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条

2021-03-30 05:44北乔
延安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新兵连军姿训练场

北乔,本名朱钢,江苏东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芙蓉》等,出版长篇小说《新兵》《当兵》。

“尚午。”

“到!”

“有什么感觉?”

感觉?现在还能有什么感觉?尚午认为班长这话问得多余,有股幸灾乐祸的味儿扑面而来。

“报告班长,没什么感觉。”尚午一挺胸脯,张口蹦出一句。如果细细观察,他胸脯至少比先前挺高了一公分。竖在水泥场上这么久,尚午第一次有张口说话的机会。他第一次发现人要是长时间不让说话,还真是件苦差事。

尚午说完了一想,自己的汇报一点也不切合实际。在嗖嗖地吹得人先发麻后发硬的寒风中,一动不动地戳着,而且已经戳了一个多小时了,怎么会没感觉?不行,不能让班长说自己不老实。再说了,创造一次说话的机会,至少嘴巴能活动活动,现在看来,是一种美的享受。怎么说,嘴巴也是身体的一部位,全身无法整体运动,局部放松也比上下整个绷得紧直要好。

“报告班长,要说感觉还是有那么一点……”尚午说话时,没忘记双眼目视前方。实际上,谈不上忘记不忘记,全身部件都已僵化,想改变,还得费点事。

“什么?”

“浑身酸兮兮的,不过,我能挺得住。”

“好,就该这样。”郑先根露出了一丝笑意。但这笑意瞬间就消失了,如同呼啸而去的子弹。

尚午运用余光标齐排面的动作要领,偷偷地瞟了郑先根一眼,心想:班长的这话,说的是我汇报的感觉呢,还是表扬我决心坚持到底的态度呢?

想着想着,尚午意识到,现在考虑这个问题没有一点价值,暂且一边稍息去。此时此刻需要的答案是什么時候才能站到三小时,到了三小时,自己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戳着,还能有什么比这还重要?没有!人的思维的确就是这么有趣。

这种训练方法,当兵前尚午没料到。在学校,尚午是搞体育的,野惯了。刚开始,只是在训练场上野跳野跑,体育老师说他野得可爱,他那帮同学羡慕他野得潇洒。总之,尚午的野,博得了大家的一致喝彩。

然而,对于尚午决定参军,大伙都认为他野出格了。

体育老师王志新到尚午家时,尚午正在屋里咬着牙鼓着腮帮子推杠铃,脸憋得红里透紫,跟熟透了的茄子没什么两样。一张一鼓的嘴大口出气,大口吞气,活像只大蛤蟆。

“尚午,怎么想起来去报名参军的啊?”面对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王志新有点舍不得让这么好的一个搞体育的苗子从自己手指缝里滑溜出去。尚午天生是块搞体育的料,自打第一次瞅见后,王志新就下了决心,好好地雕刻雕刻。让这小子跨进体育学院的大门,凭着他精明的招数,那还不跟玩似的。

“体院没考上,待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尚午顾不上擦擦汗,连忙给老师沏来上好的龙井茶。做学生的,只要有点心,总能摸透老师的性子。王志新有两大嗜好,除了爱在训练场上吆喝外,就是喜欢喝茶,而且非龙井不喝。这点儿事,尚午早就知道了。

“不是还有明年吗?”王志新接过茶杯放在茶几上后,拉着尚午挨着自己坐下。

“老师,当兵不好吗?”尚午没有回答王志新的问话,反问起来。

“不是不好,你能考上体院,实现自己的梦想,不是更好?”王志新在为尚午惋惜的同时,更多的是心疼尚午这五、六年来的训练。想到这儿,他就觉得这老天并没有长眼。照理说,尚午的体育成绩和文化成绩都没有问题。可临考试那天,腿肚子一抽筋,接下来什么都结束了。

“这兵总得有人当吧?”尚午说得很平淡。事后,他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说出这话的。当然,有一点他很清楚,他说这话并不是为了应付老师,也许,是自己骨子里就有当兵的欲念。也许吧。不过,决定参军绝没有也许的成份。对于这一点,他的心就跟手里的杠铃一样,实着呢!

