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晓霞 刘莎莎
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古米廖夫(Николай Степанович Гумилёв,1886-1921)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斯“白银时代”杰出的诗人、阿克梅派的创始人。他个性浪漫,喜欢在旅途中寻找创作灵感。“古老的欧洲、非洲、小亚细亚城市留给他的绚丽多彩的印象意义重大,这是他的生命,是他的思想和想象赖以生存的养料”(郑体武,1999:315)。就美学来看,浪漫主义的特征在于对内在自我的探索,纯诗也与内在经验的探索有关。因为肯定内在经验的真实性,所以就有了第一纯粹性和第二纯粹性,以便让诗摆脱说理、道德等功能(李国辉,2020: 48)。对浪漫个性的追求逐渐演变成他诗歌创作的一个显著特色——“异域情调”。勃留索夫(Брюсов,2000:360)在对古米廖夫的诗集《珍珠》评论时指出,追求“异域情调”说明了诗人内心充满对“未名真理”的渴望,“诗人仿佛对现实生活格格不入,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国度,并让自己创造的生灵居住在那里。在这些世界中,人们不是按照通常的心理法则生活和行事,而是按照作者这位台词提示人告知的那种奇特的、令人大惑不解的想入非非的主意生活和行动 ”。日尔蒙斯基(Жирмунский,1916)则把古米廖夫创作中的“异域情调”与其处世态度联系起来:“为寻找能够在力量和光亮上与他的处世态度相符的物象和形式,古米廖夫勾勒了一个充满‘异域情调’的国家,那里的丰富多彩和斑驳陆离真切、客观地体现着他的梦想”。英国学者迈克尔·巴斯凯尔(Баскер,1992:126)更是深刻揭示了古米廖夫作品中存在的那个共同轮廓——“某个关于童话一样美好的、生命伊始一样光明的伊甸园和未经破坏的文明之神话”。充满原始风情的非洲及其独特的人文和地理环境正好符合古米廖夫对“未名真理”的探寻,而非洲的巨大力量和明媚阳光也成为与其处世态度相符的物象和形式,借异域物象他将“未名真理”通过阿克梅派的美学原则加以“具象化、雕塑化、形象化”(武晓霞、刘莎莎,2017),以摆脱灰暗的现实,寻找理想的生活和理想的净土,同时也为那些陷入西方文化危机的彷徨心灵打开一个新的世界。本文的目的在于探寻古米廖夫热衷“非洲主题”的原因,并揭示其在作家整个创作中的地位和意义。
在“白银时代”的作家中,巴尔蒙特对美洲情有独钟,不仅游历了美洲,而且创作了诸多关于美洲的诗歌,给俄罗斯读者介绍了美洲文化;古米廖夫感兴趣的则是非洲,他创作了大量描写非洲的组诗、长诗和诗剧。非洲在他的诗歌中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极富吸引力。他醉心于“非洲主题”主要基于以下原因:
首先是时代洪流的吸引。20世纪初结束了世界殖民划分,大量关于非洲的信息涌现在俄罗斯的报刊上,巴黎博览会上呈现出许多“异域国家”的风貌:简陋的茅舍、绮丽的风光、原始的居民……,远游异域国家似乎成为一股社会风潮。许多诗人、作家、画家纷纷去往异域寻找创作的灵感,寻找生活的真谛。古米廖夫青年时期的偶像诗人巴尔蒙特、画家彼得罗夫-沃特金、作家布宁都曾周游世界各地,而其同时代作家梅列日科夫斯基为了创作埃及两部曲(《克里特岛上的图坦卡蒙》和《弥赛亚》)也曾亲自到小说事件发生地进行实地考察。这些人的远游经历深深触动了古米廖夫的浪漫天性,借各种机会,他4次远游非洲,创作了大量关于非洲的作品。
