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官山汉墓文物所见腧穴问题初步研究*

2021-03-23 07:03:20安徽中医药大学合肥230012
中医文献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官山经穴汉墓

安徽中医药大学(合肥,230012) 张 雷

四川成都市老官山汉墓自发掘以来,由于出土了大量与医学有关的文物,得到了中医药界学者的高度关注。本文就目前已发表的资料谈谈有关老官山汉墓文物所见腧穴问题。

以往汉墓出土的腧穴资料

涉及腧穴方面的资料,在老官山汉墓文物出现之前,最引人注目的要数1973年底湖南长沙市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大量医学文献。按照《汉书·艺文志》关于中医文献的四分法,对其中涉及腧穴的文献介绍如下。

医方类文献帛书《五十二病方》中第222行治肠穨方载:“而久(灸)其泰(太)阴、泰(太)阳【□□】。【·】令。”[1]此处的“太阴”“太阳”,帛书整理小组和其他学者均认为是经脉名[2],而黄龙祥认为是穴位名[3]。

房中类文献竹简《合阴阳》简103载:“揗拯匡,覆周环,下缺盆,过醴津,陵勃海。”简133载:“中极气张,精神入臧。”其中,肖佐桃等认为“拯匡”一词是承光穴,认为“中极”可能是中极穴,但也可能是阴道口[4];而魏启鹏、胡翔骅则认为“拯匡”可能是承浆穴,“中极”即是中极穴,又名玉泉、气原[5]。

马王堆汉墓帛书中属于医经类的《足臂十一脉灸经》《阴阳十一脉灸经》《脉法》《阴阳脉死候》中没有明确提到穴位名称。

同属医经类文献且部分内容和马王堆帛书《阴阳十一脉灸经》《脉法》《阴阳脉死候》相同的张家山汉简《脉书》中也没有出现穴位名称。

明确记载腧穴名称的要数1972年甘肃省武威市旱滩坡汉墓出土的一批医学简牍。如简20~21载:“膝下五寸分间荣深三分,留箴如炊一升米,顷出箴,名曰三里。次刾项从上下十一椎侠椎两刾荣深四分,留箴百廿息,乃出箴,名曰肺俞。”这里明确记载了“(足)三里”和背俞穴中的“肺俞”两个穴位名称,整理者也指出此处的“肺俞”当是“脾俞”[6]。简27载:“ □者,名曰【泉】水也。”整理者认为“泉水”可能是穴名,但细看图版“泉”字并不清楚,释文只能是可备一说。

从以上资料来看,这些出土汉代简帛文献中关于腧穴的记载并不多,确切的腧穴名称很少且很分散,部分还存在争议。

老官山出土的腧穴资料

就目前已公布的老官山汉墓考古资料来看,涉及腧穴问题的文物可分为两种,一是竹简文献,一是经穴模型。首先我们就已公布的竹简文献中出现的腧穴资料进行研究。

1.竹简文献所载腧穴资料

老官山3号汉墓出土了736支竹简,考古工作者根据竹简长度、内容等要素分为八部医书和一部律令,并对其进行了初步命名。其中涉及腧穴的有《脉死候》和《归脉数》[7]。

已公布的竹简《脉死候》中的一条释文中提到了腧穴的概念。文曰:“脉绝如食【顷】,不过二日而死,烦心与腹伥(胀)具则死。其脉、输、郄,皆不盛则死。”我们曾撰文指出,该条释文的前三句还见于马王堆汉墓帛书《足臂十一脉灸经》的“足厥阴脉”,张家山汉简《脉书》中也有相似内容[8]。虽然在传世文献中“输”和“腧”“俞”可通用,但此处“输”和“脉”“郄”并列,并不是泛指腧穴,而是指特定穴位——五输穴。《灵枢·九针十二原》载:“所出为井,所溜为荥,所注为输,所行为经,所入为合,二十七气所行,皆在五输也。”《灵枢·本输》记载足厥阴脉的五输穴有大敦、行间、太冲、中封、曲泉。释文中的“郄”当指郄穴,《针灸甲乙经》卷三《足厥阴及股凡二十二穴第三十一》载足厥阴脉的郄穴是中郄穴,又名中都穴。而竹简《脉死候》释文中先“输”后“郄”的排列顺序和《针灸甲乙经》卷三中十二经脉的五腧穴在前、郄穴在后的排列方式相同。简文的后两句的意思是,如果足厥阴脉的经脉、五输穴、郄穴三者都不旺盛就会死亡。

