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在东方升起。
万物经历一夜休眠,重又焕发奕奕神采。粉墙灰顶的楼房整整齐齐站好队,深绿鹅黄的树叶摇摇曳曳在舞蹈,姹紫嫣红的花朵极尽芳香美丽之能事,石家庄市栾城区龙化村,这个静谧的小村庄,葱葱茏茏,蓬蓬勃勃,新新簇簇。
这是一个村庄崭新一天的开始,是一个人崭新一天的开始,更是790多位村民崭新一天的开始。
这个村叫龙化村。传说,西汉时王莽追刘秀,刘秀跑到栾城境内一处乡野之地,四顾茫然,当时五谷未种,原野茫茫,无遮无挡,不知该躲往何处。这时,田间一牵牛耕地之老农挥鞭赶牛耕出一道田沟,让刘秀躲进沟里,上覆薄土。王莽走近,问老农可看见有人从此跑过,老农用手往远方一指,王莽一干人等顺着老农手指方向追去。刘秀解除险境,从田里起身。他起身处,身上覆土骤然化成一道高高土岗,蜿蜿蜒蜒,自北向南,犹如巨龙俯卧,这道岗被称为“卧龙岗”。卧龙岗龙头在北,龙尾在南,龙尾乃巨龙化身之地,因此村子被命名为“龙化村”。
龙化村,与“龙”有关,却无龙的活力。村庄房屋破败,街道七拐八绕没有一条通透的,一到下雨天村里就泥水横流,人们进村难出村也难。村里人穷啊。人和村庄,都透着萎靡。
“睡龙”昏昏沉沉,它睡得太久了。
她叫聂建华,1952年生人,她手里提了一盏信念的“灯”,她要将“睡龙”唤醒,要带领乡亲们走上美丽、富裕的道路。
毛遂自荐
上个世纪70年代,聂建华嫁入龙化村。她虽只是小学文化,但她有思想、有头脑、有胆识,她善于思考,更喜读书报。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她和爱人张民生率先在村里办起了印刷厂。
夫妻俩起早贪黑,张民生在外跑业务,她在家带孩子、管理工厂。度过了创业之初的艰难时期,夫妻俩靠勤劳的双手,靠质量和诚信,将生意做到了外市外省,一时声名鹊起,财源滚滚。
她自家的日子富裕起来了,她更想让乡亲们也尽快富裕起来,她热心助人,谁做个小买卖需要资金了,谁要趸货了,只要言语一声,她从来没驳过谁。她在家族里辈分大,小辈们都尊重她,有什么想法也都愿意跟她商量,这使她在大家心目中树立了威信。
那是1988年,鄉里决定从村里物色一位村党支部书记,她毛遂自荐,要带领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那一年,她36岁。
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流之辈,怎会有这样的想法和胆识?但继而一想,她虽年轻,但为人处事大气,就是某些男人也未必能及。女人怎么了,穆桂英还能挂帅呢,花木兰还能从军呢,乡干部看再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同意让她来当。
她又说了:“我要走民主选举的程序,让全村党员来选,选上我当,选不上我还回家抱孩子去。”
她说得轻巧,听者震惊,啥?你还要别出心裁地搞选举?你能保证大家都选你吗?
她说:“选上了,说明大家信任我,我要干好,选不上,说明我还不够格,我没有怨言。”
语言坦坦荡荡,如一把银豆撒在地上,掷地有声,铮铮脆响,也让人佩服。
1987年11月2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通过,并于1988年6月1日试行。
6月6日,在组织法试行5天之后,龙化村率先召开全体党员大会,换届选举新一届支部委员,聂建华以全票当选龙化村党支部书记!
村党支部搞了民主选举,在她的提议下,村委也要搞民主选举。
两天之后,村委选举如期举行。
选举地点在村中的知青大楼里。大楼是1974年专门为下乡知青修建的,共二层,楼上是男知青宿舍,楼下是女知青宿舍、伙房和会议室。1980年知青们回城后,大楼就成了村委会办公场地。
此时,会议室里坐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挨挨挤挤全是人。屋子里人头攒动,嗡嗡嘤嘤。人们在相互打问,在窃窃私语,更多的是不相信,真的能让我们自己做主吗?我们的意见管用吗?