其次是远游激情的迸发。古米廖夫对非洲这片带有丝丝危险的未知地域的渴望伴随着他的一生。青少年时期的阅读大抵会给人带来最初的冲动。古米廖夫自幼酷爱读书,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英国作家梅恩·里德的惊险小说、美国作家菲尼莫尔·库珀的海上冒险小说都是他最初自觉阅读的藏书。古米廖夫阅读的惊险小说林林总总,不过常置案头的是那些关于神秘国度的书籍,书中描绘的独具魅力的风物以及世代相传、与世隔绝的种族的神秘传统一直令他魂牵梦绕,激起他内心深处的渴望,不禁想要一探究竟。随着阅历的增长,儿时对那片神秘土地的向往犹如雨后春笋,疯狂滋长,“诗人总是对阳光明媚的南部充满向往。如果相信轮回,他的前世应该是大洋时期新的岛屿和大陆的勇敢的探索者,就像韦斯普奇、瓦斯科达伽马以及征服者科尔特斯一样……在中世纪他会占有一席。他晚生了400年!如果在那时,他会是立下丰功伟绩的真正的骑士,他会尝试赤手空拳勇搏巨人,他会划着简陋的船帆,在狂风暴雨中征服未知的海域”(Крейд,1990:231)。古米廖夫试图摆脱灰暗的现实,寻找理想的生活,他的诗魂畅游在“非洲的异国天空”,找到自己的理想净土。
最后是缪斯女神的引领。创作的想象唤醒了古米廖夫对未知世界无法抑制的渴望,想要亲眼看见神秘的、未开化的土地的梦想占据着他的内心。古米廖夫一生共完成了4次非洲之旅。第一次(1908年)穿过雅典到达埃及,只参观了伊斯坦布尔、伊兹密尔、开罗等城市。但是这些经历在诗人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从那时起,非洲这片神奇的土地便与诗人结下了不解之缘。非洲以其全新的、不平凡的、极其尖锐的印象充斥着他的心灵,增强了诗人的信心,给了诗人新奇的感觉和意象。第二次(1909-1910年)和第三次(1910-1911年)非洲之旅诗人到达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在那里收集了很多民间传说,并把它们改编成原创歌曲,比如《五只公牛》(1910)、《桑给巴尔姑娘》(1911)等。第四次(1913年)非洲之旅对他来说意义最为重大。受彼得大帝人类学与民族学博物馆委托,古米廖夫率团再次前往阿比西尼亚,带回了许多藏品,并且写成了著名的《非洲日记》。
古米廖夫是俄国文学中第一个触及非洲主题的诗人和作家,他的命运与非洲紧密联系在一起。4次游历这片神秘的大陆在他的世界观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作为一个“顽固的”的浪漫主义者,他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远游的缪斯”,俄国文学史上没有一个诗人像他那样歌颂非洲这片“异国的天空”,将非洲的独特风味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古老神秘的埃及文化和阿比西尼亚文化深深地融入他的血液中,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也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古米廖夫的非洲主题开始于诗歌集《浪漫主义之花》,包括诗歌《鬣狗》《美洲豹》《狮子的新娘》《长颈鹿》《乍得湖》等。之后非洲主题好像沉寂了,直到出现长诗《米克》(副标题是《非洲长诗》)。最后是一部专门献给非洲的诗集《帐篷》。诗人的非洲诗歌布局顺序具有自己的逻辑性,每首诗都是诗人对这一神秘大陆的认识程度:开始是他所看到的东西所引起的联想:《鬣狗》《美洲豹》《狮子的新娘》《长颈鹿》。随着深入到大陆深处,诗人对看到的东西形成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完整的国家、土著的民族、部落的文化。相应地,出现了详细讲述非洲之旅的新诗集《帐篷》:包括诗歌《埃及》《苏丹》《阿比西尼亚》《索马里》《加拉》《达荷美》等,以及长诗《米克》。