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疗愈

2021-03-29 00:40张蜀李天
科幻世界 2021年1期
关键词:秦明气味

张蜀 李天

1

我承认,在这个彤云密布、天气预报要下雪的冬日,我的脚步却比平常轻快。就连刚才打电话来的陈辰,抱怨着他最近接手的客户是多么多么难搞,没说两句,却话锋一转,“你今天心情格外好是吗?我听见你的鼻息都在唱着歌。”

他说得没错。

“甜心”店的阿丽给我送来了一小包可可粉样品,这味道像极了小时候我妈给我冲的热可可。我恨不得立刻长了翅膀飞过去。

不过现在还不行。我还需要再接待一位客户——今天我的最后一位客户。

我按了一下手环上的按钮,“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五分”,手环上传来了米老鼠尖着嗓子的报时声。

来人已经迟到五分钟了。我一面想着,一面走到了门外。曾经有客户告诉我,这个入口太不起眼,如果是第一次来,很容易错过。

跨出滑动的玻璃门,室外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冷,但并不是刺骨的冷,而是一种绵软安逸的冷,就好像下雪天躲在暖气开得足足的屋子里,一面吃着冰激凌、一面贴着窗玻璃听窗外大片大片雪花簌簌飘落时的那种冷。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数以亿计的气体分子从我的鼻间涌入,在鼻腔内稍做停留,然后那些带着味道的分子被鼻黏膜拦截下来,顺着上颚滑到了舌尖。

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甜味,这甜味不是来自任何人工甜味剂,而是淀粉糊化后所散发出来的、带着麦芽香的特有味道。这味道让我想起不久前,大丸百货让我给他们开发一款气味,希望能让商场里的客人想起过年时一家人聚餐时的温暖。

“你不会就给我们一罐浓缩的韭菜饺子气味吧。”大丸百货的董事长,已经六十七岁的木村先生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老实话,有那么一瞬间,这个气味的确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但是,中国太大了。过年时,只有北方人才爱吃饺子,而即便是在北方,也有不少人不喜欢吃韭菜馅儿饺子。比如,我哥秦明就很讨厌韭菜味,因此我们家过年时,最少要包上两种馅的饺子。

最终,我给大丸百货开发的香氛叫作“豆雾”。这是一款混合香氛,里面有大枣的甜香,红豆和绿豆的豆香,蒸糯米时的米香,再点缀一点儿坚果的油香,最后用竹叶轻微的苦味平衡一下,以免整体显得太过甜腻。

“好像,熬八宝粥时家里的味道。”木村先生闭着眼睛评论道。

空气里的麦香愈发浓稠起来。我不禁好奇,附近的邻居在做什么呢?

“现在時间是下午——三点——十分。”米老鼠报时的声音再次传来。伴随着报时声传来的,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声音急促,一个声音迟缓。似乎一个人着急着要来,另外一个人却磨磨蹭蹭地老大不情愿。

“秦老师,对……对不起。”一个中年男人喘着气,隔着老远就冲我喊道。

“啊,没关系,”我朝他笑了笑,“小心脚下,这里有一道台阶。”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脚下一绊,险些摔倒。而他身边的人“哼”了一声。这一声“哼”里,带着三分不屑,七分嘲讽。

“抱歉,我们迟到了。城里下雪,公交车晚点。”中年男人不住地道着歉。

我保持着笑容,却对他的解释抱着怀疑。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儿坐公交车的人所带有的市井气息,而他身旁的那人,呼吸里满是薄荷味,似乎在嚼着口香糖。

“这是我儿子,周驰,陈辰医生向我们介绍了您。”

我点了点头。这就是刚才陈辰电话里跟我抱怨的客户了。

年轻人的衣服发出了微弱的摩擦声,他似乎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请进!”我转过身,按动玻璃门旁的密码键盘,玻璃门向两旁滑开来。

“3、3、6、8、9……”年轻人低声说罢,“啪”的一声,吹爆了一个口香糖泡泡,“什么年代了,还用键盘密码!老!掉!牙!”

一声闷响过后,年轻人朝旁边跳开。估计是被他爸捶了一下。

“指纹识别也不那么保险,到处都可以弄到你的指纹,你的手机屏幕上,你拿过的玻璃杯上,甚至你比剪刀手的照片上。”

“虹膜呢?虹膜的纹路不可能弄得到处都是,也没人对着你的眼底拍特写。”又是“啪”的一声口香糖泡泡爆裂声。这一声比刚才响亮,想来年轻人对自己的回答有几分得意。

“你看,我是盲人,生来就没有眼球,”我摘下了自己的眼镜,“这一对,不过是工厂生产出来,装在眼窝里的义眼,好让我看起来正常一点儿。”

年轻人一定是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而他父亲立刻出声制止了他。

“至于你刚才看到的密码,你大可以出门再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年轻人转头出了门。玻璃门合上,密码键盘发出了滴滴答答的声音。“怎么回事?”年轻人的声音透过玻璃门传了进来,“我明明看见……”

“有时候,我们太过依赖一种感官,”我穿过玻璃门,走到了他的身边,把他的手按在了密码键盘上,“摸一摸。”

“有很多突起,是盲文!而且还在不断变……哦,我明白了!”

玻璃门再次打开,年轻人跟在我的身后吹了一声口哨,“酷!”

“陈辰医生说,您也许有法子……”

“哈!哈!哈!”年轻人仰天大笑了三声,“让我算算,吃药、关禁闭、电击,哦,我忘了,这些你都试过了。”

中年人的双手插在兜里紧紧握着,握得关节都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总翻白眼,眼珠子会陷进脑子里的。”

“哈!”年轻人骤然贴到了我的脸前,“啪”的一声,口香糖吹出的泡泡破裂,薄荷味的口香糖皮沾到了我的鼻尖,“你能看见?”

