是吴王寿梦的四子,阖闾的叔父;二是德行高尚,屡屡出让王位。如果说,其先祖泰伯仲雍奔吴的故事令人敬佩,那么,季子坚辞不受的前后更让人慨叹。

寿梦有四子,季子最贤。他想把王位直接传给季子,又怕坏了规矩,于是想出一个办法,在遗命传位长子的同时,要求兄终弟及,这样总有一天会传到季子手中。

这应该只是理想的乌托邦。首先他的几个儿子是否信守遗命要打个问号,再说了,即使兄长们一个个传下去,处于最末的季子能活那么久么?

大概上苍也被这一片仁心感动,从而有了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长兄诸樊死,二兄余祭立;余祭死,三兄夷昧立;夷昧死,终于可以授国于季子。可季子呢?仍然是避而不受。我的语言贫乏,《史记·吴太伯世家》有精彩的记述:“必致国於季札而止,以称先王寿梦之意,且嘉季札之义,兄弟皆欲致国,令以渐至焉。”意思是兄长们皆以季子为贤,一定要让他登上王位,以满足父亲寿梦的遗愿。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神往的时代!兄孝弟悌,德怀天下,大同世界不过如此,何况是在向来血雨腥风的帝王之家。季子诸兄弟联手出演的这一幕传奇,堪称整个君王时代最温情脉脉的画面。而季子的仁德高义,更为世代景仰,号为圣人,连孔子都仰慕其贤能,遂有“南季北孔”之称。

季子受封的地方叫延陵,这是常州名称的源流。他死后葬于江阴申港镇,离常州有段距离。传说墓前有孔子所书十字篆文碑“呜呼有吴延陵季子之墓”,可惜至今未曾去过。丹阳延陵镇有个季子庙,据说那里也有季子墓,一时真假难辨。但无论季子身归何处,其美名早已人间传扬,正如那则催人泪奔的挂剑故事。

季子有次出使路过徐国,徐国国君瞧见季子佩带的宝剑,爱慕不已。季子心领神会,愿将佩剑赠之,奈何出使需要不便相許,乃决意返回时奉送。不料回头徐国国君已经去世,季子拜祭完墓后,将佩剑挂于墓边的树上。旁人不解,季子言道,我的心里早已将剑送给他了。如今斯人虽去,我却不能不遵守自己的诺言。

每每想到这则故事,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感动,真是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延陵季子的高风亮节,让后人的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就像挂在他墓前的无数无形之剑。

不过以上都不是要说的重点,我把目光投向兰陵。

严格意义上讲,兰陵并不能指代整个常州,它是武进曾经的称呼。而武进作为常州城的母县,很多时候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将这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关系放大,更显得兰陵名字的意味深长。

兰陵是舶来品。虽然不是来自外国,却是向别处“借”的。五胡乱华,晋室南渡时,北方许多名门望族也一起迁往江南。朝廷因这些名门望族原有的州郡给他们的迁居地命名,兰陵因此而来。

在展开一幅复杂的兰陵萧氏图之前,我突然发现,兰陵与当年的那个延陵还颇有渊源,或者说,有种奇妙的呼应唱和。

兰陵原位于山东,一首“兰陵美酒郁金香”让其名扬天下。那是李白的功劳。其实再往前推上千年,兰陵也早就为人所知了,主角又是一位重量级人物,荀子。

荀子是赵国人,他的后半生,包括主要的成就却与兰陵有关。荀子曾担任兰陵令,后罢官而家居兰陵,在此著书立说,并培养出两位优秀弟子韩非、李斯,成为战国后期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

荀子是儒家大师,被称为后圣,自然传承孔子的衣钵,这就有点意思了。孔子当年仰慕季子,可惜一直未能谋面。他的后学荀子在兰陵将儒学发扬光大,但毕竟远在北方,还是不能与季子所在的江南产生交集。为弥补这种遗憾,600年后,深受儒风浸润的兰陵萧氏大举南迁,实现了与季子后人的一次握手。

这真是令人感慨万千。谁能想到,某种程度上,在孔子死后约800年,未能亲睹季子风采的夙愿,由他后学的后学得以实现,孔圣若有知,亦该含笑九泉了。而兰陵萧氏一经移植江南,便绽开成中华大地上的一朵奇葩。

