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婕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的一个核心概念”[1],莲花是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既有日常性又有文学性的一个审美意象,莲花寄寓了中国人的美好祈愿,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莲文化。仔细品味可以发现中国的莲文化在形成过程中不仅受到中国传统儒家观念和道教精神的熏陶,而且汇集了发源于埃及的莲花崇拜,在流传过程中又经历了中亚的改造,与印度神话、印度佛教的莲花观念相汇合,最后形成了一个综合性的产物。
莲花作为一种文化意象首先是以物理实体的方式存在,人们对它所有附加的含义也都是从它本身的植物特性出发的。莲花最早的含义不论是在埃及,还是在印度或者在中国都是与生命、新生这些关键词联系在一起的。
莲花是一种古老的水生植物,距今一亿多年前就在地球上广泛分布。先民理解世界的方式是用具体可感的事物解释诸如人的起源、自然现象等超出当时人类理解范围的问题。用《金枝》的思维解释,早期人类是用表面的外部联系取代了复杂的内部联系。莲花广布于河湖池沼,属于一种常见的植物,又因为果实在花瓣的保护中,亭亭高于水面,所以引起了人们的特殊注意。埃及神话就把太阳神比成了隐藏在花苞里的果实,莲花托举着他高于浑水,花苞绽开一个金色的孩童出世,就在这个孩童眼中孕育出了最早的人类。在埃及语中,人和泪是谐音词。阿图姆的眼泪就好似荷花上留存的露珠一样,这样,人的创生就有了自然的解释。
无独有偶,印度神话对于最初生命的创生也和莲花意象相关。最初毗湿奴在宇宙之海上沉睡,在宇宙循环中苏醒了过来,他的肚脐里长出了一朵莲花,莲花里面孕育了创造之神梵天,而后梵天创造了人类世界。荷花靠茎汲取养分如同婴儿从肚脐中生出的莲花本身就带有新生一层的意味。在印度佛教传说中,佛教创始人释迦摩尼出生便能行走说话,前行七步,步步生莲,显出了不凡的特征。可见不论是印度教还是佛教都十分向往和崇拜莲花创生说。
在《诗经》中也可以找到对于莲花的描绘。这里对于莲花的描绘比较迂回婉转。《诗经》里三首关于莲花的诗歌,都是作为爱情诗中起兴的对象出现的。“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2]郑玄的解释是莲花比喻女子,表达的是男子对于女子的追求。从《诗经》到汉代的采莲诗,一直到唐代以前,在描写莲花的文学作品中出现的都是女子的形象,都是沿袭了与女子相关的含义,所以有学者提出了“女阴说”。写莲是源于爱情的美好,更是出于最原始的生殖崇拜,在中国文化中莲子与怜子谐音,莲蓬中蕴含的莲子正是古人所追求的多子多福,所以莲花有新生命的寄寓。
在古人感性的生命观中莲花不仅是孕育新生命的象征,更进一步延伸,具有了保护生命和带来永生的功能。埃及人相信灵魂不死,他们用制作尸身木乃伊的方式希望有朝一日亲人能够走出墓室,获得重生。所以莲花造型的雕塑和壁画在埃及坟墓建筑中非常普遍,甚至扩大到其他的建筑形式。“从埃及整个装饰艺术的角度分析,莲花的造型是整个植物装饰史上最活跃的装饰符号”[3]莲花在埃及文化中和蜣螂、鳄鱼一样都是生命循环,生死交替的象征物。在《亡灵书》当中,亡者把自己想象成一朵荷花,想像“我从太阳神照亮的东方地平线上浮出水面。我通过度量属于我的时间来度量属于荷鲁斯的时间。”[4]118这里就把荷花同古埃及不死的神灵荷鲁斯等同起来,亡魂表达的期望是自己能够如同荷花的生命一样轮回再生,永远不朽,是一种永生的期待。希罗多德在其著作《历史》当中赞誉了埃及的莲花,也证实了埃及的莲花崇拜后来在地中海地区传播。