“翻白眼是有声音的,”我摸了摸鼻尖,把口香糖皮搓了下来,“眼球的活动由六条眼外肌支配,分别由第三、第四和第六颅神经指挥。比如你刚刚,就又翻了一下。”

“翻白眼的声音哈?!”年轻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有点儿像你现在撇嘴时,腮帮子肌肉发出的声音。”

2

“你这里算是个什么地方?心理诊所吗?”周驰似乎是抬头四处看了看,“可要是心理诊所,这里又太白、太空旷,没有绿植,没有台灯,连个舒服的沙发也没有……”

“我这里是气味工作室,也有人把这叫作气味疗愈站。”

“气味疗愈?”周驰一阵狂笑,随即一扭身子,一股臭氣“噗”的一声从他身下钻了出来。随后便是一只大手挥舞的风声。显然是他老爸的一记耳光落了空。

“这我也会,”周驰一面跳开,一面狂笑,“气味疗愈!”

“你这不能算疗愈,应该算攻击,跟臭鼬差不多。”

周驰老爸喘着粗气,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我今儿就废了你个臭小子!”

话音未落,工作室的语音响了起来,“探测到异常气味,成分分析中。”

周驰老爸随即一愣。

“你貌似有轻度的乳糖不耐受,是不是吃了乳制品会不舒服?”

“酷啊!”周驰笑了起来。

“好了,闹够了,现在我们进入工作室吧。”

“怎么,这里还不是你的那啥,气味工作室吗?”

“这里只是门厅,还需要经过一道气浴。”我指了指周驰身旁的墙角,“把你的口香糖吐掉,薄荷味会影响人的嗅觉和味觉。还有你的鼻环,和舌环,也都要摘下来。”

周驰的“你怎么知……”还没出口,我便打断了他,“你呼吸时候的金属声,我忍很久了。”

周驰在墙角转了一圈,走到了我的面前,“好了。”

“两个鼻环,还有一个没摘。”

“嘿,”他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记得听过有个什么神经手术,能让盲人也恢复视力?”

“大脑皮层电极植入。”

“对对对,就是那个脑电极,发明人挺有名的,叫……”

“秦致远。”

“嘿,你知道啊,我还当你……”

“他是我父亲。”

“那你?”

“我选择了现在的状态,能看见,反而给我带来了不必要的负担。”

“负担?”

不远处,周驰的父亲倒吸了一口凉气,“秦致远?就是那个十年前,被自己亲生儿子指控谋杀的那个脑神经外科医生,秦致远?”周驰父亲的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是的。”

“酷!”周驰仅剩的一个鼻环发出了微弱的哨声,“你居然指控你老爸谋杀?”

“不,不是我。”

屋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我能听到远处空调冷凝器的滴水声。

“是我哥提出的指控。”

“谋杀!”周驰吹了一声口哨,“酷!”说着,他把另一个鼻环扔到了墙边的桌子上。

“经过气浴室的时候,声音会有点大,你最好把耳朵捂上。”

我们三人脱掉鞋袜,同时站在气浴室里有些拥挤。周驰和他的父亲分别挤站在我的两侧。我这时忽然意识到,为什么我刚才觉得他父亲身上的气味不像是坐公交车来的。因为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是混合了玫瑰、依兰、鸢尾和薄荷的香味,这香味分明来自著名的香奈儿五号女士香水。

三声警示音过后,高速气流从我们脚下的格栅喷出,再由头顶的抽风机吸走。气流不能带走我们的体味,却能带走除了体味之外的其他外来气味。

“哇,爽!”周驰跨出气浴室时,不住地摇着头,“酷!”说着,他似乎是揉了揉肚子,“我好想……”话音未落,他老爸已经一脚把他踢倒在了地上。

我要是再不制止,这父子俩估计马上就拳脚相向了。

“周先生,您请坐到那边的角落里,周驰,你坐在这里。”我示意两人分别坐在工作室的两端。“这是脑电波接收机,”我把两个拇指大小的仪器递给了他们,“塞进耳朵里就好。”

“这就是你的气味工作室?”预先录制的注意事项宣讲刚讲了几句,周驰便打断了宣讲,顺势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板上。

“是的。这里有八个出风口,能够实现每分钟三百立方米的换气量。咱们这个小屋子,十秒钟就可以把空气换一遍。但其实,闻到某个气味,只需要零点几秒的时间就够了。”

“你说你这个气味工作室,它能有什么用呢?除了也许配点儿香水什么的。”

“您二位都坐稳了吗?”

周驰和他父亲也许是出于习惯地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他们意识到我看不见他们的点头,这才回应道,“坐好了”“好了”。

紧接着,我听见不远处的周驰发出了一声惊叹。我知道,这是因为灯灭了,我们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唯心主义认为,我们周围的世界是由我们的感官构建出来的。按照这样的说法,这个主观世界的维度大概是这样的,视觉算一维,听觉算一维,嗅觉算一维,味觉算一维,触觉算一维。而我生下来就是一个盲人,所以我的世界比你们的世界要少一维。于是我想,如果我们把这个主观世界的维度拆分出来,一维一维地去分开体验,会是什么样的呢?放映的不是四维、五维电影,而是一维或是二维的电影,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周驰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地板,不是地板,这是……沙滩?”

“地板还是沙滩,这些都不过是我们人为给它的命名罢了。”

“变……又变了,现在摸起来,比较像……床单?”

“这是一块触觉地板,就好像你的电视,它也有很多频道。你可以选择让你感觉最舒服的那个频道。”

周驰的父亲很快选择了真皮沙发。而周驰还在不断地变换选项,“石子路,啊不,土耳其长绒地毯,草地,雪地……”在他父亲不耐烦的催促下,他最终选择了草席。

“你选的什么?”周驰一面说,一面挪到了我的身旁,“麻布吗?”

