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梅 李如辉
浙江中医药大学 浙江 杭州 310053
实践是理论的来源,概念是理论的基本单元,理论是由概念编织起来的知识体系。中医学理论奠基于2000 多年前的《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2000 多年前的医学实践毕竟是有限的,由医学实践内部发生的专业概念在数量上因而也是有限的。那么,《内经》是如何摆脱医学实践有限、概念数量不足的困境而成功构建起中医理论的呢?这就涉及到《内经》的概念运作问题。
在中国古代的理论话语中,与“概念”相当的词是“名”。“今天看来,‘名’所指称的事物之实在、所概括的属性与关系就是‘实’”[1]。春秋战国时期,“名”是受到先秦诸子普遍关注的一个理论领域。《论语·子路》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认为概念不准确,理论表述就难以顺理成章。《吕氏春秋·先识览第四》云:“名正则治,名丧则乱。”《庄子·逍遥游》云:“名为实之宾。”以“名”为“实”的依附,先有“实”,后有“名”,“实”主而“名”宾。墨家辩学也标举“以名举实”(《墨子·小取》),以反映“实”为“正名”之首务。《管子·心术上》则提出“因形正名”的“制名”方法,云:“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此言不得过实,实不得延名。”认为“形”就是“实”,因“形”制“名”,“名”不得僭越“实”,不得无“实”而虚有其“名”。唯有“名当”,立名当物,名实相副,方可“谓之圣人”(《管子·心术上》)。《荀子》《吕氏春秋》则又置有《正名》专论,尤以《荀子·正名篇》为集大成者。《荀子·正名篇》强调“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提出“制名以指实”“约定俗成”等“正名”方法。并对“名”的发展作出了“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这一合乎规律的总结。而以公孙龙为代表的专事“以名责实”的“名家”学派的形成,则又标志了该时期“名”学研究的最高水平与成就。这就是《内经》“正名”的大背景。
2.1 因“形”制“名”:《内经》尽管对于“正名”着墨不多,但其概念意识和类似的观念却有着深厚的根基,这一点已经详于前文。《内经》直接沿用《荀子》《吕氏春秋》的“正名”一词来表述概念的制定,云:“余闻气合而有形,因变以正名。”(《素问·六节藏象论》)这一“正名”主张与《管子·心术上》的观点是完全吻合的。即认为“形”是客观事物(“实”)的存在方式,因“形”制“名”,也就达成“以名举实”的目标。“‘以形正名’的方法,构造了《黄帝内经》中的大量名称概念”[2]。
2.1.1 解剖观察:因“形”制“名”的“形”有着不同的内涵,其最为基础的内涵是指形体、形态、形状。《荀子·正名篇》云:“形体、色、理,以目异。”可知,形体、形态、颜色、纹理等主要是可以诉诸视觉功能并藉以区分的某些特性。《灵枢·经水》云:“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脏之坚脆,腑之大小,谷之多少,脉之长短,血之清浊,气之多少……皆有大数。”明言脏、腑、血、脉、皮、肉等概念是通过解剖实践提出的,“心、肝、脾等脏腑概念所表征的本质特性和特征最初只能是解剖学的”[3]。脏腑等概念的提出在中医理论的构建中至关重要,任何理论构建的第一步都是核心概念的提出,围绕核心概念进行阐述进而形成理论,而若干理论要素的有机联系便生成理论体系。由此可见,“没有解剖实践,便没有心、肝、脾等脏腑概念,更谈不上藏象学说”[3]。而没有藏象学说就没有中医理论乃至于中医学理论体系。因为藏象学说是中医学理论体系的核心,心、肝、脾等脏腑概念又是中医学理论的核心概念。这些概念是“因‘形’制‘名’”的,仅从文字学的角度,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心字上部两心房,下部两心室,中间一竖为纵膈,显系象形字。而脾、肝、肾等概念都有“月”字即“肉”字旁。《灵枢·经水》表明,血也是“因‘形’制‘名’”的,解剖发现了循行于脉中的红色的液态物质,从而命之为血,这与“中焦受气取汁,变化而赤,是谓血”(《灵枢·决气》)可以相互印证。又,《灵枢·决气》云:“腠理发泄,汗出溱溱,是谓津。”通过对体表有形排泄物——汗液的观察,提出了“津”的概念等。
