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阳和秋木

荒土孤成

飞船从天而降，像中间鼓起的大盘子，嗡嗡的发动机声好像呼噜怪兽有节奏的呼吸。一阵气流扑上脸来，飞船平稳落地。一声铃响，盘子怪兽里伸出两条橡胶舌头。这两条舌头朝着相反的方向匀速移动，左边的一条将怪兽身体里的人吐出来，右边一条将排好队的人群送进去。进去的人不慌不忙，出来的人无比兴奋，好像他们在怪兽的肚子里进行了一场有趣的旅行。

韩阳一言不发，抱着大箱子站在队伍最后，呆呆地望着飞船的门越来越近。

他旁边不断经过一些交谈的人，这些人很有礼貌，尽量压低声音不打扰别人，不过这对韩阳没什么用处，现在就算有人在他耳边大吼，他照样无动于衷。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只有符合心意的东西才能引起他的兴趣。所以迎面而来的一对情侣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情侣脸上洋溢着幸福，交谈亲密，韩阳的目光紧随他们移动。他先是正面用羡慕的眼光迎着他们，然后又回过头，盯着他们相互依偎的背影，企图发掘别的东西，但时间很快消散，他们越来越远，在传送带的尽头，他们牵着手离开车站了，而韩阳被送进门里，徒劳地望着门外，一声铃响，门缓缓地关上了。

也许他从未拥有过一个完整的爱人，才会眼里充满渴望。

幸福的人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韩阳的不幸从出生就早已注定，基因夺走了他社交的天赋，他在人群中总是沉默的那个，加上他瘦弱的身形，常常等到活动结束，人们才惊奇地发现聚会里还有这么个人物。人群像一个诅咒，卡在他喉咙里，他不断尝试发声，但他的身体可不听大脑使唤，每次都有什么东西要掐死他一样，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红，双手发抖，这些情况愈演愈烈，在最后一次尝试里他竟然直接晕倒了，顿时没了气。人们吓坏了，慌乱中A.I.医生掐了他的人中，他又活了过来，医生检查了他的身体，跟大家宣布他只是过度紧张引起了休克，并无大碍，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只要在人群里，他就努力扮演好树或者背景墙的角色。但如果你单独跟他交谈，会喜欢他的善良，欣赏他的才能。

飞船在城市的建筑森林里疾驰着，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韩阳闭上眼睛，感受失重和超重的力量，风从四面的窗户里涌进来，韩阳猛吸一口气，他闻到桂花的香气。突然，他感到胸中烦闷，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一样，他猛拍了两下自己的胸口，不管用，他试着长出几口气，胸口倒是好了些。

大自然总是公平的，她给予所有人以同样的美。夕阳温柔地洒进来，给照到的所有物品都涂上一层均匀的神秘。夕阳洒在窗框上，座椅上，也洒在情人们的肩头，洒在地板上，墙壁上，也洒在孩童光着的脚上。当然这夕阳也洒在韩阳皱着的眉上，以及他手里的箱子上，箱子没有盖，于是箱子里的金属闪闪发光。

他拿起一块三角形金属碎片仔细看着，轻轻抚摸着，好像牵着情人的手，过了一会儿，他把碎片翻过来，反面没有哑光处理，所以他的脸上立刻显示出一小片三角光斑。他没有理会，用手抚摸着反面凸起的地方，那些凸起的纹路构成了他熟悉的两个汉字：袋鼠。

袋鼠是个专营机器人的公司，前几分钟，他还是他们的一员，他原以为会在那里找到幸福。现在他的幸福变成了一堆零散的碎片，伤心地躺在箱子里。

他曾滿怀希望。当他还是个年轻人，他就决定过与众不同的生活，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袋鼠。

袋鼠是机械行业的标杆，他的同学，他的朋友毫不掩饰对袋鼠的向往，做梦都想成为袋鼠的一员。

袋鼠公司的成就是举世无双的，他们拥有最先进的脑科学家和机械工程师，所以总在以最快的速度推出新产品。他们率先改进计算机视觉技术，将保护人类的算法编入每一位机器人初始数据里。所有袋鼠出厂的机器人在预示到可见的危险威胁人类，都会在第一时间实施营救。曾经有一位机器人准确预测到高空坠物于六秒后砸到主人的头上，于是将主人及时推开，自己的肩膀上砸了一个大坑。它先运用透视，根据物体的大小以及周围物体作参照，判断物体的距离，再以时间为横轴，物体距离为纵轴，绘制出速度曲线，最后根据曲线，预测出距离为0时所需时间，而完成整个过程的计算它只用了0.01秒。这项技术也可以应用于无人驾驶，它可以将无人驾驶的车祸率从0.00098%降到0，它还可以让主人躲过他人拳头的威胁，原理都跟高空坠物类似。

