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输的母亲(外一篇)

2021-03-24 11:17张道德
当代人 2021年2期
关键词:芋头母亲

不服输的母亲

母亲近几年来多病缠身,以“三高”为基础,尤其是糖尿病的反复侵犯,导致“与药为伍”已成常态化,当然也是医院的常客了,扳手指一算,仅住院治疗就有十多次。母亲对反复住院很是不情愿,但病情却不管老人的意愿,总是揪着不放。

对于病痛,母亲起初很是不理解,总以为别的老头儿老太太都很健康,为何她总是病恹恹,这点很让人看不起的,觉得很是“跌相”,是件很“输”人的事。母亲如此理解生病的事,这是我们所未料到的。其实,在岁月面前,又有谁能不低头呢。人食五谷杂粮,生灾害病乃是正常现象,何况母亲也已年届八旬了。

然而,这些话我们却又不忍心说给母亲听,潜意识里觉得母亲倔强地不服老也许自有其道理。

母亲内心的倔强,源于她这一辈子的“不认输”。父亲中年而殁,对于一贯居于家庭配角的母亲来说几乎是天突然塌了下来。毫无思想准备的母亲,面对五个未成年子女,她必须转身成为一家之主。在巨大的打击面前,母亲选择了自尊自强。很长的岁月里,母亲几乎是一个人独自支撑着渡过家庭的难关,备尝人世之艰辛。母亲起早摸黑、风雨兼程地过着每一个破碎的日子。农活中最艰难的莫过于犁田耙地、挑把子,这些都是重体力活,非男人莫属。本就孱弱的母亲,不得不把自己当男人一样看待。于是,那些日子里,母亲挑着和自己等高的把子,扛着比自己还重的爬犁,和鸡鸣狗吠比勤快,与日月星辰比坚持……

母亲第一次驱牛犁地时,根本扶不住犁梢。眼看着牛直直地往前走,土却没翻上来,原来是犁铧扎浅了。母亲试图把犁铧尖向下推,牛又拖不动了,母亲甩了一鞭,那牛一个激灵猛地往前一用力,母亲没扶住犁梢,犁倒了,牛也跑了。母亲蹲在田边低下了头,不住地用手抹着泪。片刻之后,母亲又倔强地站了起来,套好牛绳,重新扶起犁梢……

我忘不了,在一个酷热的下午,母亲正在打谷场牵牛碾轧稻谷,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眼看暴雨即将来临,母亲大声呼喊着我们所有能拿起农具的兄弟姐妹,一起与暴雨展开了争分夺秒式的搏斗。然而,暴雨来得十分迅疾,尽管我们全家老小齐上阵,扫的扫、拉的拉、扒的扒、装的装,一阵手忙脚乱的忙碌,但终究没能在大雨到来前抢夺下母亲用汗水换来的果实。母亲看着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的孩子,忽然悲从心头起,放声大哭起来……然而,雨刚过,母亲第一个出现在谷场边,拿起扫把清理积水。

为了给日渐长大的儿女们有个宽敞的家,母亲不仅辛勤劳作,还省吃俭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下决心垒起了四间砖瓦房,却欠下了巨额债务,从此,债务成了她心中多年的负担。每一个收获的季节,母亲总会说,我们家的空子又少了点了,直到有一年,终于还清了所有债务,母亲总算是松了口气,说,我家这下也不差空了!这一句话的背后,流淌着母亲无数的汗水、泪水。

在重活儿、累活儿、苦活儿面前,母亲都没有认“输”过。如今,早已离开了土地的劳作,母亲却输了,输在了病痛面前。

因为长期大量服药,虽然暂时去除了疼痛,但药物的副作用也很明显,能看得出,母亲的精神状态并不佳。母亲的卧床紧邻窗户,透过窗外,能看到的都是静默的高楼大厦,缓缓的车流人流,而这一切成了她不变的风景,孤独的气息毫无遮挡地袭来。母亲明显感到疲惫了,曾经繁重的生活压力,将母亲的病根埋得很深,如今的她的确有些力不从心。给母亲减负,是子女天经地义的责任,我们有时貌似理解了母亲的困境,其实,又有多少时间真正抵达她的内心世界呢?她要的生活,一定是她能够从容驾驭的。