竹简《归脉数》则涉及“疾病归脉”的腧穴数量。如“逆气,两辟(臂)胻阳明各五及督”“疸病、多卧,两胻阳明少阳各五”“转筋,足钜阳落各五”等。释文中的“臂”是手臂,泛指上肢经脉,“胻”是小腿,泛指下肢经脉,释文分别指手阳明脉、足阳明脉、足少阳脉。“钜”即“太”。同样用法见于马王堆汉墓帛书《阴阳十一脉灸经(甲本)》“(足)钜阳脉”[1],足钜阳即足太阳脉。“落”通“络”。如《庄子·天道》载:“知虽落天地。”《太平御览》四六四引“落”作“络”。还有《汉书·李广传》载:“禹从落中以剑斫累。”颜师古注:“落与络同。”[9]此处“落”当指络脉。原释文可分别这样断句:“逆气,两辟(臂)、胻阳明各五及督”“疸病,多卧,两胻阳明、少阳各五”“转筋,足钜阳、落各五”。《归脉数》的主要内容可能是治疗某种疾病需要取某些经脉上的一定数量的穴位。

2.经穴模型所绘腧穴资料

和医学文献同时出土的还有一件经穴模型,过去学界对其和1993年在四川绵阳双包山出土的同类文物命名很不统一,也不严谨。我们认为,该文物应命名为“西汉髹漆脉穴木人式”,简称为“脉式”[10],也可称为经穴模型。据梁繁荣等人[11]的观察和研究,该模型比例协调,人体上描绘的既有红色线条,又有白色线条,还有用黄白色描绘的穴位点。

其中描绘的红色线条有22条,其循行路线与《灵枢·经脉》所记载的十二经脉中的九条经脉,即三焦手少阳经、小肠手太阳经、大肠手阳明经、胃足阳明经、脾足太阴经、肝足厥阴经、胆足少阳经、膀胱足太阳经、肾足少阴经,较为相似。

阴刻的白色细线共29条,包括横向的3条以及纵向的26条。横向的一条相当于带脉,另外两条待考。纵向的26条中有一条位于身体正中,可视为任脉。其余纵向分布的白线有一部分与红色线条重合,部分具有《灵枢·经脉》中经脉循行分布的特点,如肾足少阴经、膀胱足太阳经;与红色线条不重合的有小肠手太阳经、三焦手少阳经、大肠手阳明经等。

用黄白色描绘的腧穴点清晰可见的共有119个,并且多处刻有铭文。如在背部正中依次刻有“心”“肺”“肝”“胃”“肾”等字,在锁骨外侧刻有“盆”字等[11]。我们认为模型上的“心”“肺”“肝”“胃”“肾”等字当指背俞穴,但和《灵枢·背腧》所记载的顺序——肺俞、心俞、肝俞、肾俞、脾俞不同,且该模型没有《灵枢·背腧》中的大杼、膈俞两穴。模型上的肺俞穴相当于《灵枢·背腧》中的膈俞穴,这和《武威汉代医简》中对肺俞穴的记载有异曲同工之处,可能是因为汉代古人对肺俞穴的认识还没有达成统一所致。

而梁文所谓“锁骨外侧写有‘盆’字”,实际情况是“盆”字前遗漏了一个字,图片可见于日本学者猪饲祥夫所撰文章(见图1)[12]。但猪饲祥夫将“盆”前一字释为“欠”字,应误。此字和已出土的秦汉简中的“夬”字极相似[13],当释为“夬”字无疑。黄龙祥先生也指出,该字“从形状及走势上来看也很像是‘缺’或‘夬’字的最后一笔‘捺’”[14],并期待能有高清照片证实,那么猪饲先生的文章或可证实这点。“夬”,上古音属见母元部;“缺”,属溪母月部[15],声母同属牙音,韵部阳入对转,故可通假使用。“夬”也是“缺”的声旁。《说文解字·缶部》载:“缺:器破也。从缶,决省声。”段玉裁注曰:“器破也。……从缶,夬声。各本作决省声。今正。”[16]“夬”和“缺”也有通假的用例,如传本《老子》“其民缺缺”,马王堆汉墓帛书甲本“缺缺”作“夬夬”[9]。缺盆,《素问·气府论》载:“足少阳脉气说发者六十二穴:……缺盆各一。”王冰注:“缺盆,穴名也。在肩上横骨陷者中,足阳明脉气所发,刺可入同身寸之二分,留七呼,若灸者可灸三壮,太深令人逆息。”[17]

图1 猪饲祥夫文中图片一

猪饲祥夫的文章还提供了胁部上的另一个穴位图片(见图2)[12]。他将图片上的两个字释为“俞渊”,并认为经典中没有出现过这个穴位。其实,第二个字他释对了,而第一个字是“亦”字,而不是“俞”字。“亦”是“腋”的初文,“腋”是后起字。《说文解字·亦部》载:“亦:人之臂亦也。从大,象两亦之形。”该字左右两点是指事符号,即指人的腋下,按照《说文解字》“六书”理论,该字是指事字。段玉裁注曰:“《玉篇》今作‘掖’。按手部:‘掖者,以手持人臂投地也。’一曰臂下也。‘一曰臂下’之语,盖浅人据俗字增之耳。徐铉等曰:‘亦今别作腋。’按《广韵》肘腋作此字。”[6]

