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代人

2021-03-26 08:36
青年作家 2021年4期
关键词:徐迟东山姥爷

杨 炼

亲舅姥爷史东山

史东山是我妈妈的亲舅舅,我的舅姥爷。

他在我出生的1955 年2 月22 日的前一天自杀了。他的死至今是个谜。史东山原是上海电影界左派艺术家的一个领头人,既是大导演,比如导演了《八千里路云和月》,又在人品上很受大家敬重,他性格非常坚强和倔强,对艺术要求极为严格。据说他拍电影不高兴时很容易骂人,但被骂的演员都很服气,因为他完全出于艺术要求,没有任何个人恩怨。1949年后,他担任了第一届中央电影局的技术委员会主任和艺术委员会委员,又拍了《新儿女英雄传》,成为新中国第一部得到国际电影节大奖的影片。可以说那时他在人生和艺术上,正是如日中天,但突然自杀了,到底为什么,至今没人能说清。

2016 年,我到深圳给一个非虚构文学作家班做演讲,我定的演讲题目叫《现实的诗意》。看起来诗歌充满想象,实际上仍然植根在现实深处;而非虚构写作貌似语言上和诗歌南辕北辙,但它们的现实关注其实相同。正是深刻发掘的人类命运和强调深度的写作方式,把诗歌和非虚构文学紧紧联系在“诗意”一词上。对命运的关注和对命运的应对,令诗歌和非虚构文学殊途同归,汇合到一起。比如当时名声响亮的德国Lettre ·尤里西斯国际报道文学奖,我从开头就有参与,每年给他们推荐自己认可的报道文学作品。因为那时我对自己的英文不放心,第一届我推荐了杨小滨当评委,但到后来,组委会还是要我自己当评委。

我演讲的开头,谈到了我的亲舅姥爷史东山的自杀,也谈到了和我没有血缘却更熟悉的第二个舅姥爷徐迟,一个八十岁却跳楼自杀的老作家。谈到他们的命运、我自己的命运和整个中国在二十世纪经历的命运。我演讲结束后,一个给我拍录像的人,过来对我说:你居然是史东山的外甥,我对史东山的一生特别关注,而且搜集了大量资料,我要把一些资料给你看。

后来他给我发过来了,包括1990 年代中央电视台关于史东山的上下两集纪录片,这个纪录片真正揭示了史东山自杀的原因。

有一张老照片,照片上五个人:胡风在中间,史东山紧靠着他的右边,音乐家马思聪在史东山的旁边,胡风的左边是艾青,艾青边上是巴金。一张照片上,集中了理论、电影、音乐、诗歌、小说各领域的巨头。这是1949 年第一届北京文代会拍的照片,此后这五个人再也不可能这样亲近地站在一起了。

我看了1990 年代中央电视台关于史东山这两部片子,才对他自杀的真相大白于心。1955年初,胡风已被打成反党集团,持枪的卫兵来到史东山在北京甘家口的家里,命令史东山承认,是他写了胡风那30 万言书里的电影部分。史东山性格倔强,当然不会承认。于是被撂下话来,如果你不承认,你们全家的命运会比胡风家还惨。

纪录片里有史东山的妻子、史东山的女儿出镜,而他女儿正是一个非虚构文学作家。史东山女儿的回忆非常触动人心,她说,那些天里,我父母房间里的灯光整夜整夜都没有熄灭过,直到我父亲自杀。因为自杀是唯一的一种方式,既不承认对自己的诬陷,又可以在某种意义上保全全家。也就是说,史东山的自杀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一种死法,清清楚楚地决定去死:只有死,能唯一不损害自尊和保全家人。

史东山突然去世,周恩来、郭沫若等都送了花圈,可谓极尽哀荣,但没有人给出任何解释,这个人为什么在人生最高点上突然死掉。当我最后得知这个真相时,感触非常深刻和强烈。我能想象舅姥爷的内心,曾经何等痛苦、何等矛盾。后来史东山的妻子华旦妮在北京甘家口的家,成了包括赵丹、康泰等当年老上海电影界在北京的集合点,因为大家对史东山人品的敬重,这些人虽然知道内幕,但是不能说。所以他们对华旦妮以及家人,始终保持着由衷的敬重。