“话虽这样说,可你不一定非得要去?”王志新知道他这位学生的个性,定下来的事,想让他更改,希望等于零。尽管如此,他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对他来说,要求这种希望,多半是为了安慰自己,让自己的思绪有个缓冲的过程。

门外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这天是冷了。王志新捧着茶杯,呆呆地看着尚午。他心里暖洋洋的,这暖已升至极点,浑身有热浪涌动。倚着杠铃杆坐着的尚午,自王志新一进门,就没敢正瞧一眼,他是在细读“愧”字。面对自己的老师,他怎么也找不着那横下一条心当兵的勇气来。他知道老师的心思,也不否认老师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一人一个心,那理儿也是啥样的都有。

屋里一片沉寂。这时,除了沉寂,还有什么呢?

这北方和南方就是不一样。

从小生活在南方的尚午,大冷的天,还是很容易想起“凉快”二字。可北方的冬天,除了死冷,还是死冷。

天冷,有什么怕的。好动厌静的尚午,一向是怕热不怕冷。隆冬的早晨,他穿着运动衣裤晨练,回来时,浑身上下脱得只剩一条短裤,热汗照样直冒。看着尚午腰间缠着衣服来回蹦跳,左邻右舍吓得直吐舌头,到末了还免不了缩着脖子抖索着身子说一句:“这小子真邪!”语气中夹杂着浓浓的羡慕。平常里,邻居们凑在一块嚼舌头,都说尚午有着自家小子所没有的一股劲儿,长大了出息着呢。人们常说,老婆是人家的好,孩子自个儿的俏。现在看来,这话并不完全正确。邻居们一说到尚午,没有不啧啧直夸的。全没有一丝虚伪。

这会儿,尚午才领教到了冷的厉害。原先,人们说风刀子,他整不明白,风就是风,刀就是刀,风和刀怎么扯也扯不到一块儿。唉!这明显的常识性错误,愣是没有人转过弯来,还常常挂在嘴边说得起劲。怪不得俗话说愚昧害死人。现在,他算知道了,这风就是一把刀,而且还是一把利刃。裹着厚厚的棉衣,不顶一点用,风刀子照样刺得进。听班长说,这部队的棉衣棉裤里的棉花,是国家最好的棉花,一般人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军用品嘛!只有军人享用。最遭罪的还是脸和手,无数把刀子肆无忌惮之中不乏野蛮地左剜右割。两只耳朵呢?兴许早被风刀子给吹掉了。反正,在尚午的意识中,耳朵已不复存在。耳朵冻掉了的事,他听说过,没想到,这事也摊上他了。没了耳朵,那摸样多丑,尚午直想哭。怎么办?用手摸摸侦察侦察才是。手呢?手好像还在,可怎么也不听使唤。五指间似乎沾上了强力胶,粘得好死。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中指紧贴着裤缝。这班长,连手套都不让戴,心毒得很。尚午心里骂完了,又觉着不是味儿,班长也没戴手套,而且是和自己一样戳着。除了偶尔扫描他们这一帮新兵蛋子,偶尔动嘴指三点四外,站得比自己板正多了。简直算得上纹丝不动。这站也站得有水平,更有滋有味。

班长往队列前一站,浑身上下都是熟透了的军人气质。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尚午到新兵连的第一天,就喜欢上了班长的这股兵味。这正是他日思夜想的。

到新兵连的第一个晚上,兵们都在忙着给父母亲七大姑八大姨老师同学还有要好的女同学和称之为表妹的女孩写信。趁着这档儿,尚午开始和班长套近乎。新兵连三个月,表现好孬,全凭班长一句话。不过,这和一手遮天是两码事。而新兵连的表现又直接关系到日后军旅生涯的质量,这理儿尚午明白着呢。当然,他没想和班长瞎拉关系,日后好有关照。他不但不想,而且特别厌恶,自己干出来的好,那才叫好,搞歪门邪道的事,他从来不干。

