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身体、动物性:托·斯·艾略特三首早期诗歌重访

2021-03-25 13:14黄强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诗节毒气艾略特

黄强

引 言

身体意象贯穿着托·斯·艾略特(T. S. Eliot)的整个诗歌创作生涯,是其表达诗学情感的重要媒介之一。纵观其创作生涯的不同阶段,艾略特诗中的身体意象及其所暗示的象征意义有较大的不同,且均与其个人经历有着微妙的联系。特里·伊格尔顿曾暗示艾略特对肉欲身体持有一种复杂的厌恶感(Eagleton,2007:84);威廉·列维和维克托·舍勒则认为艾略特对身体和诸如脱外套这样与身体相关的活动都极为敏感(William and Scherle,1968:37)。这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艾略特自己对身体议题的看法,正如他在《小老头》(“Gerontion”,1919)一诗的手稿中写道,“我的身体如何屹立于世界之上,我不知道”(Ricks,1996:351)。在此基础上,马丁·洛克(Locker,2013:1-13)曾指出艾略特诗作中的身体意象呈现出颓废堕落的特征,与其所处历史文化背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是一种身体政治的标准。洛克的观点暗示了艾略特作品中的身体意象与其所处社会历史语境之间存有某种微妙的关联。近几年,随着一系列艾略特传记资料的出版、此前未出版作品的发现以及艾略特书信集、散文集收集整理工作的完毕,学界对艾略特的作品有了进一步深刻的理解和不同的解读,这一关联也愈加外显。因此,通过结合上述资料,本文着重关注了艾略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创作的三首战时诗歌——《夜莺中的斯维尼》(“Sweeney Among the Nightingales”,1918)、《直立的斯维尼》(“Sweeney Erect”,1919)、《一个煮蛋》(“A Cooking Egg”,1919)——中的身体意象和它们创作时期所处历史语境之间的关联,认为这三首作品中的人类身体意象在被进行语境化解读后均呈现出“动物化”的特征,突显出人类、身体、动物性、战争之间的联系,也暗示了艾略特一战期间所创作的诗歌作品中所蕴含的战争主题以及他对战争和战时英国社会的深刻思考。

《夜莺中的斯维尼》与防毒面具

1918年9月,《夜莺中的斯维尼》刊载于《小评论》(LittleReview)(Eliot,2015b:540)。本诗延续艾略特这一时期诗歌的“碎片化”风格,由“一系列意象”组成。就连艾略特自己也“不确定它是否有任何意义”(Eliot,2015a:843)。但是,艾略特对本诗评价甚高,曾将其视作他“最好的几首作品之一”(Eliot,1988:441)。值得注意的是,艾略特在本诗中塑造了“斯维尼”这一人物,使他成为本诗乃至之后一些诗歌作品的主人公。作为艾略特作品中“最原创的事物”(Schuchard,1999:99-100),斯维尼的原型颇受争议。部分学者认为该人物指涉的对象可能包括圣路易斯的一位医生(Aiken,1949:21)、艾略特的爱尔兰籍拳击教练(Eliot,2014a:794)、波士顿酒吧里的一个过客(Eliot,2014a:800)、19世纪美国班卓琴演奏家(Crawford,2015:297)、爱尔兰传说中的“疯王”斯维尼(Mad Sweeney)(Matthiessen,1958:105)。此外,文森特·谢利曾引述1974年他与马绍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一次对话,其间麦克卢汉对其宣称艾略特曾经亲口对他说:“斯维尼的模板是一位战争期间驻扎在伦敦的爱尔兰裔加拿大飞行员”(Sherry,2009:103)。在以上观点中,谢利的看法最为贴近艾略特创作《夜莺中的斯维尼》时的时代背景。但是,笔者并不认为艾略特将那位飞行员的形象移植进了本诗,亦不认同将斯维尼限定于某一个特定原型人物的解读方法。如若如此,不免减低了艾略特诗歌的深度,也不符合艾略特诗歌一贯开放的风格。在《夜莺中的斯维尼》中,主人公“斯维尼”并非象征某一个特定人物,而是对战争中军人群体的概括性暗示。通过叙述者对斯维尼的描写,诗人也影射了他对战争是如何将人类动物化的思考。

