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跃强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虽然沈苇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但他对新疆的理解与感受,如同一个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老者,充满着智慧与热爱。打开《新疆词典》一书,书中诗意般的语言,充满哲理性的句子,无一不为读者了解新疆的人和事增添了许多厚度与畅快。而《西安味道》一书的作者吴克敬,出生于西安扶风县的一个偏远乡村,他对西安的描写更多一份朴实与厚重,在故事的娓娓道来中表达着自己的思考与感悟。两者对自己生活多年城市的描写,虽然在语言风格、叙事方式等方面有着明显的差异,但二者在情感层面、思想内涵,在对城市和人的思考维度等方面又有着贯通和一致的地方,以几个关键词,如哲理、荒凉、反思、正能量等作为切入点,对两本书进行具体的文本分析与比较,从而真正抵达作者所要真正表达和抒发的情感指归。
哲理是阅读《新疆词典》与《西安味道》时给人最直观的感受。书中富有哲理性的语言与哲理性的故事,比比皆是。如《新疆词典》中的《尘埃》一文写道:“世界可以放大为一个宇宙,也可以缩小为一粒尘埃……它愿意继续缩小自己,成为遗忘,成为无。”[1]66-67一粒小小的尘埃,最容易被人忽视,在浩瀚的星空面前,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可我们每一个人不都只是这浩瀚星空中一粒微小的尘埃吗?作者用富有诗意的语言,引起读者产生关于人生的哲理思考。
《盗宝者》一文中的三则小故事,更是具有启发性。文中不论是身居高位的喀什噶尔的统治者,还是普通的牧羊人与寻宝者,他们都有对财富的贪念之心,正是在财富欲望的驱使下,他们打破了人类的禁忌。作者这样写道:“然而人类的疯狂早已伤害了上帝之眼……对于沙漠中不得安宁的亡灵来说,疯狂的盗墓者正是他们九泉之下最大的噩梦。”[1]77每个人都有对金钱、权力、美色等的欲望,但有些人则在欲望的驱使下,丢掉了做人的原则,丢掉了信仰,正如《福乐智慧》中的格言:“财物好比是盐水一样,你越喝越渴,欲壑难平。”[1]115那些盗墓者为了金钱,不惜冒犯亡灵,弃人性于不顾,对于那些死去的亡灵来说,这些眼里只有金钱的盗墓者才是他们“最大的噩梦”。
沈苇在《喀什噶尔》中说道:“尽管现代性和新的焦虑已给喀什噶尔抹上了一层异样的色彩,但她骨子里依然珍藏着古老的个性。是她缓慢流淌的时光中安宁和停顿的部分挽留了我们,使我们流连忘返,唏嘘不已,并在当代生活迷雾重重、焦灼万分的一路狂奔中找到了镇静和喘息的机会。”[1]180-181现代忙碌的生活总会使人无法停下脚步,用心去感受周遭的一切,我们总是在欲望、金钱的驱使下,不停地追逐和忙碌。我们需要一种东西来支撑自己,来使自己在不停地追逐和忙碌中,不至于迷失自己。这种东西,可以是一种信仰,也可以是一件物品、一个地方等,作者正是给了我们一种思考,一个有机会停下来“喘息的机会”。吴克敬在《西安味道》一书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在《寻找灵魂的附体》一文写道:“是的,我不怀疑,一点都不怀疑速度就是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效益。然而,金钱和效益就那么重要吗?非得以贻害自己的灵魂为代价吗?”[2]39金钱与效益固然是需要追求的东西,但以牺牲和出卖做人的良知与道德为代价,则是不可取的,人需要有自己坚守的东西,那是去追求金钱、物质的基本准则。
