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贝

2021-03-30 05:44惠雁
延安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王兵

惠雁,女,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作品》《延河》等,出版长篇小说《本色》。

1

圣诞节那天,北山市地产商黄建宏从看守所出来了。看守所待了七天,好比夜夜笙箫红翠之人乍然入寺,那一份寡淡让他周身不舒服,每个细胞里都是无尽的空。

黄总打了个电话,不到一个小时,便在百米大道黄鹤楼凑起了一桌宴席。先到的是北山市川蜀火锅店的苏光荣,中等个头,顶发犹存,显得年轻。接着到来的是群众艺术团办公室主任张青春,张主任擅长男扮女妆,能歌擅舞还长于饮酒絮话。随张主任一起到来的是金泽大酒店婚庆公司司仪杨柳,一表人才,肤白净貌俊秀身挺拔,也是擅酒擅巧言,到四十岁了,还叫各色各类的新郎们自惭形秽。

一会儿,服务员推开门,两位女士走了进来,一袭鲜红色大衣的是建宏地产办公室文员郝娇,带笑寒暄间脱掉大衣,是一身紧致的黑衣,身上隆处隆,细处细,对比鲜明,瞬间抢人眼帘。浅粉色长羽绒服的是舞蹈工作室的张曼,羽绒服里是更艳一点的粉红色毛衣、长裤,脂粉遮掩得斑驳脸衬得这娇艳之色也显惨淡。张曼老师应张主任之邀而来,黄总已是多次见过的。

“都到齐了吧,服务员,快去催一下菜。”张主任正说着,推门进来一位制服女民警,满坐一时不语。黄总用手连连点着身边的位置,招呼着:“来来,坐!小黄。”

“看守所民警小黄,我们一家子。”很简单的介绍,气氛很快松懈开来。“这个一家子,是黄总这次去看守所度假认识的吧!这怎么不能说呢,男人家,为了某种不能克服的毛病去看守所休息两天,那也不算个丢人。”张主任言轻语俏,小嘲讽里蓄满大恭维,另外两个男子也各以腔调附合,几个女人在偷笑。

酒菜齐备,众人依次举箸,酒至半酣,满座东拉西扯,话题涉及诸多领域及各个年代。话题虽宽泛,主题却集中:热烈祝贺黄总看守所“度假”归来,恭维黄总种种丰功伟业。席间各人添言描述那一年黄总过生日有二十多位美女奉献礼品,有献歌舞的,有得意笑的,有当场哭的,有酸言互讽的,总之盛况空前。恍若旧朝某人后宫女色云集,叫人难以置信,但有在场者力证这确是人间真有,地点就在北山金泽宾馆。

酒菜将尽,服务员端来一碟醋腌窝笋,说是赠送老顾客。黄总举箸一尝,高声道:“这么好的菜怎么才送来,再送一盘。”服务员嗫嚅说一桌只赠一盘。苏总道:“你再去拿一盘,记账上。”

满座稍寂,一时无话。又是张主任点燃话头:“咦,你那个女娃娃脸上的痘痘治好了没,苏总你可是要关心人哩么,你看人家女娃娃家不适应了,过敏了,总归是你要负责哩!”

苏总笑骂道:“把你就灵的,没有你不懂的。”

“那个女娃娃叫什么来着?熟熟的个名字。”

“秀秀。”苏总吐出一口烟,脱口答道。

话题在你一言他一语中继续。秀秀的家庭,秀秀与苏总的深情,甚至秀秀在苏总面前的種种娇态,成为这酒菜将近的宴席上加赠的一道小菜。

在这宴席上,秀秀不过是一个通体透明的玻璃人儿,成为众人嘴里的小玩意儿,即便毫不知情的黄干警也得知了秀秀这几年里的大概。

秀秀这些天回了老家准备婚礼。老家凉水岸在偏远的黄河岸边,距北山市近四个小时的车程。

凉水岸是个古老而别具风光的村庄,村庄就在延河与黄河交汇处。千年古渡引来千年的繁盛,蒲剧戏台、古庙遗址样样皆有,以至于村中现在仍有年老的闲人们抱着一代代留传下来的曲颈琵琶在说唱着当年的桥段。如今繁华不再,徒剩残垣断壁、隐约古迹,只是山梁连绵中,乍然有两水交汇,天地顿开阔,这黄土高原上难得一现水随天去,大河渺渺的气象。川中涛声低回,逶迤细浪轻轻拍打河中巨大无比的黄河石,大山大水默然相对,寂静里生出无由悲壮。然而这只是文人墨客眼里的胜境,于秀秀来说,凉水岸的美景与她并没有多少禆益,单是回乡路上那一种曲折盘旋就叫她难过,为何她就偏偏就出生在这样荒凉偏僻的所在。好在秀秀所嫁的人家在北山市郊,三块钱的公交就到了市里。

家中事件件叫人心哀。母亲自春天做过乳腺癌切除手术后,一直就这样虚浮地活着,小心翼翼,病病歪歪。母亲的手术费,当时还是苏总凑了三万五,这钱到现在都没还上。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还钱的事。弟弟两口子忙碌冷淡,弟弟结婚不到一年,已然全受弟媳妇领导,勉强顾着自己的小家。两个妹妹都在茶楼上打工,要到年根儿上才回来,工资不高,还须添件雅致衣裳。父亲在家里做些农活儿,一年的收入是数得见的,他整天弓着背少言寡语,才五十出头的人,却显得老相。

秀秀的婚礼定在腊月二十九,自己决定在镇上简单订几桌饭。家里缺东少西不说,亲戚族人中连个端菜抹桌子的人手都凑不齐。婆家给的彩礼、结婚衣裳首饰钱并女婿王兵私下给的零花钱,将近十五万,这些钱秀秀都自己收着,并未交给父母。秀秀只对父亲说,出嫁的包饭钱,由她和王兵来出。

除了一枚订婚戒指,秀秀其余的首饰全是几十块钱的赝品。在苏总那里打了几年工,秀秀深知现金的重要。苏总在黄总那里借了一百万,一分五的利息,对秀秀念叨了几次。秀秀心里总在计算着那一百万的利息。

秀秀暗暗期望着能在婚礼前见苏总一面,一些事情该交待清楚。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秀秀还在对苏总害着相思。

2

秀秀二十岁到苏总的火锅店打工,二十一岁成了苏总的人,过了年,秀秀就是二十五岁了。

苏总在火锅店二楼上有一间办公室,苏总平时就住在那里,也是在那里,秀秀成了苏总的小宝贝。

耳鬓厮磨间,苏总似乎呢哝了一声“宝贝,我的小宝贝。”秀秀听了,内心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只想问苏总,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欲言又止,到底没有问出口。

“小宝贝”成为一个秘密,秀秀要暗自保守,秀秀要一个人悄悄地倾听。

亲密时分,秀秀耳边又是苏总低切的一声小宝贝,秀秀蜷在苏总怀里,觉得自己突然变小了变轻了,小得像个婴儿一样,轻得像要飘起来,如一团云絮一样浮在苏总手臂上。苏总就是这样神奇,能将秀秀幻化为一朵浮云。

女婿王兵是做装修生意的,带了三两个小伙计,一年到头来总还是有些活儿。王兵长相笨拙,墩墩实实,高高壮壮,黑乎乎的,乍一看让人想到寺庙里铸就的铁人。长腿细腰白面的秀秀,在他眼里便是天仙了。王兵来火锅店吃了几回,就同领班秀秀谈起了他的生意,谈起他在惠泽小区首付了一套房子,全付也是可以的,但做生意手头不是得有些流动资金嘛,还问秀秀这样安排对吗?

秀秀亮着眸子抿嘴一笑。秀秀已经是过来人,男人那一点点投石问路的招数,秀秀懂。

王兵受不了这移神荡魂的一笑,一把拉住秀秀的手,咬牙切齿发狠道:“我将来肯定会挣很多很多的钱!我把所有的钱全都交给你!”

秀秀不胜娇柔地推开他的手,秀秀的心答應了这一场求婚。王兵表达爱意的方式,是数目可观的零花钱,当然,这也得益于秀秀的耐心婉转引导。

一大早,便听得一阵猪叫,秀秀忍不住走出去,果然见玲玲就在坡下的猪圈里。玲玲养了几十头猪,正跳进猪舍打防疫针。秀秀站了半晌,玲玲依旧没看见似的不搭理她。秀秀只好说:“我打算腊月二十九结婚,玲玲,你可一定要来啊!”