“粗棉布的床单。”

他随即伸手在我周围摸来摸去,“开关在哪儿?”

“什么开关?”

“灯开关,我想看看我现在到底躺在什么东西上面。”

“关掉灯,就是为了把视觉暂时从我们的感官中排除出去,因为视觉带来的偏见太多了。”

“偏见?”

“如果开着灯,你现在的姿势可能就会引起一些人对你的偏见。”

“偏见?我老爸对我的偏见,就算你把我化成灰,也不會变的。”周驰一面说着,一面在地板上打了两个滚。

“现在我们来试试气味。”

“嘿,好呀,我想要那个什么龙涎香的味道。”

“不不不,现在我需要的是你们来告诉我,你们闻到了什么气味。”

周驰发出了夸张的嗅闻味道的声音。

“蒸东西的味道……我知道了,这是蒸米饭的味道!”

“你再闻闻。”

“就是蒸米饭的味道!”

“你能闻出来,是用什么锅蒸米饭的吗?”

“什么锅?”

“这不是用锅蒸的米饭,”墙角边,周驰的爸爸低声道,“这是在四川老家,用竹甑子蒸的米饭,米饭里带着竹叶的清香。”

“胡说!这就是普通铁锅蒸的米饭。以前妈蒸的米饭就是这个味道!”

墙角边的周爸爸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才道,“你妈妈知道我喜欢吃老家的米饭,所以蒸饭的时候,总是在锅底放几片竹片,让蒸出来的米饭也带有竹叶的清香。”

周驰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躺回到他选择的那片竹席上,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静音风扇悄无声息地启动。有冰冷的气流滑过我的脸颊。空气很快再度静止。周驰似乎预感到了即将有新的气味出现,我能听见他连续而短促的吸气声。

一道人造痕迹很重的甜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爸爸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吗?”

“他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你就算告诉了他,他也想不起来。”周驰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冷笑。

爸爸没有作声。

“这是我小学三年级上期期末考试得了第一名,你送我的一块你从日本带回来的橡皮擦的香味,恐怕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这块橡皮是一套蒙面飞侠中的一个。你告诉我,如果第二学期我再考前三名,就可以再得另外一个蒙面飞侠的橡皮。可是……”周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爸爸依然没有作声。

“可是你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三年级没有,四年级没有,小学毕业典礼也没有。直到妈妈出事,你一直就没有再出现过。”

墙角里传来几声深呼吸的声音。

“没有电话,没有邮件,没有短信,没有,什么都没有!”

换气风扇启动,空气里的甜味散去。

“接下来,是一些可能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气味。”我的指尖上,一块小金属按键上不断变换的凸起在提醒着我。

“有东西烧煳了吧?”周驰道。

“是饭烧煳了,锅烧干了……”周驰爸爸的声音从墙角传来。

“是妈妈!”

焦煳的味道瞬间散去,紧接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席卷了空间。

“是你!是你害了她!”周驰大喊了起来,“都是你!”

消毒水味转瞬即逝。可周驰还在哭喊:“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妈妈!厨房大火的时候,你在哪儿?”

周驰爸爸在墙角没有作声。但是我分明能够闻到从墙角传来的、海水的咸腥味道。

3

我生下来不久,便患上了视神经细胞瘤。在我还没能完全看清这个世界之前,我便失去了双眼。小的时候,妈妈常常搂着我,跟我讲她眼里的世界,而我哥秦明有时候会说,他真羡慕我是个瞎子。

我爸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却是,“男人,不许哭!”

他总说,流泪是软弱的象征,所以他从来不流泪。

但是我知道,爸在说谎。因为我至少“见到”三次他在流泪。也许他以为我是盲人看不见,但是我能闻到,泪水在空气中,会散发出海水一样咸腥的气味。

爸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我还小,大概只有四五岁。那段时间,他和妈爆发了持续的争吵。他们通常很少吵架,而一旦吵架,多半都是因为我。

四岁的时候,我和普通孩子一样,已经学会了很多复杂的词语和句子。大部分情况下,周围的人并不会马上意识到我是个盲人,他们常常会对我的话做出热烈的回应,同时赞叹表扬我说话得体、逻辑顺畅。但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周围的听众会忽然陷入集体沉默,伴随着稀稀拉拉的惊讶声或是我后来意识到的,摇头声。

比如,当我说,“今天天气真暖和,热可可太阳终于露出脸来了。”周围就会忽然陷入沉默。

妈后来跟我解释,太阳是金色的。可是我看不见,我不能理解什么是金色。我只是觉得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就像妈每晚给我冲的热可可。

那晚,妈和爸大吵了一架。我趴在客厅的地板上。虽然距离他们的卧室有十五步的距离,但是他们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纳米脑电极植入技术已经成功了多次,我们应该让小皓试一下。”爸是脑神经外科专家,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情。

“成功?你们在多少个病人身上动过这个手术?”

爸没有回答。

“你所谓的成功,都是在实验室的猴子身上,对吗?”

“我们之所以还没有进入临床实验,是因为卡在了医学伦理审查上,这你是知道的,并不是因为这项技术……”妈原本是研究神经传导机制的科学家,但是在我出生后不久,她就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陪我。这些都是后来我哥告诉我的。自从我生病以后,妈总是不放心我,常常陪着我睡在小卧室里,我哥因此才有了机会晚上能有妈妈陪睡。

“我不同意你把我的孩子当成实验室的猴子!”

“他也是我的孩子!”爸吼了一嗓子。

过了一会儿,爸压低了声音,“大脑的感官机制在六岁左右就会定型。先天耳聋的孩子,如果过了六岁才安装人工耳蜗,即便手术成功,大脑也无法处理外界声音所转换的电信号了。这你不是不知道。”

“可你说的这是在大脑皮层动手术啊,”妈低声抽泣了两声,“这可不是植入一个人工耳蜗那么简单,万一不成功,那不是傻子就是瘫子。”

“他现在这样,和傻子瘫子又有什么区别?”