兰陵萧氏是历史上最有声望的顶级门阀之一。兴起于汉,声隆于晋,极盛于南朝,衰落于五代,可谓不折不扣的千年世家。欧阳修曾赞曰:“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之”。兰陵萧氏作为南朝四大侨望之一,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陈郡袁氏并称,入唐后,即使其他南朝侨姓已不显,萧氏仍然能与郑裴韦李赵等北方大姓并列,成为硕果仅存的南方世家。其先祖可追溯到萧何,汉宣帝时出了家族的第一个名人,位列三公的萧望之,此后族大根深,绵延不断,出过无数士宦名流,入相拜将也是屡见不鲜,而整个家族最风光的时候,无疑是位居九五之尊的齐梁两朝了。齐梁两朝,萧氏出了11位皇帝,其中齐朝7位,梁朝4位,包括追尊的、废黜的、过渡的,还有什么偏居一隅的西梁政权,有说法共有21位皇帝,至于宰相就更多了,所以“两朝天子,九萧宰相”只是个泛称,泛指整个兰陵萧氏的位极荣华。

一部齐梁萧氏兴衰史,其卷轶浩繁,旁支之多,可以说花上几天也说不完。我无意对此展开赘述,却想到小时候就知道的一个谜语,“无边落木萧萧下”。

谜底是日。宋齐梁陈四朝,齐梁皇帝都姓萧,萧萧之下是陈,陈字去边去木正是日。这个谜语很有技术含量,让我深深记住了萧萧二字,也让我对那两个短暂的历史王朝有了挥之不去的定格,是萧萧落木的萧,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萧,是萧瑟意气的萧……再多的风流富贵,也将随着雨打风吹去,很快寻不到踪迹。

杜甫这句诗比齐梁覆灭要晚上几百年,谈不上一语成谶,但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正是寄托着对齐梁两代短暂风流又迅速陨落的无限叹息。

南朝文化的高峰在齐梁,齐梁文化的高峰在武帝。

对齐梁两朝走马灯似地皇帝轮换,许多都留不了太深印象,但不知道梁武帝萧衍的肯定不多。

齐梁两朝总共78年,梁武帝就在位48年,是中国历史上在位第四长的皇帝(前三为康熙、乾隆、汉武帝)。时间既久,梁武帝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为齐梁文化,乃至整个南朝文化的代言人。

梁武帝是一位传奇人物。作为皇帝活了86岁,却有30多年不碰女人,三进佛寺想当和尚,每次都弄出朝廷出巨资向寺庙赎身的闹剧。他宽仁待人,崇尚节俭,据说一件衣服要穿几年,晚年更是每天只吃一顿。在位的前期政治清明,文化昌盛,梁朝的国力也达到了巅峰,后期政纲松弛,到头来却被乱臣饿死。他是著名的文人皇帝,这种家风也继而影响到他的几个儿子,萧衍与长子萧统、三子萧纲、七子萧绎合称“四萧”,个个文采飞扬,才情风姿直追当年的“三曹”。

梁武帝本人才华横溢,早年是竟陵王萧子良门下的“竟陵八友”之一,同游的都是沈约、谢朓等赫赫人物。沈约发明了四声八病,是永明体的创始人。萧衍也不甘示弱,论综合实力犹胜一筹,《隋书·经籍志》载其著作有30种之多,光文学方面就有6种。他治经学,究历史,通音律,善书法,创作的诗文如《子夜四时歌》亦清丽脱俗,秾而不艳。至于发端于其子萧纲门下的宫体诗走向浮靡轻艳,那是后来的事了。

不过,梁武帝最被人议论的,还是他的尚佛。

大凡能坐这么久江山的,无一不是天资聪颖,博闻广识。对这位史书称作“少而笃学,洞达玄儒”,更为民间赞为“古今人主才美之盛,盖无如梁武者”的多才皇帝,无须再证明什么,但是,他的笃信佛教与弘扬宣践,却不得不提。

如今我们提到齐梁、南朝,乃至整个六朝,脑海里的第一映像不是走马灯似地政权更迭,不是刀光剑影的宫廷喋血,也不是浮靡娇艳的文风世风,而是一句广为人知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并不奇怪。寻常百姓所关注的,不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他们更关注切切实实的社会变化,时光如流,那些高高在上的丽瓦飞甍或毁于战火,或焚于雷电,或饱受风霜,留下的,即使不是断壁残垣,也早已褪尽了芳华,沦为再普通不过的建筑了。

梁武帝时大兴的佛寺宫庙,自然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曾几何时,整个江南佛光缠绕,钟磬悠扬,全民笼罩在一片静心脱尘,同登彼岸的祥和氛围里。可这般经不起摔打的空中楼阁,很快随着一场侯景之乱化为灰烬。事实上,侯景只是个符号,没有侯景,也会有王景、李景冒出来,在这片向来崇尚攻战杀伐的土地上,佛家所谓的持忍受戒是站不住脚的。