玲玲只嗯了一声。秀秀没好再说什么,只是站着不走。半天转身要走时,才听见一句冷淡的话:“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叫我妈,要杀猪的话,你随便拉一头去。”话是冷的,意却热。

秀秀差一点落下泪来。“不用了,饭订在了镇上食堂里,也来不了几个人。”两个人远远站着,各自走散。

丁玲玲小秀秀一岁,自小儿一起踢键子,捉迷藏的玩伴。那年她俩一同到苏总的火锅店打工,玲玲很快就知道了秀秀和苏总的事,大声提醒秀秀不要再和那个恶心的老头子来往。秀秀正沉浸在小宝贝的迷醉之中,说苏总是真心待她好。不久之后,有了王兵的出现,玲玲又要秀秀不要害人家王兵,要么断了和苏总的来往,要么拒绝王兵。秀秀骄矜笑道:“怎么是我害了王兵呢,那是他愿意,你没看见是他追我,我还懒得理他呢。”玲玲听了,气呼呼地瞪着秀秀。

不久,玲玲悄没声息独自回到了村里,两个要好的朋友从此生分。再后来,听说玲玲一个未嫁的姑娘,却养了一群猪,开着三轮到县上去卖猪。

玲玲比先前胖了,也黑了,那壮硕的劲头,一点也找不出当初与秀秀同做领班时身穿紧身上衣、及踝长裙时的苗条感觉了。秀秀突然有一丝无端的喜悦,秀秀的腰肢依旧纤细着呢。

母亲半躺在炕上,念道着:“你回来几天了,也没见玲玲过来,我早就觉得你俩不对劲了。”秀秀忙说刚才玲玲还让她拉一头猪去呢。母亲叹了一口气说:“玲玲要是咱家的娃,我放心玲玲,不放心你!”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秀秀满腔委屈迸发,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弟弟结婚,妈做手术,两个妹妹找工作,父母的衣裳穿戴,哪一件不是她在扛大头出钱又出力,倒换来了个不放心。

“秀儿,等过了门,你就别再去那个火锅店了!王兵能挣来,你就在家里安安的守着,要是你出去挣钱,你另找个活儿去。听妈的话!”

秀秀满眼酸涩,到底是亲妈呀,什么都心里明镜似的。尽管她百般无奈,还是在最细微处为她着想,妈心里知道秀秀的难处。

结婚后,要不要再回到苏总的火锅店里去打工?这是秀秀心里一直犹疑的事。

秀秀出嫁那天,来的人少得可怜,勉强凑了四桌人。玲玲在前一天跟着她妈前来绕了个花子,再没有来。一班唢呐有气无力,时断时续地吹着,更衬托出了这情景的冷清恓惶。母亲双手抹泪,把眼泪拭了又拭,父亲站在院子一边,木木呆呆,弟弟妹妹个个神情默默。一场婚礼,就像是一场长别。倒是王兵的一句话,让秀秀以后想起来也觉得暖彻心头:“别难过,一会儿就到咱家了,咱家一大家子亲人都等着你呢,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秀秀手掌粘干泪水,上了迎亲的车。

3

未出正月,玲玲就在北山市东关汽车站附近租下了一间门面房,专门出售凉水岸散养黑毛猪肉。凉水岸在北山市还是被人知晓的,这里虽偏僻却有两条大河交汇,北山的闲人们是去过的。大大咧咧的玲玲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她不听父母劝阻,倾尽钱囊,来北山开店卖猪肉。玲玲下定决心来北山的原因,更是秀秀出嫁让玲玲觉得凉水岸突然空落落的。这一点,玲玲并不愿意对人说。

一张艳丽粗糙的海报上,一头黑毛猪好威风地在坡上撅草。店里有个壮硕的姑娘在挥刀砍猪肉。一斤猪肉四十元,贵出普通猪肉一倍还多。幸运的是,玲玲的凉水岸猪肉店就以这样年画式的海报和她利落的刀法吸引了顾客,每天都可以卖出一头多猪。

玲玲城里乡下两边跑,一大群猪只靠雇来的村里人饲养,父母不懂防疫,玲玲得回去看看才放心。猪肉店临时叫来了表弟小勇帮忙。小勇买了个三轮在北山市卖水果,生意做得有一天没一天。

忙了半年,算是理顺了生意,家里的养殖厂和店里都雇好了人员。玲玲想租一套房子,自己往来于城乡得住,父母也方便在城里住着。

网上一查,房子竟然租在了惠泽小区二期,是未装修的新房子,玲玲以很低的价格一下签了五年合同,只是玲玲得自己装修。

装修房子最好是找秀秀,让秀秀给王兵说一下,怎么着也算是熟人了。拿起手机,找到秀秀的号码,却半天未动。房子装修的事,玲玲先得打算打算。

秀秀发现自己怀孕了。悄悄去医院确认了这件事,她的头嗡的一声大了。

秀秀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为什么没有听从母亲的话:结了婚,你就安安守在家里,再别去那个火锅店了!

婚后半月,秀秀问:“我要不要再出去做点活?”

“家里也没什么事,待在家里干啥。”王兵说。

“那我去哪里做,是去另找个活儿,还是去火锅店?”秀秀软声又问。

“你随便。”

秀秀突然发现,才半月夫妻,王兵对她猛然就这样老夫老妻起来,凡说一句话,都是干石头上打钎,硬对硬,没个缓冲柔和之气。

“问你哩,你怎是这么个说话?”

“怎了,我就一直这么个说话么。”

婚后两月,秀秀依旧闲在家里。王兵忙装修的活儿早出晚归,虽是新婚,秀秀天天待在这空旷的家仿佛有些多余。这天,秀秀出门去看两个妹妹,打算也在茶楼找个活儿。春日的阳光里,百米大道笔直地伸向远方,道边的花园里已经有迎春花绽放,明黄的、粉红的、鲜艳明媚,给人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新希望,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新一年也不过是旧底子上再写旧篇章。

就在秀秀穿过大道人行道时,迎面正有苏总走来。

“秀秀!怎么就再没影了呢?”苏总亮着眼神叫道,两月分别,似乎有万语千言,但秀秀还是在几句寒暄之后,表示马上要去茶楼。

苏总叫住了秀秀:“等一下我有事找你,我先去银行办个事。”

与妹妹没说上几句话,苏总的电话就来了,说他就在茶楼附近的宾馆。秀秀觉得此事有些不妥,但架不住苏总三两分钟就一个电话,还是去了。

一进房间,见苏总已经泡好了茶。端起一抿,不凉不热刚刚好。苏总笑了:“还是那么亲!秀秀,你这一走,我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

“瞎说!我已经结婚了,我坐坐就走。”

“可不是,你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店里没个信得过的人盯着催着,什么事都不得力,客人们要这要那迟迟给递不上去,客人来的更少了。”

秀秀一言不发,只等着苏总话完了就走。

“刚才去给黄总打了这两个月的利息,就那利息,月月催得我够戗。也不知道这个火锅店能支撑到哪一天!再转行,哪里去找资金呢?银行贷不出,私人贷款,真是要人的命!”

秀秀听着苏总疲惫的喃喃,想不到火锅店突然就到了这样的地步。想着苏总拿出三万五给她母亲动手术,满心是歉意,秀秀起身添茶,苏总顺势抱住了她。

“我这里还有些钱,你先用着,我妈做手术的钱我还没还你呢。”

“你那点钱能指个啥,我自己想办法吧。我的小宝贝,再让我抱抱!”

“你得好好想想你的火锅店,我已经有家了!”

“就抱抱,抱抱总是可以的吧!”

苏总环抱着秀秀,秀秀耳边是他低低的暖热的情话,低低切切的话语更容易开启心扉,秀秀中了苏总的盅。在他情欲催暖的怀抱里,秀秀渐渐觉得自己是个才学会走路,才会说话的小娃娃,依依要人抱,嗲嗲要学舌。苏总于情话绵绵中布下满房间的云蒸霞蔚,秀秀又一次飘飘似云朵里的赤子,做了苏总的小宝贝。

有一种女子,天生的温柔单纯,单方面臆想的柔情先将自己雾罩了。只是这单纯与温柔不加进去生存的必要智慧,便是只见雾与月,不见楼台津渡了。

小宝贝落地后,拉着苏总的手,要了苏总的银行卡号,说要打钱给他,她说知道自己这点钱指不上什么,但她的钱白白放着,她心里会觉得不安。

苏总握了她的双手道:“真是个小宝贝,为什么我和你不是年纪相仿呢!”