如果说胡风是文艺理论方面最早倒霉的知识分子,那么史东山作为真正的艺术家,在1949 年以后,第一个直接死于非命。

为什么我对写作反复要求一定要有深度,光玩票不配称为文学,肤浅油滑也不配称为文学。因为连我们的家庭和血缘,也不能允许让你玷污艺术的原则,否则我的舅姥爷会在梦中骂我。

我查过他的家世,因为我和他的妻子、儿女没有联系,但我表妹和他们有联系,她问了史东山的儿子史大海(也就是我舅舅),才搞清楚了史东山的背景,原来史东山出生在浙江海宁,就是王国维、徐志摩、金庸他们的故乡。史东山出生在海宁县硖石镇,家境不算富裕,但文化修养很好。他一开始在上海做电影美工,后来才成为导演,这和张艺谋们是一个路子,大约都是基于很好的视觉才华吧。

他是我亲姥姥的弟弟,我的亲姥姥原名史缦华,年轻时很热心女性教育,还独力创办过缦华女塾,可惜心力交瘁,因病去世太早。她嫁给我姥爷李大深,而李大深的妹妹又嫁到了上海电影制片巨头柳家。我想,就这样史东山和电影结下了关系。

他到上海以后,由于自身的努力,逐渐成为电影界的重要人物。这里也许包括我姥爷的妹妹嫁给柳家的因素,后来我姥爷也当上了电影厂的高级经理,那也是因为柳史两家联姻的关系。

因为我亲姥姥去世很早,我姥爷再婚。他第二个妻子就是我后来比较熟悉的这个姥姥,她弟弟就是写了《哥德巴赫猜想》的作家徐迟。徐迟最初是诗人,他是浙江南浔人,年轻时是戴望舒的一个粉丝。戴望舒从法国回来,徐迟赶到上海拜见戴望舒,成为亦师亦友的朋友。

后来,戴望舒和徐迟以及笔名路易士、到台湾后改名叫纪弦的诗人,一同创办了《现代杂志》。到了台湾以后,纪弦、郑愁予他们又再次把它恢复成了《现代诗》。

舅姥爷徐迟

因为徐迟的《现代杂志》编得比较好,1949 年以后,《诗刊》成立,臧克家当主编,大家公推徐迟当副主编。《诗刊》有后来徐迟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儿,那就是在创刊号上发表了毛泽东的一批诗词。徐迟专门跟我介绍说,怎样能让毛泽东同意发表他这批作品,人们绞尽脑汁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徐迟的办法奏效了。

徐迟写了一封信给毛泽东,说坊间流传着很多你的作品,但是没人知道真正的版本是什么样的。所以,我们想要发表这样一批诗作为正式认可的版本。

结果因为这个理由,毛泽东同意了。这是他很得意的一件事。这里还有个缘分,毛泽东手书的“诗言志”三个字,那就是当年他在重庆写给徐迟的。那时徐迟还只不过是个写诗的左派小伙子,却敢在重庆国统区的新华日报上发表《毛泽东颂》,他也好几次得意地对我说:我可是第一个写《毛泽东颂》的呀!毛接受他的邀请,也许还记得当年那个狂热的小诗人。

当然,徐迟最有名的是他的报告文学,《人民文学》杂志邀请他写报告文学,最早是要写李四光。他决定带我一起到华北油田去采访,因为我是我们家里唯一传承他写作衣钵的人。那是1978 年或1979 年。

他采访带着我,同行的还有《人民文学》编辑周明,我们坐一辆车去华北油田。在车上挺好玩的,那时刚刚开始谈解放思想,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社论,说“文革”的错误结论要推倒重来。徐迟的眼睛亮晶晶发光:“推倒重来呀,这是一句诗!”周明坐在车上说,徐先生,你原来写爱情诗很有名的,什么时候给我们再写点爱情诗呢?徐迟很幽默地回答:那你得先找个人来让我爱一爱呀。