上述地名作为专有名词,在其中包含着非洲的象征——撒哈拉、苏丹、阿比西尼亚等。如果大陆(非洲)的名称是专有名词的核,那么上述地名就包含在它的近核空间中。古米廖夫擅长运用隐喻揭示包含在诗歌名称中的象征形象,他的隐喻具有两种功能:特性化和称名性(Беренкова,2006:234)。例如,非洲——“上帝指定的神圣之地”;红海——“鲨鱼的耳朵”“有风浪的海洋”“黑人的澡盆”“沙锅”;撒哈拉——“烫嘴”“年轻”“金色的海洋”“金色的沙丘”;埃及——“神秘之国”;阿比西尼亚——“魔力之国”“修养的母狮”;苏丹——“巨大的孩子”;达荷美——“国家的黑太阳”。
古米廖夫常常将非洲与“天堂”联系在一起,他把非洲看作是当今文明阶段的先驱。在“非洲主题”作品中,大自然和动植物形象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在它们身上表现出古米廖夫作为阿克梅派创始人的所有艺术技巧和美学原则。通过对非洲的奇异风景、动物、植物等的描绘,古米廖夫向读者展现了这片神奇的“原始天堂”。
在古米廖夫的非洲主题中非常重要的特征不是动物形象的“人文化”,而是人物形象的“动物化”,因为人越来越多地发现自己身上的其他原始本质、动物性情。20世纪初在俄国诗歌中“变形”主题(奇异化)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陈礼珍,2021:22)。如人变成动物或者人的灵魂栖息在动物的外壳中。 赞叹动物的美和力量成为古米廖夫诗歌中“动物化”的共同含义。诗人试图将动物的生物能本质赋予自己的意识,并因此更加接近大自然及其原生的凶猛性,而非洲的野生动物可以成为这种凶猛性的表达者,因为“动物崇拜”是人类曾在自身与自然界划定的第一道界线。动物对人来说是精神“异在”的最直观形式。每当社会意识到以人类为中心的宇宙模式的局限性时,就会回归“动物化”主题,这些共同文化问题在诗歌创作中找到很好的表达。20世纪给许多人的精神文化带来了变化,拓宽了人对世界和对自身认识的界限。古米廖夫成为世纪之初盛行的“万物统一论”观念的艺术探索表达者,他试图从文化综合的角度审视俄国的现实。非洲在他的创作中具有“美好的童话、未被文明破坏的原始天堂”的神话成分,它们是“异国”,是与诗人自己的故乡相对立的理想世界,是他的精神探索目标。动物形象(尤其是野生动物)的优势与重新思考文化领域中那些关于人与其在自然中的地位的传统概念联系在一起。世纪之交的“人道主义危机”加深了“动物化”主题的意义,也强化了那些不能归入人类“合理性”框架内的原生因素(Эпштейн, 1990:99)。
非洲的植物世界奇异多样,古米廖夫用“天命”和上帝在这里创造的“天堂影子”来解释这种多样性。古米廖夫之所以迷恋非洲,正是在这里他发现了地球的真正原始状态,发现了那个最原生的天堂。诗人赞叹这里色彩的丰富和饱满,在他描绘的非洲自然中没有中间色,都是最饱满的程度:“在漂亮的俄国板画上道路好似天堂:异乎寻常的绿草,枝叶扶疏的树枝,五颜六色的大鸟,漫山遍野的羊群。空气温和、透明,好像刺透了金粒。花香浓郁而甜蜜。但只是黑人与周围的一切极其不和谐,根据某个还没有创造出来的传说,他们好像是在天堂里闲逛的罪人”(Иванов,1990:273)。
显然,古米廖夫在创建阿克梅派时,不仅确切简练地表达出诗歌词汇的新观念,还对作为生物的人给出独特的理解,即人意识到自己的自然客观存在并把自己看作是周围世界的全部完整性。他在异域国家里发现了原始世界和未经开垦的大自然,在这里诗人获得自己的“原生天堂”。
在古米廖夫笔下的非洲地域文化中,埃及主题最为丰富和深刻,贯穿于诗人的整个创作历程。从1907至1908年的早期作品到后期诗集《帐篷》中的《埃及》(1918-1921)一诗,诗人将诗歌如此命名,意在向世人展示“关于埃及的一切”或“埃及至美的一切”。 关于这首诗的文学来源,一般研究者认为是源于古米廖夫所译的戈蒂耶的诗集《珐琅和雕玉》中诗歌《方尖碑的怀念》以及他所译的爱尔兰作家奧斯卡·王尔德的诗集《司芬克斯》。拉·巴诺娃(Панова,2006:112)认为,“古米廖夫通过自己的传统游记试图解决一个雄心勃勃的任务:呈现一个并不是大家所用肉眼看到的,也不是象征主义者描述的埃及,而是另一个埃及”。
