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凯维 张玉辉 刘理想 张 敏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春夏养阳,秋冬养阴”语出《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亦云:“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历代释义者颇多,以王冰的“制养”说、张介宾的“顺从其根”说、张志聪的“夏阳外浮”说等流传较广。现代学者从时间、医学、体质、脏腑、治法角度不断发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学说的泛化,难免出现误读、误解,甚至曲解,导致误用、滥用等流弊发生。因此,本文聚焦“养”“阴阳”及所养之“道”的含义内涵,对“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本义进行再度考察和探析,以正本清源,还其本来面目,以正确理解、解释和应用。通过对本义的诠释,进一步对其蕴含的“治未病”养生观进行探析。
“养”是“春夏养阳,秋冬养阴”的技术手段。《说文解字》:“顺,理也。从页从巛。食闰切。理也。理者,治玉也。玉得其治之方谓之理。”[1]“顺”之本意即“理”,强调依从事物本身的规律、道理,即“顺之所以理之”。通过对张介宾“顺从其根”说的考察,认为“养”当蕴含“顺养”之义。
“因顺之道”是我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重要倾向之一[2]。“因顺”是处理主体与外部关系的重要法则。包含因循某些规律、法则,发挥主观能动性,乘势借机,因势利导,趁势而为之义。“因顺观念”影响着养生保健、疾病治疗、军事政治等方面。如《吕氏春秋》将“因顺自然”的思路倾向体现在宇宙论下的人民生活、政治制度、政治运作的正当性,以一年四季十二个月万物生长收藏的变化节律作为规范人类活动的法则[3]。
从“因顺”观念理解,“顺养”包含调于四时、合于阴阳之义,即遵循自然规律,主动调适个体与外部关系,顺应自然,随顺四气之化、从顺阴阳之性而养。
四序推迁,气因时而变。“人在气交之中,顺之则得其所,逆之则疾病生”[4]。“顺时而养”是“顺养”含义之一。“随顺四气,无违天时”是顺时而养的重要内涵。
“人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5],人体的生命活动与自然界日月、星辰、地理、季节变化等息息相关,这种普遍联系与相互作用,体现在人体的生理过程与自然变化的同步上。《素问·宝命全形论》言:“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6]提示人同自然万物均是天地之气合乎规律的产物。人能动地适应自然,受自然规律的支配和制约,发挥主观能动性,顺应自然变化,按照相应规律养生防病,是中医养生保健的关键环节。王冰所言“但因循时气序,养生调节之宜,不妄作劳,则生气不竭,永保康宁”[7]意蕴即此。
时间医学、时空医学是中医学的瑰宝[8]。自然界若以时空划分,空间的变化相较时间之变化小,而自然界时间变化呈现周期性,以四时、昼夜为代表。《黄帝内经》多处体现“以时为道”的思想。“因时之序”可“生气通天”,因此有“四气调神”的调摄要务、“脏器法时”的脏腑之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气之常也,人亦应之”。故顺时而养,随“应”而动,是顺养的重要内核。
“法于阴阳”是“道生”的根本法则。从顺阴阳之性而养,应是顺养的另一层深义。《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之命篇,姚止庵曰:“天地之道,阴阳而已,人则戴天履地,抱阴负阳,其象与天地相应,故以命篇。”[4]《类经·四时阴阳从之则生逆之则死》 云:“能顺阴阳之气,则能沉浮于生长之门矣。”[9]此乃从顺阴阳之蕴,其旨在于强调遵循自然界阴阳变化规律而调节身体阴阳变化,以顺循之而保生长全。
“天以阴阳而化生万物,人以阴阳而荣养一身,阴阳之道,顺之则生,逆之则死,故知道者,必法则于天地,和调于术数也”[9]。《素问·上古天真论》[6]明确指出上古圣人所知之“道”,即“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并从真人、至人、圣人和贤人角度进行了具体诠释。真人“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至人“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圣人“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贤人“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从阴阳,分别四时”。这些论述除强调对身体与自然环境统一性的把握,即“精神内守”外,更注重“法于阴阳”“把握阴阳”“和于阴阳”,对理解“顺养”内涵具有重要启示作用。