但到了油田以后,他工作之认真,令人惊叹。从早到晚地采访,凡是曾经跟李四光有过一点接触的,都会见面谈各种各样的东西,同时恶补地质学的专业知识。

有时来客,他让我帮忙倒茶,可我这农村插队回来的粗小子,哪懂倒茶的规矩?粗脏的手,伸进茶叶罐就去抓茶叶。徐迟跟我说,不能把手伸进茶叶罐!很不满意的样子,我估计他心想,哼,连倒茶都不会,还想写作?大约觉得我孺子不可教也。

但从他那种认真,我也确实学了不少,因为徐迟非常真诚,甚至真诚得有点幼稚的一个人。他对文艺来源于生活这一套说法,特别相信。所以即使我刚刚插队回来,他还反复对我说,你要再下去体验生活。

因为我当时所在的单位中央广播文工团也要求我们体验生活,我没办法,就真的到我表妹还在插队的密云水库旁一个村子,待了大概两个星期。我给他写了封信,描述雨声从屋檐滴下来,他回信说,这是你写得最好的一封信,那雨声太美了,这就是生活啊。可我心里说,这种生活我已经受够了,我才不想要这种生活呢。

我后来的写作,跟他希望教给我的那套一丝关系都没有,倒是生活无所不在,我就在生活中,每天都更深入一些,用不着跑出去找生活,生活直接来找我啦。

后来我到了国外,突然听到一个噩耗:徐迟跳楼自杀了!当时他80 岁,经历了当代中国的八十年岁月,什么痛苦没体验过,怎么可能还跳楼自杀?这个对我的震惊,比史东山当年的死还大。究竟为什么?人们众说纷纭,比如后来的爱情不顺、和他第二任妻子冲突等等,当然这可能有一定的影响。但徐迟并非心地狭隘之人,加上那个高龄,我不认为这会有决定意义。

我思索良久,唯一的结论是这样:徐迟确实是一个笃信马克思主义的人,他把它作为一种理想,甚至也作为一种科学来相信。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报告文学都是写知识分子的原因,因为他坚信知识和科学解放生产力,而生产力一定会带来社会和文化的发展。他写知识分子,为知识分子正名,强调知识分子在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反过来,他坚决批判反知识、迫害知识分子的做法。《哥德巴赫猜想》造成的轰动,很大程度上来自他写“文革”的那几句话:“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就是他的“推倒重来”啊!有这个角度,才能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投入地写知识分子题材,并且用报告文学直触“现实的诗意”。

但情况并非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曾以为经济发展必定带来社会进步、文化发展等等,但那理想模式并没出现,尤其1990 年代以后的畸形商业大潮,虽然金钱泛滥,但道德和价值观一片混乱,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刺激。

其实从1980 年代中期开始,我们已经有了较深的思想交流。忘了是八十年代哪一年,徐迟还住在武昌湖北文联小院的一间破屋子里,还没有搬进东湖的大房子。我旅行经过武汉,那是个冬天,本来说好在他那儿住三天的,但他那屋子没有暖气,阴冷得要命,外边还有一条破水管子,整夜淅淅沥沥的流水声,好像直接流进我阴冷的被子里,最后只住了一夜就把我冻跑了。

但那天晚上我们做了一次比较严肃的谈话,因为我已经写了自己最初一批有反思的作品,所以不时把他们那一代当作批判对象。谈话中,我说了句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你们那一代就是人格分裂。这话突然让徐迟沉默良久,然后他低低说了一句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话:可人格没有办法不分裂啊。那声音至今仍然刺痛着我。我知道,对于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来说,我的话一下子抓住了他们内心那处伤痛。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好像这文化和精神的世界越来越混乱、越来越分裂,按照他的说法甚至就是倒退,不是朝理想主义的前方发展,而是玩世不恭和实用主义大泛滥,在年轻一代中格外明显。这些都对他原来相信的进化论信念带来了深刻的冲击。所以我认为,他最后跳楼,是忽然发现,原来相信的、毕生追求的理想动摇了、破灭了,整个人生价值遭遇了一场大幻灭。