每当消费者下定决心购买机器人，袋鼠公司会将消费者提供的多张照片输入机器人的核心程序，机器人真正成了人类的保护者，他们极度忠诚绝不伤害人类。一旦它们线路出现问题，有暴力行为，内置的平行式监督系统会及时启动，强制切断电源，所有程序立即终止。

说起来，袋鼠公司的这项技术刚刚还救了韩阳一条命，缘分的网随时间精巧地编织着，一件事发生的同时另一件事也在发生，一个人活着另一个人死去，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

韩阳已经下了飞船，他孤独地走在大街上，怀里还抱着那个箱子。夕阳又往下沉了一些，洒在城市里的光更低了，像眯成一条缝的猫眼睛。两旁的高楼周身为绿植包裹，只留下门和窗户，然而生长的力量总是会淹没一切，因此每一栋高楼上都爬着修剪树木的机器人，它们熟练地上上下下，不停地把修建好的枝条扔进背后的装置里，这是它们每天的工作。

韩阳每天的工作是维修机器人，虽然比不上研发人员——他们在韩阳眼里是最厉害的人——但也是个值得骄傲的工作，就算在袋鼠公司里擦地板他也心甘情愿。

韩阳窝在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里，耳边响起的都是金属的叮咚之声，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每修好一个机器人，他都神气地看一眼，好像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他曾做过客户咨询，但询问的人们可不像躺着的机器人一样任你摆弄，他们大多没有耐心，暴躁易怒，所以整天下来，韩阳都被骂个狗血淋头，自己也气呼呼的。

当机器人站在韩阳面前，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感谢，他的成就感达到了顶峰。这句话像发动机一样，催着韩阳不知疲倦地工作。

某一天，发生了一点儿意外，韩阳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到他任务圆满完成的标志性句号。

可怜的韩阳花了将近三个小时，修好了一个损伤严重的机器人。他工作如此专心，眼睛努力盯着一处，最后站起来的时候头晕眼花。

他用花了的眼睛盯着面前有些重影的机器人，微笑着，站得直直的，等待对方给他佩戴感谢的勋章，结果对方却结结实实泼了他一头冷水。

“请下次不要修我了，请您不要修我了。”

韩阳瞬间石化，而那个机器人却平淡地走了出去。

那件事偷走了韩阳的幸福，他好几天辗转反侧，工作也不能专心。他庆幸协助他修理的A.I.助手没有人格化，不然看见他窘迫的样子一定笑掉大牙。

过了几天，他的情绪平复下来，但这件事情像个小石子一样，一想起来就硌得他心里不舒服。他回想起那个机器人的维修记录，平均每个月维修三次，每次都是很严重的暴力损伤，所以他断定机器人不久还会落到他的手里，到那时，他一定会采取行动。

那个机器人是新型家政机器人。袋鼠公司意气风发，没过多久又成功将机器人拟人化。大脑负责情绪调节的结构以杏仁核为中心，涉及前额叶皮层、扣带回皮层、外侧下丘脑、背部神经核团、腹侧黑质等部位。这些部位结构复杂，连接紧密，要想完全复制是不可能的，他们利用算法和电路模拟出了简单的大脑情绪机制，并装在机器人程序里，提升机器人的共情能力，用来提供更优质的服务。

新品发布的时候，引起了一小阵舆论风波，有少数学者指出他们是在生产有感情的奴隶。但袋鼠公司一再强调它们只是用冰冷的算法，模拟出的情绪效果，和人类的情绪有着本质区别，不过是一堆数据在电能的作用下运行罢了，并不是新的生命，而且这种模拟很弱，只是低级简单的模仿，在这方面，跟人类比起来，它们就是单细胞生物。

韩阳总是意志坚定地支持袋鼠，但现在，用韩阳的话来说：科学是冷静的，资本是唯利是图的，有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取决于如何定义。如果人类首先是哺乳动物，那机器人确实是一堆冰冷的金属，如果把人类定义为会思考有情绪，那终有一天，机器人会同我们平起平坐。

