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玲
(皖西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安徽 六安 237012)
《红楼梦》通过富有神话色彩的补天石到大荒山无稽崖下无材补天的顽石,再到人世间的贾宝玉、林黛玉、妙玉、蒋玉菡和甄宝玉等形形色色人物故事,以及全书中诸多镶有玉石装饰成的扇坠扇骨扇面等等,将其串联起来研读,不难发现作品具有强烈的原型批判意识,特别是暗示了宝玉及其相关人物命运的开启与走向,扇意象的文学意蕴极为丰厚。《红楼梦》不仅写了多种多样的扇子,而且还写到了与扇子有关的多种附属物件,如扇盒、扇囊、扇坠等。笔者现对《红楼梦》中关键几处写及扇子及其配饰的地方作简要归类分析并列表如表1。
从“表1”可见,在《红楼梦》出现的“扇子”当中,多数扇子具有极强的符号意义、叙事功能和原型批评作用,意蕴丰厚,耐人寻味。
表1 扇意象出现的小说章回、涉及的主要人物与功能、扇子(配饰)类型与性质
在《红楼梦》中,形态各异的扇子频繁出现于小说各章回中,成为鲜明的文学意象,“扇”意象的多次运用大大地丰富了小说人物性格。其中,“《红楼梦》运用折扇对丰富人物性格起到了不同凡响的效果”[1],笔者认为,不仅是折扇,小说中还有很多其他类型的“扇”意象都有此功能。例如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宝钗看到一对玉色蝴蝶就想要扑下来玩耍,于是就从袖子中拿出了扇子,向草地上扑蝴蝶。女孩子能够从袖子中取出来的想必是“袖中藏”的宫扇了。宫扇的主要作用不是扇风取凉,而是装饰品,有扇坠,宫扇体积小,便于藏袖,是尊贵身份的象征。而宝钗却拿它扑蝶,后又写道“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2](P363),蝴蝶蹁跹,忽上忽下,于是宝钗拿着扇子一边扑一边追,累的“香汗淋漓,娇喘细细”[2](P363)。在小说中,薛宝钗素来给人以端庄高贵、知书晓礼的印象。可是薛宝钗却拿宫扇来扑蝴蝶,足见她私底下并非淑女之态,表现出一副小女儿家活泼自然的情态。令读者在她平日的知性姿态之下看到了属于这个年龄女孩子的天性与活力。后,她又不小心听到红玉和坠儿的悄悄话,金蝉脱壳嫁祸给黛玉。一方面表现出她反应之机敏,但也强化了其工于心计的一面。明明可以装作没听见,却偏偏要说起别人,而这个“别人”又恰恰是黛玉。试想当时的情景,宝钗在外面一段内心独白都没有想完,“只听‘咯吱’一声”[2](P364),于是她迅速地说道:“颦儿,我看你往哪儿藏”[2](P365),可见她是脱口而出黛玉的名字,她早已在潜意识里将黛玉当作自己的竞争对手,表面欣赏呵护黛玉,实则忌恨黛玉。故而有了这样一段精彩的细节描写,极大地强化了薛宝钗工于心计、腹黑阴损的一面,人物性格渐趋立体饱满。
再看第30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宝玉因说了宝钗像杨贵妃,身体因为丰满而怕热,惹的宝钗很不高兴。这里有一句“宝钗听说,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2](P409)这几句话将宝钗性格中的隐忍和世故表现了出来,想来如果是黛玉肯定会脱口而出自己的不满和气恼。但到了宝钗这里,就闷住了。巧的是丫头靛儿没了扇子,跑来问宝钗。想着宝钗素日里待人一向是平和温婉的,故而才敢跑来索要,但正好撞在了枪口上,遭到宝钗的一顿斥责。这里的宝钗摆出了小姐的架子,半点没有平日里的宽容大度的模样。从中我们也看到了她小肚鸡肠、苛责下人的不好一面。
不管是“滴翠亭扑蝶”还是“机带双敲”,都不难看出薛宝钗复杂的心机与狡猾的情态,肆意地利用他人,对下人施淫威,“扇”意象在这一系列事情中,既是引线,又凸显了宝钗的人物个性,使其更丰满、典型、鲜明。
《红楼梦》中最著名的关于扇子的情节应当是第31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为讨千金一笑,宝玉怂恿晴雯撕扇子、碎杯子。再看晴雯的表现,她也就真的如宝玉所说的拿了他的扇子就撕了起来。小说提到宝玉的扇子掉在地上,扇股折了。一般来看跌一下就折的扇股必然不会是竹子做的,想来应当是象牙玉石一类贵重的物什。这般贵重的扇子晴雯不做思考就秒撕,接着又撕了麝月的扇子,宝玉还要搬出箱子里的其他扇子再给她撕,虽然因着麝月不搬箱子而作罢,但从这撕扇子的事件来看,晴雯身上所体现的是一种不屈服强权、秉性刚烈、追寻个性自由的性情。从另一方面来看的话,“晴雯撕扇”也反映出作者曹雪芹的人文主义情怀,“揭示了贾宝玉的人本主义思想的萌芽及其对人格尊严的珍视、对个性自由的渴望。”[3]。