“你说的可是我的儿子!”

“他也是我的儿子!”爸吼了一句。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爸压低了声音道,“小皓已经四岁了。如果不马上进行视神经信号重建,即便将来技术进步,即便将来能给他移植眼球,他的大脑也没法处理视觉信号,他一辈子都注定会是个瞎子。”

妈“啊!”了一声。全家人对于“瞎子”“盲人”“看见”这些字都格外敏感,尽量不在我面前提起。但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东西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因此也并不觉得失去有多么地可怕。

“我们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爸的声音在颤抖,“我们总有老的那一天,万一,我们出了事。”

几天之后,我躺在手术室的床上。在麻醉师倒数的间隙,我爸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咸腥的海水气味随着他的呼吸飘落到了我的脸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爸哭。

4

工作室的灯亮起之前,周驰的爸爸动了动胳膊。他一定是用袖子抹干了脸上的泪痕,不想被别人看见。我们有那么多的感情,快乐、愤怒、嫉妒、鄙夷,都可以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却单单悲伤是不可流露的,仿佛那才是我们心中最肮脏、最黑暗的存在。

工作室的玻璃大门滑开,干冷的空气卷裹着细小的冰晶涌了进来,外面一定是开始下雪了。

“谢谢你,呃,秦医生。”周驰的爸爸干咳了两声,似乎想要掩盖刚才他流露出的那一些些脆弱。

我还来不及回答,周驰爸爸的手机响起了铃声,“周驰,妈妈的电话!”

周驰拿起电话走到了墙角。在他不时地“哼、哦”的声音中,我能感觉到周驰爸爸的不自在。

“秦医生,您也许不赞成我的做法,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母亲的去世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是很大的打击,可是利用虚拟技术假装母亲尚在人世,我不认为是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那些话,”我朝周驰方向转了转头,“您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呢?”

周驰的父亲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从小就跟我不对付,从他妈妈口里说出来的话,他也许还能听一些,我希望能帮他慢慢地过渡。秦医生,请您不要……”

周驰父亲还是没能说出“揭穿”或是其他的什么字。他只是紧咬着牙关,后槽牙磨得咯噔作响。

“等下我自己回家!”周驰转过身来,大声宣布道。

“不可能!”周驰的父亲怒吼了一声。

“妈妈同意了!”周驰高举手机,寸步不让。

“你小子休想作妖,除非我死了!”

“我正好要进城办点儿事,我可以顺道送周驰。如果您同意的话。”

周驰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呼吸沉重,好像斗牛场中的公牛。但是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他最终说了声“好”,随即“咚咚咚”地跺着脚走出了门外。

不一会儿,移动玻璃门再次滑开,我预约的出租车已经停在了门外。

“嘿,我现在明白你刚才为啥那么说了。”周驰一面跨进出租车,一面说道。

“说什么?”

“能看见,现在越来越没用了,看这车,自动驾驶,根本不需要看路,就能开车。”

其实我更喜欢人工驾驶的日子。那时候,每辆出租车都有各自的声音和气味,每个出租车司机都可以讲出一大堆的故事,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关于深夜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乘客的故事。

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很孤独,只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周围有人在默默地关注着我们。

5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是能“看见”的,虽然这“看见”背后的代价,也许是我母亲的生命,以及我哥哥和我父亲的决裂。

我们的视觉神经元有四级,第一、二、三级位于视网膜内,第四级位于外侧膝状体側。从这里发出的视神经纤维最终通往了大脑的视神经中枢,也就是大脑皮层的枕叶部位。但是我生下来不久便患上了罕见的视网膜母细胞癌。癌症很快感染了视网膜,视神经纤维束也受到了牵连。为了根除癌症,医生切除了我的眼球、以及与之相连的视神经束。毕竟,一个人如果连眼球都没有,还需要视神经做什么呢?

于是当我爸决心要通过人工视神经重建恢复我的视力时,他遇见的第一个难题便是,我的视神经大部分都已经被手术切除,而剩下的部分都已经极度萎缩。视觉信号总需要通过某个接口才能输入大脑,而这个接口已经被堵死。于是我爸决定给我施行“大脑皮层电极植入”,也就是他和妈吵架时候提到的手术。

这种手术当时在技术上已经没有太大难度。我爸更是这种手术的行业翘楚。但是这种手术在医学伦理上一直存在巨大争议。

简单来说,手术就是在大脑皮层中植入细微的电极。电极会发出各种不同的电信号。通过不同的信号组合以及条件反射的训练,受试体会逐渐理解电信号的意义,大脑也会逐渐形成一套翻译电信号的机能。逐渐地,被植入了电极的小白鼠就会按照实验者的意愿进行活动。

但是医学伦理委员会却反对在任何活人身上开展这类手术。因为大脑在形成翻译电信号机制的同时,电信号可能会对大脑原有的脑电波形成干扰。因此这样的手术有可能会操纵人的思维,剥夺人的自由意志。

而我爸坚信,这样的手术在我的身上能够取得成功。

手术本身很成功,手术后我恢复得很快,也没有留下太多的伤疤。

但是术后的康复却是漫长而痛苦的。

与其说是康复,不如说是“训练”。

起先是脑电信号概念的建立。电极会传来代表“红色”的信号,而我的耳朵中就会出现“红色”的声音。随着颜色不断地改变,我的耳朵会告诉我各种不同的颜色。几遍之后是考试,我需要根据感受到的脑电信号回答现在“看见”的是什么颜色。如果回答错误,这样的训练又会重复几遍。每天上午和下午,我至少要进行四小时这样的“康复训练。”