当然,最开始这是我的猜想。可后来在香港中文大学编的《21 世纪》杂志上,发表了徐迟和黄苗子最后一批通信,他们是老朋友。在这些通信里,徐迟表述的那种感觉跟我的猜想完全一致,悲观幻灭得不得了,所以最后,这位本该在中国最动荡的历史中百炼成钢的人物,却以82 岁的年龄从医院阳台上一跃而出,了结一生,这举动震惊了整个中国。

这一天是1996 年12 月12 日。

我这两个舅姥爷,一个是在胡风事件的阴影下被迫决定自杀,一个因经济和理想的幻灭主动自杀,真让我有种命运的苍凉感。

徐迟年轻的时候很浪漫,青春焕发,帅得要命!我见过他和戴望舒那张合影,两个大帅哥呀,一派高雅。徐迟诗人气质超强,据说他曾经把一只小狗扔进上海的苏州河,然后自己跳下去再把小狗救上来。

他第一本诗集,取名《20岁人》,多么漂亮,多么英姿飒爽!也就是这种气质,让他不管国民党特务的威胁,敢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跟共产党直接联系,他常去曾家岩,跟周恩来很熟。

更厉害的是,抗日胜利后毛泽东访问重庆,他竟敢在《新华日报》上发表《毛泽东颂》,那才叫初生牛犊啊。对他来说,那是冒着大危险的壮举,可殊不知我听到后在心里说,那叫什么诗。当然这不能对我舅姥爷直接说出来。

你看到他真是非常理想主义、非常激情,这真诚既成就了他,也毁了他。我相信,《人民文学》就因为这个请他写《地质之光》,不仅因为“文革”前他写过报告文学《祁连山下》,把艺术史家常书鸿写得精彩无比,更因为他心里始终是一个诗人,他的文字无一不是用滚烫的心血浇铸而成。他的非虚构写作,百分之百是一首诗,而且是一首含括整个生命的真诗。

他后来写《哥德巴赫猜想》,写《生命之树常绿》,每出一篇,都顿时一纸风行,洛阳纸贵。我记得他告诉我决定《哥德巴赫猜想》那个标题的得意之态:“歌德和巴赫呀,最大的诗人加最大的音乐家,不得了!”那些日子,他和陈景润泡在一起,硬啃数学知识,生生把最枯燥无味的数学,写成了震撼人心的诗歌。《生命之树常绿》也来自歌德的语句,那首“诗”献给了西双版纳一位姓蔡的植物学家。他又是日以继夜钻研,速成了一位植物学专家,虽然仅仅为写作需要,但已经具有了相当深度。这就是徐迟,一个极端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为梦想献身者,他犯了错误,带来了悲剧结果,但那不只是他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中国历史悲剧的一部分。

他有一种执念,其实是一种科学态度,非进入事实不可,从来不是想入非非、胡说八道。低级诗人胡编乱造,而真诗人恰恰绝对追求精确,一个感觉、一个意象、一个语句,都必须极其到位,否则哪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法?所以,他对科学的态度,也是诗歌的高境界,想想有几个诗人为梦想幻灭而死吧,中国有吗?他追求材料的清晰、思维的清晰,没有这些绝不得出自己的结论。尽管,最终的荒诞是,他恰恰在一套社会信念上盲从了别人。

诗人芒克

芒克和我后来变得比较熟,尤其是我们搬到北京劲松,和唐晓渡一起办了《幸存者》之后。我们最早接触不是太多,基本上就在《今天》杂志那个时期,然后《今天》被封掉,他有一段穷愁潦倒,和阿城开过公司,还曾经沦落到给人看大门那种地步。

这段经历我了解得不太多,只简略听他开玩笑地提到了一些而已,但这就是老芒克的精彩,那些别人当作大事的生存现实,在他这儿常常哈哈一笑,置诸脑后!要不是他后来有年龄太小的孩子,我看他这样潇洒一生,也完全可能。

