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的风

2021-03-29 00:40谢栎王诺诺
科幻世界 2021年1期
关键词:要义祖先气流

谢栎 王诺诺

开栏语

好奇心是打开未知之门的钥匙。人们往往先提出一个问题,再去追寻问题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着无数思想火花的燃烧,一些光亮最终照进现实;一些光亮暂时属于“妄想”,但也能在幻想作品中创造出一方天地,比如《星际穿越》中那些关于异星引人入胜的设定。我们的脑洞问答机——这个栏目正是聚焦这些“妄想问题”,在这里,我们会提出一个脑洞问题,要么是新奇的设定,要么是悬而未决的问题,要么是最新的科学热点,无所不包;并特邀有着极高人气的知乎答主、科幻作家王诺诺童鞋作为嘉宾,为我们带来极具个人风格的“诺式”答案。

脑洞时间

先带来一则外网新闻:美国科学家研究显示海豚的语言被部分破译,是三维的,跟我们人类的窄声波通信截然不同。虽然研究方法有争议,但真是非常不错的一个话题!设想一下,海豚只需要再进化出递归文法,这在进化尺度上并非难事,毕竟灵长目的智力超过鲸偶蹄目只是最近两万年的事情,弹指一挥间。再过两千万年谁知道鲸偶蹄目会进化出什么绝技来?

自然如此神奇,在足够大的时间尺度里,生活在水里的海豚和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都进化出了截然不同的交流方式。在这种背景下,我们的第一个脑洞问题应运而生:假如有一个完全是气体形态的星球,这样的星球上会产生什么样的生物,会进化出怎样的文明?

让我们把话筒交给科幻作家王诺诺,她对这个脑洞问题有话要说,让我们随着她一起来开启这场幻想的旅程——“从早期文明的摇篮到浩瀚星宇”。

嘉宾简介

王诺诺,女,青年科幻作家,荣获第二十九届银河奖“最佳新人奖”,著有《地球无应答》《风雪夜归人》等。

“风中唯有紧握同伴之手。”

以上就是第一要义。在我出生之前,祖先们都谨遵第一要义;在我离世之后,来者们也会牢记第一要义,把手紧紧相连。

最近,一些新鲜的手如同胚芽一般从我的膜体中冒出来,成熟之后手是透明的,泛着一点儿膜体原本的橘光。手臂和手腕都很软,很不好控制,我只能任由它们随着气流飘摆。

很快地,其中一只触摸到了另一只来自他人的手。

“乱流之中,相遇是何等的幸运,我叫k。”陌生的手传来震动。

“是幸运,也是天注定!在遇见你之前,我已经握着m的手,n的手,x的手,他们,似乎也都和你紧握在一起?”我用手将震动回弹过去。

“是的,我们已经有了三次间接连结,看来缘分着实不浅。”

k的手开始变得柔软,和我的手嵌合在一起,膜和膜相融,内部留下一条细长管道,以此传递震动和内容物。

我和k的膜体就此相连。

这样的连结,我的身上共有几百个,它们从我的膜体上长出,与无数人的手纽结成庞大的立体网络。我们生活的世界一直承受着来自下方的气流,只有紧握同伴的手,膜体才能在一片混沌中锚定位置。

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气流也是生命的能量源泉。我们身体下方有微小的开口,气流就从那儿进来,然后在膜体内沿脉络游走。内膜上长满的细小突起叫作风动纤毛,纤毛被气流带动,每次摇摆都是在世界强磁场中的一次震荡,机械能被转化成生命活动所需的电能。就这样,气流在体内由底部上升到顶部,最后由头顶上方的风口排出,完成了它对生命的供能使命。

因为膜体完全透明,这个过程在很古老的时代就被观察到了,是基本常识的一部分,但是直到今天也没人能解释清楚,那些无处不在的、从脚底吹至头顶的气流,究竟因何而起。

也许,我们就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种族。周遭环境没有提供好奇心的成长空间——除了安静地为我们生存供能,气流也会展现可怕的一面。当它变成暴流,風向改变,不再自下而上,变成从四面八方袭来,甚至在短短几分钟里,风的方向都发生数次变化。暴流速度最高可以增大到每小时300千米,此时我们不得不关闭膜体上下的两个风口,放慢生命活动,憋着一口气,缩在同伴身后等待狂风过去。如果没有相连的手,无一例外地,每个人都将被高速暴流吹到世界尽头。

“生命真是一个奇迹。第一要义使得我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世界才从一片乱流中诞生出意识。”k震动了一下。