可是对于我来说,这样的训练即枯燥又空洞。但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训练我无法摆脱。无论是视觉信号还是听觉信号,这些都是植入我大脑中的电极所带来的。无论我怎样逃跑、把头埋进水盆里或是整个人躲进大衣柜里,这些声音和奇怪的感觉都在无时无刻地冲击着我。

逐渐地,我发现唯一能够对抗的办法就是尖叫,以抵消掉头脑中讨厌的声音。据我哥秦明说,我开始用尖叫代替说话,就连睡着了也常常尖叫着醒来。

不过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那些令人窒息的颜色和讨厌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妈妈眼里的色彩和温柔的话语。

后来,秦明告诉我,妈恳请爸给她在同样的位置安装上了同样的电极,这样她可以把她看到的东西经过她的大脑编译,转换成脑电波信号,再通过我的电极输入到我的大脑皮层。这些信号比起原本电脑产生的信号要微弱很多,复杂很多,但是对于我来说,也温柔很多。

于是,妈开始带着我和秦明,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跟我描述她看到的东西。慢慢地,我能“看见”了,虽然是通过妈的眼睛。

6

“下雪了!”周驰用手擦着车窗,“路上结冰了,开车可要注意安全。”说着,周驰伸了个懒腰,“我饿了,我能跟你去吃晚饭吗?”

“你爸可没同意让你跟我去吃晚饭。”

“我妈同意就行!”周驰道。

“你刚才电话里问过你妈?”

“我妈什么都会同意的,”周驰轻轻地“哼”了一声,“我爸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周驰是知道了。可是这有什么奇怪的呢?自己的妈妈到底是一个有血有人的真人,还是一个虚拟的声音,难道朝夕相处的儿子会分辨不出来吗?

“刚才的触觉地板,”周驰的语调骤然提高,似乎有意要把我岔向一个不同的话题,“我还是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没有什么触觉地板。”

周驰倒吸了一口气。

“那些触觉、那些气味,其实都不过是你的大脑建构起来的。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提取了你们大脑中的一些信号,放大之后,再通过电波的形式重新输入你和你父亲的大脑。”

“所以那不过就是一间黑房子?”

“气浴门是真的,换气扇也是真的,这一切都不过是让你更……”

“更入戏?”

“不能算是做戏,毕竟……”

“原来都是假的!都是设计的!都是陷阱!”周驰晃着头,他的嗓音有些打战。

“也不能这么说,这些质感、这些气味,都是深深根植在你的记忆中的,我们不过是悄悄地偷窥了一下。很多你下意识做出的选择,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比如,你选择的地板是草席。”

周驰没有作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我家以前的地板并不是草席。但是后来我妈经常摔倒,走路时会摔倒撞上桌角,睡觉也会从床上摔下来。我爸这才找人在地板上铺上了草席,把家里的家具都送走,杂物都收在柜子里。我们就在地板上吃饭、看书、睡觉,这样我妈受伤的机会好歹少了一些。”

周驰的声音低沉缓慢。那一刻,我很想抱抱他。

从陈辰之前给我的介绍里,我了解到周驰的母亲患有亨廷顿舞蹈病。这是一种由于染色体异常所造成的疾病,疾病会影响大脑皮层。病人会出现运动障碍,随即会出现认知、情感等障碍。

这是一种残酷的疾病。一方面是这个病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只有有限的对症治疗、减轻症状的药物。另一方面是这个病的病程很长,通常持续十几年。病人的家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从动作不受控、进展到易怒、健忘、失眠,最后逐渐进入痴呆的状况。病人的家人常常因为数十年的照料病情却毫无好转而感到沮丧、自责,甚至互相指责。

“你刚才说,你能偷窥我的头脑?”周驰再次岔开了话题。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我不想贸然回答。

“算了,这肯定是你的商业秘密,我也不问了,我看見我爸签了一堆同意书。可是,为什么你单单选了那三个味道?”周驰问道,“你是怎么进入我的大脑里搜索到了这几个味道?为什么我会对你的搜索没有察觉呢?”

“我并没有进入你的大脑里搜索。我们的思维并不是像我们平时所想象的那样是单线的,每次只会思考一件事情。我们的思维其实是平行的。那些记忆就好像电影的背景,他们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你的镜头没有聚焦在它们身上而已。就在你和你父亲选择地板的时候,感受器搜索了一下你的记忆背景,选择了三个你和你父亲共同拥有的深刻记忆。”

周驰似乎花了一点儿时间咀嚼我的这段解释,“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你是说……”

“妈妈煮饭的香味,奖励你的橡皮擦。”

“不可能!”周驰大声喊叫了起来,“他绝不可能记得!”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是告诉他,他父亲在他生活中的缺席另有隐衷,还是我哥哥秦明发明的这项脑电波解读技术不会出错?

7

我哥秦明是个天才。据说自他一岁半开始说话起,就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

但是在我爸的眼里,秦明虽然聪明,却太过软弱。他喜欢笑也喜欢哭,喜欢户外也喜欢赖在妈妈身边。尤其是我生病的那段时间里,他拒绝上学,要和妈妈与我待在一起。为此,我经常能听见早上爸吼秦明让他去上学,晚上吼秦明要他回自己房间去睡觉。可是秦明也学会了一套对付爸的办法。无论爸怎么吼,他就好像耳朵聋了似的只当没有听见。如果爸硬是把他拖走,他总会找到办法再悄悄回到我们身边。这样无声的反抗每天都在上演。有时我想,这也许为后来秦明与爸的冲突埋下了导火索。

在我刚刚植入脑电极的那段日子里,只有秦明会找到躲在壁橱里的我。他并不会告诉大人,他甚至不会和我说话,他只是轻轻地爬进壁橱,挤坐在我的身旁,伸出他的胳膊轻轻抱着我。我曾经以为,他和我一样,也能听见那个无所不在的声音。