那是1987 年初,我们和芒克、唐晓渡,都住到了北京的劲松,然后又一起创办《幸存者》,那一段时间我们交往就极为频繁了。我跟芒克住相邻的两个楼,他413 我414,下他的楼上我的楼,喝酒聚会几乎无日无之。外地朋友到北京也是上他那儿之后,一顺脚就到了我这儿,有时从他那边喝一场酒,接着到我这边再来一场,喝多了就直接倒在地板上睡觉,这是常事。那些外地豪杰,经常脏得不得了,友友说,他们站过的地方,几个星期以后还是臭的!哈哈。

晓渡和我们在芒克那里拼酒,经常是要把所有酒瓶子的底儿统统喝光,金奖白兰地直接兑上五加皮,或者桂花陈掺进二锅头,有什么喝什么,也不管那带着药味或别的味儿,全混起来,最后大家统统喝得狂吐不止。友友和球儿(芒克那时的妻子)像救火队员似的在客厅和厕所之间狂奔,端着脸盆接呕出来的一堆堆脏物,恶心得要命,可第二天我们头痛欲裂地醒过来,她们问:“还喝不?”获得的回答常常仍是一个字:“喝!”

这段时间最重要的事,就是创办《幸存者》诗歌杂志。那是1988 年,除了我们喝酒狂欢的聚会以外,其实大家心里更重要的是诗歌情结,对诗歌的爱在我们内心里根深蒂固。

就在前几天,我们今年(2018)到汕头大学之前,跟芒克还在宋庄喝了一次酒,因为当年他们白洋淀诗派那个叫根子的从美国回来了,老芒克在北京召集了一帮老友聚会。根子本名岳重,他用小名根子做了笔名。根子是芒克、多多他们诗歌团伙里最早的成员,写出过《三月与末日》等精彩的早期诗作。那时还只是1970 年代初,后来的朦胧诗还毫无踪影,老北岛到他们那儿,就像上西天取经一样诚惶诚恐。

那天我见到根子,握手之后说,闻名已久,终于见面啦。他一脸惶惑:“咱们见过吧?”这时,也从美国回来的画家沈忱当即掏出手机,立马在里面找出一张照片,上面有友友和我,有多多,有芒克,有根子,有沈忱,还有年轻诗人黑大春,友友旁边是球儿,大家好像正在那儿放声高歌。根子当场大叫:“瞧!这是在我家呀!你怎么说没见过?”嘿,没错,可不知为什么,那次聚会被我从记忆里彻底抹去了。所以,我们这种访谈特别重要,否则不知多少历史,都将随风飘散。

那张1988年的照片上,我们何等年轻英俊。一晃三十年过去,再见面可以说面目全非啦。当然,不能要求时间停驻,它就是那么残忍地一滴滴漏掉,和我们的生命一样。于是我们这次聚会又照了相,前排坐着芒克、根子和我,还有一群老友,如友友、沈忱,还有1988 年还不认识的画家岳敏君和他才华横溢的妻子渝儿。

芒克、多多当年都对根子极为推崇,因为他是白洋淀诗派里最早能写长诗的人,现代感很足。根子很有意思,我们一聊就很对路。他说他多少年没写诗了,到了美国后停了很长时间,但最近又重拾诗笔,在《幸存者诗刊》上发表了他一篇新作,叫《宣叙调》。这标题和他自己相关,他就是专业男低音歌唱家,因此从白洋淀特别调入中央乐团,当了18 年男低音独唱演员,到美国去也是读歌剧硕士。可他后来的工作跟歌唱没关系,不知怎么的,他当上了电台篮球评论员,这也改变得太诡谲了!但他的诗仍然是一听就跟音乐、歌剧关系密切。我们见面后,我又细读了一遍他的新作,相当不错,能量很足,还带着当年他们刚开始时那种刻意创造的意象感,稍嫌堆积,可很有力量。好像后来几十年的人生,还没煮熟炖烂这些语句。这是我们当初都有的问题,诗歌语言和人生经验还没进入一个熔融状态。词是词,感觉是感觉,尚未炉火纯青地合二为一。