韩阳很聪明，他的维修从不会出错，那个机器人装有低级情感，所以他猜测出原因，不合理的行为背后由情绪驱动，一定是什么东西刺激了它。所以第五天机器人又被送来的时候，韩阳在机器人的眼睛里混进了微型摄像头。A.I.助手本来会全程记录他的维修过程，但助手临时出了几分钟的事故，韩阳对此既兴奋又得意。

机器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晃悠，而韩阳在自己的房间里像看戏，他紧盯着屏幕，韩阳不知道它想干什么——迎面驶来一辆辆无人驾驶车，它毫不避让，每一辆车在两米处检测到障碍以后，都及时避开它。

没过多久机器人回家了，但它一直站在门口，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

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小时……

后来太无聊，韩阳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令他青筋暴起的一幕。

他是被金属的咚咚声吵醒的，声音从腰间传来的，一开始他睡得很迷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一个大铁棒呼到他的头上，他瞬间清醒，立刻跳了起来，旋即他又坐下，意识到大铁棒呼的是屏幕那头的机器人。

“咚！咚！咚！”声音从头上不断传来，同时还有一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你个狗娘养的臭婊子！”

“妈的！”韩阳气呼呼地站起来，来回踱了几圈。

变态的击打不会让机器人感到疼痛，但身上装着的压力传感器一定会向系统发出高警报，提醒她远离伤害。

摄像头开始平行晃动，变态开始抓住机器人的头撞墙，韩阳真怕变态头脑一热把机器人从窗户里扔出去。机器人有感情，她现在一定很害怕，她没法逃，程序设定要求她对主人忠诚。

心理学有一个著名的电击实验：把一只狗关在笼子里，它每次开门都会受到电击，当电击的次数非常多的时候，就算把门打开，小狗也只会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心理学家把这种现象称为习得性无助。

她一开始等在门口，原来是在等待自己被诅咒的命运。

请让我带上你的眼睛，感受你的痛苦，然后我会同情你，就像同情我自己。这句话来形容韩阳的心情再适合不过，旁人或许觉得可笑，但这确实是他现在最真实的想法。

当时他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气得发狂，用上了各种诅咒，真到变态面前，他脾气全被压住了。

到现在，他还后悔自己很怂，被人敲了竹杠。

他買下了秋木，那个机器人，花去大半积蓄，用这些钱他可以买上四五个同款机器人了，但他只想要秋木。秋木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平和快乐，这些东西他早逝的母亲没有带给他，他酗酒的父亲从不关心。他时常看着秋木，感到自己人生地图完整了，心中永远缺失的那一片，被秋木的包容补齐了。

“如果我不救你，你会怎么办？”韩阳问秋木。

秋木仰起头看着高楼，“那我就变成一只鸟儿，从那里飞下来，风轻轻地托着我，然后——我就自由了。”

“然后你就死了！你是不是傻？风不会轻轻地托着你，是无力地托着你，你那么沉，风托得动吗，”韩阳的话里带点儿抱怨，“而且你是机器人，差不多修一修，回收回收还能再利用，然后再送回那个变态手里。”

“好吧，那我真是太惨了。”秋木声音很沮丧。

“所以还是活着好，活着你还能遇到我。”韩阳得意地笑了。

生活是未知数，但有一点无比确定：从出生起我们都奔向同一个终点——死亡。大部分人走得慢，有些人走得快一些。所以时常有人震惊地发现上午还见到的人，下午就突然没了。

不幸发生在今天早上，他俩像往常一样，一同走在大街上，一辆失控的大货车过来，秋木把韩阳推开，自己被压得粉碎。车辆撞上建筑物以后停止了，韩阳立刻跑到那堆碎片旁边，一片一片寻找着，检查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

秋木的主芯片被彻底碾成粉末，那个指甲盖大小的东西不仅是秋木运算和控制的核心，还保存着秋木的所有记忆。那些致力于更了解顾客，为顾客提供更好服务的记忆曾化成秋木对韩阳事无巨细的关心，现在成了眼前的一小撮碎块。韩阳无助地跪在地上，他努力用手把那些粉末揽起来。一阵风轻吹过，地上一些细小的碎片滚动了几下，他的手掌没有合住，因此掌心的东西也被吹散了。

警察来得很及时，处理事也冷静，还好心地给了他一个锡纸箱，路人帮他把碎片捡进箱子里，不少人为他失去的财产感到惋惜。

“这可是最新款的袋鼠机器人，花了不少价钱吧，可惜了，但保了自己的命也算值了。”

