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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湖北武汉 430073)
萨特是20 世纪法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家和哲学家之一,在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进程中,萨特以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自居,并自称为共产主义者的“同路人”。萨特曾在二战期间应征入伍,被俘后还经历了近10 个月的牢狱生涯,这段个人经历使得他对战争有了深刻反思,思想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萨特最为人们所熟知的哲学著作即:《存在与虚无》和《辩证理性批判》,这两部作品反映了萨特在思想上的转变。
学界一般将萨特的思想分为两个时期,1950年之前为“第一萨特”,此时的萨特致力于存在主义人学,《存在与虚无》 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1950年之后为“第二萨特”,通过对战争的反思,萨特的思想开始发生裂变,《辩证理性批判》 应运而生,而萨特也成为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1]253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存在与虚无》和《辩证理性批判》虽然是萨特不同时期的作品,但是两者之间并不存在逻辑上的断裂,前者是后者的理论之源。本文在厘清“第一萨特”的存在主义人学思想的基础上,探究萨特与马克思主义之间对话的基础和理论源头。
作为存在主义的最后一位主将,萨特哲学的诞生有一定的智性背景。克尔凯郭尔和尼采这两位哲学家对作为个体的人的重视深深地影响了萨特。萨特的意识哲学也有别于传统的理性主体的哲学,传统的理性主义哲学十分重视作为“理性动物”的人,笛卡尔把人区分为身体和心灵两个部分,但他和康德、黑格尔一样都重点关注心灵。理性主义重视心灵的这一传统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哲学。但是对于这种忽略人的身体的理性主义萨特认为是有缺陷的。虽然作为理性主义的代表人物笛卡尔也对萨特有一定的影响,但萨特对笛卡尔更多的是改造和批判。在萨特的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窥见康德、黑格尔的影子,但通常是为萨特自己的思想做铺垫。
萨特意识哲学主要是受到了德国现象学家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影响,这两位哲学家通常也是他作品中进行对话的对象。但是后来萨特思想发生转向后,马克思的思想吸引了萨特,在他的作品中萨特找到了可以用来阐明社会的人的观点。
当然,与萨特同时代的存在主义者波伏娃对萨特的影响也不容小觑,波伏娃对他性(alterity)以及压迫的理论化方面和萨特产生了共鸣。亦敌亦友的梅洛庞蒂和加缪也曾和萨特携手共行,但最终都是以分道扬镳收场。
萨特与这些哲学家相遇,又和福楼拜、波德莱尔等文学家隔空对话,最终铸造了独一无二的萨特思想,成就了既是文学家又是哲学家的萨特。他的双重身份使得他在其文学作品中注入了哲学的灵魂,造就了他的文学作品在全世界范围内受到广泛关注;同时,在哲学著作中萨特也辅之以文学想象的构架,这也造成了人们对《辩证理性批判》的误读。直到目前为止人们也无法对萨特做出一个妥当且恰如其分的评价和解读。
《存在与虚无》是萨特早期的代表作,在这部著作中萨特阐释了自己作为存在主义的人学观,以下从萨特意识理论、本体论、自由观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几个方面分别阐释其“第一萨特期”的思想。
萨特的意识理论是建立在对现象学和笛卡尔思想的改造基础之上。笛卡尔提出的第一真理“我思故我在”,意味着人是具有理性的实体存在,知识也源于理性且与外界无关,外界也不是进行我思的必要条件。胡塞尔现象学关注的是“绝对意识”,通过“悬置”的方式剥离一些外部事物,从而探究事物的本质。胡氏提出“意识是对某物的意识”,指的是意识的对象性,即意向性。意向性意味着我思是需要世界的存在的,这是胡塞尔区别于笛卡尔的地方。但是两人在自我(ego)层面达成一致,即意识作为经验流被自我(ego)串联起来。