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和希腊发展出了棕榈莨苕纹样,后来产生了带有波斯帝国特征的萨珊莲花式样,中亚对于莲花的喜爱又对南亚的印度地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印度教和佛教同样相信生死循环和转世说,莲花是转世的重要道具。梵天在莲花中孕育之后,漂荡在海面渡劫,之后伴着微风在莲花中再次入睡,聚拢的花瓣把他安全地环绕起来,等待他的下一次复苏。佛陀从莲花中诞生之后,莲花在佛教中就具有了深刻的含义,莲花起到的作用不是保护人的肉身不死,而是能够帮助人的灵魂转世投胎,以其他的生命样式继续存活在世间。莲花文化很早就经由中亚地区传播到了南亚次大陆,印度保存至今的阿育王时代和笈多王朝的雕塑就喜欢采用莲花柱头。它们的设计就融入了中亚的莲花纹样。这种莲花转世的文化信仰后来随着丝绸之路也一起传到了中国。阿育王时代的佛塔和寺庙建筑中经常采用的莲花装饰,也是用莲花意象向人们暗示佛陀的轮回转世。
藕断丝连是中国人形容无法彻底断绝关系的一个词语,莲的这种特性让人们将它与生命的修复力相联系。哪吒莲花化身就是中国人观念里莲花修复能力的典型代表。佛教传入中国后,中国传统莲花文化观念里怜子的内涵发生了一些变化,《西游记》中哪吒是以孩童的身份出现的。“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5]这段描述既是对印度佛教生死轮回观的继承,又表明莲花具有起死回生的神奇作用。在《封神演义》中叛逆的哪吒杀死了龙王三太子,面对龙王的责难,哪吒为了不连累父母,当即表示剖腹、刮肠、剔骨肉还给父母,太乙真人就用莲花救回哪吒人形。书中载有修复步骤:“真人将花勒下瓣儿,铺成三才,又将荷叶梗儿折成三百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真人将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吒魂魄,望荷莲里一推,喝声:‘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只听得响一声,跳起一个人来。”[6]从历代流传下来的插画看重生之后的哪吒在外貌上是“头戴红花金紫圈”[7],这里的红花就是莲花花瓣的装饰。从佛陀到太乙真人施法者发生了改变,从佛教护法原型到道教灵珠子哪吒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但不论是哪个教派都选择了莲花这种植物再塑哪吒的肉身,这一点充分表明了莲花暗示着重生和永生。不论是粉莲还是青莲,莲花这一文化意象起到了一个良好的沟通交流作用。丝绸之路远道而来的佛教和中国土生土长的道教之间有了共通之处,它们共同经历了儒家书生的创作,以深受平民百姓欢迎的通俗小说的形式出现在人们日常生活和想像之中。哪吒莲花化身的身份是中国莲文化融合了儒释道三家精神的强有力的证明。
埃及《亡灵书》中关于莲花有两则经文,甲篇较为浅显,配的插图是莲花中有一个人头,代表了亡魂对于新生的渴望。乙篇相比甲篇表达的意义更为深远,“啊你这朵属于涅弗吞的荷花……让我见到那些掌握生死大权的神吧,我要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请你在来世的主神旁边为我准备一个位置”[4]118-119古埃及人们相信亡灵能够克服重重阻拦,最终来到奥西里斯的面前接受审判,当心灵的重量比羽毛还轻的时候表明自己灵魂的高尚,可以留在冥界审判庭,享受和神一样的福待。这则经文是向莲花祈愿,希望莲花能够帮助自己通过奥西里斯的审判,灵魂不朽。这样,莲花就具有了引领心灵的意味。有些木乃伊的身边会放莲花造型的心脏,这里是希望用莲花清洁的品质代替自己的灵魂接受审判,以便死者的“巴”(灵魂)有朝一日可以飞出墓室,重返阳间。西方学术界有学者支持埃及莲花所象征的清洁灵魂伴随着河上漂来的摩西跨过红海之后来到了迦南地的观点,这种观点影响了西亚和中亚地区的莲花崇拜。