所以,人们看到的是一场美丽的幻境。杜牧写这首《江南春绝句》的时候,大概是半写景半抒情,还能看到一些寺庙遗存,越往后来,越变成纯粹的怀古了,曾经光彩夺目的七宝楼台浮现在若隐若现的烟幕里,烟雾散去,楼台也只能跟着散去。

而梁武帝一生的呕心沥血就此终结。我以为,他始终怀有用佛家道义改造华夏文明的理想。这是一项其他所有才艺加起来也比不上的宏大使命,几次舍身入佛也不是做秀,内心深处,想做一个中国式的释迦牟尼,可惜,他做不到。他最后饿死,或许倒成全了他,比老死病死强,因为结局如此殘酷,恰反映了娇弱的理想与锋利的现实对撞后的必然,是直插云霄的宝塔华盖轰然倒地后的一片狼藉。

山无陵了,波无峰了,突兀的东西被削平了,就像看着悬崖边的一棵树,终于倒入了滔滔的洪水中,人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于是,跟所有的过往一样,除了偶尔的喟叹,更多时候心平气和,眉飞色舞。正如那句老话,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话说当年达摩禅师拜见梁武帝,武帝执迷不悟,达摩见话不投机,连夜过江北上,这就是一苇渡江的故事……”

可我的心还没放下。

如果进行类比,我觉得齐梁文化有些像西方艺术中的巴洛克。

巴洛克艺术雍容华贵,它强调激情,追求宏伟,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是对传统的一种叛逆。当然,也可以说它带有享乐主义或浮夸之风,这与华丽多彩,却又经常被批为浮艳奢靡的齐梁文化颇有相似之处。同时,巴洛克艺术流行并不太长,前后100多年时间,比齐梁两朝长不了多少。更重要的是,巴洛克艺术在世时人们颇有微词,可一旦退潮,人们却无限怀念它起来,今天世界各地的巴洛克风格遗迹受到追捧即是明证。齐梁文化亦然。隐遁了,消散了,人们才想起它们是南朝,包括整个六朝文化的典范,是国之瑰宝,满怀惋叹地看着那些随风飘远的文明。

巴洛克原意是不规则的珍珠。同样适用于齐梁文化。当一堆镶嵌在穹顶之上的珍珠从天而降时,总归可以捡拾到碎片。齐梁两朝虽然消失在历史的天空,但在大地上,一定遗留下不能磨灭的东西。

遗憾地是,能够印证的东西太少。除了历史典籍和文章著述,我们很难一睹齐梁文化的遗风。不要说齐梁,整个六朝文明都没遗落下多少东西。南京如此,常州更是如此。大概除了在考古遗址基础上建立的六朝博物馆,还有星星点点分散各地的墓葬石刻,再没有其他了。

如此,我把目光投入那个原点,兰陵萧氏的发迹地。

有意思的是,连这个发迹地或者世居地,也变得界限模糊起来。

兰陵萧氏的世居地,即南朝时名声显赫的兰陵县,又称南兰陵,《南史·齐本纪上》记载如下:“其先本居东海兰陵县中都乡中都里,晋元康元年,惠帝分东海郡为兰陵,故复为兰陵郡人。中朝丧乱,皇高祖淮阴令整,字公齐,过江居晋陵武进县之东城里,寓居江左者,皆侨置本土,加以‘南名,更为南兰陵人也。”

这说的是齐高帝萧道成。萧道成作为齐梁两朝萧氏江山的鼻祖,既出自南兰陵,龙兴之地无疑是在武进一个叫东城里的地方。但东城里作为南兰陵的灵魂所在,究竟在哪里,却一直存在争议。

南兰陵无论为郡,还是县,起初并无实土,只是虚设,梁武帝时才将武进县更名兰陵县。东城里也不是武进县治所在地,具体位置呢,有说法是在武进之东,故曰东城。还有说法是常州西北六十里。这两种说法有些矛盾,但都在常州境内。通行的说法是在现孟河镇万绥村附近,那里曾是武进县治。

不过现在提及齐梁帝王宗族的故乡,首先想到的却是丹阳。丹阳一直以齐梁故里引以为傲,现存的两朝陵墓石刻也大都在丹阳。国人讲究叶落归根,归葬桑梓似乎是个有说服力的佐证,而且丹阳境内有个叫东城村的地方,据说就从东城里演变而来。