萨特不同意笛卡尔和胡塞尔关于自我的观点。哈泽尔·巴恩斯认为萨特对笛卡尔和胡塞尔批判性地继承构成了萨特自我发现的始发点。《自我的超越性》一文是萨特对意识的首次探索,在文中他提出了通过观照自省走向自我发现的三个步骤:①对某物的意识--意识;②被意识所意识到的世界—非意识;③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身体和自我。
基于此,萨特提出了人类的三重意识,第一重是对某物的意识的前反思意识;第二重是反思意识;第三重是意识成为自己客体的自我反思意识。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意识理论。由于意识是对某物的意识,那么预先存在的世界就是意识存在的先决条件,这个世界是原初的,接着意识意识到自身不是这个预先存在的原初世界。同时,萨特认为意识也是自我意识,前反思的意识只是一种行动,是没有自我的。萨特举了一个阅读的例子,一个人在房间里阅读时,读者所在的房间、温度等有意识,这是前反思;投入阅读活动,理解书中的文字,这是反思意识,同时你意识到自己在阅读,这是自我反思。虽然在论述上有一定的先后顺序,但是这三重意识不是依次发生,而是同时发生。至此,笛卡尔的第一真理“我思故我在”,被萨特改造为“这里有意识,所以我存在”。
萨特将自我从意识中剥离出来,自我只是一个客体。意识造就了其之外的“世界”,意识赋予“世界”意义,在意识与“世界”的遭遇中,自我应运而生。我意识到自我,我在自我的筹划中创造世界。世界上的其他事物作为客体存在于我的身体之外,而“我”依附于我自身。“我”是具有超越性的,意识是存在的核心,“我”是意识的副产品。“我”和世界上的其他事物一样,都是意识的客体。萨特认为“我的‘我’实际上并不比其他人的‘我’更确定”[2]。从这一点来看,萨特的“我”是完全区别于胡塞尔和笛卡尔的。
萨特认为笛卡尔的第一真理忽视了主体作为一个与实存世界互动的存在,这是一种还原论的偏颇,他的意向性理论相较于第一真理是更为完善的理论。意向性这一概念最初是由布伦塔诺提出,胡塞尔对这一概念的使用其实已经偏离了布伦塔诺的意愿,因此胡塞尔的“纯粹意识”受到了萨特的批判。萨特对意向性的运用反而更接近于布伦塔诺的本意,即意识是对某物的意识,意识超越意识本身并投向经验世界。[3]
人是萨特哲学的出发点。但是萨特认为没有必要对于根本不存在的人的存在解释,他更注重的是对于存在和存在模式的描述。萨特是拒绝二元论的,相较于柏拉图的理念世界和形式世界,以及笛卡尔对于物质和心灵的区分,萨特却着力于对本体论中两种存在模式的划分,即自为(being for itself)与自在(being in-itself)。萨特的本体论也被称为是“现象学的本体论”。
根据萨特的意向性理论,意识通过对某物的意识,渲染出一个现象世界,但意识并不直接接触存在,所以自在是对现象经验的超越。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提到“存在是。存在是自在。存在是它所是”。
自在是没有缺失的完满,它不受意识构造的现象世界的影响,它是它所是。现象世界只是自在存在的有力证据。如果自在不在,那么作为对某物的意识的意识也将不复存在。
自为是人的存在模式,是“是它所不是,不是它所是”。在萨特的哲学语境下自为是指人或意识,是存在的虚无。空洞的意识被它所意识到的世界填满,否定通过意识来到这个世界,因为只有意识创造的现象世界才有缺席和不存在。萨特用了一个月亮的例子来说明,满月是完满的存在,四分之一月对于满月的意识而言是不完满的,有缺憾的。
自为是其所不是,那就意味着它具有超越性,而这种超越性不是主动的,是被动的。意识是对某物的意识,也就是说自为是朝向自己之外的运动,是面向自在的在场。自为通过朝向外部的运动构建自身,即筹划。
自为所具有的超越性不是外部的超越,是一种内在的超越。在萨特看来不存在一个柏拉图所说的超验世界,自在虽不能触及但是仍是一个人的世界。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看出萨特无神论的立场。在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文中,萨特进一步重申了自己的无神论立场。既然我的世界之外不存其他超验的世界,那么上帝作为一种超验的存在也是不存在的,那么人也就没有预先设定的本质,所以“存在先于本质”。人“被抛弃”给了自己来构建,“被抛弃”的人才拥有了自由。萨特的无神论立场也为后来他被马克思主义吸引埋下了伏笔。