1906年皇村中学毕业后,古米廖夫短期在法国学习,创办了《天狼星》杂志(1907),撰稿人除他外,还有阿赫玛托娃,这本单薄的杂志只出了3期。该杂志的埃及名字“天狼星”意味着“尼罗河之星”。卡·弗拉马利昂在《天空之历史》一书中指出,“此星的出现(天狼星)和尼罗河的潺潺流水密切相关,这使人们更倾向于称呼它为‘尼罗河之星’或者直接称它为‘尼罗河’”(Фламмарион,1994:120)。“尼罗河之星”会向埃及人预告洪水出现,因为“预告来势汹汹的洪水是埃及人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所以他们的历法开始于尼罗河之星出现之日,这一天就像所有其他节日一样”(Гумилёв,1995:286)。尼罗河上游存在这样一个神秘的国度——“巫师之王巴尔萨泽”,古米廖夫在小说《沿尼罗河而上》中提到,“一个行乞的托钵僧告诉我,在热带雨林,依旧强大且充满睿智的埃塞俄比亚部落受治于巫师之王巴尔萨泽的后裔”(Гумилёв,1995:20)。这部小说与其说古米廖夫要带我们窥探叶·布拉瓦茨卡雅的“隐匿的秘密”和“秘密教义”(出自《荷花作为世界的象征》和《崇尚树,蛇和鳄鱼》两章),不如说想让我们了解救世主诞生时的事件:启明星出现于天际,东方博士在伯利恒之星的照耀下旅行。传说天狼星就是《圣经》中记载的那颗奇特天体。在耶稣诞生时,有几个博士在东方观察到一颗属于“犹太人之王”的星,特别前来耶路撒冷拜见,就在博士们前往附近的伯利恒寻找时,先前看见的那颗星又忽然出现在前方,引领他们来到耶稣降生之处,这颗星就是所谓的“伯利恒之星”。将东方博士的形象安排在埃及、波斯和阿比西尼亚,是为了表达对圣婴耶稣的尊崇,这对古米廖夫的创作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在对天狼星的象征意义进行解释时,不同的研究者还赋予这一形象更多的语义。可见,古米廖夫选择天狼星这一名称作为刊物名绝非偶然,“天狼星”多样的象征意义为古米廖夫文学创作的神秘特征提供了无限可能。“黑皮肤国王的金子、紫衣和奢华”,所有这些尼罗河上游神秘土地的典藏,对古米廖夫来说象征着向真理迈进,象征着在伯利恒星或者“火柱”的指引下旅行。
古米廖夫在作品中多次提到埃及的基督教朝圣路线。比如,在诗歌《进入》(1918)中有这样的诗句:
于是带着最后的恩典,
我踏上去往天堂的路,
让我在悬铃木下死去,
玛利亚和基督休憩处。
在去往埃及的道路上,有一棵悬铃木,树下休憩着神灵一家,这完全是真实的,不是埃及基督教朝圣路线传说中的元素。圣母通过神圣的悬铃木为基督教朝圣者指明去往赫利奥波利斯的道路。
基督的童年,由上帝创造的“童年”世界对古米廖夫的早期创作意义非凡。诗人的作品中反复出现这样的字眼:“生物的神圣开端” “世界的青年时代”或者“世界的童贞青年”。所有这些都与语言中圣洁的称名联系密切,对古米廖夫来说,获得这些就是他诗歌创作的最高追求。“世界的青年时代”是一段神圣的时期,那一时期没有罪恶的浸染,古米廖夫认为,这一时期是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并被赶出伊甸园之前的一段时间。
还应该指出天狼星的另一象征意义,很显然,古米廖夫知道这一象征意义。在埃及神话中,有掌管新年和尼罗河洪水的女神——索提斯,起初该女神与天狼星的出现有着密切的联系。索提斯是“尼罗河之星”的化身、死者的守护神,她的形象被描绘成一头牛或者一个手持牛犄角的女人,与伊希斯(埃及的母性与生育之神)的形象大抵相同。索提斯与画家姆·法尔马科夫斯基的画《可爱的女人》(1907)和古米廖夫的诗歌《心灵的园圃》(1907)中描绘的神奇女王十分相似。