同样是富有哲理性的散文,在《西安味道》与《新疆词典》中有着显著的不同。如果说《新疆词典》的哲理性是在抒情中逐渐展开,那么《西安味道》的哲理性则是在叙事中铺展开来。《西安味道》的首篇《吃太阳》一文写作者有一年到宁夏出差,在满是戈壁的贺兰山下,却见一个牧羊人放牧着成群的绵羊,作者十分好奇,便向放牧人询问原因,“身心有点慵懒的放牧汉子,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吃太阳”[2]2。放牧人的答案令作者吃惊,使作者久久不能平静,继而联想到文学,说道:“神圣的文学啊!是该拥有太阳的质地才好呢。”[2]3太阳是能给人以温暖和光明的事物,文学也应如此,真正好的文学,就是漫长人生路上的一盏明灯,为人们照亮前行的路。拥有太阳质地的文学,同时也能给人以营养,是值得人们反复咀嚼和思考的文学。一个勇于追寻太阳的人,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一个创作出如太阳质地般的文学的人,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
《为人不为人》一文写作者在和朋友聚餐时,有一位朋友分析了“伪”和“佛”两个汉字,作者由此受到启发:“把自己的欲望减少些,再减少些……这会使人活得轻松些,自在些,也就是说有了那么些点‘佛’性。不要太在意怎么为人,流水三千,我就取一瓢饮好了,不会亏了别人,也不会亏了自己。”[2]32人是欲望的动物,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欲望,而不是沦为欲望的奴隶,这是人一生的必修课。《自在》一文与《为人不为人》有着相通之处,“爱是求得自在的一把钥匙,而且是唯一的,非如此,不能有半点的自在。”[2]45人如果能有一颗充满爱的心,而不是充满欲望的心,那么他就会去爱自己,爱他人,爱这世间的一切。当一个人充满爱的时候,烦恼、忧愁自会离他远去,那么自在便会充盈心间。如果一个人充满着仇恨,对自己,对他人,以及对这个世界都有着许多的不满和怨恨,那么他又怎么能够感受自在呢?更别说拥有自在了。
“荒凉”一词,在《新疆词典》中是作者使用频率较高的词语,《艾德莱斯绸》《白杨村庄》《地乳》《刀郎》《费尔黛维西》《荒野》等许多篇章中都涉及“荒凉”一词。如果我们理解了荒凉的真正含义,那么我们也就理解了《新疆词典》,理解了作者本人。“荒凉”不仅仅是荒芜与苍凉,它渗透着作者个人的生命体验,作者从荒凉中受益,在荒凉中发现希望,荒凉的内部,是繁华一片。因为荒凉,所以代表着这个地方或区域没有过多人为开凿的痕迹,也没有受到现代社会的侵蚀与污染,它是人们反思自己的一面镜子,同时也是作者极力呵护和赞扬的地方。荒凉是一种可能,在作者的眼里,荒凉没有一个确定的含义,它可以是无,也可以是有,可以结满想象,也可以充满力量。在《艾德莱斯绸》中,作者这样写道:“艾德莱斯绸:一种荒凉中的绚烂。世界总是这样,最强劲的想象、最炽热的情感、最艳丽的色彩,往往藏在世上最荒凉的地方。艾德莱斯绸,用一种华美取缔沙漠的蛮荒。”[1]29荒凉,有时是原始的近义词,是距离大自然最近的地方,或者说荒凉本就是大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因为荒凉,所以有无限的渴望、无穷的想象、无尽的力量,越接近荒凉的内部,也就越绚烂,越繁华。在《地乳》中,作者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地乳之地’的和田是新疆最边远的地区,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风沙肆虐,浮沉弥漫”[1]70。虽然这里环境恶劣,位置偏远,但这里“出产世界上最好的美玉(羊脂玉),最华丽的艾德莱斯绸,新疆最好的玫瑰花和石榴”[1]70。正如作者所说:“一个透支的‘地乳之地’,将那些不被认识的美藏在穷乡僻壤,在遥远的荒凉中。”[1]70荒凉是美丽的发源地,产生出最绚烂、最有价值的美。
荒凉通常与沙漠、戈壁紧密相连,正如作者在《沙漠》一文中所说:“硗瘠和荒凉是沙漠的主宰。”[1]300“人在沙漠,因为绝望,因为死的恐惧,他更加频繁虔敬地祈祷上帝,指望上帝将自己从死神的手掌中解救出来。当他终于逃过劫难,得以生还,他由衷地赞美上帝,将奇迹归于上帝,他对上帝就越发坚信,也更加忠贞……沙漠对于自然来说,是一种荒芜,对于宗教来说,却是一片沃土。”[1]303荒凉有时让人心生恐惧,心怀畏惧,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人会表现出极大的虔诚。此时,荒凉也便成了连结人和宗教、信仰的一个媒介。它让人懂得人不是万能的,让人感觉到自己渺小如一粒尘埃。