萨特语境中的自由不是肆意妄为,自由是有责任的自由。萨特称自己的代表作《存在与虚无》是“对自由的论述”。自为的超越性意味着人是一种筹划,人总是可以超越过去。从这个意义上讲,“过去”是“现在”的自在。人在超越自己的过去同时也超越过去的自己所处的情境。所谓情景即人的客观物质条件的集合。萨特说“只有在情境中才有自由,只有通过自由一个情境才来到世上”。[4]629情境的意义是由意识所决定的,那么我就超越了我的情境,我的存在也就不能完全由我的情境所决定了。
自为是一种筹划与自为有筹划是有不同的。我计划今年的寒假读几本书,这是我的一个筹划,但不能构成我作为筹划的存在。当作为整体的人生对未来的整体筹划时,这才是最根本的筹划。比如我未来想成为一名教师。那么我寒假读书的相较于成为教师的筹划就是一个小的筹划,但每一个小筹划都是对根本筹划的一种具体表达。筹划体现的是自由和世界的关系,自由在对世界的创造中实现自我的筹划,同时人的存在也得到了正当化。筹划本身是偶然的荒诞的,人的存在也是偶然的,两者结合起来就是偶然性的人的偶然选择。但是并不意味着对用犯罪是我的筹划来正当化我的罪行,我要对自己偶然的自由的筹划负责。
萨特希望人可以自由地存在,不能用自欺逃离自己的自由。人可以用自由去超越自身所处的情境,因为意识是自由的,人就是作为自由的意识存在,即使一个囚徒从本质上说也是自由的,这种自由指的是自由的意识。但是不容忽视的是绝对的自由带来的是绝对的责任。有可能会造成人为了逃避责任而用自欺来否定自己是自由的。
萨特此时的这种绝对自由观忽略了情境对人的影响,在后期的《辩证理性批判》中,萨特通过和马克思主义的对话重新思考了自为和他人的关系,并在一定程度上开始肯定情境对人的影响。
人不是一个孤独的存在,这世界上还有他者(Others)。遭遇他者意味着我被他者客体化为一个客体。通过他者的注视,我的身体的真实性才得以显现。我与他者的相遇是两个意识栖居的身体的相遇,同时身体也成为我靠近他者意识的障碍。对于他者而言,我是客体;于我而言,他者是客体。萨特认为“和他者的遭遇会带来震惊”,[4]461这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我之外、在他者那里是作为自在而存在的,我的身体的存在是虚无的”。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是冲突。在与他者的遭遇中我只是一个客体,失去了对事物的控制,我的存在是“为他人而存在”并被他者所筹划,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萨特说“他人即地狱”。
在处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方面,萨特认为有两种方式可以瓦解他者,第一是超越他者的超越性,第二是捕获他者的自由。所以爱和语言(第一种方式)以及冷漠和仇恨(第二种方式)都是我试图从他者发起的异化中解脱所做的尝试。
人与人的关系在萨特哲学中是消极的,他将人际关系的本质定义为冲突,即使是在一般意义上我们认为最不符合冲突概念的爱也只是为摆脱异化而所采取的一种手段。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本来是试图构建伦理学的,但是这样消极的人与他者关系使他无法搭建一个客观有效的伦理观。
萨特对于自身历史性的发现源于他的军旅经历。他对于战争的反思让他意识到历史的暴力本质以及对个人的影响。在战争中一切都被摧毁,世界倒塌,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战争中的存在”是唯一的存在。萨特的存在被改变,因为他意识到情境可以塑造人,相较于之前追求绝对自由忽略情境的第一萨特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转变。正如波尔所说“萨特改变了自己,他好像开始接受自己所处的历史情境了”。战争对自由的毁灭让萨特开始意识到介入的必要性。但是文学的介入是一种间接的方式,萨特需要更直接的行动,因此他介入政治的欲望油然而生。再加上战后萨特曾一度与法共走的很近,萨特开始将目光转向马克思主义。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遗留了一个问题即社会环境中的个人行为该如何解释。虽然萨特承认人总是处于具体的情境,但是具体情境中的人总是要面对他者的异化。如何理论化这一情境,让自己做一个始终自由的人对于萨特而言可能会动摇他之前的立场。这也是萨特被马克思主义所吸引的原因。托马斯.福林认为正是由于萨特对于马克思的挪用,他才有了解决本体论问题的途径。《辩证理论批判》一书也是出于此目的而进行的论述。