在古米廖夫的作品中,埃及文化常常通过“罪孽深重,但姿色迷人的女皇”这一形象来体现,比如在诗歌《鬣狗》(1907)中:
在缓慢的尼罗河芦苇上空,
只有蝴蝶乱舞,鸟雀飞翔,
隐藏着一座被遗忘的墓茔,
罪孽深重姿色迷人的女皇。
诗歌《鬣狗》中的女王与许多其他研究者的相关描述十分契合,例如,瓦·巴耶夫斯基关于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曾经有过这样的描述:“迷情于女王的人将会招致死亡。早在莱蒙托夫的作品《塔玛拉》和普希金的作品《埃及之夜》中就有所体现,勃留索夫一生都被克里奥佩特拉的形象所吸引”(Баевский,1992:69-70)。当然,古米廖夫笔下“罪孽深重,但姿色迷人的女皇”这一形象也没有脱离巴耶夫斯基的预言。女王,就像喜欢偷偷溜出山洞的鬣狗:
她曾经也是那样的鬣狗,
她像我一样喜爱血腥味。
这让我们联想起诗歌《恐怖》(1907)中那个长有鬣狗头的女孩:
我遇见了一颗鬣狗的头
悬挂在苗条的少女肩上。
在诗歌《恐怖》中,长有鬣狗头的女孩隐匿在“群集的圆形巨柱的阴影中”,出现在抒情主人公面前,四周是龛里的雕像,就在这里,主人公与像恶魔一般“恐怖”的女孩相遇了。据判断,这应该是在埃及,维·比特拉诺夫斯基第一次提出这一假说,以下事实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古埃及人不会建造拱门,一般使用大梁,下面由圆柱支撑,古埃及卡纳克神庙的圆形巨柱呈正方形巢穴式结构,真可谓是“巨柱林立”。
鬣狗女王不仅使我们想起埃及艳后克丽奥佩托拉,还使我们记起古埃及的战争女神和烈日女神赛克麦特。她是太阳神拉的女儿,在埃及广为尊崇,与丈夫卜塔和儿子内菲尔特穆一起组成神圣的孟菲斯三柱神,她以头戴太阳圆盘雌狮面的女人身形象出现。然而,古米廖夫却将赛克麦特描绘成一个长有鬣狗头的女人,这并不是对古埃及神话的错误解读,而是有意识的神话代换。在古埃及,赛克麦特被认为是荒漠的统治者,十分强大、威力无穷,人们往往在危难的时刻向塞克麦特求救,在赫利奥波利斯神庙里手持神圣的狮像向女神膜拜。塞克麦特被称为“太阳神拉令人生畏的眼睛”,因为她被赋予惩罚犯有罪孽之人的职责。在古米廖夫的诗中,讲述的是恶魔般的女主角要创造这样一个形象只能借助鬣狗的象征意义,而不是母狮。鬣狗象征着无常、不稳定、邪恶和表里不一。在埃及神话中,鬣狗是服侍堤丰(光明之神奥西里斯的敌人)的动物。堤丰是埃及神话中的黑暗之神赛特的希腊名字,根据埃及神话,赛特与他的弟弟——光明之神奥西里斯,以及他的儿子荷鲁斯长久处于争战状态。由此,我们便可以清楚古米廖夫将其诗中“双面”女主角——“罪孽深重,但姿色迷人的女皇”描绘成鬣狗头人身女而不是狮头人身女的原因了。
这里,我们还要考虑非洲鬣狗的象征意义,无疑古米廖夫对此非常了解。实际上,非洲人通常认为鬣狗是巫师的助手,一些部落的人认为,女巫会骑着鬣狗四处游行;另一些部落则认为,当巫师贪婪地吞食供物的时候,会变成鬣狗的样子,之后他们又会变回普通人类的样子。在苏丹,有一则关于邪恶巫师的传说,巫师会施法派凶猛的鬣狗去杀死他们的敌人。在东非,人们曾认为,当黑暗降临时,被鬣狗吃掉的人的灵魂会在这些猛兽炯炯发光的眼睛中闪现。与此同时,另一些非洲部落则认为,死者可以骑在鬣狗身上从幽灵的世界驶向现世。
诗歌《鬣狗》最后一节的含义与此紧密相连:
狗在村落战战兢兢地狂吠,
小孩子们在屋里哭哭啼啼,
而愁眉苦脸的费拉赫抓起
长长的,残酷无情的鞭子。
这一节诗中提到驯兽者、自然力的驯服者的鞭子,人们能够借助其力制服反抗人类的力量。这一长鞭(бич,плеть)在古米廖夫的早期诗歌中多次出现。在《驯兽者》(1912)一诗中特别典型:
它们会咆哮并且害怕长鞭,
今天它们将更加背信弃义
或更温顺……我何必介意,
如果我年轻并且热血滚翻?