秀秀抽出手,道:“谁让你总是急!”两人暗笑着,彼此悄悄分离。

隔了一天,秀秀给苏总卡上打去了10万。秀秀只想着苏总此时需要钱来周转。

秀秀怀孕了。

秀秀千思万想,想象着孩子长大后,会不会酷似苏总,遭人指指点点。种种可怕的后果在头脑里上演,暗暗决定还是得打掉这孩子。一场不请自来的感冒帮了秀秀,先是王兵买回了感冒药,再是确诊有孕,然后是王兵同意了流产。

从妇产科门诊室手术台下来,秀秀将半个身上托负在王兵手上,身体沉重,心里却终于轻松。产科医生冷冰冰地说:“一个月内不能同床,等身体恢复了再怀孕不迟,多次流产,还想不想要命了!造什么孽。”

王兵张口要问医生,秀秀本能地揪住他衣襟用力一扯,眼前一黑,栽倒了。

惠泽小区的房子里上演了一场私人审讯,要求供出是和谁流的产,流了几次产?秀秀未曾经历,永远无法想象当人类在一个绝对私密的空间里,两个人之间的审讯与拷打是如何的恶毒。就在这一个黑夜里,秀秀知道了人面之下的凶残可怕。

秀秀不得已承认了医生的诊断:她是曾经流过产。

“流过几次?”

“一次。”

“是谁的野种?”

“不知道,不认识。我是被逼的,没敢告诉任何人。我是清白的,不信你去问玲玲,随便去问谁。”

天将亮时,秀秀被送进了医院。遍体红紫,左腿粉碎性骨折,三根肋骨骨折。

医生问怎么能伤成这样?

秀秀说遇到了抢劫的。

那怎么不报警呢?秀秀说:已经报了。

王兵走后,两个妹妹来到了病床前,姐妹相见,泪如雨下。她们一向依靠的姐姐遭此劫難,两人若覆巢之下的小鸟,除了伤心痛哭,打抖发颤,竟没有一人说要去报案、或者去寻仇。天生的柔弱、胆小怕事,注进了他们的血液里,并非人人都是那敢于告状的杨三姐。

秀秀要妹妹们别告诉家里,尤其别让母亲知道。

秀秀的父母很快知道了一切。王兵气冲冲来到了凉水岸秀秀的家,和二位老人说了前后因果。王兵说他要讨回彩礼钱,首饰钱。更重要的是,医院里他已经交了一万,他再不可能拿出一分钱了,这样的烂货女人他是绝对不要了,他立马就要离婚。如果不答应,他要让秀秀一家子都活不成。

秀秀爸急躁地呐呐着:“别闹事,别再闹事了!”秀秀妈闻言,哭了一声,当场昏过去。

秀秀爸出现在医院里,七挪八凑地带了四千多块钱来看女儿。声气低沉地说着:“那个家你怕是回不成了,养好了伤,回咱家里来,别再有个什么闪失!”听着父亲的劝说,看着他手上许多干裂的细缝,一身来不及换的旧衣裳,秀秀流下了泪。“爸,不怕,手术费你也不用担心,我有。伤,要不了命,过段时间会好的。”秀秀捂住脸痛哭起来,眼前这个与苏总年纪相仿的父亲,眼前这个最应该给她保护的人,却没有给她任何的保护,给不了她金钱方面的保护,甚至给不了她一场争执中的保护。父亲没有这个能力,渐渐的似乎也就没了这个心。眼前的父亲,让秀秀心里生疼,更有一丝憎恨,心疼与憎恨,都是一样的尖锐刺痛,辛酸难抑。秀秀只有捂脸痛哭!

秀秀的父亲茫然挂着两颗大大的泪珠,呆呆地坐着听她哭。

“姐,别哭了,别挣着了伤口。姐姐受委屈了,你别难过,以后有我们呢!”二妹芳芳安抚着姐姐,秀秀方才从声咽气短中平息下来。

出院了,秀秀拄着拐杖出了医院的大门,她美丽的容颜添了一分苍白与伤情,与半个月入院时仿佛判若两人。王兵也来接她出院,要她暂回惠泽园,一切等以后慢慢商量。

“王兵,我怕你!这下行了吧!我这辈子活不成人了,只活一条命。”泪蒙蒙一张脸,悲切切几句话。这泪水里还有新婚的余温,这话语里还有青春女性的娇柔,以为男人会为她的悲情所愧疚。然而秀秀在这一次半死之后,终于凭着直觉做了一个有尊严的选择,她让二妹三妹扶着,径直走向了一辆出租车。“我随时等着你去民政局离婚!”

“老子巴不得!以为老子稀罕你!”王兵就像个炸药包一样,扔出这一串滚石般的话,恶狠狠地扭头走了。秀秀哪里知道,越是容易被女色所控制的男人,往往便越是鲁莽、绝情。

这半个多月里,其实王兵也历经了极为复杂的难题。秀秀住了院,他原本打算一走了之,自此了结。不料过了几天,父母姑姑姨姨纷纷责难他,分析利弊:不要秀秀了悄悄地离了,彩礼钱她家一分少不了得退;现在秀秀伤成这样,多亏秀秀家里人窝囊些,要不然怕是再添进入十万也了不了这事。再说王兵你就这点家底儿,能找个秀秀这个模样、这个脾气的,碰命去吧。秀秀有错,那是从前的事了,跟你好好过日子不就行了。瞎咋呼什么,就有二两糠皮的福也让你咋呼得没了。

王兵脖子一扭便走:“尽是你们的理,我就没理了!”姑姑门帘掀起一条缝儿,伸出头压低了声音叫道:“理,什么理,没本事就别这理那理的,有本事你给老子三宫六院的娶回来!老子听着也体面。”

隔了几天,王兵再去医院,一进病房,见小姨子芳芳只顾收拾床铺,没看见他一样。秀秀更绝,双眼一闭,扭头睡去。王兵心里立刻灰了:原想着自己可以宽宏大量,不再追究彩礼、首饰之事,缓一缓再商量接秀秀回家,不想反倒是秀秀铁了心要离婚。

秀秀暂住在两个妹妹租住的房子里,她不想让自己拄着拐杖见到凉水岸的人,更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的窘境。

一个月后,秀秀拄着拐杖来到区民政局服务大厅,一言不发就在离婚证书上签了字。各自拿到了证书,秀秀淡淡说:“今天去取一下我的衣服。”

王兵脱口说:“我已经烧了,都。”

“烧!”秀秀吃惊地吐出了一个字,不及防间,只见棍子一晃,“啪”的一声,王兵的太阳穴着了一记,有一股新鲜的血流出来,王兵捂着伤口叫唤:“老子跟你没完!”飞起一脚就冲秀秀踢来,大厅里众人纷纷拦住,你一言,他一语,好一阵评说:先去包扎一下伤口,凡事总有个了,别再折腾了。

又有声音说:不许在大厅里滋事,干扰公务。王兵终于悻悻走掉。

4

王兵带着徒弟二虎在陶瓷厂建材批发市场看瓷砖,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看果然是玲玲。玲玲在问老板:“有没有便宜点的,质量好的瓷砖?我只要五十多个平米就行了。”

老板说:“有是有,是前年的旧货。”

“你拿来我看看。”

王兵惊讶地说:“这不是玲玲吗?是你装房子吗?你买房子了,你结婚了?”

“不结婚就不能装房子了。”

“那是怎么样?你说,我来帮你!”

“不用,就几个平方,你教教我就好,我打算自己贴贴就行了。”

王兵突然大笑,一句笑话到了嘴边,忍了忍,终于没有说出口。他望着玲玲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眼里笑得更历害了。他早从秀秀那里知道玲玲在老家养猪收获不小,并没有想到玲玲已经来到了市里。只见她高壮的身板,容颜饱满,说话行动利落干脆,没有一点斯斯磨磨,真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王兵以行家的眼光帮玲玲选好了地砖,和二虎一起将瓷砖送到了玲玲的房间,并要二虎接下来几天帮玲玲把这点活料理了。

“那工钱是多少呢,我记着,过段时间给二虎工钱。”

“什么工钱,工钱我和二虎一年总算,你要是过意不去,就给二虎管饭吧。”

王兵几乎天天来。以至于玲玲从猪肉店里提来的饭往往就不够了。玲玲很为难,提多了,又怕剩下,转着弯的想问二虎王兵的事,他只有一句回答:“我不清楚。”

二虎纤细的身材比玲玲还要高出半个头,他仿佛害怕正视玲玲,只是偶尔胆怯地、飞快地瞟玲玲一眼,低着头说玲玲做的猪肉太香了,要玲玲完了再派他个活儿,他不要工钱,只要能吃上小炒猪肉就行。话是笑的,眼眉却是低垂小心。玲玲很是替二虎担心,连女人也不敢大大方正视一眼,还能娶到媳妇吗?