后来,妈从医院回来。我不知道她和爸之间进行了怎样的争论,总之爸让步了,他在妈大脑和我对应的位置也植入了同样的电极。这样妈无论看到了什么,她都能通过脑电波传给我。加上妈的陪伴和讲述,我能慢慢地“看见”了。逐渐地,我不但能够从妈妈的眼睛里“看见”她所看见,还能从妈妈的头脑里“听见”她正在思考的。

而在这几年里,秦明也发生了变化。他从每门课都得A的好学生,堕落成了几乎所有课都不及格的差生。但是唯独电脑编程一门课,他仍然每次都是A。

后来我才知道,秦明放弃了所有学业,决心要开发一套能够解读脑电波的程序。他编写了机器学习的程序,收集妈的脑电波、妈的语言以及眼前的景象,让电脑去学习和解读。逐渐地,他的程序能够解读脑电波中越来越多的信息,并且把思维关注点和背景里的记忆区分开来。

几年以后,秦明对我说,很快他就能开发出视觉编码系统。到那时候,利用一套微型摄像机和他的编码程序,不用残酷的训练,我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眼睛”!

可我呢?我一点儿不想要自己的眼睛。我只想要妈妈的眼睛。我只想每天黏在妈妈身边,看她所看到的,听她所听到的。妈妈的世界才是我的世界!

8

“十年,”周驰的声音低低的,“十年里,医生常常说,对于有些人,对于有的家庭,一个人的离开可能反而是种解脱。”

我想,他应该在说他的妈妈。

“只是,真的到了那一天,还是……”周驰没有继续说下去,有海水的咸腥味道在汽车狭小的空间中飘散。

“我爸。”周驰吸了吸鼻子,转换了话题,“总想拿电话那头的声音骗我,骗我说妈还没死。”

“你爸是怎么说的?”

“他说,现在有了更先进的大脑皮层电极植入手术。妈虽然身体不在了,可是大脑保存了下来,我们可以一直跟她的大脑对话,将来也许还能有机会找到合适的身体,再把大脑移植回去。”

周驰的话不禁让我心里一个激灵。难怪初见周驰和他爸的时候,他爸那么熟悉我哥秦明指控我爸谋杀的事情。原来他利用这件事为自己编了一个谎话。

“你为什么叹气?”周驰问道。

“呃。”我一时语塞。

“我查过了,像我爸说的那种大脑皮层电极植入,十二年前就被禁止了。

没想到,周驰桀骜不驯的表面下,竟然是如此地理智和清醒。

“那你觉得你爸为什么要骗你呢?”

“逃脱责任,”周驰愤愤道,“骗我我妈还活着,摆脱他心里的负疚感。”

“我想问问,电话里,你妈都跟你说些什么?”

“我妈说,我爸那么多年很少回家,是因为一直在外面工作筹钱给我妈治病,还说我爸一直很后悔没有多陪陪我们,照顾我们,还让我原谅我爸,对他好一点儿。”

“既然你知道电话那头的声音是虚拟的,这些话也其实都是你爸想对你说的。”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有的父亲不会表达自己,他们生来就被教育要当一个‘铁汉子。”

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我爸秦远,还有我哥秦明。

9

我和周驰有一点经历很像。他目睹了他母亲的离世,而我也目睹了我母亲的死亡。只是他所目睹的死亡是在十年漫长的时间里一点点发生的,而我所目睹的却是在几秒钟之内骤然降临的死亡。

十二年前,在那个冬日雪霁初晴的午后,我和妈站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被湛蓝天空下白雪覆盖着的世界深深吸引。那一刻,阳光和煦,微风不凛,对于掠过的死亡阴影,我们毫无察觉。

透过妈的眼睛,我看到了雪后的天空。那种蓝是一种蒙着薄薄白纱的蓝,虽然不如夏日暴雨后天空蓝得那样透彻,却有着别样的温暖朦胧,好像整个天空是一朵轻盈的蓝色棉花糖。我跟妈说,这个蓝蓝得这么甜,这么腻,我真想伸舌头去舔一口。妈咯咯地笑着说,好呀,那么我就爬到对面的高楼上去,伸出舌头尝一尝,看那蓝色的天是不是真的是甜的。

我们就这样说笑着。这天以后,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没有说那些关于棉花糖的傻话,如果妈没有被逗得咯咯大笑,我们也许就会注意到,那天的路面因为雪后车辆的碾压,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

而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热烈地探讨着要怎么才能去尝一口蓝色的天,我们也许就会注意到远处汽车刹车时轮胎发出的尖啸,和人群的大声呼喊。我们也许就会注意到,一个没有经验的司机在结了冰的路面上猛踩刹车,被卡死的轮胎在冰面上打滑,汽车顿时失去了控制,在马路上转着圈,向人行道撞来。

那一瞬间,透过妈的眼睛,我看到自己的身子向后飞了出去。事后人们告诉我,是妈把我推出去的。我看到我自己脱离了汽车撞击的轨道,随即,一个白色影子撞了上来,我的视野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有关死亡的问题。在我十几岁的头脑里,死亡,是一个太过遥远的概念。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活着,就好像每天的日升日落,是想当然的。我从未想过,也许有一天,太阳落下,便不会再升起来。

而在那一刻,我也并未意识到,我正目睹着的,是生与死的跨越。

随即,妈睁开了眼睛,我又能“看见”了。视野中,是站在人行道旁呆若木鸡的我。然后我看到我笑了笑,甚至还抬起手臂,似乎想要挥挥手。虽然我看不见妈的脸,但我知道,此时的她,一定正对着我微笑。

很快,周圍一大堆人围了过来。我听到人群搬开了压在妈身上的汽车。我听到妈被抬上了救护车。而我所能“看见”的,却始终是那个站在人行道边,呆呆站着的那个少年的我,直到救护车关上它白色的车门。