古米廖夫把“罪孽深重,但姿色迷人的女皇”不仅比喻成鬣狗,还比喻成黑豹。在诗歌《心灵的园圃》中,在抒情女主人公——少女祭司的双脚旁,静静地趴着“皮上闪烁着金属亮光的黑豹”:
在她脚上趴着两只黑豹
皮毛闪烁着金属的亮光。
在诗歌《心灵的园圃》中,双脚旁趴着两只黑豹的少女祭司形象事实上援引了姆·法尔马科夫斯基绘画中的情节。法尔马科夫斯基是俄罗斯著名的艺术家、评论家、俄罗斯博物馆馆长,同时也是《天狼星》杂志创始人之一,他对古米廖夫的早期巴黎创作影响极其深刻。
“贞洁的女神”——征服宇宙的女王,是这首诗的中心形象,她与古米廖夫诗歌《亚当的梦》中的“宗教产物”夏娃十分接近。埃及元素(“长有奇怪而美丽金斑的埃及鸭子”)出现在法尔马科夫的这首诗中绝非偶然。此外,法尔马科夫的一些作品中还存在与古米廖夫的作品重复的主题:异域花园、奇妙的南方植物、像波斯地毯上精美的图式花纹一样的交织物。在描述法尔马科夫斯基的画作《战斗》时,古米廖夫把画家的创作特点说成是“波浪式主线的持续”。“波浪式主线”指的是法尔马科夫斯基巴黎时期以植物装饰图案、精致的线条与明亮的花斑交织为主的创作特色。
古米廖夫和法尔马科夫斯基作品中的女王统治着奇妙的花园(“心灵的园圃”),甚至像豹和鬣狗这种象征着反抗人类之腐朽力量的动物都听从于她。黑豹温顺地“在女王的脚边”蹭来蹭去,诗歌《米克》(1914)中的路易以及诗歌《选择》(1906)中的抒情主人公纷纷在与这些听从于女王的动物决斗时不幸身亡。与诗歌《驯兽者》(1912)中的情节类似,主人公被“一头奇怪的根本不存在的野兽”恐吓着:
只是……我越来越经常地看见
(看见并知道,这不过是呓语),
一头奇怪的根本不存在的野兽,
它金黄色,有六翼,缄默无言。
但是这头猛兽顺从于女主人公:
芳妮,您给我的花朵已经凋零,
您呢,像往常,在绳索上惬意。
我的兽,它在您卧榻旁打着盹,
像忠实的猛犬,盯着您的眼睛。
在诗歌《孤独》(1909)中抒情主人公所在的地域呈现在眼前,具体描述如下:
这里遍野都是狂奔的列马
还有红色的金子般的洞穴,
但是夜里会突然发出星火
那是左顾右盼的豹子眼睛。
女王所在的地域——埃及,在古米廖夫的作品中具有双重意义。首先是埃及神话诗学地域的具体化。其次,在古米廖夫的作品中,埃及地域还与爱的对决主题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在诗歌《选择》和长诗《米克》中转化成主人公与“眼神游离的豹子”的交战:
而行者走向夜间洞穴
或者走向寂静的河流
将会遇到凶猛的豹子
一对引起惊恐的瞳仁。
走向“寂静的河流”就像走向“水流和缓的尼罗河”,主人公与黑豹在那里决斗。在埃及神话中黑豹和狮子是献给库伯勒和狄奥尼索斯的动物,在这里,黑豹象征着酒神。在诗歌《米克》中,路易梦想成为统治豹子的王者,但是对于他来说,离世升天意味着与黑豹的决斗结束:
路易高高地端坐在天堂里,
米哈伊尔天使长将他编入
自己的队伍。
路易与黑豹决斗——只是古米廖夫诗歌中的抒情主人公与“罪孽深重但姿色迷人的女皇”“唱着古老歌曲的战斗少女”、诗歌《恐怖》和《鬣狗》的女主角不事声张的顽强决斗的具体体现。
古米廖夫遵循公认的埃及描绘传统,即埃及的主要象征意义是“秘密和天堂”。神秘的埃及促成古米廖夫世界观中的一个重要文化观念——“回归思想”的形成。当西方朝圣不能把俄罗斯带入理想的乐土,反而陷入窘境的时候,势必引起像古米廖夫这样思想敏感的文化精英对古老的东方文化之根的回归,因此,在他的诗作中表现出对“异域情调”的偏爱和追求也就不足为奇了。诗人把埃及作为神秘天堂的化身,表现出对异域风情的由衷赞美与向往。这些非俄罗斯传统形象的引入,为“白银时代”的俄国诗坛带来新的艺术意象。