在第28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在冯紫英家中宴会,宝玉遇到了蒋玉菡,心中十分高兴,欣然顿足,自然要送些东西表示喜爱。于是现场将自己扇子上的一个玉玦扇坠子解下来送给了琪官。玉玦是古玉器名,属于比较贵重的物件配饰。而宝玉却轻易将其送给了初识不久的蒋玉菡,可见他对于琪官的仰慕和赏识。当然,从其慷慨赠物、不甚在意的模样,也足以看出其纨绔子弟的奢侈本性。扇坠作为扇子的一部分,它在这里不单单是一个装饰性的物品,而是宝玉与琪官之间交往的标志,它是一个见面礼,故而这是一个符号。贾宝玉并没有将蒋玉菡视为第三性,他在这里所表现的是一种对于人格的尊重。他打破了封建等级观念,大胆而直接地表达自己对于喜爱之人的态度,这本身就是向封建传统及社会偏见发起的挑战,有一定的进步意义。这里的玉玦扇坠也不仅仅拘囿于传统的装饰性功能,同时还具有礼仪性功能,上升为一种人际交往的符号。
“每一部杰出的小说作品,总是以其自律性的特殊表现方式和艺术特性开启着一个不可穷尽的意义世界,包含着人类审美经验的真理。”[4](P97)《红楼梦》中的“扇”意象审美意义丰厚,有待后人更深入的挖掘。《红楼梦》的第48回,贾政把宝玉打得动不得,平儿去宝钗那里寻药,说到被打的缘由之一是因为几十把扇子。原来是一个叫石呆子的人,穷的饭都吃不上,家中却有二十把精美的旧扇子,单单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就已经是名贵的不得了,偏偏还都是写画真迹,更是难得一求。于是便被贾家老爷贾赦看上了,贾赦也是真心的想买,石呆子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但是这石呆子也应了他的名,是个石头一样硬的呆子,要了命也不卖。没想到这件事被贾雨村知道了,便诬陷说是石呆子拖欠了官银,需要变卖了家产赔补,抄了那些名贵的扇子送到了贾赦手中。而那石呆子也不知是死是活,想来这样一个守着扇子过的呆子,扇子没了,即使不死也是生不如死的形容了。当然,我们在后文中知道,这石呆子还是因着这事一命呜呼了。
这里的扇子都是极其名贵的,它是要被珍藏起来的,要被好好地宝贝的。它很大程度上是不再具有使用功能的,主要功能是审美性。于贾赦而言,这是豪门权贵附庸风雅之物,乃至男性话语霸权的象征。对于石呆子而言,这些扇子的意义则是他的命,是他的所有。“扇”意象在这里所折射出的,是封建社会的残酷与黑暗,因为区区二十把不带生命的扇子,毁了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和生存依赖,最终致使一个生命的离去,令人唏嘘,叫人扼腕。正如蒋雁鸣所言,“当‘扇子’这样的小道具和社会生活事件串联起来时,它便又产生了不可低估的社会意义。”[5]
二十把古扇尚且能闹得石呆子家破人亡,想世间那些为了追求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的贪婪肉身,又会做出多少作奸犯科、草菅人命的罪恶勾当。跛足道人的一首《好了歌》真真唱出了千百年来多少红尘过客的人性善恶,世情昭昭,罪恶累累,到头来,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南柯一梦,空空如也。而曹雪芹叙事手法千变万化,既可大处落笔结构宏观叙事讥讽世态炎凉,也可细小处微观叙述,红楼多少事,都付扇语中。
“扇”意象在《红楼梦》中的意义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不可单一审视。小说第1回便写道青埂峰下来了一僧一道,无材补天的通灵石央求二仙带它入红尘,好在富贵场温柔乡享乐几年。几番央求,仙僧便念咒书符,施展幻术,将它变成一块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这里的“扇坠”属于心物感应的特殊意象,它是通灵宝玉的前身,为贾宝玉以及相关的人物命运发展埋下了伏笔。贾宝玉由无材补天的顽石幻化成人形,来到世间昌明隆盛之邦,成为诗礼簪缨之族,遍赏花柳繁华之地,流连温柔富贵之乡,阅尽似锦繁华人世,到头来却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梦幻泡影,如镜花水月,春秋数十载,终归为虚无。读罢全书,不禁感慨,好一出石头记,好一场红楼梦!全书中笔墨涉及的诸多镶有玉石装饰成的扇坠扇骨扇面等等,若将其串联起来研读,不难发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整部作品具有强烈的原型批判意识和现实批判色彩。