在诗的开篇处,斯维尼身体中的动物性即被清晰地描绘出来。

猿脖斯维尼分着腿

让手臂垂下大笑,

下颌旁的斑马条纹

肿成了带斑点的长颈鹿。(Eliot,1969:56)①

“猿脖斯维尼”(Eliot,1969:56)与他在《直立的斯维尼》中“猩猩的姿势”(Eliot,1969:42)相呼应,共同突显出斯维尼身体中的动物性(bestiality)。克里斯托弗·里克斯(Christopher Ricks, 1996: 298)认为斯维尼的猿猴特征来自艾略特对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短篇故事《贝特兰和比米》(BetranandBimi)的借鉴。故事中,吉卜林描绘了一个人类化的猩猩。这只猩猩的日常行为和人类基本无异,但是吉卜林暗示“他”身体里的动物性最终促使“他”将女主人杀害。与《贝特兰和比米》中人类化的猩猩不同,本诗中的斯维尼更像是一位动物化的人类。他身上既有人的特征,也混杂着野兽的动物性,从他的身体上,读者可以感受到一种“中间性”(in-betweenness),这也使斯维尼成为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所说的“卑贱”(abject)。他既是人,也是动物,斯维尼如同“卑贱”一般,“使我们面对着人类在动物领域边缘徘徊的局面”(Kristeva,1982:12)。如果“猿脖斯维尼”的这一特质与当时的战争语境结合,其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影射了战争中头戴防毒面具的士兵。

作为一种抵御毒气攻击的防御性工具,防毒面具在一战中被广泛使用。此外,通过《泰晤士报》上刊登的防毒面具广告,后方的英国民众对这一新鲜事物也不感到陌生(Anonymous,1915-3-26)。当士兵戴上防毒面具后,他们的“脸”即刻消失在战友和敌人的视线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动物化的形象。因此,“戴防毒面具”这一举动可以被视为是对士兵人性(humanity)的遮蔽,也暗示士兵的身份已经从人下降到所谓的“卑贱”状态。另一方面,士兵的防毒面具还影射出士兵身体动物化的原因——毒气。由于毒气的威胁,斯维尼不得不将自己的人性遮蔽,主动将自己堕落到一种“亚人”(sub-human)状态,以求在战争中幸存下来。诗中他垂下的“手臂”(arms)也可以被理解为他垂下的“武器”(Eliot,1969:56),隐晦地暗示他与军人之间的联系,同时暗示了下文中“斑马”和“长颈鹿”意象的象征意义(Eliot,1969:56)。谢利(Sherry,2009:97)曾对斯维尼“下颌旁的斑马条纹”(Eliot,1969:56)做出过阐释,认为其象征了“当时硬领军装在军人脖子上留下的印记”。谢利将“斑马条纹”意象与斯维尼军人身份结合的解读,但谢利的解读忽略了“斑马条纹”意象与下文中“带斑点的长颈鹿”(Eliot,1969:56)意象之间的关联。结合下文,“斑马条纹”与“带斑点的长颈鹿”意象象征着军人身体上结痂的伤口。而他身上的伤口也暗示了斯维尼也许是一名负伤的士兵,这一推测可以从本诗的标题中得到验证。