“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之“阴阳”是“养”的“根本”和具体内容。《素问·四气调神大论》论及的“阴阳”[6]从“根”字理解,应包含多层意蕴。其本义应指所从之“根”,蕴含“根本”之谓,亦包含“互根”之义,就具体内容而言,则代指“四气之应”。
2.1.1 根者,根本之谓 《内经知要·道生》云:“根者,人本于天,天本于道,道本自然,此皆治未病之方,养生者所切亟也。”[10]所谓“明于阴阳,如惑之解,如醉之醒”,把握阴阳变化规律便把握住了生命之本,也把握了疾病预防的关键。中国哲学中的“阴阳”本指“阴阳二气”,后引申为一切相互对立的两方面[11]。《道德经》认为阴、阳是化生万物的根本元素。《庄子·则阳》记载:“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12]认为阴阳是生成天地间两种根本的气。《素问·四气调神大论》“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的论述意在强调四时阴阳,万物由之而生化,终而复始,循环不息,为一切运动变化的总根源、最高规律[13]。从“根本”来解读,需着眼于“阴阳”的属性范畴,结合阴阳范畴的附加属性,如特定的质、趋向、性态理解。圣人所养“阴阳”应包含在遵循根本规律下对不同阴阳性质的生命物质进行的调养。
2.1.2 根者,阴阳互根 “根”,又意指阴阳互根。“全阴则阳气不极,全阳则阴气不穷”。阴阳互根,天地合德,变化所由起,万物所由成。顺养“阴阳”亦蕴含把握时机,从“阳根”“阴根”处蓄养,以维持生气源泉不竭。《类经·四时阴阳从之则生逆之则死》云:“所以圣人春夏则养阳,以为秋冬之地,秋冬则养阴,以为春夏之地,皆所以从其根也。”[9]《灵素节注类编·随顺四气以调心神》进一步阐释:“人与万物,同禀阴阳气化而生。而阴阳出于太极,故阴阳互相为根。春夏阳令则养阳,秋冬阴令则养阴,是养其根本,则太极之生机不息,而与万物并育,为生长之门户也。”[14]阳令之时养阳,阴令之际养阴,正是依据“春夏者阳气发生之日,秋冬者阴气用事之时”的特点,防“发用过多则易竭”,把握养阳、养阴于“欲竭”之际,蓄养人体内在的动力、物质,固阳根阴根而“应用不穷”。这应是顺养“阴阳”又一意蕴。
“四时之气,不外阴阳,阴阳之气,征于四时”。《素问·四气调神大论》 篇的核心主旨在于论述调整五脏神志活动与四时气候变化相统一。“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气之常也”,阴阳气机的升降沉浮有四季节律。春夏气机以生浮为能,秋冬气机以沉降主事,如李东垣《脾胃论·天地阴阳生杀之理在升降浮沉之间论》言:“升已而降,降已而升,如环无端,运化万物,其实一气也。”结合四季气机升降浮沉节律理解“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之“阴阳”,应具体指代四时之气所应的“生、长、收、藏”[15]。
2.2.1 阳,浮-升-生长 春夏所养之“阳”,乃顺“生长”之意而养“阳”。《黄帝内经太素·顺养》言:“圣人与万物俱浮,即春夏养阳也。”[16]春夏阳气生发,万物宜浮、升。《黄帝素问直解·四气调神》云:“圣人春夏养阳,使少阳之气生,太阳之气长。”[17]《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阐释“春三月”至“夏三月”,阳自春生,至夏洪盛,物生以长,从发陈至蕃秀,春气应“生”,夏气应“长”。认为春宜养“生生之气”,夏宜守“养长之道”。以“夜卧早起”“使志生”“勿杀、勿夺、勿罚”“夜卧早起”“无厌于日”“使志无怒”等实践突显了养“生气”、养“长”的重要意义。因此“春夏养阳”在强调顺应上浮、生发、宣泄之性而养,“阳”者应春夏“生长”之气。
2.2.2 阴,沉-降-收藏 秋冬所养之“阴”者,乃顺“收藏”之意调养。《黄帝内经太素·顺养》云:“圣人与万物俱沉,即秋冬养阴也。”[16]秋冬万物收藏,宜沉、降。《黄帝素问直解·四气调神》言:“圣人秋冬养阴,使太阴之气收,少阴之气藏。”[17]《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论“秋养收”“冬养藏”,指出“秋三月”,万物夏长,至秋容平,秋气应“收”;“冬三月”,地气闭塞,阳气伏藏,冬气应“藏”。“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在遂秋收之气,应“收”而养。“早卧晚起”“必待日光”“使志若伏若匿若有私意”“去寒就温”则在应“藏”而养。可见,秋冬所养之“阴”意指应沉、降、收藏之性,固密阴精,不散不泄而养,即应秋冬“收藏”之气。