在古米廖夫的4次非洲之旅中,有3次到达阿比西尼亚。古米廖夫将阿比西尼亚选作自己的目的地,并把它称为“魔法之国”绝非偶然。正是“阿比西尼亚”现象成为俄罗斯文化的来源之一,因为在俄罗斯第一位诗人、俄罗斯现代文学奠基人普希金的血管里流淌着非洲人(其先祖是埃塞俄比亚王子汉尼拔)的血液。阿比西尼亚吸引古米廖夫的不仅是其独特的地理、丰富的动植物世界,还有其来源于亚当并与《圣经》情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特殊历史。20世纪早期的阿比西尼亚弥漫着浓厚的历史文化气息,可以说,正是那个时候形成了“阿比西尼亚神话”,且其中一部分元素对中世纪的基督教经文、欧洲浪漫主义、共济会以及穆斯林传统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阿比西尼亚文化对解释古米廖夫的非洲地域形象及其象征意义极为重要。“阿比西尼亚神话”和阿比西尼亚主题的诗歌,主要体现在诗集《帐篷》和非洲诗歌《米克》中。
在阿比西尼亚主题的诗歌《阿比西尼亚》中,古米廖夫将阿比西尼亚比作休憩的母狮:
在波涛汹涌的红海岸
与苏丹密林之间看到,
盘踞在四面高原中间,
有个睡狮一样的国家。
据印欧神话,母狮象征着伟大的母亲、最高的女神。诗人将阿比西尼亚比作母狮,强调阿比西尼亚文化的“女性”“女人气质”。这首诗里的形象及其象征意义与阿比西尼亚的民俗和地理息息相关。“诗集《帐篷》和《箭囊》的歌手用艺术的活水唤醒了民族志,并将其归到美的范畴……实际上,作为一个诗人,他乐此不疲,整个地区的地理和民俗在他的艺术世界中就像生生不息的火焰,之所以会生生不息,因为他不仅深爱空间上的远方,而且深爱着时间上的远方,他铭记着人类的历史,铭记着过去人类的首领,铭记着德鲁伊和术士,铭记着亚述和巴比伦史诗,铭记着冰岛9世纪的种种事件”,“他关于遥远神话之想象力的花朵永不凋落”,尤·艾亨瓦尔德(Айхенвальд,1994:37)这样评价古米廖夫。关于过去的阿比西尼亚,诗人写道:
曾几何时,在塔纳湖前方
皇家的都城贡德拔地而起。
悬铃木下学者们讨论上帝,
突然众人被美妙诗句迷住,
画家们描绘的是所罗门王
在示巴女王与温和狮子间。
在诗歌《阿比西尼亚》中,诗人提到所罗门王和示巴女王。示巴女王是位于阿拉伯半岛南部(也门)的示巴王国传说中的当权者。有时阿比西尼亚也被视为女王统治下的一个省。阿比西尼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阿克苏姆王国,即旧约时代。据《圣经》记载,阿拉姆是西摩的5个儿子之一诺亚的孙子,是位于阿比西尼亚高原上的主城要塞阿克苏姆的首创者,他的继承人也就是著名的示巴女王。在古代,示巴女王统治的国家被认为是一个神奇的国度,“那里的沙子比黄金更珍贵,生长着伊甸园之树,人们也不知何为战争”(Щедровицкий, 1992:396)。
根据埃塞俄比亚的传说,示巴女王有一个儿子,叫孟尼利克,成年后登上阿克苏姆的王位。在所罗门的授意下,诺亚方舟从耶路撒冷被运送到阿克苏姆。在许多“隐秘”学说中阿比西尼亚的神圣化都与上述事实有关。古米廖夫云游阿比西尼亚之时,正值孟尼利克一世的后代孟尼利克二世掌权。据阿比西尼亚的《王国之书》记载,正是所罗门王帮助自己的儿子在阿比西尼亚建立了一个以以色列宗教为正统宗教的强大的国家——阿克苏姆。在孟尼利克一世统治时期,阿克苏姆王国成了第二个以色列。
在我们面前呈现的是一个神话复现的例子:阿克苏姆成为第二个以色列,就像俄罗斯成为第三个罗马一样,阿克苏姆应该拥有能够将其存在的意义神圣化的遗物。根据埃塞俄比亚的传说,所罗门王朝的阿比西尼亚君主们统治了国家三千年,在他们的统治下,国家变得繁荣强大起来,他们是一神教的坚决拥护者,基督教则占次要地位。诗人暗示俄罗斯也会像阿比西尼亚一样,成为拯救世界末日的“诺亚方舟”。
在诗歌《米克》中,古米廖夫多次将阿比西尼亚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称为“玫瑰之城”:
在寂静的山里阿托-卡诺