“班长,这警服穿在你身上,越看越够味,怎么我们这些新兵一穿,咋就像道具?”这个疑问自尚午领到警服穿上的那天起,就已产生。

“可能是没佩警衔的缘故吧!”郑先根正瞪着眼,像练习瞄靶一样在穿针引线。膝头上一件破了的警裤,无声地告诉尚午,班长要自己动手补衣服。

“班长,不瞒你说,在家时,我找警衔戴过,可整来整去还是不像个军人。再说了,一看电影里的那些军人,我就有些反胃,他们演得很像,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出了厌恶的味道。一到部队,看到您,我才知道,他们和我一样,少的都是兵味。”尚午盯着班长瞄上瞄下的,目光显然有些贪婪。

“兵嘛!就是和老百姓不一样,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就是要让你们完成从普通青年到军人的转变。不要多,至多一年,你们都会有兵相的。”郑先根把针穿好后,开始补裤子。在尚午的眼里,班长补衣服的动作老道得和他妈媽一样。

听着郑先根的话,尚午的心中腾起了希望。他挪了挪身子,紧挨着郑先根,有点兴奋地问道:“班长,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练功夫、学打枪?”

郑先根停住手中的针线活,抬头看了尚午一眼。尚午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让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新兵连生活。当初他刚入伍时,就是尚午现在这个样子。这小子,是个好兵苗子。郑先根心里甜滋滋的。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到分兵时,一定要想办法把尚午抢到自己的中队去。

“还得一段时间,近段日子你们主要进行队列训练。军人嘛,首先要学会坐立行走,这是最基本的。”郑先根说。

学走路?尚午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扑嗵!”尚午左边的一兵倒在地上。

“华良!起来,继续练。”郑先根只吼了一句。叫华良的新兵,晃晃悠悠地爬起来,重新恢复了立正姿势。

新兵怕战术,老兵怕队列。

这话在部队流行了多少年,经久不衰,是绝对畅销的口头语。可在尚午看来,这话经不住实践的检验,至少在自己和班长之间没有说服力。班长是扛着四道杠(一粗三细)的老兵,站在那儿,一点反应都没有。隐隐约约之中似乎还有点站着是一种享受的感觉。可自己就不行了,两个小时没到,筋骨就僵得硬邦邦的,再这样下去,连思维都得拉紧绷直直至凝固。

这该死的持久练习,这不是纯粹折腾人吗?尚午当兵,尤其是当一名武警战士,根本就不是冲着这傻傻地戳着来的。

人的生活道路,可选择的余地很宽敞,需要改变时,心一横腿一迈就成。唯独这当兵不行,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过了入伍的最高年限,再削尖脑袋也挤不进来。当兵嘛!自然要当一个真正的兵,过把瘾,也不枉此一生。尚午这兵,本来就当得不容易,既然是不容易,就得当出出息来。尚午对出息有自己的理解,这和别的兵恐怕有点偏差,只因为有了偏差,他尚午才是尚午。

“老师,入伍通知书我都拿到了,再过两天,我就得到部队去了,你不怪我吧?”尚午一哽咽,眼眶里就湿了。这些年来,老师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血,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现在他把老师的希望打碎了,而且是悄悄地又义无返顾地打碎的。老师一定很伤心。

房子里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尚午已做好让老师发牢骚甚至是发火的准备。不管老师对他怎样,他都要接受,谁叫自己对不起老师的呢?

“傻孩子,老师怎么会怪你呢?当兵又不是什么坏事,我今天是专门来看你的,等你走时,我还得到车站为你送行。”王志新心里不是味儿,可话说得很到位,只是有些勉强的痕迹。刚得知尚午入伍的事儿时,他想不通,一个好好的体育尖子怎么有了当兵的念头?这对他来说,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名堂来。不过,尚午是他的学生,他的得意门生,凭对尚午的了解,有一点他知道,尚午之所以有这样的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当老师的,一颗善良的心总是在为他人呵护。更何况王志新一向把尚午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呢!

这下子,尚午倒有点不知所措了。老师对他的帮助,老师的忍痛割爱,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

“老师,你喝茶,喝茶!”尚午憋了半天,也没想出词儿,只好借着让王志新喝茶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尚午,听说你报名时,非武警不当,为什么?”王志新呷了一口茶问道。

一提到“武警”二字,尚午眼里就发光。

“当武警有意思!”