诗的标题“夜莺中的斯维尼”描绘了斯维尼身处“夜莺”(Eliot,1969:56)群中的景象。这种将斯维尼与夜莺并置的做法不仅使人想起“疯王”斯维尼化身为鸟的爱尔兰神话传说,也暗示了一个受伤的斯维尼身处护士群中的画面。这一联想主要源自“夜莺”意象多重的象征意义。一方面,“夜莺”(Nightingales)暗示了本诗对古代神话传说的引用(Sherry,2009:97);另一方面,它影射了现代护理学的奠基人弗洛伦斯·南丁格尔(Florence Nightingale)的名字。作为医学护理史上最著名的护士之一,南丁格尔的名字在本诗中被复数化,象征着整个护士群体。而在下文中,斯维尼与护士隐喻之间的联系得到进一步暗示。在本诗的第三节,叙述者提及一位“穿着西班牙披肩的人”(Eliot,1969:56),并在第七节中对其身份做出说明。在叙述者眼中,“穿着西班牙披肩的人”实则为一位“披着披肩的女士”(Eliot,1969:56)。一方面,“披着披肩的女士”(the lady in the cape)与南丁格尔的外号“提灯的女士”(The Lady with the Lamp)有着类似的音韵效果和短语结构;另一方面,“披着披肩的女士”(Eliot,1969:56)使人联想起当时战地护士的制服特征。在一战期间,亚历珊德拉皇后帝国军队护理部队(Queen Alexandra’s Imperial Military Nursing Service)是英军下属的部队之一,早在1914年8月就随英国远征军奔赴法国战场。该部队的护士在执勤时,他们通常身着一件“红色短披肩”(Piggott,1975:47),而这类披肩也成为战地护士的象征之一。据统计,截至1918年11月,共有“10404位受训护士被征召”(Piggott,1975:46),她们的贡献在当时广受社会各界好评,也常被各大媒体报道。1918年1月5日,《泰晤士报》曾刊登英国国王对战地护士卓越贡献的表彰,并列出整整两大版面的护士名单(Anonymous,1918-1-5)。从这个角度看,艾略特在诗中很可能对当时的战地护士进行了美学化处理,将其幻化为诗中的“夜莺”意象。通过其与“斯维尼”形象并置,诗人强化了“斯维尼”与一战士兵之间的内在身份关联。

在诗中,诗人对士兵与动物性之间关联的思考也嵌入下文中其他角色的身体描写。以第五节中“身着摩卡棕服装的沉默男人”(Eliot,1969:56)为例。他与第六节开头“棕色脊椎动物”(Eliot,1969:56)形成对仗呼应,他们类似的外在颜色暗示了两者间的内在联系,但他们身份的反差延续了叙述者在本诗前文对人类动物化的艺术处理方式。第五节中的“沉默男人”降格为第六节中的“脊椎动物”,而这类“棕色脊椎动物”“聚集”和“撤退”(Eliot,1969:56)不仅暗示了军队的一系列军事动作,而且影射出这群“沉默”的军人已经被战争“卑贱”至一种“亚人”状态。此外,叙述者对这两者棕色外观的前景化处理让读者联想起当时英国士兵所身穿的浅棕色军服。与“棕色脊椎动物”一样,当时的英国士兵随着部队的迁徙、“聚集”和“撤退”,他们的“沉默”暗示了他们话语权的丧失。他们也在服从军事调度的同时,成为所谓的“卑贱”。而此类动物化人性群体身上体现出的“丑”,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刘茜茜(2020:105)在《T.S.艾略特的审丑观》中所说的,是“对生活中丑的艺术加工与再创造,是客观现实与作家主观想象的融合”。