后来他也想看我的诗,我把组诗《大海停止之处》发给了他,根子看了回信说,这诗太对我的胃口了,咱们真是好兄弟!我很高兴啊。毕竟根子是北京文学圈的真正元老,尤其是诗歌,比北岛资历老多了。多多老开玩笑说,那时北岛写的就是“吹起吧,那金色小号”之类的东西,而芒克们已经写得语感极为到位了。

我觉得芒克人也好、诗也好的最佳处,就是他那种天然率性,那种美好的单纯。你看现在每年的北京诗歌节,其实就在他的生日11 月16 日举行。说是诗歌节,大家也都念念诗,但最后肯定结束于一场狂欢和痛饮,常常仍然跳着迪斯科结尾(我们那时把它翻译成“踢死狗”,哈哈)。芒克、严力虽然两鬓斑白,但跳起舞来,还是当年那副青春气派,那种气氛很舒服啊。头发白了点儿算什么,人的个性、本性,一点没变。我在国外看着他们的照片,觉得特别可爱,更加宝贵。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看够了人们的庸俗、油滑,甚至满腹权术,所以这批诗人的纯粹太难得了。友友跟我们认识了以后,也说看来看去,还是诗人最可爱。

友友那时也接触过很多画家,可她觉得到了一定时候,尤其当金钱卷入以后,画家们很容易染上一股铜臭味。而真正的诗人压根就不存在这问题,诗歌和钱根本扯不到一起,现在依然如此。你可以看看其他人办的那些诗歌节,经常诗歌很寡淡,官味儿倒很浓,就算不是官方办的,也透出一股官腔,很是俗气讨厌。

这里的区别很明显。老芒克和我们在一块,没那么多假严肃,就是喝酒聊天,一旦喝开,最喜欢重复的就是他那句吓人的“祝酒词”:干!不活啦!这是他最经典的标志性语言。哈哈,活活画出了他的性格形象。

我在汕头大学讲课,前两年常用他那首诗《天空》开场,虽然那诗写得很早,应该在1972 年吧,但感觉、表达都极为到位。他怎么写《天空》?上来就是: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这语言,第一纯净,第二清晰,直触根本,绝不拖泥带水、累赘废话。要说口语,这就是清澈的口语,但脱口而出,就把想象的力度大大拉开。现在的口语诗,倒是口语了,可惜没有诗!离老芒克他们那时的作品差得远。尤其别忘了,在1970 年代,把太阳和血淋淋连在一起,这里的潜台词,多么可怕危险,又多么击中人心!所以我一直对学生们说,诗歌思维就这么锋利,它无需连篇累牍地陈述,只要把两个饱满的意象创造性地对接在一起,就能引发一场核爆炸!再多的废话,也产生不了那种爆破力。芒克的诗始终保有这种特点。

当然,他的纯情率性,也有副作用。他从来能写就写,不能写就停,而其实,有时诗人需要在走投无路中煎熬摸索,或许因此绝处逢生,纵身跳出三界外,开创另一番天地。芒克后来写出了和早期抒情诗极为不同的两部长诗《群猿》和《没有时间的时间》,华丽转身,一跃而成了一位形而上味道很足的诗人,但从那之后就写得少了。他现在画画也很不错,我在柏林的家里,就收藏着一幅芒克的油画佳作,茫茫草原衔接着远方绚丽的暮色,整体和细节都很耐看,我们把它挂在浴缸边的墨绿色大理石上方,一边泡澡一边欣赏老友佳作,很享受啊。

我觉得诗这东西,要不就是你能真正深化和成熟,然后进化成屈原、但丁,要么到一定时候,干脆停笔。这种停止,其实也是一种美好的事情,因为这是对诗歌的尊重。反而不停重复自己,拖泥带水地耗时间,不仅对自己、对读者不敬,对诗歌更是贬低,让人们感到所谓的诗人,根本不理解诗歌为什么存在!所以,在这点上我很欣赏老芒克,这是人生态度,也是文学的态度。

谁知道呢,没准哪天他情绪来了,又甩出一部大作,完全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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