“武警也是兵,都是兵,能有啥区别?”

“区别大着呢?”

“没想到,你兵还没当,兵的事倒懂得不少,说给老师听听。”

“现在是和平年代,当野战军,仗是没得打。一个军人,不经受战争的洗礼,就不能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军人,没有仗打的军旅生活,那还不跟白开水似的,喝起来没味。这样的兵还有啥当头!”尚午说到激动之处,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武警不是一样,也捞不到仗打?”王志新仰起头,面对情绪激昂的尚午,自己倒似乎成了学生。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尚午摇着脑袋,一挥手断然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

“武警虽然也是兵,可这兵特殊啊!你想想武警是干什么的,武警是维护社会治安的,练得一手好枪法一身好功夫,追捕巡逻,惩凶除奸,多少有点刀光剑影。我的观点是,在和平时期,还是当武警有劲过瘾。”尚午这时的劲头,就如同冲刺到终点一样。

“你的观点,我不敢苟同。不过凭你这股劲头,我信你能当个好兵,我等你的好消息。”王志新起身拍了拍尚午的肩膀。这一拍味儿足着呢!每回尚午比赛临上场前,王志新最后一个动作就是这么一拍。有了这一拍,尚午立马精神气十足,必胜的信念统治了一切。

队伍里传来细碎声。

训练场上,这本是细微的声音,徒然间刺得人耳膜阵阵发麻,似乎还有点疼。其功效不亚于轰鸣的雷。

“班长,我,我不行了。”华良嚅嚅地哼着,没等郑先根答复,他就瘫了。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嘴张得老大,如同离开了水的鱼,抛给郑先根的是求饶的目光。

“撑不住,到一边活动活动筋骨,别坐在地上。”郑先根威严的面容之中揉进了一丝温柔。

得到了恩准,华良离开了队伍,他是带着惭愧离开队列的。看着和他一样的新战友,依然像木桩定在那儿,他直骂自己不争气。骂归骂,自己挺不下去,再骂也是白搭。踢腿,甩胳膊,他在尽情地舒展,这时的他,倒像是临比赛前的运动员在做准备活动。

这帮新兵蛋子,虽说毛还没长全,还真是够意思!居然能站这么长时间,谁说现在的兵员素质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说这话的人不是吃错药,就是脑子里的哪只零件出了故障。郑先根看着手下的兵,一种无法压抑的兴奋悄然爬上心头。

持久练习,新兵连公开宣布的时间是三个小时,而内定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剩下的时间,全凭自愿,能站就继续站,不能站的,也就算了。现在一个半小时已经过去了,除了华良败下阵,其他的居然站得还像模像样。

“谁要是估摸着熬不下去了,可以离开队列到一边歇着。”郑先根觉得该是到了说这话的时候了。

有了班长的这句话,有几个兵便“哎哟哎哟”地哼着,迈着机械的双腿怯怯地而又迫不及待地离开队列。

几个兵缠在一起,相互帮着按摩。虽说舒服得很,还是呲牙咧嘴地装着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

尚午没动。他两眼盯在郑先根脸上,他要找出郑先根说这话的原因。训练场就得有训练场的样子,班长在这时候说这话,不是明摆着,私自放宽要求外加涣散军心。

郑先根的目光和尚午的目光相撞之后,倏地转移了。他知道,尚午这个新兵在想什么。想探我的底,让你得逞了,我这兵不是白当了。他没给尚午机会。

目光贼精的尚午,自然知道班长在回避、躲藏。再盯下去也没什么结果,跳过班长,尚午把目光投向其他班。

这时的训练场上,先前那整齐划一、森然列队的场面已悄然遁去。趴着的、躺着的、蹲着的,比比皆是。看样子,不少新战友已被意志和毅力打败。站着的是少数,就在少数之中,还有许多在摇摇晃晃,七倒八歪,整个一曲持久站立训练的圆舞曲。只是这调子阳刚不足,悲惨有余。