《直立的斯维尼》与第16爱尔兰步兵师

与《夜莺中的斯维尼》不同,《直立的斯维尼》出版于一战结束以后。1919年夏天,《直立的斯维尼》刊载于《艺术与文字》(Art&Letter)期刊(Eliot,2014a:497)。但是,学界普遍认为艾略特是在一战期间完成了该诗。《直立的斯维尼》在开篇处描绘了一幅壮丽的古希腊神话风景,展现出诗中所蕴涵的古希腊历史积淀。与此同时,诗中的“阵阵狂风”(Eliot,1969:42)也将本诗的诗学意境从古典历史中“吹”到了当下的历史现实。正如前文所述,多数学者在猜想斯维尼形象的原型时,都认识到其所暗示的爱尔兰渊源。谢利(2015:255)曾结合斯维尼形象中所具有爱尔兰特征,对“阵阵狂风”(“the insurgent gales”)意象做过精彩的阐释,认为其暗指具有相同读音的“造反的盖尔人”(the insurgent Gaels)短语,表现了本诗与当下爱尔兰政治局势的联系。而其与下文中对斯维尼“起床”(“Rises from the sheets”)(Eliot,1969:42)的描写遥相呼应,共同将读者的关注点拉回到爱尔兰的“复活节起义”(the Easter Rising)事件(Sherry,2015:255)②。“复活节起义”是爱尔兰历史上一次著名的武装起义,旨在结束英国对爱尔兰的殖民统治以及建立一个独立的爱尔兰共和国。根据威廉·曼彻斯特(William Manchester,1998:110-111)的记载,这次起义开始于1916年4月24日,共持续6天时间,最终以失败告终。《直立的斯维尼》中对“造反的盖尔人”和斯维尼的“起”这一动作的并置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艾洛特对爱尔兰政治局势的关注。这可以在其20世纪20年代早期的散文作品中得到充分的证明。在《三个地区特征》(“The Three Provincialities”)一文中,艾略特探讨了文学、国家、语言之间的关系,并且评论了近期的爱尔兰政治运动(Eliot,2014b:390)。

虽然谢利指出本诗与“复活节起义”之间的关系,但其在解读“起”这一动作时,没有将其置于所在的诗节中进行整体性的分析,忽略了该诗节中的其他信息。

清晨搅动着双脚和双手

(瑙斯卡和波利费米)。

猩猩的姿势

在蒸气中起床。(Eliot,1969:42)

通过结合当时历史语境,这一诗节还影射了与“复活节起义”发生在同一时期的于律什毒气战役(the Gas Attacks at Hulluch)。于律什(Hulluch)位于洛斯(Loos)近郊,是当时西线战场的几个主要战区之一。1916年4月27日和29日,德军先后向英军发动两次毒气进攻,由于天气的影响,双方都蒙受了重大伤亡。虽然于律什毒气战役在整个一战背景下并不能被称为一次规模特别大的战役,影响力也相对较小,但是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具有很强的爱尔兰渊源。当时,参加该战役的英军部队主力以第16步兵师为主,该部队的士兵全部由爱尔兰的志愿兵构成,因此,该部队也被称为第16爱尔兰步兵师(the 16th Irish Division)。4月27日清晨拂晓之际,德军向英军阵地投放毒气弹,顺着风势毒气迅速飘到第16师的阵地,大量的爱尔兰士兵中毒。在这种情况下,爱尔兰官兵奋起反击,击退了敌人地面部队的进攻,守住了自己的战壕。4月29日,《泰晤士报》刊登了一篇题为《爱尔兰师的勇气》的文章,引述英军驻法国总司令部的电报节选,对27日的战役进行了报道。报道称,“今日清晨,敌人发动五轮毒气攻击,在密集的炮火掩护下,敌人试图在罗科林科北部的两个点上夺取我军战壕。但被我军成功击退”(Anonymous,1916-4-29a)。该报道还特别提及此次战役的英军参战部队正是第16爱尔兰步兵师,“昨天,第16爱尔兰步兵师英勇地粉碎了敌人的毒气攻势后,洛斯近郊今天回复了平静”(Anonymous,1916-4-29a)。同日,《泰晤士报》的另一篇报道《法国战事》也称赞了第16师的英勇。报道称,德军“在毒气的掩护下,曾一度占领我们的战壕。但第16爱尔兰步兵师的反击把他们又打了回去”(Anonymous,1916-4-29b)。4月29日的战场上,德军发动了第二次毒气攻击,但是,风向突然改变把毒气吹回了德军自己的阵营,造成了极大的伤亡。根据詹姆斯·爱德华·爱德蒙兹(Edmonds,1993:195-196)的统计,在27日和29日的战斗中,英军总伤亡人数为1980人,其中1260人毒气中毒,338人阵亡;仅在27日,第16师就损失442人③。由于伤亡情况严重,第16师不得不进行整编。1916年10月17日,威廉·霍依·吉尔尼·雷德蒙少校(Major William Hoey Kearney Redmond)在《泰晤士报》上发表题为《一支爱尔兰师的事迹》的文章,号召增补兵力。其中,他赞美了第16师的英雄事迹,也对4月27日和29日的毒气进攻进行了更加详细的描述。