不久以前抓住了它
并任性地将它带到
亚的斯亚贝巴,玫瑰之城。
玫瑰的特殊象征含义在东方诗歌中来源于带有预言性的圣训,在圣训中预言家穆罕默德称红玫瑰为“神圣荣耀”的显现。他赋予诗人们所钟爱的玫瑰以宗教体验的意义:“他梦见神是玫瑰云的幻影,而神本身的出现就像美好的红玫瑰一样闪耀”(Шиммель,1999:233),看见玫瑰预示着看见了肉体、道德和智慧都达到了完善水平的人。在诗人古米廖夫笔下,玫瑰象征着阿比西尼亚文化的不朽之美。
在《贯顶诗》(1911)中他写道:
亚的斯亚贝巴,玫瑰之城。
在一条条清澈的溪流岸边。
在古米廖夫的诗歌中,“玫瑰”这一形象与“心灵开花”这一主题有关,充满精神的力量。传说,预言家穆罕默德在升天之际撒落汗珠在地上,从汗珠中衍变出白玫瑰。伊斯兰教首先把白玫瑰视为圣化了的象征物。由于玫瑰同预言家始祖穆罕默德有直接联系,故玫瑰散发出荡涤灵魂的精神力量。关于这一点在诗歌《罗德岛》(1911)中有印证:
我们穿过云雾缭绕的群山,
依稀地感觉到玫瑰的芬芳,
从天上,从地上,从自然
手里夺回那古老的罗德岛。
在诗歌《精神的太阳》(1915)中也有类似的意象:
精神焕发,像五月的玫瑰,
像火一样,它打破了黑暗。
身体,什么都不懂,
所以盲目地服从它。
因此,古米廖夫让长诗《米克》中的主人公米克——孟尼利克二世的谋士永久定居在亚的斯亚贝巴的粉红色玫瑰花园中。对阿克梅派诗人来说,诗歌《阿比西尼亚》中的象征形象“玫瑰”与繁盛的花期有着十分有趣的联系。众所周知,阿克梅派的希腊词根“акмэ”其中一个意义即为“绽放”。诗歌《阿比西尼亚》是古米廖夫作品中阿比西尼亚神话的直接组成部分。诗中的许多意象可以在古米廖夫1911年云游非洲带回的一系列绘画藏品中找到溯源。尤其是绘画作品《非洲雄狮》,上面描绘的就是一只头戴玫瑰王冠的狮子。
对古米廖夫来说,阿比西尼亚是示巴女王和所罗门王的国家,是“诗人与玫瑰”的神圣国度。古老的东正教阿比西尼亚(拜占庭帝国的姊妹)对古米廖夫来说意义十分重大。阿比西尼亚的旧约和新约历史基本元素在古米廖夫献给这一“神秘国度”的诗歌和散文作品(诗歌《阿比西尼亚》和《非洲日记》)中得以重现。在古米廖夫的作品中,阿比西尼亚同埃及一起代表着非洲。诗人曾亲身到阿比西尼亚长途跋涉、游历探险,对这一国家进行过人种学研究,对这一“黑色大陆”上的神秘国度进行过多年的历史文化和宗教形象研究。
“非洲主题”是古米廖夫“异域情调”诗歌创作的核心,在其整个诗歌创作中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诗人对非洲的迷恋离不开时代的影响。19世纪末20世纪初,远游异国作为一股社会风潮席卷整个俄罗斯,甚至西欧;青年时代的阅读在诗人古米廖夫的心中埋下了躁动的种子,激起他对非洲这片神秘大地的无限向往,在激情的指引下古米廖夫在成年之后迫不及待地踏上非洲探险之旅;作为一个身怀浪漫情怀的诗人,他的“远游的缪斯”渴望将非洲瑰丽的风物、神秘的原始文化和宗教传说揽入囊中。诗人对非洲的深情集中表现在体现埃及地域文化的诗歌创作中,品味这些诗句,我们仿佛置身于埃及和阿比西尼亚古老的宗教神话之中,又仿佛在窥探古代埃及和阿比西尼亚的宫廷秘史。从深层意义上讲,“异域情调的描绘不仅是创建‘他人’世界的一种方式,而且还是古米廖夫为阿克梅派同象征主义争论的一种手段”(阿格诺索夫,2001:201)。作为阿克梅派的创始人,古米廖夫也许正是通过“异域情调”的实践意欲摆脱象征主义理论的羁绊,以独特的视角为俄罗斯诗歌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以客观、具体、可感的物象来追求原始生命力的美,在现实的基础上建立其美学大厦。因此,古米廖夫为俄罗斯话语风格的确立和世界文学的交流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