就这种德性还来当兵?还能当个好兵?做梦去吧!吃不了这份苦,早干什么去了?尚午對战友们一肚子的不满。他认为,这对他是个耻辱,对他们这批兵更是莫大的耻辱。

晚饭后,踢了一天正步的新兵们,尚在惊惶之中,一个个直抱怨这新兵连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趁着班长上厕所的机会,都拿班长和新兵连来出气,寻求一点心理平衡。

什么军中之母?我看叫军中杀手还差不离。

应该再加上“冷血”两字。

对,对,军中冷血杀手,名副其实。名副其实。

你瞧那模样,一上了训练场,脸就像刀刻的,没点儿人情味。

你还说脸呢?就光是他那口令,还没到耳里,我就开始打怵,比看恐怖片还紧张。

别这么说,班长也是执行上级命令。再说了,班长不也是从新兵过来的。要怪应该怪这新兵连,新兵连才是折磨我们的罪魁祸首,是真正的主犯。班长嘛!至多是个从犯。

就是嘛!新兵连说起来是培养合格军人的摇篮,这是拣好听的说的,我看,新兵连简直是第十八层地狱。

不,起码也是十九层地狱。这样下去,脱几层皮是轻的,把小命撂进去,也是说不准的事。

兵们七嘴八舌地发牢骚。可说着说着,说到最后,没班长的事,没新兵连的错,错就错在自己身上的军服,可这军服又是自己心甘情愿而又朝思暮想地要穿的。最后,在班长进班前,大家形成了共识:要怪只怪自己没吃苦的本事。不过,也从反面说明,要想把警服穿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兵们这时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为什么人们都说,奉献是军人的代名词。尽管他们对军人奉献的内涵还没有真正领会,但他们毕竟已经开始审视奉献。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一种向合格军人靠拢的进步。

尚午没有参与这场由发牢骚到发感慨的群众性大讨论。他在写日记。一个班就他每天记日记,因此很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日记是自己在和自己说悄悄话。既然是悄悄话,就不能让别人听到,用部队的话说,日记属于保密材料。至于是什么密级,他没想过。对他来说,能用来写日记的时间不多。大伙伸着脖子扯着嗓门胡吹瞎掰时,是个好机会。这叫乱中求胜。这时候,大伙儿的注意力都聚在耳朵和嘴巴上,没闲空顾得上待在一边的他在干什么。错了这个战机,只好熄灯后,躲在被窝一手拿电筒一手握笔了。如此写日记,不但别扭,而且空气不畅,很难打开思路。在他看来,要想让当兵的历史成为一种永恒,伴随自己一生,不写日记是不行的。再说了,每天写日记,可以让自己对一天的生活进行反思总结,有助于自己一步一步向着好兵的目标靠近。

到部队已经十天了,这日子不算短。对这十天来的情况做个回顾小结,是件好事,也在情理之中,更是必须的。

尚午在日记中写道:

到了部队,才发现这世界真大。对我来说,一切都已脱胎换骨。以前的生活只能在梦中闪现。新兵连的生活很艰苦,苦,我并不怕,主要是精神压力大,几乎没有静下心来舒坦坦地喘口气的机会。这让我想起在运动场上,自听到“各就各位”的口令,做完双手撑起,单腿跪地,抬头前看,做好起跑姿势之后,一直听到发令枪响冲出去之前的这段心情。这种感觉,在新兵连找到了。要说这十天,内容很简单,除了吃喝拉撒睡外,就是训练学习;训练的内容除了三种步伐的练习还是三种步伐的练习,给我的感觉除了单调仍然是单调。有些战友,由于来时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暗地里已打起退堂鼓,这情有可原。我是做好一切吃苦受罪准备来的,不也是一下子不能适应吗?十天,才是刚刚开始,严格地说,还没有完全开始,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面对的艰难困苦不但多,而且一定是超乎我的想象的。也许我会有被打垮的一天,但我决不会认输,倒下去只要我还能起来,就算爬也要爬起来,而且要立得笔直。实现理想,必然要付出代价。我要竭尽全力昂首挺胸地前进,直至胜利的彼岸。我需要的是立于天地之间宁折不弯的意志、毅力。当然,最主要的是信念。