上文所说的石呆子事件,在后文中也有照应,前后照应之下,推动了整个红楼大故事脉络的发展。石呆子被贾雨村诬陷拖欠了官银,以至于被抄家,不知生死。而在第107回中,贾府被抄,北静王转奏,说到贾府罪状,很多无法查实,只有仗势强夺了石呆子的扇子,这种说法是无可辩驳的。因为这二十把折扇,贾赦默许了贾雨村的恶劣行为,最终自食恶果,酿成了抄家的大祸,关乎贾家的升降荣辱,这时扇子的意义就不得不令人正视了。它在开始埋下伏笔,到后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故事的情节引向高潮。这里的扇子,是一种善恶必有报的文学意象,它昭示的是一种社会的、历史的规律。大家族荣极必衰,衰落的原因也不外乎权势、私欲在作怪。此外,我们不妨稍作联想,宝玉是衔玉而生的,而那玉就是女娲补天多余出来的石头。石呆子所钟爱的那些扇子,有湘妃的、棕竹的,而宝玉心心念念的林姑娘就是“潇湘妃子”啊,这二者难道仅是巧合吗?还是作者有意关合?石呆子的痴傻,宝玉的痴傻,石呆子家破人亡的凄惨结局,宝玉的爱而不得与贾府的幻灭,这些殊途同归的安排难道不是在互相影射?
除此之外,在《红楼梦》的第28回写到元春端午节时给园中各人的赏赐,宝玉的是除了两柄上等宫扇和两串红麝香珠之外,还有两端凤尾罗和一领芙蓉簟。他转而便问道别人是不是也是这个,袭人回答他说是同宝钗的是一样的,而黛玉同其他几位姐姐妹妹一样。可为何宝、钗二人却是相等的待遇呢?这便不得不说到宝钗的“锁”,和宝玉的“玉”,“锁”是金子做的,所刻之字为“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玉”所刻之字为“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从刻字来看,“玉”和“锁”显然是一对的。而据说宝钗的锁是一个和尚给的,遇到有玉的方能嫁,这似乎就是所谓的“金玉良缘”了。在这里写元春给宝玉和各位姐姐妹妹赏赐物品的内容,“暗示了皇妃对宝钗黛婚姻的干预,‘金玉良缘’随成定局,埋下了宝黛爱情悲剧的定时炸弹”[3]。扇子在这里同样是作为一种人际交往的符号,但从其审美意义上来看却体现着人物命运的不可自控,似乎一只大手将各人紧紧抓住,不得动弹,从而使读者倍加感叹《红楼梦》中人物命运的曲折委婉和起伏跌宕。
再如,上文已有分析的第31回,“晴雯撕扇”不仅仅强化了宝玉与晴雯的真实脾性,而且,笔者揣测,伟大的曹雪芹定有另外一番用意。借撕扇毁扇暗示“命比纸薄,心比天高”晴雯的悲惨命运,为其“秋扇见捐”的命运埋下伏笔。“在由占主导地位的男性逻辑构成的一个心理语言世界里,女人是匮乏或缄默、销声匿迹和默默无闻的性别。”[6](P256)身为贾府一奴婢,晴雯的撕扇情节俨然已成为一种表达诉求、渴望发声的行为艺术,而晴雯借撕扇来挑战封建男权终将付出惨重代价,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可见,被撕之扇与晴雯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心物感应。
综合上面三方面的阐述,显而易见,“扇”意象在《红楼梦》里所起的作用主要是埋下伏笔,蓄势待发,一方面丰富了人物形象,另一方面也推动了整体故事情节的发展,具有线索符号的表征功能。不论是从文章的结构还是意义上来说都是巧妙而重要的。回顾我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不难发现,扇意象是贯穿始终的。早期有汉代班婕妤的团扇诗,后魏晋南北朝时期又兴起文人雅士咏扇诗颂扇赋的风尚,再到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里大量扇意象的集中出现,扇意象已然成为众多典型意象中的重要成员。经过千百年的发展,至清朝,扇意象内涵得以极大丰富,尤其是《红楼梦》一书,简直就是描写扇意象的集大成者,各种类型各种功能各种性质的扇意象都统摄其中,扇意象特征得到前所未有的强化,从而真正意义上完成了扇意象文学价值的提升,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不容忽视的重要象征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