五六天的工夫,一间房子就大致有了模样,王兵特地在厨房里加了不锈钢台面,活动抽屉,一应设备周全妥当,墙面一粉,房间立刻整洁清新。玲玲对着空荡的新房子,感觉这房子像是自己的了,不仅仅是五年内,是要永远。

二虎天天在电话里问玲玲可有什么要帮忙的,说他下了工随时都可以过来。要买的,要搬运的,这段时间玲玲还真需要个人手,不知不觉便指派了这个害羞的小伙子许多活儿。

入住房子这一天,玲玲打电话给秀秀,想请秀秀和王兵都来。秀秀的电话开着,怎么也没人接。玲玲只好自己放了一串鞭炮,煮了一碗方便面,算是入住。

过了几天,王兵问玲玲何时住房子,总得举行个仪式,他还备了一份礼呢。玲玲觉得王兵秀秀两口子奇怪,一个打电话不接,一个有事没事总要来跟前打个旋子。

自从在建材市场相遇,王兵对玲玲乍然而起的熱情,让玲玲很是受用,在心里说:秀秀,你结婚才多少时间呢!玲玲就是要有心试试,试试什么呢?试试给秀秀看!

穿着及踝阔腿裤,紧身小上衣、高挽发髻和秀秀一起行走在火锅店吧台、大堂里的那段日子仿佛又回来了。

5

眼看出院时剩下的几千元就要花尽,秀秀的腿还没好利索。拐杖一心要扔,但是上下坡却毫无办法,只能时时拄着。

两个妹妹上班走了,秀秀独自发呆。房子在百米大道不远处的山上,站在院里,尚且可以远远望见妹妹打工的茶叶批发中心大楼,望得见春天和苏总相遇的那个路口,当然也望得见和苏总温存过的计时旅店。秀秀以为,就是那个计时店里的几个小时,改变了她新婚的轨迹,让她流落到了山上一间民租房里。

山下的百米大道尽是忙碌奔波人,全忘记了秀秀在山上发愁。

深深的懊悔,克制不住地回想。一旦失去,过去不曾重视的也显现出了其真实存在:王兵那么热烈地、丝毫不怀疑地追求她,一次次将钱放进她手心里,扔在她面前,扔过来一叠,再添上一两张,恼声恨气道:“咋看,我手上再剩下二百多了,饭总要吃哩么!”虽是未婚,实在得就像是老夫老妻。想起新嫁那一天,王兵说:“别难过,咱家一大家子亲人都等着你呢,我会一辈子待你好!”这似乎是王兵唯一一次对她情义体贴的话。再往后的事情不愿意想了,尤其那个逼供的夜晚,尤其民政大厅里的一个字:烧。想到此就觉得一切都了断了。

难以克制,难以崭断的思念,是那一声声小宝贝。苏总这会儿在哪里呢?火锅店的生意有起色了吗?还是苏总又去做了别的生意。在秀秀看来,苏总会永远是苏总,他总会有办法的,他在那个投资几百万的商人阶层中永远不会掉下来。

不知打给苏总的那十万元是否帮到了他一点忙,秀秀只愿她能解苏总一点烦忧。那次黄总生日宴请,苏总特地带秀秀去了,才知道黄总的情人是大学生,张老板的情人是会计,李老板的情人是歌手,只有秀秀不能歌舞,又不会写写算算,实在是不能给苏总争什么面子。唯一欣慰的是,她们不过是花钱养的情人,只有苏总对秀秀是真心。苏总的温情,让秀秀沉醉。苏总两次带她去做流产,是整夜守在她床前,有一次秀秀大出血,医生要求输血,苏总当即就表示输自己的血。看着苏总的血一滴滴进入自己的血管,秀秀只觉得从此与苏总便是生死与共了。

苏总吻着她的嘴唇摸索着她,呢喃着“小宝贝”,一刻她就腾云驾雾升到了天堂。也许苏总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呼唤过她,但在秀秀看来这正说明了苏总有多么喜欢她,自她听懂人类的语言来,未尝有一个人叫她是宝贝。苏总视她若珍宝,她是苏总的好孩子,小宝贝。

如今,秀秀已至如此境地,苏总知道吗?她是想让苏总知道呢,还是绝不告诉苏总。

眼下的处境,是这房租得妹妹小半个月的工资。

秀秀独自去医院问医生何时能正常走路,医生又要求拍片,秀秀力主只问个结果。医生冷淡地说:下地走得早了,怕是得休养好长日子,也不能保证就会全好。

熟悉的长街上,秀秀曾经多少次踩着高跟鞋轻点流云般走过,那富有弹力的脚步会迎来春风拂面,行人侧目。青春健康的美好刹那间已成往昔。

慢慢地走,平底的黑绒布鞋尽量踏稳,以免让人看出她的不便。沉沉地思量,从此后,将是何处安生,这个城里她还能待得下去吗?一想到要离开城里,秀秀有着比离别故乡更深的痛切。如果回到零落荒凉的山村,像是将秀秀那一颗尚且火热的心放在了坚冰、冷石上。

秀秀写了一条极长的短信,向苏总说明自上次相见之后的巨大变故,忍耐了又忍耐,思量了又思量,终于发出去了。仅仅半个小时里,秀秀历经了极为慢长的等待。

手机终于响了一声,是苏总的回信:多亏是我先看到短信,在老家,等回来去看你,安心休养!

秀秀深自懊悔,觉得不该贸然给苏总发短信,要是让苏总的家人看到了呢,或者让别的人看到了呢。再者,眼下她不能出去工作,苏总又能为她想个什么出路呢,这不是为难苏总吗。

秀秀暗暗地期待着,或者窗前一道云影移过,秀秀都要抬头看个究竟;院里有人问路,秀秀恨不得一扑就跳出去。

一天,两个妹妹天快黑了才回来,都忘记家里已经没有一点菜了,进门时才大叫着要下山去买。秀秀说没事,她已经吃过方便面了。秀秀从所未有的落寞,一心只盼着苏总会来看她救她出危难,或者苏总至少会发个短信或打电话给她。

苏总接到黄总电话,说老家横川县遭受雹灾,横川县民政局将接待几位重要商人回乡捐款。家在横川的商家一人捐三万,后天出发回横川。

苏总笑道:“我是山羊的尾巴自顾也难,哪里还有三万可捐。黄总立刻荤的素的一起骂道:“你那个烂怂脸面还要不要了?”

“不要了,要不起了。”苏总腆笑道。

“那以后还想不想让兄弟们帮着周转款子了?”说是兄弟们,指的便是贷黄总的那一百万,苏总软笑道:“黄总给面子,哪里能不捐呢,那少捐点吧,一……一万。”

“一万你好意思拿出来吗?那你小子就两万吧!”

苏总想着一千他尚且捐得起,但碍于大商人的脸面,只好说了一万。黄总要他捐两万,真跟被人抢了钱一样心疼与憋屈。心里想着,还好有秀秀打过来的十万垫底,要不然一时哪里去找这两万现金去。

苏总有位高中女同学是横川县民政局副局长,而且还曾和他有过那么一段默默不言的少年情绪。一想到回横川能见到这位叶副局长,这被夺去的两万块像长出翅膀来,总算飞落到了个光亮可心处。

果然,两天的接待里,叶副局长谈笑热情,开口必呼“老同学”,这是自高考分数公布后两人第一次见面。苏总如沐春风,不但如同回到了同学少年时,与叶副局长同游更是仿佛阔步高台,让同行的黄总行等人侧目。

横川县新闻报道了北山市几位商人的爱心之举,微信上更是传播着商家和县民政局领导的合影。

捐款归来,苏总似乎特别地忙碌起来,心里总觉得有许多事要去做,首先衣服要添置一些,忘卻多年的书是不是也要买来几本,办公室里是不是要添个书柜,火锅店里要怎么才能多进益,还是要瞅个别的项目。总而言之,一切要更像个大商家的样子。

6

夜里,玲玲核对罢当天的账务就要睡了,突然听到有人擂鼓似的敲门。是哥哥突然从凉水岸来了,是爸妈不舒服了,还是猪出现什么问题了?玲玲一扑到门前,却从猫眼里看到敲门的是王兵。

王兵喝醉了?玲玲轻手轻脚观察着王兵,看王兵反复敲门、着急的样子,玲玲突然觉得十分开心,暗暗忍着笑,看到王兵打手机,玲玲连忙把自己的手机声音关了。果然,王兵是打给她。

手机停了,王兵靠在墙上,呆呆地站着。玲玲在犹豫着,要不要开门呢,好一会儿,才见王兵走了。

玲玲由暗笑变为发愁。王兵凭什么如此明目张胆擂她的门,她给他什么许诺了?秀秀知道王兵这段时间的事吗?王兵几乎天天和玲玲见面,秀秀就一点没感觉?

她薛秀秀不是认为自己很漂亮吗?明天,她要给秀秀打电话聊聊。

电话又没有打。倒是王兵一大早就来到了店里,问起昨晚的事,玲玲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说她回去的晚,她爸妈来了,她交待不认识的人千万不敢开门。

王兵噢了一声,再无语。

“我爸妈来了,你让秀秀来家里转。”

“你自己说去。”

“秀秀不接我电话。”说到秀秀,玲玲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玲玲,你还跟我装什么呢,你爸妈来了,你还能不知道我和秀秀的事,我现在真心想和你好!我们今天就对你爸妈说。”

“你和秀秀什么事?你们怎么了?”尽管玲玲这段时间暗自得意过王兵对她的热情,但王兵的话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我们早离婚了。”

“离婚!真的?为什么离婚?”