母亲不止一次说,等病好了回老家去住,不输人。也许,在母亲的心里,城市的某个转弯口就会迷失了回家的路,而老家门口的那块地、那口水塘,东家的老大、西家的老小,才是她最熟悉的永远不会弄错的领域。母亲还能扛得起锄头,踩得动铁锹吗?我很是担心,但我也知道,哪怕用一把小铲子,埋下一粒白菜种子,撒下几粒豆子,然后静待其发芽吐绿,都是母亲随心所欲可以掌控的世界。那样,她可以在菜地里吆喝着太阳晨起暮归,而不用担心大路上的车来车往,恍惚于高楼内外的眼花缭乱。

可是,老家还有几个人呢?本就不大的村庄,如今只有几位老者若有若无地行走在夕阳西下的日子里,看不到年轻人来来往往,也就不会再有其乐融融的乡村氛围了。乡村在加速凋零,令习惯于锹铲锄耙的老人们有些不知所措。假如母亲还能经常回到那片她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环境里,让乡野的气息赐予她更多的力量,自如地穿梭在乡邻之间,母亲大概就不会再有“输”的感觉了 。

作此文时,已接近大寒节气,离春节不过数日。透过窗外疏朗通透的梧桐树影,远处的水杉笔直地静默着,一群飞鸟正在雀跃穿梭,犹如信使。我分明看到了一种生机正在孕育中,那是熬过了这个冬天的万物,正期待着春暖花开的梦想。母亲,必将自信地迎着春天而行。

芋头相伴的岁月

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下,父亲侧身坐在一头牢牢地卡着铁刨子的长凳上,低头在刨子上飞速地削着芋头片。父亲的身姿投在墙上,快速伸屈的手臂放大成了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刨子和芋头的亲密接触,让寂静的小屋溢出了一种轻轻的“嗞啦嗞啦”声。

忽然,一声“哎呦”,只见父亲迅速站了起来,左手紧捂着右手,一股殷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流下来。原来,父亲想把芋头片削得更薄,直到芋头的厚度只剩下接近刨子口的高度时,推送速度没控制好,手丘部瞬间被削开了一块皮。一旁正在挑选芋头的母亲急忙找来一块碎布,帮父亲涂了点牙膏,做了简单的包扎,然后坐到父亲刚才的位置,拿起芋头接着削了起来。刨子口上应该还留有父亲手掌的血迹,母亲似乎并未在意,而我却分明看到,有几块芋头片是带着血色的,犹如刻上了一枚枚红色的印章。父亲口中念叨,真倒霉!今晚要削完,趕明天的好日头。

屋内,重又归于寂静,灯光投射下的“机器臂”开始加速运行,“嗞啦嗞啦”声穿过小屋,又悄悄流淌了起来。

那是多年前一个初冬的夜晚,父母在灯下削芋头的场景。

我的童年和少年跨越了大集体和土地承包制初期两个阶段,粮食短缺的现象一直如影随形。我家劳动力少,就父母二人,张口吃饭的多,是典型的“食之者众,生之者寡”家庭。米饭不够吃,替代的食物主要就是红薯,我们那里称之为“芋头”,所谓“饭不够,芋头凑”。

芋头的栽植条件并不高,但费时费力,主要是要把田垄整好。父亲吆喝着老牛,把板结的土地翻个身,母亲跟在后面用锄头将土块挨个敲碎,然后与父亲合力将碎土垒成一个个长条状土埂,即为垄。敲土块很磨人,母亲的锄头起起落落,或高或低,遇有僵硬难啃的土疙瘩,母亲往手上唾口吐沫,然后把锄头举过头顶,再狠狠地砸下,砸得土疙瘩滴溜转,直到变成碎块。