“可是,尘雪也有膜体,但从来不和自己的同伴握手。能说它们不具备意识吗?或许它们的意识更加高级,只是我们无法领会。”我反驳道。

“尘雪是一些有机物的聚合体,硬要细究,就是些甲烷和氨气。它们是食物,我们进食后成为自己膜体的一部分。虽然你的思想很独特,但也要适可而止。”

k说话的语气太不讨喜,于是,我膜体上的橙色光芒暗下去,这代表想要独处了。现在,我宁可沉浸在祖先们留下的记忆里,也不想继续和他对话了。

与同伴相比,我确实内向,愿意将大量时间投入祖先的记忆。祖先的记忆来自于母亲,这要从我们的分娩方式说起。

当手的数量达到1000个时,就要进入分娩期。生产期来临时,母亲会通体发烫,浑身紧张又沉重。分娩开始时,较轻的那一部分气体聚合在母体的上方,成分比例是88%的氢气和12%的氦气,而较重的气体则沉在母体的下方,这个部位氦气的比例更大,夹带少量氨气和甲烷,还包括一些没来得及消化的尘雪。接着,膜体的中央长出一片透明隔膜,阻断了上下两部分的气体交流。位于上端的婴儿会渐渐脱离下端的母亲,膜体长出风口,开始吸入气流,自我完成供能。

通常来说,婴儿一离开母亲就会被气流带走,在一片混沌里再无重逢的可能。

分娩是整个网络里的所有人同时进行的。成千上万个婴儿同时被乱流甩入上方的混沌,那是很壮观的一幕。

身陷风中,不会有太过深厚的母子情分。好在母亲的记忆会传给婴儿,原本的一张膜,分裂出了两个个体,曾经的记忆也伴随着内容物传承给了下一代。而母亲们的记忆又从更早的祖先那儿得来,所以,每个人一出生,就拥有所有祖先的知识,这是乱流之中为数不多的好事。

婴儿会重复母亲的一生,以自下而上的气流为生,再从气流中过滤出尘雪,用尘雪中的有机物扩张膜的面积,好让膜上长出一只只的手,与周围年龄相仿的同伴发生连结,直到拥有大约第1000只手时,再次分娩……

分娩就是我们的第二要义。在祖先的记忆之海中,它几乎和第一要义同等重要。只是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该如何论证第二要义的合理性?

在母亲和婴儿分离之后,母亲再获得的记忆就无法随着膜体传递给婴儿了。也就是说,祖先的记忆之海里的所有知识,仅停留在母体分娩之前。

那些体验随着母体消失在乱流之中。如果无法知晓,那又何来“必要”一说呢?

或许k是对的,我是一个有着特别思想的人。为了不让混乱的思绪干扰立体网络里的同伴,我调整了体内的气流方向,尽量不让体内的气流通过握手的管道流入别的膜体。

“你已经这样好多天了。”m震了震手臂,向我问候道。

“你自我封闭后,我们已经经历了三次暴流了,有什么心事吗?”n说。

“你的膜体上有990只手了,新连结的几十个伙伴,都还没有打招呼呢。”k的声音传来。

我猛地缓过神来,990只手了,这意味着我的分娩将随时发生。我用膜体上所有的神经感受周遭,下方的气流轻轻向上吹拂,温和地带给我们能量,这是一个不错的天气。我身体里的纤毛和器官随着气流徐徐摆动,储蓄着分娩所需的能量。不出意外的话,我即将经历分娩之后的命运!

好奇心要被满足的兴奋让膜体上荡起了一圈细小涟漪,但一转念,我又低沉下来:即使有机会获得这部分知识,我也无法将它传达到祖先的知识之海里,因为那时候,我的孩子已经随着上升气流远去了。

除非……

我盘查了一下身体状况,膜体上的手达到了991只,和网络中的同伴共发生了972次握手,也就是说还有19只手目前是空闲状态。

我默默念道:除非……

通过微微调整纤毛角度的方式,我使自己的膜体稍稍位移,当然这是相当有限的,近千个和同伴的握手连结注定了我不可能跑得太远。我观察了一下上方,头顶的立体网络较为稀疏,等会儿应该不会影响到别人。

接下来就是分娩前难熬的等待了,这段时间里我又长出了五只手,我不断利用气流的力量,将那些手聚集在我的四周,尽量不跟别人的手发生牵连。

就像祖先的记忆之海所描述的那样,我渐渐体会到了温度升高和全身沉重。然后,仿佛都上了计时器一般,所有人在同一时间停止了社交、吸入气流和进食尘雪,他们闭合上了头部和底部的风口——分娩就要开始了。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的下身越来越沉重,而头越来越轻,这代表着气体正逐渐分层。膜迅速地变形,一片横隔将我一分为二,下方是本体,上方是即将离去的“婴儿”。我感受到了它正随着气流摇摆,原本浑圆的膜体渐渐拉长,婴儿一点点地松动,马上要离开……

就是现在!