当然管用,没有走形式走过场,而是真正遵从民意。
村里的冀京民高票当选为村主任!
在今天,村党支部书记和村主任选举都是制度要求,必须遵从,可是在1988年,他们这样搞而且又是在国家的政策刚刚出台后,不得不让人佩服。
龙化村搞民主选举啦!这一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开了。新华通讯社还专门写了一篇“中国农村基层的民主政治”在对外新闻上报道。之后,《光明日报》《农民报》《农民文摘》《半月谈》等媒体相继做了报道。龙化村成了全国村民自治的典范。
一个小女子,率先推动了组织法试行办法的落实。一个小女子,开启了龙化村村民民主选举的先河。
人不率,则不从
她敢立潮头,标新立异,让人敬佩,也让人怀疑,她能干好吗?说着容易做着难,可别做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她知道大家怎么想,她不做任何解释,她要用实际行动证明,乡亲们没有选错她。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成立村民自治委员会。从全村8个小队里,每个小队选出2名村民代表,这些代表40%都是党员,都是有文化、识大体、思想进步的先进分子。她要让村民自治委员会发挥作用,共同研究,共同决策,谋思路,想办法,解决村里问题,寻找致富门路。
有了思路,落实是关键。在工作执行中,她要求大家以身作则,搞好三个带头,一是干部带头,二是党员和村民代表带头,三是干部、党员、村民代表的亲朋好友带头。
《宋史》中说,人不率,则不从;身不先,则不信。有了表率,落后分子怎好意思再拖后腿?新任村干部刚上任,各项工作就拿了全乡第一名,龙化村村委会也被评为“先进村委会”。
她做的第二件大事,是给村里创收,让乡亲们富起来。早年间她就发现,龙化村西地下蕴藏着丰富的沙子,沙粒黄澄澄、细莹莹,捧在手里如瀑布泉水,是建筑用的上好沙。如果加以开采,这座富矿将给村里带来很大一笔收入。
上世纪80年代,经济落后,电视还未普及,露天电影是农村人最大的娛乐。她抓住了村民的心,每次召开全体村民大会,她就提前放电影。电影放到一半,停下开会,开完会电影继续放。村里人把这种做法叫“电影会”。村民接受这种方式,开会、娱乐两不耽误。关键是,她懂民心,懂得群众接受什么,反感什么。
也是经过了村民自治委员会的研究,她在“电影会”上宣布了承包沙坑的想法,本村人承包,每块沙坑五万元,外村人承包,每块沙坑五万五。
宣布出去了,本村却没有一个人包。眼看着这事要黄,她事先也没和爱人商量,在一次集体活动中,她大声说:“乡亲们,咱这沙坑就没人包吗?”
大家七嘴八舌:“包那玩意儿能挣钱吗?”“我们想包也没钱包啊!”
她说:“都不包,我包,七万五我包啦。”
所有人打了个愣怔,80年代别说七万五,就是一万元也很了不起了,“万元户”就代表着巨大的财富,她自己一开口就涨了两万五,这得是多大一笔钱啊,她这不是犯傻吗?自己当书记不但不沾村里光,还主动倒贴钱。
她回去把话跟张民生一说,张民生也很吃惊,这么大事你怎么不跟我提前商量?是赔是赚还不好说,现在咱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她说,会上大家都研究过了,承包期三年,这笔钱分三次交,谁承包都是这样。张民生哑口无言,他虽不情愿,但他支持妻子工作,她话都说出去了,还能收回吗?她是村支书,说话要算数!
他们家拿出全部积蓄,在下次的“电影会”上,当着全村人的面,把承包款郑重交给村会计。有了这笔钱,村里修路、打井,很多工作都能开展了。
沙坑并没有挣上钱。村里的建设用沙,都是从沙坑里拉,她分文不要,不但如此,她还用自家沙子置换成工钱,用于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为村里打了井,上了变压器,修了浇地用的防渗水沟。
很多人都说她傻,你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手脚大喇也不能这样大喇啊。她毫不在意,为乡亲们做傻事,我愿意!
