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勇
(重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 401331)
转喻是一种修辞手段,也是一种认知工具,其研究可以追溯到Plato和Aristotle时期。随着认知科学的兴起,转喻被视作概念机制和人类认识世界、表达思想、组织意义的重要机制。对语言而言,转喻表现在词汇、句法和语篇各个层面。Panther & Radden[1]甚至指出,与隐喻比较,转喻更具本源性,即语言本质上是转喻的。转喻本源性思想直接提升了转喻对人类认知能力和交际能力的统摄性观照,也提升了转喻性思维对翻译过程的指导作用。
翻译在本质上是一种认知活动[2],转喻与翻译之间是相辅相成的关系[3],转喻是翻译不可或缺的运作机制和手段[4]。国外有学者[5]甚至认为,翻译就是一个转喻过程。Denroche[6]提出了翻译转喻理论(metonymic theory of translation),认为译入语与源语之间的关系是转喻性的,属于邻近关系,这种关系涵盖了整个语言特征范围,从一个单独的词到整个文本和体裁,翻译的过程就是通过转喻机制处理二者在各个层面的对应关系。
按照翻译转喻观,转喻作为一种普遍的认知机制在翻译活动中俯拾即是,因为源语文本包含翻译过程中涉及的一系列可能意义,而译者只是选取自己期望表征的意义。本文认为,凡是基于整体与部分、部分与部分、原因与结果、产地与产品等邻近关系转换的跨语言操作皆可归属为翻译转喻观的范畴,现以几个例子进行说明。
表1示,将中国译为China,源语中国和译入语China之间体现了产品代产地或者部分代整体的跨语言转喻关系。如果将Mary speaks Chinese译为“玛丽会中文”,意味着玛丽具备中文这门语言的所有技能,包括听说读写等,而源语仅仅提到了“说”这一个方面,因此该译文构成了整体代部分的跨语言转喻关系。将“在中国过冬”译为“to winter in China”,体现了“过冬”这一事件中时间代行为的认知机制,属于部分代部分转喻关系。将“良好的气色”译为“healthy complexion”,强调因为健康的身体状况而形成的良好的气色,源语是结果,译文是原因,体现了原因代结果的转喻机制。
表1 翻译转喻观例证
“取象比类”源于《周易·系辞传》,《黄帝内经》借用了这种思维方式,并将其发展为建构中医理论的核心方法论,但目前学界对其界定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从字面分析,“象”反映内容,如自然之象、藏之象、神之象、舌象、脉象等。“类”反映属性,是相似事物的综合过程,体现事物之间种与属的关联;“取”已知之象,“比”未知之象,实现由此及彼的认知效果。随着中医思维研究的深入,学界在以下几个方面已经达成共识:取象比类不是简单的“取象”与“比类”行为的叠加,二者是有机互动的整体;取象比类以“象”为基础,涉及2种(或以上)不同“象”之间的意义转换;取象比类是在类比和归类基础之上的知识传递过程。
表2示,利用CNKI“高级搜索”中的“主题查询”,以“取象比类”和“中医”为主题词进行查询,共获得论文156篇,其中筛选出附有英文摘要的论文41篇,发现目前学界对“取象比类”的英译尚无统一标准;不同的译本体现了不同的翻译转喻思维;不同的译文体现了不同的转喻凸显,即作为转喻操作中的2个概念实体,一个相对于另外一个易感知、易理解、易记忆,两者在认知凸显度上不平衡[7]。现根据转喻类型和转喻凸显将不同的译本归纳并附带数量。
表2 中医取象比类的英译分析
2.2.1 语音转喻翻译 束定芳[8]认为,利用符号之间的邻近性来构成转喻的情况很普遍,一般可以通过语音邻近或词性活用等方式。音译属于基于语音邻近的转喻翻译,本文称为语音转喻翻译,即译入语通过语音形式转指源语。语音转喻翻译在英译汉中比较常见,如sofa(沙发)、clone(克隆)等。近年来,汉译英中的相关译例也层出不穷,如神州(shenzhou)、山寨(shanzhai)等音译词汇出现在Wikipedia词条中,这些词具有两点共性特征:一是具有强烈的中国文化色彩,二是在英语中无法找到与之对应的词。中医源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医术语具有浓厚的中国文化色彩,对于英语国家而言,中医术语属于一种异质文化,很难在英文的世界里寻找到与之对应的语言表达,因此基于语音邻近的转喻便成为翻译此类术语的首选策略。本文收集的译本中有4例为Qu Xiang Bi Lei,凸显了独特的中医象思维文化。
但不难发现,此译文拥有多个音节,对非汉语使用者而容易造成发音方面的障碍,而且单纯的音译容易导致形义脱节,闻其音而不解其义,不利于“取象比类”在英语世界的传播,Wikipedia没有收录Qu Xiang Bi Lei词条,国外网站也几乎很难搜索到Qu Xiang Bi Lei的相关描述。另一个译本taking xiang and compare lei体现了部分语音转喻,采用音译的方式处理中医术语“象”和“类”,而将“取”和“比”直译为take和compare,但是这种处理方式有逐字翻译之嫌,没有充分考究“取”与“比”的含义。