孰是孰非,很难说得清楚。武进丹阳毗邻,争议的地点离得也相当之近,范围不过十来公里。这其实反映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即中国人都喜欢以名人故里自居,从来必争个面红耳赤,实在不行,各搞一套,皆为故里。假若两地同属常州,同为一家,便没有如此幸福烦恼,起码争议声会小些,可惜丹阳属于镇江。

有时想来感到悲凉。同样有关中国式的文化语境。君不见,在人们津津乐道于故里何方同时,两朝帝王的真正归宿却是何等的落寞,陵丘庙碑早已荡然无存,只有残存的断兽石刻零落人间。某种意义上,就像有人死去,常常演变成聚在一起的热闹宴饮,悲恸哀悼倒成了其次。再往深处看,所谓故里,许多时候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就拿梁武帝来说,他生于南京,定都南京,他的后代,所有的梁朝皇室自然也只会生长于南京。那个兰陵县或者东城里,牵涉的只是他的根,但却回不去,至多是一个冠冕堂皇而渐行渐远的梦。

也许,惟一的答案,是去他们身后埋葬的地方看一看。

雪后初霁,天色犹昏。当我辗转几个小时,终于在寒风瑟瑟的农田里见到了一组组断兽石刻时,竟无语凝噎。

曾经无数次在心中摹畫“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镜像,以为将之搬移到齐梁帝陵可完全对应,但是,我发现自己想得简单了。

大汉的雄风,多少承袭秦始皇的威仪,反映在帝陵的营建上,至少有一个硕大的墓冢,一般高达十几丈,虽经岁月侵蚀日晒雨淋,其轮廓气魄还是在的。因此再怎么西风残照,眼前总会有一股浓重的压迫感,绝不可能像残阳落在一堆矮小的墓丘石碑上那么凄凉。而我看到的齐梁帝陵,眼里真的没有任何凸起的陵丘,除了几根望柱,几个神兽,还有一些残存的石础,所有的一切都包裹在一撮儿齐平的田野之下,看不出其他端倪。

而且,与想象中的肃杀与冷峻不同,这些残留下的断兽石刻不会让人感到凛然生畏,却有一种抱撼的艺术美,就像断臂的维纳斯,越在历史的风浪里摧打缺损,越觉得美丽异常。它们矗立在那里,与周围的原野村落也并不感到突兀,相反,千百年的雨打风吹,它们学会了与周围环境水乳交融,早已褪尽了皇亲帝胄高高在上的傲气,而乖巧得就像农家小院的看门狗,成为这方土地忠实的麦田守望者。

这大概是我看到的最亲民、最没有架子的皇陵遗址。先前在南京,在东郊以及江宁乡下,也见过一些南朝石刻,孤零零地觉得挺凄凉,觉得可能不属于皇陵级别,且分布较散,丹阳境内的齐梁帝陵应该不是这番模样。没料想,当我来到实地后,却也相差不了多少。即便是陵区最为集中,拥有兴安陵、建陵、修陵与庄陵四座帝陵的三城巷一带,仍然是星点错落着一些石兽墓表,无法与那种有着煊赫威风和森严法度的皇家气象联系起来。

当然这与岁月的侵蚀有关。兵燹战乱,朝代更迭,多少陵丘夷为平地,即便皇陵也不例外,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齐梁距今已有1500年,更兼丹阳一带多为平原,缺少层峦险峰的屏障,因此今日不见陵丘,并不奇怪。但是,就目之所见的几处遗迹,仍然让我感慨不已。

据专家考证,齐梁帝陵,包括整个南朝帝陵,其体制之小,构造之简,为历朝历代所罕见,仅相当于东汉一个地方官的规模。地下玄宫长约8米,宽和高仅有5米,无论面积体积都堪称袖珍。已经发掘的明代万历皇帝的定陵,体量达到它的五倍之多。除此之外,用料简单,石刻偏少,就连随葬品也少而粗疏。概言之,南朝帝陵,实在是简约得近乎寒酸了。

我不知道这些陵墓被盗了没有,即使被盗,可能也寻不到太多值钱的宝贝。都说皇家的奢靡淫逸从来让普通百姓望而生畏敬而远之,可当如此潦草的所谓帝陵呈现在面前的时候,我的心还是泛过一阵酸楚。那些残损的天禄辟邪昂头向天,静静立在萋萋荒草里的身影,甚至让我觉得有几分心疼。

我想其中肯定离不开齐梁两朝的首创之主萧道成。萧道成平生节俭,因此墓葬也一切从简。他的这种性格也深刻影响到整个萧氏家族。大凡稍有功绩的两朝皇帝,抛却萧昭业、萧宝卷等惛惛之流不谈,几乎都是体恤尚俭的。即使是以怪鸷多疑著称的萧鸾,仍然是一个节约之人。这种家族遗风,在一部帝王身后史,特别是中国墓葬建筑史上镌刻下独特的印记。