《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曰:“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道”为何?不外“法天地”“顺四气”而养。“道”虽得,尚需“知道”“行道”,方可“不失其道”,这也是“圣人”“愚人”之异。“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所蕴含的主动维护健康、防于未然之理,可从“循顺逆”“治未病”两方面体会。
《灵枢·师传》言:“夫治民与自治,治彼与治此,治小与治大,治国与治家,未有逆而能治之也,夫惟顺而已矣。”[18]《史记·太史公自序》亦认为“四时之大顺不可失”,“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19]。“天时”是“天道”的重要内核。故古人言能合于阴阳,调于四时,处天地之和以养生者,天必“育之寿之”。
中医学十分重视“因循时势”的思维方法[20],顺循“天之时势”即是这种思维方法的体现。“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从之则治,逆之则乱”,这些提示把握阴阳四时转化、互根互生的规律,就是“顺”,反之则逆。而违反自然规律,逆之则伐“本”、坏“真”,灾害起、苛疾生。具体而言,“逆春气则少阳不生,奉长者少,逆夏气则太阳不长,奉收者少……”,反应在不同的脏腑失调而表现不同疾患。
“春夏养阳,秋冬养阴”还包含明晰“利”“害”,发挥主观能动性,预防为主,治于未病的思想内涵。
《吕氏春秋·尽数》载:“天生阴阳寒暑燥湿,四时之化,万物之变,莫不为利,莫不为害。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21]通观《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从“春三月”至“冬三月”,意在突出“天人合一”的重要法则,顺应四气以调神的方法,后以“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点睛,意在提倡发挥主观能动性,量其所宜,随顺调之,养之宜早,治于未病。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治于未病的预防思想,在于强调“平人”者未病先防,应与病态情况加以区分[22]。病态状态下的“养阴”“养阳”,当在辨证论治指导下进行。
“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是中医重要的养生法则。自《黄帝内经》以降,历代医家对其阐述较多。近年来,对“春夏养阳,秋冬养阴”关注、研究者众多,以“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作为主题词,检索1982—2021 年文献140 余篇,内容涉及养生、治疗、概念研究等诸多方面。其中对其含义的理解有数十种之多。随着对其含义的引申,其在防病治病中的应用更为广泛,从“冬吃萝卜夏吃姜”“三伏贴”“三九贴”到各种温补、补益药物的应用、滥用等层出不穷[23-25]。
学说多样与泛化,难免存在误解、误读,进而导致误用、滥用等情况发生。对当下误用、滥用流弊进行反思,认为在探究“春夏养阳,秋冬养阴”过程中,应回归到《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重新认识其本义,深入理解其内涵,以正本清源,还其本来面目,正确指导养生防病的实践。
众多学说的产生,主要在于对“养”“阴阳”的理解存在分歧与异议[26-27]。“养”是技术手段,“阴阳”是“养”的内核,对其本义的探析,必聚焦于“养”“阴阳”及所养之“道”含义内涵的考察。研究认为,“养”即“顺养”,中医学强调 “循天时之势”“天人合一”,“养” 突出“顺”,当包含“顺时而养”“顺阴阳之性而养”之义。“阴阳”,一方面是四时养者所从之“根”,既包含“根本”之义,也体现“阴阳互根”的特点,具体应指代“四气所应”。对“阳”“阴”的理解应关注其属性范畴而非局限于“阳气”“阴气”的简称、“阳盛则热”“阴盛则寒”的惯性思维[15]。“养阳”“养阴”在强调应四时“生长收藏”之气而养,春夏顺应生发、上浮、宣泄养阳,秋冬顺应沉降、收藏养阴。而四时阴阳养护蕴含的养生之“道”,意在突出循顺逆、知利害,不悖自然规律,顺时调摄,积极预防,治于未病。另外,《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意在突出“平人”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预防的本义,其应用当与病态相区分,如将其不当地引入疾病治疗,势必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