“真离了,因为,因为什么你问秀秀去,让她自己说。”

“玲玲,我觉得,你正合适我!咱俩最合适了!”

“走开!我去找秀秀。”

玲玲打电话问家里,妈说并未听到秀秀有什么事,只是五月里埋葬秀秀妈时,秀秀回来时拄一根拐杖,说是楼梯上摔了一跤。女婿王兵去了外地做装修,也没赶回来。玲玲让妈调查清楚秀秀的事。妈说:“你婶婶殁了,让我怎么调查呢,你怎么不去看看秀秀的腿好利索了没?”

玲玲几次打秀秀的电话,总是几次没人接。如果真有事,秀秀是不会接她电话的,玲玲太了解薛秀秀了。

表弟去凉水岸拉猪,玲玲满面愁容地守着猪肉店。王兵撂下一句话再没有来,秀秀又没有消息。

门口有个阴影闪了一下,玲玲头也未抬。那个阴影进来了:“其实你可以开一个黄米饭、小炒肉店,你没看见你隔壁这家正要搬走吗?”也不呼名也不叫姐,二虎进来小心地瞟了玲玲一眼,怯怯地说:“就用你凉水岸的黄米,再加个酸菜熬洋芋,这店不就开起来了吗?把猪肉的尝吃也省了,这多好!”

“你以为就你知道挣钱的法子,我早想到了,可那是你三言两语说一说的事嘛,那不得要投钱,不得个妥当人!”玲玲白了他一眼,哪里轮得到他这一个小人儿在这里充大。

“那得多少钱呢?”

“房租、厨子,厨具、没个八九万,能捏弄起来吗?刚装好了房子,我哪有这么多钱!”

“我有,我给你!”

玲玲抬起头来,见二虎满脸彤红,目光诚恳直视着她。二虎这是第一次将目光正视玲玲。

“你给我,你为什么要借给我?”

“我这几年就存了这么点钱,放着也是放着,你用最好了!”

“这钱你不得订媳妇么,你要订婚我一时抽不出钱来怎么办?”

“我不订婚,不忙。你要同意,我就张罗着把房子租来,收拾一下,开业了,闲了我还可以来打打下手。”

玲玲想这事怎么如此不通,二虎出钱,再出力,然后店还算是她的,这收益以后怎么分呢?玲玲進了北山开店才半年,是有了一块钱便想着十块钱的投资,但如此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投资还是让玲玲觉得不妥。

“二虎,你能不能帮我看会儿店,我想去广场里转转。”

“我?你不怕你的东西少了?”

玲玲一言不发,抽出两把粉红色扇子,挟在腋下,一扭身走了。

广场尚在几百米之外,玲玲偏觉得,每到下午七点她就能听得见锣鼓声响。凉水岸太小,要到年节才扭秧歌,若平时要扭,会被村人笑话。北山市天天有秧歌场,玲玲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扭。

远远听到锣鼓唢呐声响,玲玲的身手已被某种旋律贯注,步态里便有了舞蹈意味。踏入秧歌场,玲玲两把粉红大绢扇翩翩翻飞,不管是否有人欣赏,先陶醉了自己。身手不闲眼睛也本能地寻找着周围看秧歌人群中的反应,更寻找品评着秧歌队伍中谁的身手才值得一看。任何一个领域里的行家里手,都有一种天然的傲视眼光,眼光淡淡略过,就会知道场中是否有与已旗鼓相当的对手。玲玲青春年少,腰身高壮,又深得北山秧歌之妖娆、奔放之法,这一点傲然也在情理之中。扭着扭着,玲玲会在锣鼓唢呐中忘了时空,轻盈得像是踏云乘风而舞,腰肢仿佛瞬间变细了几分。

秧歌本是在队形中有固定动作的,但玲玲总是身随意动走出队形,扭进场中央,这里有搬旱船的,有赶毛驴的。玲玲手执彩扇旋绕着骑毛驴的,与之挪转应和。这里稍有空间可以大显身手,自在舞蹈。玲玲高执彩扇似梁祝化蝶去,低作旋风在毛驴围裙底下扇出一双男人的鞋子来。高高低低交错,左左右右旋舞,玲玲成了一只粉红大蝴蝶,那不再是玲玲,那是老天生下的那个女疯子,活妖精。

秧歌场里,玲玲可以尽情地疯,别人不认得她,玲玲也无须认得他们。玲玲也有孤独时,众人皆是队形中按步而扭,有边扭边看手机的,抱着孩子的,或者老大不情愿地似扭非扭,或者过于认真完成每一个动作,把秧歌扭得比做工还叫人别扭、沉重。玲玲很难找到一个扭秧歌的好把式,扭到忘我的秧歌精。

其实,玲玲来秧歌场才几天就在队伍中发现了这个对手,只是玲玲不愿意认可而已。玲玲初入北山,赤手站在圈外看秧歌,便发现了一个舞者的孤独。一个中等个头的老头,身形消瘦,穿戴素净,他擅舞扇,一出手便知身手步法深有味道,得空间就双扇当风,大开大合,搅动气流,左右旋转腾挪,如少年矫健;如队形中实在扭不开,就无奈垂了扇低头慢慢走着,那垂扇慢走也有一种风韵。他也到秧歌场中央去,扮艄公,扮赶驴汉皆有板有眼,但多数时间是执双扇与骑驴婆姨或船娘相戏,他倒是扭得生风,但很快发现了对舞者不能合拍逢迎,便退到秧歌队伍中去。他身手过人却不得施展,更无人能和,满场舞者,玲玲独替他孤单。

玲玲就是在那时从场外卖扇人手中挑了两把粉红长苏大扇,跟在队伍的末尾舞起来,浅浅轻轻地扭,也只在队伍中走。

两天后,那个舞者来到了玲玲面前,双方一点头,就身不由已开始了一场比舞,目不相送却有着一种精神里的迎合,身手不让却有一种灵魂里的景仰,不知伊人是谁却有着心底而生的愉悦。扭到半中央,只见四扇飞旋而不辨别人影,如同两团当风的火焰,相依相遮,点燃欲合,被风赋形又被风撕开,以至于场外有人欢呼拍起手来。玲玲如梦方醒,点头谢谢老人,回到了队伍中。

玲玲很矜持,从不肯轻易与老人共舞,毕竟他是那样年老。老人很礼貌,他不像苏总那样的老年人,脸像剥去了青皮的核桃,条条皱折里都堆积着湿腻,貌似慈祥地对年轻女孩搭搭讪讪,问长问短,其实满壳子腻心肠。老人多数时间是在玲玲远远的地方翩然而舞,当然是在玲玲能看到的地方。

玲玲不得不承认,如果秧歌场里看不到老人,她很少能扭得尽兴。棋无对手棋步懒。唉,为什么就没有个小伙子和这个老人扭得一样好呢?

这天,玲玲入场扭了一会儿,便觉得身子愈发沉重,那激越的鼓点,高亢悠远的唢呐声怎么也不能把她的身体翩然浮起。玲玲慢走着看,发现那个老人依旧在场中起舞。她想要再扭,只觉得鼓点烦乱,索性退出场中,收了扇子慢慢走离。隐隐约约听着那锣鼓唢呐声,如闻仙乐,熟悉而亲切,仿佛一个曾经真切的场景进入淡淡回忆里。

一抬头就是店门口了,二虎正切称了肉,对顾客絮叨:“肉这东西不能常吃,要少吃,吃好点儿的肉,我们凉水岸的猪,基本上就野着长大的,上山下洼没人管,秋天红薯洋芋刨了,就去地里捡着吃。大叔,你吃着好了就多向身边的大叔们推荐,来了就报你老的名号,我记着。”

玲玲自认为猪肉销得好,不曾对顾客多说话,表弟并不懒,不过是指哪儿打哪儿。

玲玲一屁股坐在门前椅子上,抱着扇子,闷声不语。

“这么快你就回来了?”

“我再不回来,都不知谁这店里的掌柜是谁了?”

“那!那我?”二虎的脸忽一下又红了。

“渴死我了!”玲玲叫道。二虎慌忙去端出一杯茶来,不冷不热。

“哪里的茶叶?”

“我刚买的,喝热茶好。冰红茶不好。”

玲玲一气喝了两杯,犹叹道:“累死人了!”

“要不你早点回去吧,这里我看着。我知道你为什么累。”

“你知道个啥?你说!”

“我知道,我不说。”

“二虎,你师傅和秀秀到底怎么回事?听说是离婚了。”

“我不知道。你老打问人家的事干嘛,这不没事寻着累嘛!”