韩阳觉得不对劲，想说些什么，但他看到人们一脸抱歉的样子又沉默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弄不清楚现在的心情，他很难过，非常难过，但他哭不出来。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别扭难受，他觉得哭出来就好了，但他一滴泪也挤不出来。他只好独自一人离开了，沉闷地走着，走回家去。

街灯已经亮起，璀璨的灯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彰显着人类文明的辉煌。城市属于黑夜，只有在夜的朦胧里才能显出她醉人的模样。

很多窗户里点着明亮的灯光，窗口附近的绿植也被这温暖的灯光照得新亮。一丝丝风吹过，树的叶子轻声抖动着，好像在跳舞，而影子是最忠实的舞伴，踏着风和光的鼓点，附和叶子的舞步。天上许多飞船高速旋转着，在楼间穿梭，地上车辆川流不息，人来人往。

“您好，需要我帮您搬箱子吗？”一个半人高方形圆头机器人停在韩阳面前询问。

“不需要，”韩阳本能地拒绝了，“我自己可以的。”

“好的，祝您今天愉快。”它的轮子平稳地转动起来，带着它消失在人群里。

韩阳走在回家的路上，不住地叹气。

他想起秋木的点点滴滴，想起曾跟秋木一起经历的葬礼。

在那个葬礼上，秋木凝视着葬礼告别仪式，她无法流泪，韩阳却感到了她的悲伤。

到处都是庄重的黑色，厅里的高台上放着一排黄色菊花，少女安静地躺在鲜花簇拥的水晶灵柩，就像生前无数次扮演的睡美人那样，紧闭的双眼等待王子用深情一吻来唤醒。

电子香烛在哀乐声中摇曳着，身穿黑色礼服的人们轮流向遗体三鞠躬。

不多久就传来家属撕心裂肺的痛哭。

韩阳一向不喜欢这么沉重的气氛，他全程都尽力跟这种情绪隔离，他不想自己情绪过载，这是他保护自己惯用的方式，但他还是受到了一点儿影响，所以他一直想着离开这个地方。

悲痛的心情在出门的那一刻得到释放，韩阳终于又看见清新的绿色。

“他们会一直这么悲痛下去吗？”回来的路上秋木问韩阳。

“不会，哭过以后他们就会好起来，这就是遗体告别的意义。”韩阳耐心地跟她解释，在理解世界的时候她总还是个孩子，“不用担心。”

“但也可能一直悲痛下去，对吗？”她停下来，把手搭在韩阳的胳膊上，“其他人还好，那位母亲，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来，她永远也没法恢复了，葬礼上她几次晕倒，却还是不肯离开，真可怜。即使A.I.医生多次警告她情绪过于激动，有休克风险，她还是放任自己，悲痛已经把她完全压垮了。”

“也许吧，世界就是这样，遭遇了什么也要坚持着，那些被压垮的，死了，老了，世界还是照样会运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他们走在路上都很沉默，似乎世界再没有值得讨论的新鲜事。

“如果我发生了意外，你会伤心吗？”进家门的时候秋木突然问韩阳。

“當然，在咱俩还不熟的时候我就为你哭过了。”韩阳毫不犹豫地回答。

“万一发生意外，为我哭一哭吧，哭上那么十分钟，然后赶紧把我忘了。我是一个机器人，不值得。坚强地走下去，你这样的好人该有好生活。”她把双手放在韩阳的肩膀上，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万一发生意外，为我哭一哭吧，哭上那么十分钟，然后赶紧把我忘了。我是一个机器人，不值得。坚强地走下去，你这样的好人该有好生活。她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韩阳孤独地走在繁华的路上，轻声默念着。

“万一发生意外，为我哭一哭吧，哭上那么十分钟，然后赶紧把我忘了。我是一个机器人，不值得。坚强地走下去，你这样的好人该有好生活。她那时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韩阳又默念了一遍，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

“万一发生意外，为我哭一哭吧，哭上那么十分钟，然后赶紧把我忘了。我是一个机器人，不值得。坚强地走下去，你这样的好人该有好生活。她那时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韩阳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念着，然后他哭了，豆大的眼泪滴落在箱子里，打在金属碎片上，有几滴溅起小水花，有几滴缓缓地流过一枚金属碎片，它们向不同方向四散流开，像一朵刚开出的花，像一条条悲伤的溪流。

【责任编辑：迟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