她做的第三件大事,是规划村里的街道。龙化村房屋低矮,横七竖八,街道歪三扭四,左冲右突。遇到下雨天,村里出不去水,雨水把房子都浸泡了,道路更是泥泞不堪,别说过车,徒步行走都困难。她说,村容村貌代表一个村的精气神,像人,站直溜了,就会精精神神,利利索索,如果弓背塌腰,身体弯成几道弯,看起来就病病怏怏,萎靡不振。咱们村,不做病秧子!龙化村,不做病龙!
可拆房建屋是大事,要重新规划街道,谈何容易?
她逐门逐户做工作,给出两年时间,房屋拆旧建新,新建的房子都捋顺到规划线上。
工作不是没有阻力,光她自己家,就有两个“钉子户”。一个是丈夫的二哥,一个是丈夫的四哥,两家都不在村里住。
她和张民生开车去渭水找四哥,提出用自家的房子和四哥家的房子置换的方案。四哥和四嫂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同意和她交换。只是这样一来,四哥家从四间房变成了两间房。在农村,房子和地最为值重,为了支持她的工作,四哥一家做出了巨大牺牲。
“轰隆隆”四哥家的旧房推倒了,大街通了,连风都行得畅通无阻,风像快乐的孩子,追逐着、奔跑着,和落叶在宽阔的街道上舞蹈。
经过一年多工作,村里99%的房子都回到规划线上,龙化村南北通衢,东西贯通,刹那间从垂暮之气化为勃勃生机。
只是,二哥家的房子让她着实犯了难。二哥家的房子才盖没几年,卧砖到顶,在村子里数一数二得好,刚盖就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自己都无法向二哥开口。
她左右为难,愁得吃不下,睡不着。
就在此时,她接到一纸任命,由于她工作成绩突出,被县委破格提拔,转干转非。服从组织安排,她离开了龙化村,拆迁的事也就放下了。
那是1992年4月。这一放,成了她二十多年的一块心病。
人心一杆秤
退休后,聂建华每次回老家,心里都不舒服,二哥家的房屋,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她一定要为乡亲们拔出来。还有,乡亲们也都还没有富裕起来,她有责任将当年未竟的事业完成。
她不顾家人劝阻,第二次出任龙化村党支部书记,这一年,她63岁。她身体时时敲响警钟,高血压、糖尿病、腰椎间盘突出……一堆的病痛折磨着她,她每天要靠大把大把的药维持……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她已是“耳顺”之年,本可以安享晚年,然而,她放着自由洒脱的生活不过,甘愿忍着病痛去操心劳力,去将满腔的热血和挚爱深情,奉献给那一方让她心心念念,感恩无尽的热土……
聂建华首先要搬掉二哥这块“石头”。她请在外面上班的兄弟姐妹们回来做二哥的工作,二哥也不是思想觉悟低的人,这么多年,他也为拉了村里后腿不好意思,兄弟姐妹们还没开口,他就说,拆了吧。
仅用两天,二哥的房屋就拆掉了;
接着,村主任王同桥投资两万多元刚建的地泵拆了;
支部委员冀青哲正在营业中的面粉厂拆了;
王同桥叔叔家的馒头房、弟弟家的五个猪圈拆了;
……
干部们、干部的亲朋好友们都拆了,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化村拆除违建,街道畅通,她的心也敞亮了,20多年的心病终于去掉了。
那年正月,区农工委组织全区各村党支部书记到龙化村参观,表扬龙化村为全区美丽乡村建设开了好头。
遗憾的是,二哥家旧房拆掉,新房还未建起来,二哥就因病去世了。孩子们把他送回来,他的灵柩只得停放在其他兄弟家。
每当说到此,她就抑制不住眼泪,她说:“二哥没看见自己家的新房子,也没在自己家办后事,家里人谁提起这事心里都不舒服,但谁都没有责怪我……”
新房建起来了,侄子跟她说:“婶子,等我爸过周年时,把我爸的照片请到新房里,把咱家里人都请回来,让我爸也住住新房子。”
她说一声“好”,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自从她当了这个村干部,家里人没有一个沾过光,相反全家人都在做牺牲,都在成全她,她更理解了当一名村干部的职责,是奉献,是牺牲,唯独没有索取!