在《西安味道》中也有荒凉的概念,但《西安味道》中的荒凉不是指荒无人烟、土地贫瘠的意思,而是指没有或很少抹上现代化色彩的,有别于现代都市喧嚣的,具有幽静、古韵、传统等特点有意思。
在《隐居》中,作者说:“现在中国的大城市,一切的一切,都相当地现代化了,火炉子那样的劳什子,已悄悄地退出了人们的生活。”[2]91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在给人们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使传统的,渗透着几代人记忆的东西逐渐消失。而且,现代都市化的快节奏,在改变人们生活的同时,也在改变着人心。当有一天,慕然回首,往日的记忆瞬间浮上心头,对往日的怀念、不舍也越来越强烈。正如作者在《野处的情绪》中所感慨的那样:“曾经的桃花源,或是伊甸园,哪怕还都存在,也被横扫宇宙的卫星一遍遍地骚扰着,难有自然野的面貌了,而且还有不断膨胀的人欲,和不断被破坏着的环境,任凭世外的桃花源,或是物外的伊甸园,大概全被污染得不敢亲近了。”[2]202也就是说,即使存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但也已经被现代所侵蚀过了,带有了现代的痕迹。当然,对于“荒凉”来说,这些并不是最具破坏性的,最具破坏性和污染性的是人类无休止的欲望,而“荒凉”一旦被这些因素侵蚀,恐怕再也难以修复。作者的担心不无多余,“不断膨胀的人欲”是很难把控的,大多数人也就被欲望所侵蚀与覆盖了。欲望,于人而言,不是不能有,关键在于如何掌握好度,适度的欲望,不仅有助于个人发展,而且对社会也是有益的,膨胀的欲望,则会适得其反。
一本具有反思性的书籍,会给人以正确的指引,能够使人在纷乱的社会中坚持真我,不随波逐流,甚至对社会的进步与发展起到一定作用。
《新疆词典》的开篇《阿拜》一文,便能引起读者的反思。阿拜,是一位哈萨克诗人,几乎每一个哈萨克人都知道阿拜,都很尊重和热爱阿拜。阿拜的诗歌已然成为哈萨克人生活的一部分。“两个争吵中的哈萨克人,只要有一位引用阿拜的诗句或箴言来说服对方,冲突便会戛然而止,双方很快就会握手言和。”[1]2可见哈萨克人对阿拜诗歌的热爱。反思我们自己,现在的我们却离诗歌越来越远,也许不经意间,谁谈起了诗歌,我们还会用鄙夷的目光注视他。当我们看到哈萨克人对诗歌的热爱,对阿拜的虔诚,我们会不会因此而有些愧疚呢?
作者曾经去北疆的青河县采访,遇到了几位哈萨克妇女,“这几位妇女羞涩、内向,不善言辞,当我夸赞她们的阿拜像绣得好,自己也非常喜欢阿拜时,她们一下子变得活跃、热情了,还拿来一大堆包尔萨克(油果子)和奶疙瘩送给我”[1]3。对于哈萨克人而言,阿拜不仅是他们同族之间联络感情的媒介,同时也是哈萨克人与其他民族进行沟通的桥梁。
在《遇合美丽》中,吴克敬提出了另外一个值得我们反思的问题。1998年的秋天,作者作为西安文化代表团的成员之一,前往奥地利的萨尔斯堡。在那里,作者认识了萨尔斯堡大学的校长温克琳娜。热情好客的温克琳娜带着作者一行人爬完阿尔卑斯山,一并邀请代表团在湖岸边的一家西餐店用餐。吃完饭后,温克琳娜发现盘子中剩一些汤汁,“她拿起配餐的面包,掰碎了,去擦盘子里的汤汁,一点点地擦着,擦了喂进嘴里吃掉,擦到最后,她面前装牛排、猪排的盘子,都像水洗了一样洁净”[2]163。“不仅是我,代表团的人,在那一刻像我一样,都是不能自禁地红了脸。”[2]163正如作者所说:“我们在国内用餐,是因为一大桌菜不剩半桌子就觉得自己丢脸,所以才会脸红。”[2]163这是一个值得国人反思的问题,我们有时为了表面上的面子,而不惜造成粮食的浪费,其实质是我们不仅浪费了粮食,更是丢掉了面子。