写到这儿,尚午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徒然加快,浑身骚涌一股无从抑制的冲动。

就在这时,郑先根进了班。

兵们的群众性讨论嘎然止住。

尚午的冲动一下消失。

郑先根被新兵们的目光淹没了。

一阵寒风吹来,势头猛得很。猛的是那股寒气。

打了冷战,是人遇到寒冷的一种本能反应。可尚午没有,他已暂时丧失了这种正常的生理功能。他很奇怪。

让他没料到的不但冷战沒打,反而感到了一丝暖意,酥酥的,柔柔的,感觉好得很。这是怎么一回事?别是站久了站出毛病来了。有了毛病,也得坚持下去,绝不能半途而废,在训练场扮演懦夫的角色。

一股热浪,在他的脉管里流淌,似乎要将他熔化。就连与风刀子相吻的脸和双手都觉得热烘烘的。

尚午本已接近凝固点的脑子,重新高速旋转起来。让块块肌肉保持静止,本身就是动。人站在那儿,需要靠全身的肌肉和骨节来维护平衡,正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运动,自然就会产生热量。心结打开,一丝轻松从尚午的心中闪过。

训练场上,依然和尚午一样保持正规军姿的已经所剩无几。有好几个班,已是全军覆没。一些班长看着别的班还有战士在坚持,尤其是看到尚午这样的兵,欣赏的同时,就恨自己手下的兵不争气。恨完了,就禁不住面露愠色,甚至吹胡子瞪眼睛。一切停当之后,就开始吆喝兵们来回不停地走队列。喊口令纠正动作之余,时不时地瞟尚午几眼。那眼光的成份很复杂,内容有怎么丰富,就有怎么丰富。有时一不留神,在给新兵纠正动作时,自己的动作就不免有些出格。

“尚午,还行吗?”郑先根关切的话语,飘进尚午的耳朵,植入到了他心田。

一个班的新战士,只有尚午从开始一直到现在,始终像枪一样挺立着,像通条一样戳着。要不是有这样的兵在面前,郑先根似乎也早已散架。本来,按照规定,他站在队列前,只要时不时地示范示范就行了。他的主要任务是纠正兵们的动作。半小时刚过时,看到有些战士的姿势开始变形,他是准备离开指挥位置,走上前去手把手地纠正纠正的。可眼前的这个新兵尚午站在那儿,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力量。一种令他无法挪动双脚,变立正姿势为齐步走的力量。

从那以后,他只是用口令为兵们纠正动作。其他时间,他都用在不露声色地观察尚午上。

两脚靠拢,两脚尖打开成60度,小腿挺直,两手中指贴紧裤缝,上身略前倾,挺胸收腹抬头,两眼平视前方。队列条令上关于立正姿态的动作要领,在尚午身上得到最圆满最彻底最标准地体现。换句话说,尚午的立正姿势,就是条令。两个多小时下来,郑先根只能看到尚午的双眼偶尔眨几下。即使是眨一下,也似乎是为了目光更有神。

他妈的,谁说老兵怕队列!郑先根在心里暗地骂一句。在他看来,他今天练军姿,是一次地地道道的美的享受。这种感受,当兵以来,他只有过一次,那还是去年赤手空拳生擒杀人犯后押送至派出所的路上。

郑先根进了班里后,对全班新兵来了个全景扫描之后,总算冲出了兵们目光的重重包围。

“大家别贫嘴了,那会大伤元气的,还是留点劲明天用在训练场上吧。告诉你们吧,明天上午的训练课目是军姿持久练习。用部队的行话说,就是拔军姿。”

郑先根的话,是一颗重磅炸弹,立马就把兵们给震懵了。这几天来,郑先根常常说,高强度、超级限的训练还在后面呢。这不,说来就来了。兵们心里都在打鼓:班长是不是尽会唬人,这军姿练习,不就是站那儿,有什么好怕的。

郑先根没理会兵们的心理活动。虽然他清楚得很,但没人问,他也不说。他知道,他再怎么说练军姿苦,兵们也不会相信。这帮新兵蛋子的脾性,他号得很准。自己也是从新兵过来的,谁还不知道谁呀!