“你这是什么茶呀,越喝越出汗。”

忙手忙脚地,凉水岸猪肉店旁边的小炒肉黄米饭店就开起来了。二虎出资八万,玲玲出一万,装修事宜皆是二虎一人深夜回来赶出来的。雇了一个厨师,一个服务员。玲玲负责平常采买运营事宜,二虎得闲就过来帮忙,菜也端,桌子也抹。

开店之前,玲玲就问:“二虎,你觉得是算我借你的钱,给你付一分五的利息,还是算咱两个分成。”

二虎说:“怎么个都成,随你吧,我原先只是看着你有猪肉店,不挣这一块儿的钱可惜。”

玲玲早已备好了纸笔,心里想的是付二虎利息,这样利落,少麻烦,况且在这个地段開店,八万块连带利息她一年就能还上。但一沉吟,开口说出的却是:“那咱俩个五五分成吧,我再投入七万元的猪肉,按市场价格的八成来算,平时咱俩个都多来店里,好好操心着!”看着再次偏过头不肯对视她的二虎,玲玲眼里满是二虎出出进进独自忙装修汗湿的背影,她说不出独占此店的话。

“玲玲,我听你的!”他少有地呼她的名字,他红了脸:“我这就回去告诉我爸。”

二虎显然是喜出望外,玲玲心里也觉得轻松,幸而她没有说出那独占一个店的话。

悄没声息地在东关车站旁边开了个小炒肉店,却渐渐传开了声气。二虎在店门口置了两个大号不锈钢桶,一桶凉茶,一桶热茶,上面写了免费饮用。并配备了纸杯,玻璃杯。这样有不少旅客接一杯水却不进来吃饭。玲玲说:“看你办的好事!这人来人往的得多少茶水。”

“本来就是顺便给他们准备的,舍不得三块饮料钱的人多着呢,何苦让他们忍着喝呢,这能费咱们多少。”二虎依旧是回避着眼光不肯直视她,温和地说。

“就你仁义!假仁假义。”玲玲渐渐发现,二虎除了眼光犹豫着要不要面对她,其他事情毫不拖泥带水就自作主张去实施,并没有请示她的意思。玲玲不由去想,当初把这分成说成是四六分成多好,二虎还好意思这么擅作主张么。玲玲就这毛病,常常得后悔自己一时嘴快,误了大事。

大热的天气,二虎基本就在店里忙活,也将店里设备添置得齐全了。

7

小店刚刚开张,偏偏就来了一个最是不便于接待的客人。

王兵走进肉店,问玲玲:“怎么老是抓不住你的影子呢,你给你爸妈说了没,咱俩的事?”

“什么咱俩的事,咱俩有什么事?”

“我上次不对你说了么,你让我见一见你爸妈,咱争取今年秋天就把婚结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答应你什么了?”

王兵急得正要再说,突然看见进来一个人。

“二虎,你瞎晃悠什么,也不说打问个活儿去!”王兵几次在玲玲这里碰见二虎,很是懊恼,今天这关键时刻更是不愿意看见二虎。这都一个多月没有装修活了,也没见他着急。

“师傅,你过来喝杯茶,尝尝我的手艺。”

“过哪里,旁边的小炒肉店是你开的?”

“是玲玲、我开的!”

“玲玲,你什么意思,要钱你说啊,我又不是没有。”

“是,是我要拉上她开的这店。”

“你一天鬼似的瞎忙活个什么,这以后装修的活儿还做不做了!”

“做,这里我就是个跑堂的,玲玲是掌柜。”

王兵摆着谱儿坐在店里,听由二虎一口一个师傅叫着,端茶递水,与二虎一起吃了一碗小炒肉,一碗酸菜熬洋芋,颊齿间都唤起了对于儿时美味熟悉的记忆。肠胃里在唱着欢歌,心里却怎么也不畅快,以至于觉得是这么难以消化的一餐。

玲玲一直没有过小吃店里来。

二虎递上一支烟,“师傅,你得闲就过来,这里热汤热饭的,就当是咱老家里做的一碗饭。”

王兵接了烟,无声而去。二虎跟着他有三四年了,王兵说什么他都不恼,王兵也无法真正恼着他。此时王兵茶足饭饱,隐约觉得自己哪里被二虎给蒙了,好像他用力飞出的一记铁拳,被二虎一包棉花全吸化了。

王兵一路走去,只是默然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那一个熟悉的院落,想起了他与秀秀出事后,父母的焦急,姑姑姨姨们说过那些话,这都是一碗熟悉的饭菜闹的。盛夏天气,地上零星一两片柳叶落地,王兵却有初秋的感觉,莫名地觉得某种繁华鼎盛就要过去了。

脑子里断续回放着刚才二虎柔和的眼神与面色,还有柔软温厚的话语,王兵偏要在柔软里仔细挑剔,寻出一种坚硬来。二虎家在偏僻的山村,离北山市虽不是很远,却是结结实实的穷乡僻壤,陡坡上几孔窑洞安身,挑水都得下山去。家中兄弟三人,眼下是三条光棍。母亲早早就病故了,后母对待二虎兄弟,不是饿饭,就是棍棒,骂是绝对不骂的,二虎说,后妈还嫌费唾沫呢。想想二虎的不容易,王兵一时间忘记了那柔软里叫他不舒服的坚硬。

过了一段时间,王兵接到了石油小区两套房子装修的活儿,问二虎去不去,二虎果然一口应承,又叫了昔时几个伙计,师徒共四五人,散了工大都就在二虎的小炒肉店里吃饭。二虎还打电话让玲玲再备一锅绿豆小米粥,那请示的、柔软的口气听得王兵心里一阵阵犯毛。

吃饭时,有二虎手脚勤快地招呼着,玲玲很少出现在小吃店里,尽管她就在隔壁。或者,人家女老板干脆不在,扭秧歌去了。

王兵觉得,玲玲这是在躲着他,等这段时间活儿忙完了,他要找到玲玲仔细谈谈。可喜的是,两套装修的活儿做着,倒又订下了八套,这两家完工了,另外八套可以采取流水作业,做着更顺手了。

二虎出去忙活儿,小吃店里人手就明显不够,玲玲把表弟支过去,哪里知道表弟的一双手是叫一声应一声,顾了这里顾不了那里,一点也不同于二虎。玲玲只好让表弟看着生肉店,自己一双手当几双手用,手腕翻得比扭秧歌还要快。

二虎下工归来,说再雇一个服务员吧,端饭洗碗一个人真忙不过来,你就爱扭个秧歌,趁着天气暖和你只管扭去,平时多看着点就行。我出去挣活儿,比当一个跑堂的挣得多。

玲玲心里巴不得这样,只是小店才开张,她心疼那投进去的八九万块。二虎小她一岁,却是处处让着她,倒像是大哥一样宽待她。

王兵每到饭点便来,闷声吃饭。认识王兵以来,玲玲还没有见过他这愁苦无言的样子。从前王兵总是忙忙碌碌,急躁火燎;从前王兵当着玲玲的面将一叠钱撂在秀秀手里;从前王兵走路仿佛横行,一次与玲玲只是擦肩而过,就差点将玲玲带倒。

8

百米大道北边的山体窑洞就要拆迁了,市上要在这里打造旅游景观,这些开在山体上的密密麻麻的窑洞,仿佛大山多皱的面孔上无数只空洞的眼,有碍观瞻。市上决定将其全部推倒,植树种草,打造与百米大道相匹配的青山一脉伏东区景致。住户们觉得是一件好事,自己贴补点钱就可以在山下买一套单元房,租户们却着了急,除了在这片山上,哪里去找租金低又距离市区这么近的住处。

秀秀和两个妹妹焦急地打问着窑洞拆迁的具体日期,三妹丽丽和茶楼上一个小伙子对眼儿,口里不直说,大有借此搬去和那小伙子同居之势,眼看妹妹的未来幸福又要因为眼下的房租埋下隐患,秀秀有心劝阻三妹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子万不可以此自贬身价,但话在喉头滚上滚下,就是出不了口。秀秀目前身无分文,吃饭都得靠两个妹妹接济,况且秀秀是因何种原故落此下场的,还有脸开口劝人嘛!

更难过的是,自从母亲去世,秀秀顿觉出情意疏散,大地生凉。母亲在时,病榻上也为秀秀着急,设身处地考虑秀秀的苦衷,所有的姐妹都尚且是母亲的儿女,如今窑洞将拆,秀秀如何来阻止妹妹们各奔东西。

好在有二妹说,姐姐别着急,咱再找人拼租。

数月过去了,苏总并没有发来只言片语,时间流逝得越遠,秀秀的希望也越淡。秀秀下了几次决心去找苏总,不问别的,只问苏总怎么突然就人间蒸发了呢?万万想不到苏总会对她不闻不问,秀秀头一次悔自己鬼使神差怎么就把十万都给了苏总!