我借助乱流的力量挥舞手腕,将尽可能多的手聚拢在婴儿身上。缠绕着它,捆绑着它,用手的力量将婴儿强行束缚于膜体之上,对抗着乱流,不让它将我们分离。

周围有一些同伴的孩子已经脱离了母体,我的异常行为引起了不小骚动。k通过手传来了一次震动,幅度很大,他在怒吼:“疯了吗?你想对抗第二要义?!”

“我只是想试试,”我说,“你不好奇吗?就一次,就一次不照着规矩做,会怎样?”

“你不仅是在害自己!”震动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的言外之意——我还在害所有人。

向上的气流要带走所有新生命,同伴们纷纷和婴儿分离,只有我还紧紧抱着婴儿不放。于是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上撕扯着我。而身上的九百多只手紧握着同伴,他们拽着我向下,勉强维持我在立体网络里的位置,原本柔软又细长的握手连结变得如同琴弦一样紧绷。

很快地,膜体的连结就到达了受力极限,它们一一崩断。只剩下800个连结,500个,300个……

“快放开那个婴儿!我们快要拉不住你了!”k吼道。

这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很快地,他和我紧紧握着的手也被强大的力量拉断。膜体一旦分开,我们便再也无法通过振动对话。

这是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一个人不但拒绝依照第二要义分娩,还打破了第一要义,在风中彻底甩开了所有同伴的手。

真的只剩下我一人了,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由无数个同伴构成的立体网络在脚底向下渐行渐远;而同伴们刚刚诞下的孩子,则被气流向上带走。留下我一个人在中间漂浮。

浮和沉,是一对相对的概念。

因为生生扯断了几百个握手,我的膜体已无法控制气流的方向,尘雪就在破损的断肢上进进出出。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世界上并不存在徐徐向上的气流——空气从来没有向上吹,它大多数的时间都是静止的,而我们的一生却都在下沉。

这是一个气态的世界,氢气和氦气构成的大气无法提供化合反应的环境,却阴差阳错孕育出了我们这种纯粹依靠机械能生活的生物。

我们幼年时就开始捕获尘雪,将大密度的物质储存在体内,这让我们像锚一样下沉。一切都是一个相对运动的过程,下沉,让静止的空气经过体内,带动纤毛为膜体提供能量。

重力才是生命的源泉。

但是,气态星球上,只有特定海拔范围内让生命存活,海拔逐渐变低,意味着厚厚的大气堆积在上方,压强增大,温度升高,生命需要在沉到临界点前完成繁衍。于是,在达到极限之前,母体将密度较轻的气体分离出去,用膜体的一部分包裹着上浮,那就是新生儿。同时,自己则因为密度增大,下沉的速度变得更快,直到被大气压扁。

由于物理上的分离,濒死前的记忆不会被下一代传承,第一要义和第二要义令我们产生了错觉——锚定位置的,是生命;时刻变化的,是气流。

對于广袤又荒芜的气态世界来说,我们才是不安乱蹿的那一个,和被我们捕食的尘雪并无分别。

这时,有一个问题又令我一震。尘雪!如果我们世代以重力为生,那么重力势能总有一天会耗尽……

大气中越来越多的尘雪被捕捉进我们体内,再随着我们下沉到行星深处。那么总有一天,重的都下沉,而轻的都上浮。这颗星球会变成一杯层次分明的鸡尾酒,再无任何混沌,也没有任何生机。

“生命会有别的供能方式吧?”

一个稚嫩而陌生的震动传来,我低下头,那是我怀里的婴儿,“比如说,暴流中大气摩擦造成的放电,还有大气深处的热能,说不定都可以……”

“或许会有那一天吧,但我是看不到了。”我说着,将24只紧握婴儿的手逐一放开,现在它将携带着我的记忆和内容物继续上浮。

如果运气好,它能追上它的同伴,长出一些手和新的立体网络连接,把我对气态世界的新发现传达给所有人。

运气不好,它会一直孤单地在气体中上升,将所有的秘密带到世界尽头。

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沉,祝福着第二种情况不要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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