吹过就寝号后,尚午一路小跑给郑先根打来热热的但又不烫的洗脚水。这种事,在家里只有妈妈替他做。要是不来部队,他还真想不到自己也会做给别人端洗脚水的差事。当然,谁都没有强迫他,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要是自己没这份心,别人对他顶着枪,他也不会干。

尚午是在讨班长的欢心,讨班长欢心的目的,是要向班长请教请教有关练军姿的事儿。

“尚午,你是想打探练军姿的事儿,是吧?”郑先根的鞋还没脱,就干脆利落地掏出了尚午心里的小九九。

“不!不不!是!是是!”尚午被班长来了个首发命中,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练军姿,实际上很简单,就是保持一段时间标准的立正姿势。”

“这和我们以后执行任务有关吧?我们又不是仪仗队的,又不担任礼宾哨,这练习立正有啥用?何况,我们立正、稍息不是已学了好几天了?立正训练,怎么叫练军姿?”

“要说没关系,也没什么直接关系,要说有关系,那关系得很呢!”

“什么关系?”

“这得让你自己去体会,我现在不告诉你,我只是对你说,别小看这练军姿的作用。当然,也不要认为练军姿就是站站而已,不疼不痒,你得有心理上和体力上的准备。”

郑先根越说,尚午越迷糊。不过有一点他相信,班长是老兵,他说的话一定有道理。他把练军姿看得这么重,那练军姿就一定有它的神奇之处。要不然,怎么叫老兵呢!

这是一段痛苦的历程。

这是一次心力交瘁的训练。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平淡之中蕴藏激昂的较量。

这时的训练场上,只有尚午和郑先根还竖着。

胜利者,往往特别引人注目。兵们围着他俩,一会儿看看郑先根,一会儿瞧瞧尚午,他俩表现出的一种力量,深深打动了兵们。

尚午已经接近崩溃,但他不能。三个小时没到,他绝对不能被自己打倒。现在,一切都不属于他了,身上的一切部件,他无法感觉到仍然存在着。幸好,他的思维还能跌跌撞撞地活动。他意识到,这逝去的两个多小时对自己太重要了,这其中的收获远远超过了他平生以来收获的总和。他能站这么久,信念的支撑是主要的。如果没有信念这根柱,他早就塌了。

他还得感谢班长,稳如泰山的班长,输送给他另一种力量。班长这样的兵,才叫兵呢!

事实上,郑先根脚底下也开始打漂了,不过,他希望自己那份早已陌生的感觉现在能够多停留一会儿。

“尚午,好了,别练了。”华良走上前用力拽尚午。可尚午脚底像生了根,任凭华良使劲,他连晃都不晃一下。拽着拽着,华良脸色刷地煞白。他想,尚午这是怎么了,别出什么事?

兵们也吓坏了。

只有郑先根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他说:“你们别拉他,再拉也没用。现在几点了?”

一兵看表说:“还差两分钟,你们就整整站了三小时了。”

“好,现在进行倒计时,你们给我读秒。”班长的脸上写满自信。

“五、四、三、二、一,时间到!”训练场上一阵欢呼。

尚午听到三个小时的训练已经结束了,便想试着活动一下,可四肢已完全失去控制。就在这时,他只觉得双膝发软。不行,绝不能瘫,要倒也得笔直地倒下去。有了这种想法,他的身子开始倾斜。

一直看着尚午的郑先根,浑身一发劲,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就快着地的尚午。就是这样,尚午还是挺得笔直。

“你小子,真像根通条。”郑先根搂着尚午说。

“班长,通条是什么?”听到了陌生的词儿,尚午又来了劲。“噢!对了,你没见过真枪,也没学到射击原理,还不知道通条是啥玩意。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一根直直的钢铁条,是个附件,用来擦枪的。”

“班长,你是说,我站的军姿直得像通条?”

“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那你说我像通条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在部队像你这样的兵,就是像通条,或者就是根通条。”

通条?我像通条?我是通条?

尚午现在满脑子里塞的都是通条。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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