百米大道大大小小的店铺林立,秀秀却因为一支拐杖屡屡被拒,就像叫化子一样被赶走。有的店主毫不客气地说:连手脚齐全的人还有挑有捡呢,哪里就轮到了你。几次鼓足勇气想走进苏总的火锅店,秀秀终无法承受自己以一枝拐杖出现在苏总面前,更害怕被拒绝,那对秀秀来说是比身无分文更大的灭顶之灾。

百米大道花园里石椅上常常坐着一个带拐杖的年轻女人,女人容貌秀丽,让来来往往的人不免多看一眼:这样的容貌真不应该配根拐杖,可惜了。但秀秀没法把自己总关在窑洞里,她渐渐习惯了这些来来往往的目光,这目光在她孤单无助的心里也是一种交谈。

花园边走来个小男孩,他蹲下来仔细观看拴在树下的小猫,清晨的阳光照着小男孩白白脸,他和树下的小猫一样毛绒绒的可爱。秀秀忍不住走了过去。

“你几岁了?”

“一岁。”

旁边的母亲纠正说:“你三岁了。又忘了?”

小男孩立刻大声说:“三岁了。”

“它几岁了?”秀秀指了小猫问道。

“它没有岁,它又不是小娃娃。咬,咬阿姨!”小花猫一副不屑的神情,丝毫不理会小男孩,仿佛说万物都有岁岂我无岁。

“小花猫不咬人。”秀秀只想和小男孩一直说下去。

“它是猫咪。我叫小花猫!”小男孩指着猫直声分辩。

“你叫小花猫!真的吗?”秀秀很吃惊。

“真的!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小宝贝。”小男孩肯定地点点头。

“你的名字真可爱!”秀秀恍然明白了,一句童音带她飘入遥遥深梦里。

小男孩没有理会秀秀,一跳扑向母亲,将双手递给母亲,仰起稚气柔嫩的脸:“妈妈,我的名字可爱不?”

秀秀呆呆目送着小男孩走远,一股流韵在周身缓缓激荡,发散到边边角角、手指末梢。

“我叫小花猫,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小宝贝。”这歌唱似的童音一直回想在秀秀心里。孩子,你的误会如此之深,如此之美。

秀秀涌上泪来,她酸楚地想起了苏总口中那一声声小宝贝,原来她不是小宝贝,她一直只是薛秀秀,她的误会太深了,就像那个三岁的小男孩。

薛秀秀拭干眼泪,编写了一段措词委婉但语意明确的短信:她现在食宿无靠,很想再去见苏总,但现在腿不方便,等稍好些,她一定来找苏总。请苏总帮帮她,给她的卡里打一些钱来,之前她交给苏总的十万,三万五留着归还她母亲做手术的费用。

隔了几天,秀秀的短信提示她的信合卡上收到了五百元,秀秀把那个数字核对了又核对,确信是五百元,而不是五千元。

秀秀扔了手机,颓然坐倒,半天没睁开酸涩的眼睛。山上,有的租户已经开始搬家了,大大小小杂乱的生活用品在山路上零乱地蠕动,像遭遇了一场山洪。

9

父母突然出现在猪肉店,玲玲忙问家里有什么事了,爸妈怎么了。父母也觉得突然,旁边的小炒肉店竟然是女儿与人合资开的。女儿如此果断,令父母心里滋味难辨。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担心女儿哪天会在悄没声息中惹下大麻烦。

知子莫若父,自玲玲上次打电话要母亲调查清楚秀秀离婚一事的根由,夫妻俩越合计越觉得有必要详细了解清楚此事,玲玲对此事这样上心,让他们莫名地有些担心。玲玲爸提了菜亲自登门秀秀家,与秀秀爸言语热络问起了秀秀的事:两家的女儿是自小一起玩,两家也都是实在庄户人家,谁家的光景没个难肠处,问问你,是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帮不上忙,你说出来心里好歹好受些,咱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谁还笑话谁不成。这个孤苦贫弱的男人架不住有人对他一点关心与热情,把秀秀怎么被打折腿,怎么净身出户,如今又怎么困守北山没个活路全都说了,说得老泪唏嘘。

玲玲爸安慰了几句出来,心下只想着要尽快见到女儿,详细对女儿说一说那个女婿如何凶残,竟然打坏了秀秀的腿。

夫妻俩与女儿回到惠泽小区租住的家,看着屋子里一切设置齐全、适用,没有花花哨哨乱花钱的东西,很是满意。只是玲玲妈舍不得从家带来的灰狸猫不习惯房间里困着,四下里乱转乱叫。

母女坐定絮话,当父亲的坐在一边,仿佛并不在听,但在关键的时候会插进去一两句来:“那女婿有再大的理由也不能打坏了秀秀,不说他凶残,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了这个人没定性,冒失,把控不住自己,难成大事。”

说得女儿一时沉默,不再指责秀秀的不是。

妈接过冷场说:“玲儿,你和秀秀从小就好,如今秀秀落了这难肠,你要帮帮她。她现在一时半刻也寻不下个活儿,再寻个人家,好的寻不上,她心气又高,这不难肠坏了她嘛,就让秀秀到你的店里来,生肉店,炒肉店都行!

“不!她的肉还没我的猪肉干净呢!”

“你姑娘家说的这是什么话!玲儿,嘴狠我一直迁就着你,心可不能狠,你帮帮秀秀又怎么了!自个儿要行得正,谁的不好也染不到你身上。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也让着你,你可不敢不识高低,就你这么个冲口是话,不怕一句话把人伤死,卖出买进的跟人家能拉成个话?以后有个女婿能跟人家过到一起么!”玲玲爸听到这里,沉重地咳了一声,起身走开。

玲玲悄没声息闷了一会儿,暗想着曾经对二虎说了多少只合着自己心意的厉害话、果断话,可是二虎竟然没有一次计较,这会儿觉得十分后悔。玲玲把眯卧在妈身边的灰猫脑袋按了又按,一声一声学着妈的腔调:“猫儿啊,你嘴狠我不跟你计较了,心可不能狠,不吃老鼠你就不能活了,吃的时候一口咬死也就罢了,再戏耍老鼠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就你这么一个猫儿,你可得给我听话!小心哪天一群老鼠一起围上来了,我看你怎么办?”猫脑袋一缩一缩忍着指教,并不躲开。

母亲拉住女儿的手,笑道:“别重手重脚的,妈的这个老毛娃,什么时候才能長大!”

做父亲的又来到了客厅坐下,见母女两个和悦,微微一笑。

隔天午饭后,王兵将玲玲叫出店,在马路对面柳荫下说话:“原来你爸妈昨天才来,你怎么骗我呢?玲玲,我明天上午就提上烟酒去见你爸,把咱俩的事定下来。你放心,咱俩在一块儿一准能过个好光景,比他们谁都过得好!”

“你现在才明白了,当初你怎么不看上我呢!我丁玲玲这么好的女子你还看不上!我料你也不是个什么正相男人!”

“啥!”

“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把秀秀的腿打折!秀秀要是我亲姐,你看我下你的一条肘子不!呸!”

眼看着王兵一步步走远,玲玲眼泪只是往出涌,心里一下空得想放声大叫,想跺脚。一回头,见二虎在店门外隔了马路向这边望着,怒气冲冲想过去给二虎两句厉害的,到底还是在马路这边多站了一会儿,跨过马路没事儿人一样进店忙活起来。

二虎这天一直守到店里打烊,浑身轻快的样子。玲玲冰着个脸不说话,也不走,二虎劝她早点回去陪着叔叔婶婶,玲玲身不由已以从未有的柔软语调嘟哝着:“我爸妈来了就爱瞎指挥,他们想让秀秀,就是从前和我在一起的秀秀来店里,炒肉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生肉她又砍不动。”

“那让来呀,咱不正缺个人手么!”

“秀秀,她腿不好,不能多走,端不了饭。”

“我早知道,只要你愿意,让她来吧!”

“你早知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说。”

“你这人,就是鬼鬼道道的!”

“叔叔婶婶明天中午在家不,我想买点礼物过去看看他们!”

“看什么看,那天来时不见过了么。”

“那不算,我要过去看看,就明天中午。”

“别麻烦了,店里中午最忙了。”

“那,那我不得过去说说秀秀来店里帮忙的事么。”

秀秀在山上的窑洞里见到了老家来的叔叔婶婶,秀秀不愿面对玲玲,但在两位熟悉的老人面前,仿佛看到了儿时的光阴,感受到了故土的温暖。听着婶婶一番语重心长,秀秀几回洒泪,说自己错了。

玲玲妈说:“娃呀,你可不敢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和芳芳,丽丽,还有玲玲,你们姊妹家好好的相帮着,过个一年半载,寻个稳妥人家,好好的活人!你妈若有个阴灵,不也天天盼着你好嘛!”