很快,我和秦明被带到了抢救室外。爸匆匆赶来,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了一声“没事吧?”,不等我回答,便转身开始去找医生询问伤情。我紧紧贴着抢救室的玻璃窗。护士向我解释,妈现在正躺在抢救室的手术床上,汽车的猛烈撞击造成了内脏大出血,他们现在切开了妈的气管,估计马上就会用呼吸机给妈的身体里送氧。现在也开始了输血,一旦血氧稳定了,就可以开始内脏的修复。

周围的人都习惯性地、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因为他们都以为我看不见,但其实,透过妈的眼睛,我能看见。

我能看见一道闪烁着耀眼白光的通道在我眼前缓缓打开。通道的尽头,有一扇半开的滑动大门。那道白光打在身上,炽烈得生疼。

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说,“进来吧,进来了,就不会疼了。”

我听见妈的声音在说,“可是我还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还是盲人。”

“进来吧,放弃挣扎吧,太疼了,进来了,你就可以歇一歇了。”那声音说道。

“不,我的小儿子还需要我,我就是他的眼睛,不!”妈在尖叫。

“进来吧,进来歇一歇吧,你太累了。”

很多年后,我还常常做噩梦,梦里总有这道白光和这平静却恐怖的声音。

就在我专注眼前的景象和耳旁声音的时候,抢救室里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汽车撞碎了妈的脊椎。爸顿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吼叫。大颗大颗咸腥的泪水飘洒在了我的脸颊上。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爸哭。

而在这时候,没人知道我哥秦明去了哪里,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悄悄离去。

我不记得过了多久。我只知道,我是被人叫醒的。叫醒时,我正躺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而秦明则抱着电脑坐在我的身旁,专注地敲着键盘。

“孩子们,”负责抢救的赵主任低声道,“进来跟妈妈道个别吧。”说罢,他轻轻拍了拍爸的肩膀。

听到“道别”这个字,我有些发蒙。

秦明比我先站起来。他合上电脑,呼吸出奇的平静。“我妈现在怎么样?”秦明问道。

赵主任迟疑了一会儿。大约在这离别的关头,少有亲属还能保持如此的理智。“你妈现在已经进入了医学上的‘脑死亡。”

秦明把我从长椅上拉了起来,“带我去看看,”他对赵主任说道,他的语气坚定,不容反驳。

抢救室里,有仪器的滴答声,空调的呼呼声,还有呼吸机发出的有规律的咔嗒声。但这些都不是我要寻找的声音。我要寻找,是妈的声音。

“孩子们,有什么要跟妈妈说的,现在就说吧,”赵主任轻轻叹了一口气,“咱们还有一点儿时间。”说罢,他轻轻地走出了抢救室,合上了抢救室的门。

妈的床边,只剩下了我和秦明。

“妈还没有死,快来帮我!”秦明语气急切,“帮我扶着妈的头,我需要找到她的脑机接口!”

妈和我都在脑皮质层植入了同样的电极,同时还埋入了收发信号的处理器。在我们的右耳皮肤下,有一个小小的磁性接口,可以用来给处理器充电或是调试处理器。

我摸索妈的头。她的头发凌乱,有的地方被剃掉了头发贴着横七竖八的胶布,有的地方被不知名的线管缠绕着。不过很快,秦明就找到了妈的接口。

“看!看!”秦明喘着粗气,“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你看到了吗!”秦明猛烈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一切好像在做梦,我的确又“看到”了。

“妈!妈!”秦明大声喊叫着,“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小皓,你看到了吗?小皓,我看到了!看到了!”

我的确“看到”了。我看到了六岁的秦明和三岁的我,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围着公园的滑梯狂奔。我看到了秦明和我为了妈准备生日蛋糕,而把厨房弄得一团糟,而妈搂着我俩大笑。我看到了临睡前,秦明和我挤坐在妈的怀里,要她给我们讲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然后我们搂着她的脖子,把她亲了一遍又一遍。

“妈!妈!”秦明跺着脚,在抢救室里吼叫着,“小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秦明猛烈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妈没死!妈没死!”秦明一面号哭一面抱着我的头大声宣告,“妈没死!”

过了一会儿,大约几分钟以后,秦明平静了下来。我俩的上衣都被泪水浸透了。

赵主任和爸走进了抢救室。

“孩子们。”赵主任语气依然平静,并没有对眼前这两个哭作一团的年轻人做出任何特别的表示,毕竟,这样的生离死别,每天都在医院里上演。“是时候了。”他轻声道。

“时候?什么时候?”秦明仿佛被激怒的狮子,低吼了一声。

赵主任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和爸交换了一个眼神,想确认由谁来讲接下来的话。

“是时候让你们的妈妈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了,”赵主任平静地说道,“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

“不!”秦明暴喝了一声。

赵主任顿了顿,道:“我理解,没问题,如果你们还想要更多一点儿时间,我和你爸就在外面。”

“不!”秦明的咆哮几乎刺穿了天花板。“妈没死!”秦明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叫道,“你们看!”说着,他举起了手中的电脑,“看!”