印度如今依旧非常崇拜莲花,他们的国徽当中就有莲花元素,他们给做出卓越贡献的人士授予不同等级的莲花勋章,他们的大大小小的寺庙建筑之中莲花造型更是俯拾皆是。莲花座是佛教的突出象征,这与印度的等级制度密切结合,从低到高不同等级的佛分别对应百叶莲花、千叶莲花和万叶莲花宝座,百叶初地菩萨讲百法明门,千叶二地菩萨讲千法明门,万叶三地菩萨讲万法明门。这种莲花座的造型随着印度佛教的外传也被世界各地的佛教信徒们普遍接受。比如莲花生大士是藏传佛教宁玛派的祖师,这个佛祖形象就是从印度流传到中国西藏地区的。相传莲花生大士是从湖面上的一朵莲花里诞生,成佛之后受阿弥陀佛的旨意到印度乌金国普度众生。据《莲花生传》记载,他的初名就叫莲花光明。可见莲花这个意象最大程度地体现了佛教宣扬的佛法无边,普渡救世的思想。莲花是印度佛教思想中指引信徒脱离苦海的航向标。至今中国仍有很多石窟雕刻和壁画反映了莲花生的佛教传说。
在中国人的传统思维中,莲花是高洁的象征。莲花所象征的品质经历了一个转折,唐以前多属于女阴说的生殖崇拜代表,屈原的荠荷为衣芙蓉为裳只是个别现象。至迟从唐代开始莲真正开始更多地承载了文人志士的精神向往。青莲本是佛教圣物,常用来形容佛祖的眼睛,在唐代也和莲花君子象征有了关系,比如大诗仙李白号为青莲居士,王维也说“目净修广如青莲”。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更是引得无数文人的追随。莲花被赋予了君子品质,形容人品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所以莲花具有了品格榜样的意味。莲花这种不染的品质和佛教的传入有着极大的关系。莲花境界是佛家精神修养的一个高级境界,像莲一样澄澈宁静,这和中国的君子修养不谋而合,所以莲花成了文人儒生的品摹对象,产生了白衣书生足履莲的象征,体现了儒家书生对于佛教文化的接受和吸收。
探究莲文化的起源,西方多数学者都认为是源自古埃及,日本学者杉浦康平就说:“(莲花)它作为象征充满丰穰力量的装饰的主要表达方式,从地中海世界向东西广泛传播。”[8]具体到中国,传入时间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从这时开始可以明显感受到异域莲文化的涌入,这种充满异质性的莲文化“向东亚的传播可以从丝绸之路的石窟寺中得到确认”[9]。敦煌石窟中不少藻井都是以莲花形象作为顶端装饰,作为边饰的莲花更是俯拾皆是,林徽因在《敦煌边饰初步研究》中认为敦煌北魏洞窟所见的忍冬纹样是“由西域传入,是西亚伊朗一系列幻想中的叶片形象。”[10]不仅仅是敦煌石窟这一个地点涌现出来了大量的莲花装饰,这一时期的大同石窟、云冈石窟都保留有完好的莲花图案,比如云冈石窟中有莲花化生的时刻,佛像从莲花台中徐徐探出头和身子。莲花与佛教可以说是同时步入了中国人的视野。
在文学方面,魏晋南北朝及以后的赞美莲花的文学作品中也有了一些新的内涵。莲花不再仅仅作为起兴的对象被反复颂扬,也不代表是莲花伊人、采莲女等女性形象间接表达一种求偶、生殖崇拜的简单想法。汉魏六朝16篇咏赞莲花(芙蓉)的赋都表达了一种莲花具有超凡的特性,是有灵性的花朵的意味。这一时期的莲花还具有了一种清新、天然、纯洁的品质。“荠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是谢诗自然的体现,钟嵘后来评价谢灵运“谢诗如芙蓉出水”,这种莲花品质使得谢灵运的诗歌在这一时期的诗坛别具一格。唐代繁盛的经济文化使得丝路远道而来的莲花文化和佛教发扬光大。诗仙李白号青莲居士体现了一种佛教和道教融合的文化,“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求仙问道这是道家的传统,但是这种超脱的意境、高邈的境界又是佛家莲文化中的。诗佛王维叹一句:“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短短两句诗把佛家高洁的情怀写尽。这一时期从中亚地区流传来的莲花装饰纹样演化出了一种极为流行的图样——唐卷草,这种花样出现在了唐代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丝路的莲花意象给唐代生活增添了不少美感。