“亦渊”即“腋渊”,传世文献作“渊腋”“渊掖”“渊液”“泉腋”。虽然猪饲先生将文字释错了,但他也指出了“渊腋”在传世文献中的出处,即《灵枢·经脉》“脾之大络,名曰大包,出渊腋下三寸,布胸胁”[12]。我们认为,“腋渊”在传世文献中之所以会被写成“渊腋”,应是传抄造成的误倒。而误倒在传抄文献中也习见。这从其他的腧穴名称中也可得到旁证。如《针灸甲乙经》中同样以“渊”命名的腧穴名称如太渊、清泠渊,都是“渊”字后置。同例,其他以“泉”“溪”“谷”“池”之类表示低于地表的地理名词来命名穴位,无不是皆居后。以“泉”字命名的穴位如廉泉、天泉、阴陵泉、曲泉、涌泉、水泉、阳陵泉,以“溪”字命名的穴位如天溪、阳溪、太溪、侠溪,以“谷”命名的穴位如率谷、通谷、合谷、漏谷、然谷、阴谷、陷谷,以“池”字命名的穴位如风池、天池、曲池、阳池。诸如此类还有以“井”“渠”“泽”“沟”“渎”“海”命名的穴位,这些词语也都是后置。而“渊腋”是“渊”在“腋”前,很是突兀,也违反了此类腧穴命名的规律,因此可能是传抄中造成的误倒。黄龙祥先生也指出该模型的“夜渊”即“腋渊”,还指出传世文献《刘涓子鬼遗方》中有“腋渊”的写法[14]。

图2 猪饲祥夫文中图片二

老官山出土腧穴资料的特点和价值

首先,与以往出土的汉代文献和文物相比,老官山汉墓出土的腧穴资料反映出如下特点:既有出土文献记载的明确的腧穴概念,也有出土文物上描绘的腧穴名称。考古工作者也指出,经穴模型可能是墓主人生前行医或教学的用具,并且汉墓也出土了相关的经脉文献。这和北宋时期既有将铜人模型作为教学和考试的用具,又将《铜人腧穴针灸图经》“肇颁四方”作为教材的情况大同小异。这些出土的腧穴资料也将中国的针灸直观化教学出现的年代提早到了汉代,比部分教材中认为的始于宋代早了一千多年。当然,实际出现的年代还可以再往前追溯,因为毕竟经穴模型的出现说明汉代的针灸学教育已经相当成熟。而老官山汉墓竹简中是否还有详尽的腧穴材料,还需要相关材料的进一步发表补充。

其次,相比传世文献,老官山汉墓出土的腧穴资料无疑填补了相关空白。如关于人体腧穴的数量,《内经》记载有160个穴位,《针灸甲乙经》记载有340个穴位。腧穴数量记载的变化其实也反映了古人对腧穴问题认识的程度。而老官山汉墓出土的经穴模型上有119个点位,是否说明老官山汉墓文献早于《内经》的成书年代?

再者,老官山汉墓出土的相关资料必将弥补或纠正传世文献中的不足或失误。如经穴模型的“亦渊”穴纠正了传世文献“渊腋”穴的错误。又如我们也曾据老官山汉墓竹简纠正了《素问·生气通天论》中“其气九州九窍五藏十二节”一语中“九州”是衍文的事实[8]。我们也期待今后可以公布更详尽的相关材料,如经穴模型是否还有其他刻画的穴位铭文,竹简文献中是否还有其他涉及腧穴概念和名称的材料等。

其他还需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就目前已公布的材料来看,有一个问题还需进一步探讨:除了背俞穴外,为何经穴模型上只刻画了缺盆穴和腋渊穴的铭文?是因为模型的制作者想要突出“针灸禁忌”的教学环节吗?例如,制作者想要着重指出缺盆穴不可深刺,因为《针灸甲乙经》卷五《针灸禁忌》载:“刺缺盆中内陷,气泄,令人喘咳逆。”或是制作者想要强调腋渊穴是禁灸穴,因为《针灸甲乙经》同卷载:“渊腋禁不可灸(灸之不幸生肿蚀)。”

另外,为何经穴模型的背俞穴和传世文献的顺序不一致?二者到底哪一个正确?能否解决《武威汉代医简》中“肺俞”当是“脾俞”之误的问题,即“肺俞”是否是错误的呢?

综上所述,老官山汉墓文物所反映的腧穴问题特点突出,且文献相对丰富,历史价值和文献价值巨大,有关问题还需进一步探讨,更需要考古工作者公布更加详尽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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