《新疆词典》与《西安味道》一书,在反思之余,更多的是一本催人向上、传播正能量的书,而这种正能量又与作者的生命体验、生活感悟、哲理反思等相关联,能够使我们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保持一颗初心,时刻给予我们力量和对抗沮丧的勇气。在《鼓》中,沈苇写道:“——鼓不是一件乐器,而是一件武器,它是专门用来与悲伤、失败感和时光流逝作战的。”[1]120生活中总会遇到许多无奈和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我们会为此而感到悲伤难过,但我们更应该如鼓一般,奋发向上。时光的流逝我们不能阻止,那么我们就倍加珍惜时间,尽情地绽放自己,在有限的时间里,迸发出无限的火花;成长的路上,失败在所难免,那么我们就从失败中汲取经验,战胜失败,争取成功。我们可以悲伤,但不要沉溺于悲伤之中,悲伤过后,应该看到一个崭新的我,迎着朝阳,奋力拼搏,像鼓一样,不停鸣响,不停颤动,永远热烈。
土豆,是一种很常见,价格又便宜的食材。它可以充当其他食材的配角,与鸡肉搭配在一起,变成了极具新疆特色的美味——大盘鸡。它也可以自己做主角,比如炸土豆、烤土豆、酸辣土豆丝等,它总是那么任劳任怨,却也总是被人们所轻视。正如作者在《土豆》一文中所说:“土豆精神,一种无名的敦厚,一种平民化的饱满,弥漫在日常的瞬间和细节中。……人们亏待了土豆,正如他们总在轻视卑微和无名。”[1]386-387我们的生活中,也有很多像土豆一样的人,他们敦厚老实,默默地在自己的岗位上贡献着自己的光和热,但他们有时却得不到尊重,甚至是遭到轻视,但他们却任劳任怨,并不为此计较。这群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传播着正能量。
在《西安味道》中,也有很多文章向读者提供了一种面对生活的正能量。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各种疾病层出不穷。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常称为“三高”的富贵病也越来越常见。有些人面对“三高”,常常是一筹莫展,吃不好,睡不好,久而久之,反而使病情得到恶化。但在《战三高》中,作者和几个朋友虽然也得了“三高”,但他们却有一种积极健康的心态。他们合理控制饮食,适当锻炼,最终“三高”得到了控制。不管患上什么病,我们都需要有一颗积极乐观的心态,不能让疾病在击垮我们的肉体之前,先把我们的精神给击垮了。拥有一个好的心态、一种正能量的态度是关键,正如作者所说:“我说战‘三高’,用现在的‘高球、高打、高兴’,战胜‘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还我们一个健康的新生活。”[2]19
不生气,也是对待生活的一种正能量。但人要做到不生气,很困难,因为“人都是有欲望的,当欲望得不到满足,想象与现实发生了冲突时,都可能让人生气。”[2]113因此,越是在这种时刻,人们越需要冷静地思考,在心里作一个判断与选择:何为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只有“抓住咱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咱的人生就会开朗清明,健康富足”[2]114。不要为一些不值得的人和事生气,方有如此,才能轻松自在。
《新疆词典》的目录是从A到Z,每个字母下,作者从自己的视角,选取了一些较具代表新疆特色的“名词”,但作者并不是如“词典”一般,对这些名词进行释义,而是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与感受。《西安味道》一书中既没有关于大雁塔音乐喷泉盛事的描写,也没有回民街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更没有西安数不尽的小吃与风景名胜。西安的“味道”既不是小吃的味道,也不是风景名胜的味道,而是风土人情的味道,是西安人情人性的味道。两本书中所共同具有的哲理性、反思性、正能量等,不仅满足了读者对新疆与西安两地风土人情的期待与想象,其中所渗透的作者对人性、人生的深切思考,更给读者带来生活的启发与心灵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