说得秀秀泪落如雨。

瞅了一个午后得闲时分,二虎央了玲玲同行,提了双份烟双份酒,并点心,茶叶四色水礼来到慧泽小区。一进门二虎呈上礼物,叫了一声叔叔婶婶,顿然把脸红了。二位老人一看什么都明白了。玲玲却一边倒茶一边念叨:“可奇怪哩,说了我爸不喝酒不喝酒,还偏要买酒,瞎费钱!”玲玲妈招呼二虎坐,说:“看我家这个憨女子!”玲玲爸说:“谁说你爸不喝酒,是不多喝,不过这酒我先不敢喝,先放我这里,我给你保管着!”他对二虎笑着,二虎满脸的彤红这才渐渐落潮。

正式的交谈是男人们的事,女人们偶尔坐着,一会儿添茶,一会儿拿水果,表示并没有要真正要参与倾听的意思。

“叔叔,你和婶婶说让秀秀来店里,只要玲玲愿意,让来嘛,我想着用铝合金做一个火车上那样的餐车,秀秀推着,不行再装个轮子,人还可以坐着。这不就行了嘛。”

“你啥时想出来的这鬼主义,就你仁义,可别仁义得过了!”

玲玲爸赶紧圆场:“这是好个办法,只是哪里去做这么个车子呢?”

“我会做,就用做铝合金门窗剩下的料,用不了几个钱。”

“看你,是不是早就想上了,连尺寸也按她的量好了!”玲玲针扎了似地挑起话来。

“玲玲,说话稍微注意些!你又忘了。”玲玲妈温和地插话。

“叔叔、婶婶,我都让玲玲指教、欺负习惯了。让她说。”二虎又红了脸。

“看你們这些孩子。”玲玲妈赶紧搭讪。

玲玲爸又寻问了炒肉店运营账务情况,说亲兄弟明算账,两个人不要当时账务不清,以免将来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二虎只回答:“叔叔放心,我信玲玲,她管着我放心。”言至此,便简单谦和地说了自己的家庭情况,重点说了家里人帮不上什么忙,父亲老了,他得顾着老父亲吃穿养老。

说得二老只是点头。

二虎走后,玲玲妈认为二虎太瘦,不像个男子汉,家里还一堆的负担。玲玲爸说:穷人的娃娃早当家,这娃娃倒还细心,稳妥。

10

苏总只是在秀秀的世界里无声蒸发,在他自己天地里还是有声有色的。可惜火锅店怎么也热不起来,欠款未还,幸运的是从银行贷到了一笔款,可以暂且维持一阵子。闻听东关汽车站的小炒猪肉店生意好,苏总想着去看看,小炒肉店多的是,看这家是怎么经营红火的。

这天听说一个女孩来应聘,苏总顺口说:“咱们没贴招人广告嘛,哪儿的人,叫啥?”

新的大堂经理答道:“叫秀秀,说是一定要见到你。”

苏总哦了一声,只想着立刻逃走,不要被秀秀堵在这个楼上,苏总要大堂经理应付一下,就说现在不用人。

苏总坐立不安,秀秀都已经到楼下了,他真希望再次看到秀秀美丽的容颜,就在这间办公室里,那些甜蜜相会的情景又回到眼前。他仿佛已经看到秀秀走了进来,那被激情席卷的记忆突然扑来。

苏总决定立刻离开这个房间,一了百了。

走出火锅店好远,苏总正款步闲走,一个女孩突然站在他面前:“你就是苏总吧,我认识你,我看苏总捐助横川雹灾的电视了。苏总,我想来你的店里打工。我家的枣树全被冰雹打了,我已经初中毕业了,苏总!”

“你是从横川来,你叫什么?”

“我叫秀秀,刚才那个人没给你说嘛。”

“哦,秀秀,咱是老乡嘛,你不会告诉我你姓薛吧?”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姓薛。”

“薛秀秀,秀秀,上店里去谈吧!”这个才初中毕业的薛秀秀激动得脸都红了。

恍然如梦,一切都像是初见那个薛秀秀时的情景,那个薛秀秀也是初中毕业后来他店里打工,眼前的这个薛秀秀也是细长身段白白脸,一身校服掩饰不住她俏丽的青春。她的青春之美正呼之欲出。

将这个薛秀秀带进这了办公室,苏总慈祥周到地问了许多情况,家中父母亲人、亲戚,家庭收入,才知这也是一个一穷二白人家的女儿,父亲是几乎未曾出过山区的农人。苏总在想:城市是个多么奇妙的地方,它迅速更新了、配备了你所需要的一切零件,几乎是崭新如初。从此后火锅店要长期打出招聘的广告,要吸引更多的秀秀们,让秀秀们专门负责接待优质客户。

秀秀在认真回答着苏总的提问,单单是苏总递到她手边的一杯茉莉花茶,一声“小心烫着”,就让她如在云之上。少女秀秀眼里所见的一切如阳光下看丝绣画屏,只看到正面的光亮和温暖,却无法看到背后的扭结与阴暗。

世间的爱恨情仇,荣辱悠关事不过是是静悄悄中的荣枯代谢,商圈中的兴衰更替似乎更为迅速。东关汽车站旁的小炒肉黄米饭店渐渐为饮食圈所知,据说这里的特别之处在于食材是山上放养的黑毛猪肉,还在于由一位穿长裙的俊秀女子推着餐车送餐。一张盘子里放好了菜碗、筷子、小菜、纸巾等,客人从餐车上自取盘子,避免了服务员端菜手指搭上碗沿。单是这一点,就吸引了那些有点小情调却一样是俗肠胃的女白领们结伴而来。

这是冬天了,东关车站的小炒肉店由一间门面扩成了打通的两间,店门口还是一桶热茶免费提供。店里窗明几净,陈设精心,显示着主人是在用心做这一场生意。餐饮服务人员一律不许大声说话,包括收款员玲玲,这是二虎订下的新规矩。

隔壁的生肉店里,还销售红薯、南瓜、苹果、十月雪桃,都是凉水岸特产。玲玲说二虎:“你看我们凉水岸,城里没有的我们都有。你们盘龙村好像什么也没有,快一年了就没见过你家半颗米。”

“我们盘龙村有的,只怕你们还没有!”

“有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我们盘龙村有人,我们盘龙村人心好!有本事。”

二虎脸红了,目光如水热乎乎地看着玲玲。

玲玲恼恨道:“自卖自夸,不嫌害臊!”

这年年根儿,丁玲玲和刘二虎订婚了。

秀秀还惦记着苏总的火锅店开得怎样了,可否引进放养的黑毛猪肉涮食,好食材再加上新做法,顾客最是喜欢尝鲜的。秀秀心里暗暗这么想着,一天只听玲玲炸然一声说:“二虎,你说咱把黑毛猪肉涮着吃怎么样?咱再开个小火锅店?”

“你说行就行!”二虎笑道。

“那以后卖猪肉要小心了,所有十斤以上的猪肉销售都要问清楚去向。真要开起店来,猪肉当然要保证自家店里先用。”

秀秀一时无边酸涩,羞惭。玲玲就像是看见秀秀心里的图迹一样。她和玲玲的区别,玲玲做什么都响着声儿说出来,而且有人听命;秀秀什么事儿都悄悄的说不出来,秀秀悄悄付出了多少,却落得如今这境地。这一番幽恨找谁说去。

秀秀还在盼着有一天会不会在路边遇见苏总,多情自困的人,总是一辈子和过去的人与事扯不断。

王兵偶尔来到小炒肉店,惊讶地看到了推着餐车、一身长裙的女子竟然是秀秀。餐车穿梭其间,一时仿佛叫人置身时光的列车上,既在从前,又将开向未来。他瞥了一眼秀秀,匆匆走掉,再没敢去那个小炒肉店。

来年春天,王兵接连相了几次亲,女方皆是从一件衣服、一件金饰谈起。王兵对于这种零碎消费金钱的耐心已然在秀秀身上用尽,懒得再耐心一番了。甚至于一次对见了几回的姑娘说:“你就直接说,我总共出多少钱,你才肯跟我领证办事?”

姑娘被嗆得口张了又张,半天才道:“你神经病!”气呼呼走掉了。

王兵跟踪了几天,才知秀秀租住在罗家坪。罗家坪距离百米大道不太远,路也是平的,只是要过一座长长的窄桥,桥上车也有,行人也有,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不可以两人并行,隔了两根横着的铁栏便是十多米深的河道。

好多次,王兵站在桥头,悄悄地看着秀秀小心翼翼挤在人流中过桥。秀秀已扔掉拐杖了,模糊暮色里,可以从那一步一摇的背影认出是秀秀。

王兵静静地站着,一直目送她到对岸。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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