再就腧穴而言,尽管李永春[4]认为将穴位局限于解剖结构的观点“大失《内经》之精神”。但刺、痏、穴、骨空、溪谷、会、节、俞(输、腧)、穴俞、俞髎、俞窍、气穴等作为《内经》对针灸施治处的概念,又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与解剖观察基础上的“因‘形’制‘名’”相纠葛。故《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论理人形,列别藏府,端络经脉,会通六合,各从其经……各有处名。”正如赵京生[5]所云:“刺、痏,是从针刺手段及所致肌肤创损(出针后遗留的创痕)角度。”“穴、骨空、溪谷、会、节,是从体表组织形态结构角度。”这些初始解剖概念经历了“从实体到功能态的演化”之后[3],接受了气一元论的彻底改造[6],又全部嬗变为功能概念[7],《灵枢·胀论》之“脏腑之在胸胁腹里之内也,若匣匮之藏禁器也,各有次舍,异名而同处”“故五藏六府者,各有畔界”句,显然是描述脏腑的实体及其解剖位置,但承接之文却笔锋一转,进而以气的功能运动为说,云:“一域之中,其气各异。”《素问·六节藏象论》“气合而有形,因变以正名”之论,就是说形体是气的凝聚运动所形成的,形体只是气的凝聚运动的载体。从这一角度,“因‘形’制‘名’”的实质便是根据气的运动变化而“正名”,所以说“因变以正名”。
2.1.2 以表知里:作为“以表知里”观察对象的“形”,至少有三层含义:①身形。包括皮肤,肤色,纹理,毛发,爪甲,体形,体态胖瘦高矮等。②生理现象。③病理现象。前者为实体、形体之“形”,而后两者则是功能之“形”。这是一种立足于现象分析来把握机体内部生理、病理本质的方法,充分体现了中医学方法的独特与价值,在《内经》又称“司外揣内”(《灵枢·外揣》)、“以象测藏”(《灵枢·本藏》)。
《灵枢·本脏》云:“白色小理者,肺小;粗理者,肺大。”从皮肤白皙、纹理细腻之“形”推知内里之“肺小”,从皮肤纹理粗大之“形”推知内里之“肺大”。又该篇通过皮肤的色泽、纹理以及厚、薄、缓、急等形态结构的特点,推知心、肝、脾、肾等脏腑之大、小、厚、薄、长、短、缓、急、直、结等解剖学知识,并进一步“因‘形’制‘名’”,提出“肺大”“肺小”诸“名”。“在这里,获取解剖知识的手段(解剖方法)显然已嬗变为‘以表知里’”[8]。这种应用是否科学当然允许验证和讨论,但其对于丰富中医学的概念而言,却是功不可没的。
人体生理功能有着“善者不可得见,恶者可见”(《素问·玉机真藏论》)的特点,即正常状态下难以被觉察,而病理状态下则易于被捕捉。但这又不是绝对的。比如呼吸、消化、生殖、排泄、心理情感活动以及寤寐等在生理状态下是可以被觉察到的,对于擅长观察的《内经》时代医家而言,它们更是显而易见的事。通过对生理现象的观察,进而藉“因‘形’制‘名’”,便可创立“肺司呼吸”“脾主运化”“肾藏精、主生殖”、喜、怒、忧、思、悲、恐、惊、忆、意、志、虑、智、梦、魂、魄等众多的“名”。
病理现象的观察,不但对于揭示病理本质,而且对于克服生理功能“善者不可得见”(《素问·玉机真藏论》)的局限,并从病理反证生理,进而对有关概念与理论进行确认、修正、补充或完善等,都具有积极的意义。正如《灵枢·本藏》所云:“黄帝曰:厚薄美恶皆有形,愿闻其所病。岐伯答曰: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藏,则知所病矣。”《灵枢·胀论》云:“故五藏六府者……其病各有形状。”所有疾病与证候概念无一不是在“以表知里”的基础上藉“因‘形’制‘名’”而发生的。
2.1.3 援物比类:如果说解剖、以表知里是医学内部的实践活动,那么,“援物比类”则更为注重医学外部的实践及其成果的吸收与利用,至少它并不像以上二者局限于医学内部。《素问·疏五过论》云:“比类形名。”“比类”又称“援物比类”“取象比类”“别异比类”。“形名”就是“因‘形’制‘名’”。《素问·疏五过论》将“比类”与“形名”耦合,旨在凸显“援物比类”在“因‘形’制‘名’”中的突出重要性。“比类”是在物与物之间进行的,众物的征象是“比类”的依据,其逻辑中介是“象”[9],也就是“形”,故曰“比类形名”。