丹阳皇陵共有十多处。比巴洛克文化更令人唏嘘的是,它在倒下的同时,那把不规则的珍珠渐渐湮没无闻。名气既不彰显,找寻亦为不易。已知的各种皇陵,包括在位的和追尊的,零散分布在六七个地方,想同时走下来并非易事,何况有的没有必要,因此只得挑其重点,作一简单瞻拜观仰。

萧道成泰安陵已毁,可供观瞻的只有其父萧承之的永安陵,规模尚可,但没有感觉。其子齐武帝萧赜是一位颇有建树的皇帝,在位的年号永明甚至远比他的名字有名,身后归宿叫景安陵。景安陵孤独地处在整个丹阳皇陵的最东边,其陵寝遗址除了一座完整的天禄,一座残缺的麒麟,便只有一块上书“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字样的石碑,远处立有一根高大的烟囱,画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如此此行的重中之重只剩三城巷。这里除了萧衍追尊其父的建陵外,安葬着齐梁两朝的三位重要皇帝萧鸾、萧衍、萧纲,可以说,要找一个齐梁皇陵的代表的话,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了。

萧萧冬日里,我在这片不大的陵区反复逡巡,希望能多发现一些东西,解读关于兰陵萧氏最后的密码。但是,我除了仔细端详那些大同小异的石兽,从所谓两只角是天禄,一只角是麒麟,没有角是辟邪的界定中辨认它们的异同,很难有别的收获了。何况,即使对那些石兽看了又看,还是难以确认,因为许多实在因岁月的剥蚀变得模糊,或是损毁严重。看到最后,我把它们统统归结于一个模样,一个高大的、说狮子不像狮子的巨兽,雄纠纠气昂昂地立在中山门外,不知是欢迎着八方来客,还是怅望着历史的天空。

那是一尊辟邪,如今成为南京的城市象征。不仅是这座城市的象征,也成为南朝石刻,或者整个南朝文化最显著的标志。我遥望着那尊辟邪,眼里慢慢浮现出一条河。

那条河叫萧梁河。来的时候经过,很普通的一条河流,工厂乡镇林立两岸,水泥桥下串行船舶。可名字却不简单,稍一联想即可窥见往昔风采。

遥想当年,帝王公卿从南京拜祭齐梁诸陵,都从秦淮河上溯而行,经过一条叫破岗渎的运河,辗转进入丹阳,再经萧梁河进入陵区。为利于通航,最初作为天然河道的萧梁河多经拓展疏浚,才渐有后来规模。我们可以想见齐梁诸帝率一众王孙大臣白幡蔽日、舟楫塞川的壮观,也可以想见运输粗大的建筑石料的辛劳,平常时节,这条水道亦是画舫游船往来不断,点缀着南朝文明的繁荣,那是这条河流的黄金时代,它是连系帝都与故里,或是魂之所在的纽带,是打通两点之间的血脉和源泉。

而今这道血脉早已枯干。萧梁河还在流,但两头的节点已石化成那些残存的沉默巨兽。我站在梁武帝陵前,很想眺望点什么,可惜脚下连一块凸起的台阶都没有,我无法站在某个想象中的高度,俯视前方经历的人世代谢,爱恨情仇,看到的惟有和脚底一样平的地平线,除了荒草秃树,就是田野村庄。

这里的一切消弭无形。那座叫兰陵的山丘没有任何讯号,争论不休的齐梁故里也看不出边界到底在哪里,大地将所有的过往锁得严严实实。雪已经融化干净,灰褐色的泥土里,看不出时间和历史走过的痕迹。我想听见哪怕一声鸡鸣,也是徒然,耳边只有呼呼的北风,回荡在苍茫的天空之下。突然的一阵汽车喇叭,将我从久远的沉思中惊醒。

一道残阳透过浓密的彤云,洒落在冬日的土地上。麦苗依然蜷缩着身子,但裹上了一层金色,和渐起的暮色交织着一种迷蒙的光芒。是回去的时候了,太阳即将落山,有关兰陵的故事亦将掩映在夜幕之中,愈发显得扑朔迷离。不过,我释然了,这恰恰是它的最佳归宿,日升月落,天道循环,万物皆有其定数,就让兰陵的谜团消解在大地深处吧,毕竟,当曾经的峥嵘随风飘散,它们早就化为尘土,滋养着这一方人间,并随着黎明迎来新的一天。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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