第16师扛住了27日和29日两次猛烈的毒气攻击。在两次战斗中,第16师遭受了巨大的伤亡。但上帝与我们同在,风向的突然改变把毒气吹回了德军的战壕,那时巴伐利亚人已经整装待发。但这突发事件使他们离开了自己的阵地,在我军密集的、精确的炮火反击下向后方逃命。(Anomymous,1916-10-17)

如前所述,27日的毒气攻击发生于拂晓之际。当毒气弹在战壕前方爆炸,毒气随风飘向英军的战壕,读者不难想象当时爱尔兰士兵的手忙脚乱,这一对战壕混乱局面的想象也在本诗中得到了暗示。诗中“清晨搅动着双脚和双手”的描写与第16师在拂晓之际被攻击的事实相呼应,被搅动着的“双脚和双手”使人联想起当时战壕中爱尔兰士兵的手忙脚乱。随后,叙述者在本节的第二行列举了两位古希腊神话人物“瑙斯卡和波利费米”,并将这两个名字置于括号之中。表面上,这一书写方式似乎旨在强调本诗与传统希腊文化的关联,但是,可以认为这两个名字和那一对括号暗示着一层更深的寓意。“瑙斯卡”(Nausicaa)是《奥德赛》第六卷里的人物,她曾帮助过遭遇海难的奥德修斯。而“波利费米”则代表“波利费木斯”(Polyphemus),他是《奥德赛》里的一个食人独眼巨人。在《奥德赛》中,波利费木斯将奥德修斯和他的船员囚禁在一个山洞里,乘着波利费木斯醉酒酣睡的时候,奥德修斯用一根木锥刺瞎了波利费木斯唯一的眼睛,带着幸存的船员逃生。这两个人物在本节中的突然出现略显突兀,似乎与本节中所描写的斯维尼早晨起床的景象没有联系,但这两位人物的名字暗示了爱尔兰士兵在毒气中毒后的身体症状。首先,“瑙斯卡”(Nausicaa)可以被理解为是对“恶心”(nausea)一词的暗示;其次,“波利费米”典故则影射了“失明”这一主题。而“恶心”与“失明”正是芥子气中毒后的两个常见症状。此外,艾略特将这两位人物的名字置于括号之中,突出了他们与其他诗行的不同,似乎是在暗示两者并非叙述者的描述,而是诗人对叙述者描述的补充,强调了一种叙述者无法通过肉眼观察到的内在的感官感受,这些感官体验很可能属于那些中毒的爱尔兰士兵。中毒后,他们感到恶心,眼睛也遭受硫化毒气的强烈刺激,但他们肉体上的痛苦只有他们自己能感受到。诗人将这种肉体痛苦补充在括号中,这不仅暗示其对战场惨烈景象的想象,也从侧面回应了为何上文中“清晨”可以“搅动着双脚和双手”以及为何下文中斯维尼做着“猩猩的姿势”。“猩猩的姿势”是对毒气战中所有士兵的描述,它既暗示着中毒士兵的痛苦挣扎,也描绘着那些及时带上“动物般”防毒面具的幸存者。不难想象,1916年4月27日的清晨对第16师的官兵们来说注定是一个梦魇。在这个清晨,风神“伊奥鲁斯”(Eliot,1969:42)将德国人的毒气吹到爱尔兰士兵的阵营,使爱尔兰士兵们如同“猩猩”一般在象征着毒气的“蒸气中”起床。通过这一描述,诗人在本诗中重申了人类在战争中的动物化主题,也强调战争与人类动物化之间的因果关系。