收获的季节里,母亲带着姐姐挥起镰刀,很快收割掉枯黄的山芋秧,父亲又架起犁铧,稳稳地插入田垄深处,老牛一个躬身,迈开四蹄,便定格了一幅金灿灿的秋收图。新生的芋头此时却充满了活力,像一个个足月的婴儿,红彤彤的表皮,挂着的须犹如脐带,从土地母亲的怀抱里给抱了出来,有单个的,也有“双胞胎”甚至“多胞胎”,一扯一大串,煞是喜人。大个子芋头容易撑破田垄现出大裂缝来,我们不等父亲的犁铧到来,便用手或锄头扳开裂缝,那鲜亮通红的“胖娃娃”就急不可耐地蹦了出来,骨碌碌睁开眼睛打量这新鲜的世界。这些“胖娃娃”果然很沉,父母挑着他们回家的路上,扁担都给压成半月型了。

有了芋头,等于解决了一半的口粮问题。但芋头不耐寒,一冻即坏,所以在冬季,需要将芋头像粮食一样储存起来食用。一般储存芋头有两个途径。首选是削成芋头干,即把收获的芋头用刨子推成薄片,撒到田里晒干后储存下来,可以吃到来年的春天。削芋头,多是在晚饭后,这样可以把削好的芋头片,利用夜晚的时间早早地铺撒在刚收获过的田野里,让黎明的第一道阳光浸入芋片的肌肤。当年父母灯下削芋头片,就是无数个夜晚的一幕。

不知有多少次,我踩着父母的脚印把削好的芋头片,在如银的月色陪伴下,撒在无垠的旷野里。月光下的用力挥撒,听那湿哒哒的,也许带有父母血迹的芋头片啪啪落地,此刻的田野犹如一架钢琴,由我任意弹奏,扬起的芋头片纷纷落地,响起了或快或慢、或强或弱的大地歌声,不甘寂寞的蛐蛐可劲地嘶鸣着,让那些夜晚成了绝妙的交响世界。

储存芋头的另一个方法是挖地窖深藏起来。父亲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要挖一口长方形或圆形的地窖,深达两米左右。挖地窖是个力气活儿,瘦弱的父亲往往得用两三天时间才能完成。初冬的早晨,霜寒四野。父親先是穿着棉衣开挖,数分钟后开始微微冒汗,然后一件一件脱掉外衣,最后只穿件汗衫继续挖。随着地窖的逐渐挖深,父亲像个土拨鼠似的,不断地将土一锹一锹扔到地面,硬是将平地掏出了一个大洞穴。芋头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一日三餐里,芋头的影子不断。早饭是由芋头或芋头干加点米煮的稀饭,粮食欠缺的日子里,往往芋头在锅里成堆,稀稀拉拉的米粒却可怜兮兮地与人隔水相望。午饭也是先得吃碗蒸芋头,在塞得肠胃已半饱之时,才被允许盛碗米饭。年幼的我们,不懂父母心,总是想尽可能少吃些芋头,然后快速地盛满一碗米饭再狼吞虎咽而去。然而,任凭自己怎么加快速度吃完米饭,再瞧锅里,也只有几根芋头还横七竖八待在那里,没得选择。有一次,许是太饿了,吃完饭觉得肚子疼,蹲在墙根下捂着肚子直哼哼。父亲说,起来慢慢走走,是芋头吃多了撑得疼。我极不情愿地站起来,佝偻着腰边走边揉搓着肚子。转身之际,却惊讶地发现父亲正围着门前的两棵大椿树,一边慢慢地绕圈行走,一边若无其事地抚着微微隆起的肚皮。那一刻,我的内心一片狐疑……

那些年,父母辛苦种植的芋头成了食物中不可或缺的替代品,虽没米饭那样有着尊贵的地位,却在相伴相随的岁月里,实实在在地填充了我们的胃,让我们成长的脚步从未停下。

后来在很长的日子里,我是拒绝吃芋头的,大约是当年吃的那些芋头还没有消化完吧。而今,芋头似乎带着泥土的香味,又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弥散开来。我经不住记忆的诱惑,买了几斤,蒸着吃、和着稀饭煮着吃。忽然觉得,这些芋头似乎都有父母抚摸过的味道,甚至盖过的“印章”,始终未曾褪去。

(张道德,安徽肥东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随笔集《我心我诉》《草木本心》。)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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