2.2.2 整体代部分转喻翻译 此类译本只有一例image-thinking字面意思为“象思维”。“象思维”概念是王树人先生对中国传统思维的升华和提炼,他指出用象的方法思考(象以尽意)是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本原方法[9]。很显然,象思维已经涵盖了取象比类。因此,此译本属于整体代部分的转喻翻译。《素问·六节藏象论篇》首提“藏象”一词,李照国[10]将“象”译为manifestation,《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辞典》(后称《朗》)将其释义为an appearance, or other sign of presence, of a spirit。唐·王冰释“象”为:“象谓所见于外,可阅者也”,张景岳解释说:“象,形象也。藏居于内,形见于外,故曰象”,二者都把“象”解释为内脏显于外的功能表象。李照国的译文与二者的解释一致,在本文调查的译本中,有6例将“象”译为manifestation。但是,按照王树人[11]的观点,象思维之“象”是指《周易》中的卦象以及道家的道象,也包括禅宗悟禅之禅象。《周易》卦象分现象、意象、法象三者,事物自然的人为静态或动态的显露,能为人目视所见的对象为现象;由抽象思维意念虚拟的想象为意象;由现象和意象的推理而取法者为法象。因此,将“象”译为manifestation,值得商榷。image与“象”的内涵也相去甚远,《朗》将image释义为:a picture formed in the mind;a picture formed of an object in front of a mirror;a general opinion about a person, organization,etc, that has been formed or intentionally created in people's minds。
鉴于“象”内涵的复杂性,必须放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进行考察和说明,英语中无法找到与“象”匹配或者概念相近的词或词组,因此建议采用语音转喻翻译为xiang,国际期刊EuropeanJournalofIntegrativeMedicine2014年第6期发表了一篇论文名为Xiang-thinkingcontainedintheancientnineneedlesofTraditionalChineseMedicine,就采用了这种方式,这表明在国际学术范围内xiang已经得到认可。
2.2.3 部分代整体转喻翻译 大多数译本体现了部分代整体的转喻思维,将“取象比类”视为一个事件。在翻译过程中,通过转喻思维凸显事件中的某个子事件或者事件发生的方式和过程来指代整个事件。现根据不同的转喻凸显对相关译本进行分析。
凸显“比”的转喻译本:此类译本用子事件“比”转指整个取象比类事件,这些译本大致分为analogy系列(包括analogism,analogy,analogue,analogizing)和compare系列(包括comparative state thinking,comparison)。
谈论取象比类中的“比”,必须与“类”结合起来进行综合考量。《黄帝内经》中共出现9处“比类”字眼,李照国[10]的译文属于analogy系列,如“若能览观杂学,及于比类,通合道理”“别异比类,犹未能以十全”“援物比类,化之冥冥”中的“比类”译为use analogy, 而“复问所以三脏者,以知其比类也”中的“比类”译为analogize,兰凤利等[12]的译本与此相同。
《朗》将analogy释义为:the act of comparing one thing with another thing that is in some way similar, in order to explain,即中文的类比、类推;compare的释义为:to examine or judge one thing in relation to another thing in order to show the points of similarity or difference,即中文的比较、对照。按照释义判断,compare系列译本显然无法表达以此说彼的知识转移和推断的认知加工过程,而analogy的释义与第一种见解中所言的“比”相符。在analogy系列译本中,analogy偏重于静态行为,而analogize则偏重于动态过程,analogue的释义为“相似物、类似物”,显然不恰当。本文收集译本中出现频率最高的analogism在《朗》中并未收录,CollinsEnglishDictionary的释义为 "an argument or reason based on analogy"、Wiktionary的释义为 "investigation of things by the analogy they bear to each other",说明analogism以analogy为基础,只不过analogy更偏重于类比行为,而 analogism附加了后缀-ism,强调某种制度、原则、意识形态和学说,将类比行为上升为类比方式或者学说。单纯使用analogy系列译本,把“比类”转喻为“类比”,或把“取象比类”转喻为“类比学说”,说明学界普遍认为“比”在取象比类思维中具有核心地位,但不太符合取象比类精髓。
凸显“类”的转喻译本:学界对“比类”的第二种见解[13]强调“类”在取象比类过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事实上,“类”是取象比类有异于analogy的关键所在。黄志杰[14]把取象比类界定为:“通过对客观事物和现象的观察,确定“类”的概念和特征,将要认识的事物和现象与“类”的概念和特征进行比较、类比,然后推论出要认识事物和现象属性的方法”。网络辞典爱词霸(iCIBA)将取象比类翻译为classification according to manifestation,此译本用子事件“类”转指整个取象比类事件。《新华字典》释“类”为“很多相似事物的综合”,结合以上见解,取象比类之“类”是人在心智层面基于共性之象的综合和归类过程。具备“类”概念的英文单词有classify和categorize,根据CambridgeDictionary,classify 的释义为to divide things into groups according to their type,而categorize的释义为to put people or things into groups with the same features。由此得知,classify属于一个自然已形成的分类,而categorize则建立在分类人主观识别和标准的基础之上,因此categorize及其兼动名结构categorization更符合“类”的释义。