《一个煮蛋》与伦敦反德暴动

战争导致人类动物化的主题也被延续到艾略特同期的另一首诗歌中。艾略特的“一个煮蛋”由《团体》(Coterie)杂志于1919年5月发表,学界普遍认为艾略特在1917年完成了该诗(Eliot,2015b:507)。本诗中有3处影射了当时的社会语境以及作者对战争思考的描写。首先,叙述者在本诗第一节中提及“织物”(knitting)(Eliot,1969:44)意象。这一意象可以被理解为是诗人对当时战时英国社会的影射。一战期间,庞大的军队开销导致后方物资供应紧张,英国王室和英国政府曾多次号召英国社会各阶级人民能够义务地为前方战士“编衣织袜”(knitting)。《泰晤士报》曾在战争伊始(1914年8月6日至10月29日)连续刊登一系列文章,标题均为《如何在战争中发挥作用》(“How to be Useful in War Time”),指导民众如何在战时对国家做出贡献,其中为前线士兵和战斗伤员“编衣织袜”被多次提及。例如,《泰晤士报》的一篇题为《为部队编织幸福》的报道中,爱德华·沃德爵士(Sir Edward Ward)“号召所有会编织的民众齐心协力为前方部队织出尽可能多的舒适”,同时“呼吁所有纺织工人在未来三个月中竭尽全力,保障前线物资供应”(Anonymous,2017-9-8)。此外,战争也使当时英格兰本土的编织物品供应紧张,直接导致编织物商品的价格飞涨。所以,当时大部分英国家庭都采取自给自足的做法,自己编织衣物。在1917年,艾略特对这个现象不仅知晓,而且有切身体会。他曾在一封致父亲的信中提到“我觉得现在每一个人都在家忙着织衣服”(Eliot,1988:234)。因此,“桌上的”“织物”(Eliot,1969:44)将本诗与当时的历史背景结合,体现了作者对战争和当时英格兰社会的关注,也隐晦地暗示了作者对和平的期盼。这一暗示可以在本诗的手稿中得到验证,手稿中包含了3个被艾略特删去的诗节。在其中的一个诗节中,叙述者“期待世上和平/在我还年富力强时”(Eliot,2015c:344)。叙述者期待“和平”的愿望在很大程度上对应了这一时期艾略特的传记信息中所流露出的对战争的厌恶之情。在1917年,艾略特曾经感慨战争使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彻底的梦魇”,而他自己也生活在一个“不真实”(Eliot,1988:189)的时代。当时,这种期待“和平”的情绪很有可能渗透进艾略特的诗歌中。

在叙述者诚恳地祈求“和平”之后,他说道,

我不要天堂中的荣誉

因为我将遇到菲利普·西德尼爵士

和科里奥兰努斯谈话

以及其他这类英雄。

我不要天堂中的资本

因为我将遇到阿尔弗雷德·孟德爵士。(Eliot,1969:44)

这是本诗第二次影射当时的战争历史背景。对叙述者来说,他“不要天堂中的荣誉”,当他将这荣誉与“菲利普·西德尼爵士”和“科里奥兰努斯”并置时,叙述者暗示了他所指的“荣誉”是成为一名战士的荣誉。“菲利普·西德尼爵士”和“科里奥兰努斯”都是叙述者所谓的“这类英雄”。西德尼曾是一名虔诚的清教徒军人,于1586年“颇具英雄色彩地阵亡于祖特芬战役”(Eliot,2015b:509)。科里奥兰努斯使人想起极富传奇色彩的古罗马将军盖乌斯·马修斯·科里奥兰努斯(Gaius Marcius Coriolanus),也是莎士比亚笔下著名的戏剧人物。另一方面,叙述者“不要天堂中的资本”,因为他“将遇到阿尔弗雷德·孟德爵士”。在本节中,“阿尔弗雷德·孟德爵士”与“国债券”(Eliot,1969:44)的结合被学界普遍认为是对当时英国政府战时经济政策的影射。阿尔弗雷德·孟德爵士曾是英国议员(1906-1923),也是当时英国首相大卫·劳埃德·乔治的内阁成员之一,其主张的战时经济政策在当时“颇有影响”(Sherry,2003:182)。在一战爆发以后,英国政府为了筹措军资,发行战时国债,并在1917年1月将债券的利率上调至“百分之五”(Eliot,1969:44)。当叙述者既“不要天堂中的荣誉”,也“不要天堂中的资本”时,本诗流露出一股对这两者的不屑和排斥。对叙述者来说,战争英雄主义是打着“荣誉”旗号的杀戮,而“国债券”的利息上调似乎暗示着这场战争结束的遥遥无期。通过这两个诗节,读者也不难感受到诗人对当时政治环境的不满。同时,他的不满也伴随着一丝无奈。