宋代王室南移、明代郑和下西洋都极大地刺激了江南经济的发展也促进了海上丝绸之路的繁兴,一部分中亚和南亚地区的莲文化就坐船从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国。这一时期中国的莲文化吸收了伊斯兰的风格特征,从作为边缘部分的辅助、衬托、点缀作用的装饰衍生出了密集、繁复的莲花样式。元代的西征带回了大量的伊斯兰工匠,密集的莲花图案是伊斯兰民族“恐惧空白”心理的体现。由于伊斯兰民族和蒙古族喜好蓝色,所以这一时期的莲花纹样多数以蓝白双色的样貌出现。而且这一时期中国大量出口到中亚的商品带有一种迎合消费者的意图,莲花文化经历了本土创作之后,以带有浓郁伊斯兰风情的瓷器、丝绸等商品形式又被销往阿拉伯地区,这样就完成了一次丝路上的莲花文化循环。
不可否认,埃及、印度和中国的莲花意象有着明显的相似性和共通性,但是在流传过程中的变异更值得注意。中国的莲文化是怎样在兼收并蓄之后呈现出自己的样貌的?曹顺庆在《南橘北枳》一书中特别强调了变异性的作用,“变异不仅仅是文化与文学交往中的重要概念,也是比较文学中最有价值的内容,更是一种文化创新的重要路径”[11]。中国的莲文化既没有古埃及那么强烈的生死信仰特征,也不是纯粹的佛教信仰产物,而是一种融合的状态,这与中国古代长期以往的文化社会环境是不可分割的。
意象除了具有纯粹的审美价值之外,更多的是承载了不同地域的人文环境所附加给它的象征功能。这两种功能之间是一致和融合的状态,没有纯粹的欣赏美,更没有纯粹的象征。在古人的思维中开合的花苞藏裹着硕硕的果实,给足了生命原初的安全感。对于新生的向往,对于传承的崇拜是人们最初附加在莲身上的意义。但是中国很早就迈入了封建时期,在礼乐文化的熏染之下表达出来的莲花生殖崇拜不似其他民族那样直接和浓烈。诗本就是一种委婉的文体,莲花再经过曲折的表达,呈现出的生殖崇拜意味非常文雅。
艾略特曾经极端地把文化定义为基督教。“作为中国文化的承担者和创造者的文人,却恰恰不以宗教为本……哲学在中国文化中所占的地位,历来可以与宗教在其他文化中的地位相比。”[12]中国的哲学是一种兼容并蓄的智慧,它充分吸收了外来宗教和本地宗教的精髓,呈现出一种儒释道混合的文化状态,所以对于远道而来的埃及和印度莲花文化都能够很好地吸收。
中国莲文化的演变是一个开放的过程,它确实受到了丝绸之路带来的外来文化的影响,但它更是扎根于本土文化的土壤中的。浓厚的生死轮回观念和生殖崇拜意识经过了儒家思想的儒雅化以采莲诗温柔敦厚的样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哪吒身上的家庭伦理意识生发出了莲花化身的故事,他身上的粉莲花既是佛陀的庇护也是道教的法宝。从埃及亡灵的指引、印度观音的普渡到中国莲花君子,莲用一种出水的姿态给人们精神上的引领。这是这种高洁的品质使得它同时被儒释道所重视,成为了三教沟通的桥梁,在相互磨合之中演变出了中国特色的莲花文化。这种莲花文化深刻影响了中国的文学、艺术,在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美化了中国人的心灵。又以丝绸、瓷器等艺术品的形式回传到丝绸之路沿岸各国,传播了中国文化,宣传了中国的莲花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