为了打造龙化村特色,她苦苦思索,殚精竭虑。有一次她和乡干部王国力说起此事,王国力说,龙化村不是还保留着知青楼吗,何不重点打造知青文化,让它成为属于龙化村的旅游特色景点。
她心中的灯瞬间亮了。
龙化村从1969年开始接收第一批下乡知青,先后接收了4批共68名知青。全国还有多少这样的大楼她不知道,但全栾城区这是仅存的知青遗址,如加以保护、挖掘,也是为历史做了贡献。
说干就干,她请来了专业人士,把岌岌可危的知青楼加固,修旧如旧;
她挨家挨户去寻找当年的劳动用具和生活用品,石碾、石磨、纺车、锄头……
她一次次和当年的知青联系,知青捐出了书信、笔记、帽子、徽章……
她亲自撰写了展牌上的文字,谁能想到,这详实又文采斐然的文字竟是仅有小学文化的她编写;
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把心血化成清冽的甘泉,浇灌着这知青大楼,这前后院落,这院落里的一草一木……
仅仅用了三个多月,由知青展馆、知青体验基地、知青广场组成的“知青故里”景点打造完成。
知青们回来了,村民们敲锣打鼓地欢迎,知青们和老乡握手、拥抱、话家常,耳边,是熟悉的乡音;眼前,是亲切的一景一物;一切仿佛如昨,一切并不如昨,他们在这里寻找着记忆,体味着友情。
接着,她带领乡亲们对全村进行了绿化、美化、硬化、打井、改厕、挖蓄水池、修环村路、污水处理、更换水管网、安装太阳能路灯、打造知青小镇、重建龙冈夕照观光景点……没有钱,她带头捐资,又四处筹措;没有人,她自己带头领着乡亲们干。
村庄变美了,她又改造村里旧房,发展民宿,带动了村里旅游事业的发展。城市人,尤其是有知青情怀的城市人来了,他们在这里重温旧日时光,吃住在农家院里,徜徉在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的农村街头。或者到村外看一看长势喜人的庄稼,感受着乡土的气息……她将这里打造成了心灵的栖息地,现代人的世外桃源。
她为了这一切起早贪黑,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给她照过路,树木、花草看见过她蹒跚的身影,大街小巷都听见过她膝盖疼痛的“吱呀”声……
她的办公室就在知青楼的一间宿舍里,她每天都吃住在这。她的办公室墙上糊着报纸,窗台上放着牙缸、军用水壶,她时刻都在謀划着工作,她把自己当成一位“老知青”,她也在“上山下乡”,她上的是富裕之山,下的是美丽之乡。
超负荷的工作,她累垮了,多次住进医院,可身体刚见一点好,她就拔了输液针头,又跑回村里,工作千头万绪,她放不下啊!
人人心里一杆秤,就连当初不赞成她的人,也开始由衷敬佩她,朝她竖大拇指,老远见了她就打招呼。走在街里,男女老少见了她,就像见了亲人。
在聂建华的带领下,龙化村在小康的路上成了排头兵,已成为宜居宜业的现代化新农村。前来参观游览的人都喜欢在巨龙村标前留个影,在知青小镇上感怀往昔,在高高的龙冈台上看夕阳西坠,在农家院落里体验民俗文化,在原生态的大棚里搞采摘,体验一把农村邮乐购。
龙化村,睡龙醒来,焕发勃勃生机。
龙化村,腾龙一跃,展龙化风采!
聂建华,一个朴实无华,坚韧执着的女人,她手里提着一盏致富灯,那么明那么亮,照亮着美丽的村庄,照亮着乡亲们的幸福生活。
(杨辉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见于《小说界》《小说月报·原创版》《朔方》《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作品获第十届中国民间文艺 “山花奖”,出版有《永远还不起的债》等四部书。)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