经历了“从实体到功能态”的演化,中医学成功实现了向气一元论哲学的全面求合和回归,成功地将自己的全部学说建立在气一元论哲学基础之上。气一元论哲学关于人与自然界统一性的理解——“天人一气”“天人一体”“天人一理”“天人相应”,以及自然与社会“共轭”的理论[10],使得“援物比类”在中医学中得到成功、有效的运用,因为“援物比类”的逻辑前提正在于事物的同一性。同时,又赋予“援物比类”诸多区别于西方“类比”的独特的运用特点——“形”(实体,形态,结构)与“气”(功能,作用)之间的“援物比类”与自然与社会之间的“援物比类”[11]。藉此,大量的概念得以发生,如心为君主之官、心化赤为血、心包络“代心受邪”、肺为相傅之官、肺气“肃降”、脾为仓廪之官、脾主运、脾为后天之本、肝为将军之官、肝主疏泄、肾为作强之官、肾者主蛰以及五脏开窍[12-13]等。
2.1.4 概念的移植、嫁接、改造:同样是基于气一元论哲学,为《内经》移植、嫁接和改造哲学以及其他多学科的概念并进一步为“医”所用扫清了障碍。这又是《内经》之“正名”注重医学外部的实践及其成果的吸收与利用的一个方面。“藏象学说的一系列概念大量地来自于中国古代哲学学说概念的移植、嫁接、改造与应用”[12],如脏腑阴、阳、精、气概念来自哲学的精气、阴阳概念与脏腑概念的嫁接。藏象、有形无形、脏腑体用与表里、以表知里等概念又与哲学的显隐、有无范畴相纠葛。形脏、神脏以及形神关系、七情学说等概念皆来自于哲学形、神范畴的移植应用。脏腑生克关系与五行治则治法概念由五行概念的移植、嫁接而发生。此外,病因学六淫概念源自气象学六气概念,病机虚实、治未病等则与兵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2.2 约定俗成:“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荀子·正名篇》)。《内经》并无“约定俗成”一词,但见有“约”与“俗”的单独运用。如“有毒无毒,服有约乎?”(《素问·五常政大论》),“刺之在约者”(《灵枢·逆顺》),在这里“约”有“约定”之义,与“约定俗成”之“约”相近。而“乐其俗”(《素问·上古天真论》),“入国问俗”(《灵枢·师传》),则体现了《内经》对“俗”的尊重。“‘约定俗成’理论正确揭示了初始状态下,‘名’‘实’的基本关系。这个理论首先告诉我们,语言中‘名’与‘实’的关系是在‘约定’的基础上,经过社会交往的‘俗成’过程而产生。‘名’‘实’之间是一种认定关系,二者并不存在本质的必然的联系;其次,‘名’‘实’关系一旦确立下来,就具有一定的强制性,任何个人不能随意地改变它”[14]。比如,八哥指称一种能模仿人语的鸟,就具有典型的“约定俗成”特征。就《内经》而言,穴位概念的绝大多数都是由“约定俗成”而成,如“脉之别,名曰长强”(《灵枢·经脉》),“胃之大络,名曰虚里”(《素问·平人气象论》)等。而称“目”为“命门”(《灵枢·卫气》)等,也都是“约定俗成”的用例。
《内经》有着深刻的概念意识与相关的观念,其“正名”实践有着深厚的背景依托。“正名”是一项严谨的工作,不可敷衍而“妄言作名”(《素问·徵四失论》)。“正名”方法主要有“因‘形’制‘名’”和“约定俗成”,又以“因‘形’制‘名’”为主。“正名”的实践依据既来自医学内部——解剖与以表知里,又不局限于医学内部——援物比类与概念的移植、嫁接、改造,正是“正名”实践向医学外部的突破与延伸,使《内经》成功摆脱了2000 多年前医学内部实践所面临的概念数量有限的困境,成功构建起中医理论。最后,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因‘形’制‘名’”与“有名而无形”(《灵枢·阴阳系日月》)并不冲突。“有名而无形”之“无形”指肉眼看不见形质,但其运动、作用、功能又是有“形”的,是可以用“因‘形’制‘名’”给予“正名”的。“有名而无形”之“无形”又指“无常形”“大象无形”(《道德经·四十一章》)、“水流乎无形”(《庄子·列御寇》),无常“形”则无所不“形”,同样可以用“因‘形’制‘名’”给予“正名”。无“形”者仍然可予以“正名”,故曰“有名而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