萨特认为从17 世纪到20 世纪有三个断代史意义上的哲学思想:笛卡尔和洛克,康德和黑格尔以及马克思。这三种哲学思想分别代表了所处时代的参考框架,只要哲学所反映的历史时期没有被超越,那么代表时代参考框架的哲学就不可能被超越。萨特所处的时代是马克主义的时代,只要产生资本主义制度的土壤存在,作为对其批判和否定的马克思主义就没有被超越的理由。所有高谈超越马克思主义的言论最多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再发现而已,甚至有退回马克思主义之前的时代的可能。
萨特认为自己的存在主义不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超越,而是对其内部匮乏的补充。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是寄生关系。这种寄生关系就如同反对黑格尔的克尔凯郭尔的思想是从黑格尔的思想中萌生一样,要想理解克尔凯郭尔就不能离开黑格尔。萨特十分认同克尔凯郭尔思想,甚至推崇他为“存在主义之父”。克尔凯郭尔的哲学关注主观的真理和具体的个人,这和关注普遍和绝对的黑格尔是站在对立面的。克尔凯郭尔反对黑格尔式的“客观知识”和类意识,推崇现实的个人,现实的个人是独立于客观理性之外的。克尔凯郭尔站在反对黑格尔的立场明确指出实在和知识不可通约,但这一论断又的确是建立在黑格尔的理论之上。萨特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就如同克尔凯郭尔和黑格尔一样,所谓的寄生指的是内居其中却又相异质的飞地存在。[4]261萨特的存在主义是寄生在反对资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边缘,而不是资产阶级知识的边缘。
萨特对于马克思主义保持有条件的赞同。《辩证理性批判》是萨特在唯物主义层面和马克思的对话。萨特写此书的目的很明确即“创立一种构成的和历史的人学”。[5]在哲学的界定上,萨特认为哲学是社会历史之思,这一观点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所持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契合。萨特终其一生都在捍卫人的自由,他的自由哲学认为人可以自己规定自己,并为自己负责。而所谓“正统”马克思唯物主义(苏俄)有一定的决定论倾向,萨特对决定论的拒斥让他和马克思主义之间有一个无法化约的距离。
马克思主义在理论化进程中逐步固化为一种意识形态,这样一来具体的个人就会被忽视,存在主义刚好是对其的一种补充。马克思主义将人纳入观念就会错失具体的存在,存在主义中的人可以造就自己,因此人不可能是知识的客体。但是人总是处于具体的情境中,存在主义缺少理解情境的哲学,作为唯一“把人当做总体性---也即是从人的状况的唯物出发”[4]175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能够分析具体情境。人的自由是马克思主义和萨特存在主义共同的核心价值,也是两者可能结合的基础。
但是萨特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是不成功的。不同于根植于经济学和历史学的马克思主义,萨特在对历史的描述中很少有真实历史的实证,总是以文学架构来论说,并运用社会学和心理学加以辅之。这就注定了他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构建必然会走向失败。如果萨特在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中能够克服自己对自由的坚持,那么就不会出现毁灭性的矛盾。萨特的存在主义从本质来说是一种唯心主义,要想把水火不容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结合,任何辩证法都是无用的,只会因矛盾而走向折中主义。所以萨特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复兴者”,他的思想本质上还是代表了激进的中小资产阶级[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