凸显“方式”和“过程”的转喻译本:凸显“比”和“类”的转喻译本试图通过部分概念覆盖整体概念,未免顾此失彼,无法揭示取象比类的整体内涵。与之不同,taking image and analogizing和analogizing classification according to manifestation 2个译本尝试通过凸显“取象”和“比类”2个过程来转指取象比类的整体概念,姑且不论对“象”认识的偏颇,取象的目的是比附推论和归类,而后者仍然以“象”为媒介展开,这2个译本似乎断裂了“取象”与“比类”之间的逻辑关联,而且对“类”的概念存在翻译缺失。另外2个译本metaphor and analogy,image-metaphor analogy通过凸显“方式”metaphor来转指取象比类概念。有学者提出,取象比类是中国式隐喻认知模式[13],但取象比类不能完全等同于metaphor。按照认知隐喻分析,中医取象比类具有归类型映射结构,即通过取象,按照主体认知所及的相似性,获取事物间的对应和联系,确定“类”(category,如阴阳范畴和五行范畴),在进一步把握类别整体共享特征的基础之上,用共享特征推知目标域,或用始源域推知目标域。因此凸显“方式”metaphor的转喻译本,亦无法揭示取象比类内涵。
“取象”并不是单纯的观察物象,而是从物象到意象的抽象和概括。意象是形象(直感)思维的理性材料,兰凤利等[12]将其细化为“同一类事物共同性的形象信息抽象与概括的结果,是由表象概括而成的理性形象”。王宏利[16]认为,取象过程具有元类推性质,即推论过程意识不到,甚至其论断也表现为无形的观念,而且此过程涉及潜意识中的相似联系和相似匹配。张汉宜[15]甚至认为取象过程中存在对事物表象的分类,也就是说取象过程中已经初涉类比与分类。因此,简单地将取象译为taking xiang或abstract xiang仍然属于部分代整体的转喻。取象是一个艰苦的认知演进历程,是取象比类的起点,郭刚、王琦[17]称其为中医认识生命的逻辑原点。通过取象的归纳和总结,为比类这一更加抽象复杂的心智操作提供心理理据。因此可以通过把取象过程视为比类过程甚至整个取象比类过程的基础,即英文的base。对于“比类”,可以将2种见解综合为类比与归类的有机统一。一方面基于二者共性之象由此及彼的认知模式,即由个象推知个象;另一方面将诸象加载类别,基于类别共性之象,由共象推知个象。类比与归类是彼此联系、有机统一的关系,名词译为analogy and categorization,动词译为analogize and categorize。基于以上分析得出结论,中医术语取象比类可以译为xiang-based analogy and categorization或者analogize and categorize based on xiang。
此译文将取象比类视为一个矩阵域,而作为术语的“取象比类”属于次域,包括“取象”“类比”和“归类”3个子事件,按照前文的分析,三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取”是起点,“象”是基础,“比”是灵魂,“类”是特色。如图1所示,就取象而言,xiang-base 属于方式代过程(部分代部分)的转喻翻译,将取象过程转指为方式,这促成了整个译文将“取象”融入比类之中,译入语用“基于象的类比与归类”转指源语中的3个子事件,属于特征代行为(部分代部分)的转喻翻译,凸显了方式“象”对“比”和“类”两个行为的指导作用,同时又兼顾了“比”与“类”的角色。
图1 xiang-based analogy and categorization翻译转喻分析
中医术语是中医语言的核心,用来正确标记中医领域中的事物、现象、关系和过程等,从而方便内外交流。近年来,在日益广泛的国际交流氛围下,中医术语的英译对中医学的发展和对外宣传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本文讨论了中医术语“取象比类”的英译,发现各种译本均可以在翻译转喻观的框架下进行统一解释,这说明转喻作为一种重要的语言转换机制在中医术语英译中具有普适性。同时本文发现,翻译转喻观虽有较强的解释力和指导意义,但它只能作为一种认知机制和工具在翻译过程中为跨语言转换提供诸多的视角。如果抛弃源语与译入语对应项在语义和语用层面的考量,直接采用转喻机制进行跨语言转换,很容易产出具有交流障碍的译文、模棱两可的译文和以偏概全的译文等。
从本文收集的译本来看,语音转喻译本不利于“取象比类”的对外宣传,凸显“象”的整体代部分的转喻译本对“象”的内涵缺乏考察,凸显“比”和“类”的部分代整体的转喻译本有以偏概全之嫌,凸显“过程”和“方式”的部分代整体的转喻译本与“取象比类”的内涵大相径庭。导致这些现状的原因在于,一方面在翻译转喻思维中译者对“取象比类”的次域各有侧重和凸显;另一方面缺乏对“取象比类”语义特征和语用效果的深入考量。在充分考虑学界对“取象比类”研究结论的基础上,本文采用转喻翻译的操作手法提出了新的英译版本,以期客观准确地传达其实质,促进其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与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