相较于上文中叙述者对时局的抱怨,他在诗歌结束部分中对“红眼的食腐动物”(Eliot,1969:45)的描绘再次暗示本诗对时下英国社会的观照以及对人类动物化的思考。在诗歌结尾处,叙述者看到一群“红眼的食腐动物”正从“肯提实镇”“爬”向“沟德斯格林”(Eliot,1969:45)。他还看到“一大群人/在一百家(ABC’s)中低头”“哭泣”(Eliot,1969:45)。通过结合史料,这个场景映射了作者对1915年5月发生在伦敦的反德暴动。当时,德军实施了一系列针对英军及其盟军的攻击,1915年5月13日,《泰晤士报》报道了德军近期的暴行,报道提到德军烧死40名英军士兵,还将加拿大军官钉死在十字架上,以及派潜艇在5月7日击沉“卢斯塔尼亚号”邮轮的攻击(Anonymous,1915-5-13)。这些行径激起英国民众的强烈愤慨,直接导致在英国多地发生反德暴动,其中,伦敦的反德暴动规模最大。《泰晤士报》在这篇题为《伦敦暴动》的文章中对这次暴动进行了详细的报道。

周二在伦敦发生的反德暴动于昨日再次发生,且暴力程度加剧,暴动区域覆盖整个伦敦主城区,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愤怒的民众洗劫了德国商人和奥地利商人经营的店铺。具体损失无法估量,据称,单在凯姆顿镇和肯提实镇就有150家店铺遭破坏。(Anonymous,1915-5-13)

这篇报道不仅提及肯提实镇在这次暴动中的整体受损情况,还特别指出肯提实镇地区的面包店在这一次暴动中的受灾影响。报道称,“在肯提实镇地区,二十多家面包店和甜品店被暴徒洗劫”(Anonymous,1915-5-13)。这个打砸面包店的景象也被本诗中的“A.B.C.’s”意象所暗示。通过结合史料,“A.B.C.’s”是当时伦敦一家规模较大的连锁茶室的英文缩写,全称是Aerated Bread Company。1933年3月,艾略特曾对伍尔芙提起过这家茶室(Eliot,2015b:516)。在本诗中,那些打砸面包店的暴徒被诗人以动物化的手法降格为“红眼的食腐动物”。在暴乱中,他们身体内的动物性被充分地释放,成群结伙地从“肯提实镇”“爬”向“沟德斯格林”,洗劫沿途面包店里的“司康饼”和“烤面饼”(Eliot,1969:45)。此外,本诗对此次反德游行的暗示还体现在全诗倒数第二个诗节。

老鹰和小号在哪里?