10

被喊懵的赵主任看了看秦明的电脑,随后低声跟身旁的护士吩咐了几句。几个护士立刻七手八脚地涌到妈的床头,一通按键声过后,抢救室陷入了沉寂。

过了好久,赵主任才敲了敲监视屏,“脑电波已经是一条直线了。不可逆的深度昏迷,无自发呼吸,脑干反射消失,脑电活动消失,这是‘脑死亡的四条金标准。”赵主任顿了顿,“孩子,我明白你的感受。”

随即,“啪!”的一声,估计是赵主任想要摸摸秦明的头,却被他一巴掌打开了去。“我妈没死,这些都是她大脑里的记忆。”

“这,我还真没见过,”赵主任把头转向了門口,估计是征询我爸的意见。

我爸只低声说了两个字,“胡!闹!”。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秦明。我能听见他上下牙床在打架。

不过赵主任也许认为秦明的意见值得考虑。医院很快请来了脑外科专家。专家看到秦明电脑显示的图像也感到很吃惊。

“那她会对外界的刺激有反应吗?”专家一面紧盯着屏幕,一面掏出一个针头在妈的脚趾上扎了一下。回忆的画面显然没有受到影响。

随即,专家又扎了扎妈的手指,额头。随后,又使用了电刺激、声音刺激。秦明电脑上的画面仍然不受影响地在继续播放。

“如果你的电脑真的能读取并且解读脑电波,”专家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现在你所看到的,也只能是一些大脑残存的记忆。就好像一台电脑的CPU坏掉了,但是磁盘上的信息仍然能读取。”

“可这说明我妈的意识仍然存在!”秦明道。

“记忆和意识是有区别的。没有意识和记忆的人也能活着。但仅有记忆,却失去了基本人体功能的,不能算作活着。”

“不,我妈就是活着的!”秦明大声道。

“混蛋!”爸低吼了一声。

赵主任随即低声劝慰了爸几句。

“我是她的医疗代理人,她委托我在她不能做出决定的时候代她做出决定,”爸低声道,“现在我决定了,是时候让你妈走了!”

“秦教授,不急,不急,”赵主任低声道,“我们可以把病人转到住院部再观察几天。”

“不用了!”爸的声音冷静而决绝,“是时候了!”

“不!”秦明整个身子都扑在了妈的身上,“妈没死!”

“混蛋!”

秦明继续趴在妈的身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以往经验告诉我,秦明的沉默,比爆发,更可怕。

11

“我没做DNA。”周驰道。

“什么?”

“亨廷顿基因的DNA测试,我没做。”

“如果你妈妈有亨廷顿病。”

“我有50%的可能会遗传这个病。”

“那你怎么能不去做测试,早期诊断可以帮助你。”

“我不想那么活着,像个病人一样,每天担心自己是不是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我想真正地活着,去旅行、去潜水、去爬珠穆朗玛峰。你懂我意思吗?”

我点了点头,可我不确定我真的懂了周驰。

自动驾驶的语音在提示我们,路面结冰,需要低速行驶。

“我爸总觉得我在胡闹,他总想把我关在家里乖乖的,哪儿也不去。”

“可是,你还有50%的可能没有遗传这个病,这样你就没必要做那些无谓的冒险事情,你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

“那又怎么样,人都是会死的,所以,我才要在每个属于我的一天里,按照我的想法活下去。”

12

秦明的反抗,沉默而激烈。

他趴在妈的身上,不许护士停掉维持妈呼吸、血压、心跳的仪器。他拿起手机报了警。报警的理由是,爸要谋杀妈。

警察很快就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群闻风而动的媒体。而秦明也同时在他的博客上直播了整件事情。那几天,秦明俨然成了直播流量明星,而一波关于“什么才是死亡”的讨论也被掀了起来。

反对秦明的声音认为,如果有记忆就意味着活着,那么一块磁盘也可以被认为是有生命的。

但是支持秦明的声音认为,人的本质是意识,而记忆是意识的一部分。如果记忆尚存,那么人就还有意识。活着不应该仅仅限于器官的活着。

但是很快,大腦皮层植入电极,从而能够通过设备提取并且解读脑电波这件事本身引起了更多关注。既然可以提取脑电波,那么就可以输入脑电波。而一个人如果被输入了脑电波,他能分清因此而产生的想法是外来的还是自己产生的吗?

什么人才有权提取并解读别人的脑电波?警察可以对犯人这么做吗?家长能够对孩子这么做吗?医生能够对病人这么做吗?

网上的讨论迅速从妈的生死转换到了读脑的伦理问题。

很快,秦明就被网络舆论遗忘了。

但是秦明没有放弃。他每天守在妈的床头,眼睛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他就这样几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待着。仿佛这一切就是要证明,爸错了,他是对的。

几天以后,我已经能明显感觉出秦明的疲倦与消瘦。他的头发因为油腻已经开始打绺,他的脸上长满了密密的胡茬,他因为很多天没有刷牙,说话时有了浓浓的口气。

某天下午,爸站在抢救室门口,轻轻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他往我的手里塞了两盒盒饭。

我端着盒饭走到了秦明身边。我猜秦明是太饿了。他二话不说,抢过一盒就吃了个精光,随即又把我手里的另外一盒盒饭也吃了个精光。

好多天没有好好吃饭的秦明,很快就躺在地板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其实,我在递给秦明盒饭的时候,我就闻到了盒饭里有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一丝苦涩药水的气味。但是我并没有提醒秦明。

不久,爸轻轻地走了进来。他一定以为我和秦明都睡着了。

爸低声啜泣着,咸腥的泪水在空气中肆意飘散。他在妈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慢慢地逐个按动了按钮。

抢救室里逐渐安静了下来。

随后是一片死寂。

也许周驰说得对。

死亡是一个必将到来的节日。任何对抗死亡的幻想只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痛苦和迷茫。

正是因为我们的生命有限,我们才要不遗余力地活下去,不遗余力地幸福地活下去。

就像海德格尔说的:人类的本质就是向死而生。

尾 声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进城是去干吗的。”周驰坐在车里,轻轻敲打着车窗。

“我去取一个朋友帮我找来的一种可可粉。”

“哦,然后呢?”

“然后,去我爸家。”

“是哦,今天是小年呢。”

“是的。”

“他们都喜欢喝热可可吗?”

“是,我爸和我哥,他们都喜欢。”

【责任编辑:丁培富】

猜你喜欢
秦明气味
气味的气味
雪花飘
好的画,通常都有气味
请你吃汉堡
气味来破案
秦明:做个会说“段子”的好法医
好浓的煤气味
破罐破摔
秋的气味(节选)
意乱情迷的高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