本诗其他诗节都是格律规整的四行诗节,只有倒数第二个诗节较为特殊。倒数第二个诗节仅由一个问句组成,暗示了本诗节所蕴涵的特殊意义。多数学者认为诗节中的“老鹰”和“小号”意象影射了“汉尼拔和他的迦太基军队在218年10月穿越阿尔卑斯山的积雪进军意大利”(Eliot,2015b:515)的典故。但是,“老鹰”意象也可以被解读为是对当时德军军徽的暗示。此外,“小号”(trumpets)一词与下文中“烤面饼”(crumpets)一词押韵,“小号”一词在诗中所起的形式作用很可能大于它的语义象征作用。因此,这个问句的意义等同于“德国人在哪里?”而其也隐晦地暗示了反德暴动者施暴时的话语。这些暴动者在伦敦街头“爬”行,口中叫嚣着要找德国“敌人”报仇。不难看出,本诗在描绘这些暴徒的“爱国行径”时采取的是一种反讽的口吻。他们一边叫嚣要找德国人复仇,一边在英国茶室里朝着“司康饼”和“烤面饼”“低头”“哭泣”(Eliot,1969:45)。他们不是为了同胞的遇害而“哭泣”,而是假借复仇的旗号,行着“打、砸、抢”的勾当。

在这反讽的语调中,诗人暗示其对当时盲目的“爱国主义”的反思。早在1914年9月30日,艾略特对当时英国社会中弥漫的“爱国热情”和反德情绪就有过描述。他在致好友康拉德·艾肯(Conrad Aiken)的一封信中附上一首语调戏谑的战争打油诗《小伙子们上,削他们》(“UP BOYS AND AT’EM”)。该诗主要描述一次英德海战,其中也含有对战后英军士兵是如何凌辱德军俘虏的描写。在信中,艾略特戏谑地写道,没有出版商愿意出版这首诗,因为他们一致认为这首诗“有歌颂德国俘虏之嫌,英国民众肯定不会接受这种作品”(Eliot,1988:60)。艾略特是否真的曾经试图出版该诗,我们无从得知。但是,他的这封信间接地暗示当时英国出版界在对待战争话题上所秉持的“一边倒”的态度以及艾略特对该现象的关注。随着战争的推进,他对这一问题的关注逐渐转变为对盲目“爱国主义”的评判。1917年4月11日,他批判了当时家乡圣路易斯的“爱国运动”,他在一封信中写道:

我对圣路易斯会如何回应这件事十分感兴趣(肯定少不了社会集会、国歌等——我指的是不同国籍的人对这事的感受,以及下层人民的想法)。我可以想象暴徒们是如何打碎浮士德餐厅的玻璃,洗劫安豪泽-布什,以及布什先生捐一百万美元给国防事业。(Eliot,1988:192)④

通过艾略特的书信,读者不难发现其对盲目的“爱国主义”的讽刺。在《一个煮蛋》中,艾略特将这一讽刺与当时的战争背景相结合,暗示战争对当时英国社会的影响。此外,通过将暴徒比作“红眼的食腐动物”,艾略特再一次强调战争对人性的动物化作用,且这一作用的对象不仅仅局限战场上的士兵,也包括远离前线的后方老百姓。

结 语

由此看来,艾略特的3首战时诗歌强调了艾略特将当时时代语境嵌入其诗歌作品的艺术手法。通过结合当时的战争语境,艾略特在其诗歌中将人类身体与动物化进行联系,强调人类身体动物化的特征,突显了战争与人类身体动物化之间存有的因果关系。通过对战场士兵的想象以及后方民众暴动行为的反讽,艾略特也暗示了他对战争以及战时英国社会的思考。更加重要的是,通过将艾略特诗歌作品进行语境化分析的尝试,《夜莺中的斯维尼》《直立的斯维尼》《一个煮蛋》3首诗歌得以被重新解读,从战争的视角,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文化事件建立联系,为解读艾略特的诗歌作品提供一个新的方向。

注释:

① 本文所引诗歌的译文均为笔者翻译。

② “Rise”不仅可以指“起来,”也有“起义”的意思。

③ 该数据是第16爱尔兰师和第15苏格兰师的总伤亡数字,而苏格兰人(Scot)属于盖尔人(Gael)的一支。

④ 浮士德餐厅(Faust’s)是圣路易斯一家德国人经营的餐馆。安豪泽·布什(Anhaüser-Busch)是一家坐落于圣路易斯的酿酒工场,其厂名是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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