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恒
本文作者在巴黎与珍妮·赖斯夫人合影(2008)
最近,我的《法国歌剧咏叹调选集》(男中音部分)由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在前言中,我特别提及对我编辑这本“选集”帮助最大的是我在法国的恩师、法国著名钢琴演奏家和歌剧艺术指导珍妮·赖斯夫人(Janine Reiss)。珍妮·赖斯夫人曾长期担任巴黎歌剧院的艺术指导,并与多位歌唱大师合作,可以说是法国“国宝级”的音乐大师。没有想到前几天她突然驾鹤西去,享年99岁。悲痛之余,回想我和大师相识、相知的过程,不禁让人感叹万分。
第一次认识大师是非常有戏剧性的。当时我在巴黎参加一个国际声乐比赛,一般来说,比赛过程中是不允许鼓掌的。但当我唱完两首歌曲之后,评委席里突然有一位老太太站起来鼓掌,观众一开始有点儿懵,后来也跟着一起鼓掌。我觉得这个老太太肯定是个大人物,因为她坐在评委席的正中间。那一刻,我特别高兴,因为得到了评委和观众如此的肯定。
那次比赛要求每位选手在最后都要唱一首自己国家的歌曲,我选择了《摇篮曲》。我首先向所有人解释了歌词大意,然后我说要把这首歌献给日夜思念着我的母亲,同时献给我的祖国。说完这一切,我就朝着自己祖国的方向—东方单膝跪地,开始演唱。唱着唱着,我的眼泪自然而然地掉下来,那一刻我特别想家、想念母亲,想起在海外留学的艰辛过程,想到站在国际舞台上被大家认可,没给祖国丢脸!当我流着泪把这首歌唱完时,那位坐在评委席中间的老太太再次站起来,再次激动地带头跟所有的观众一起长时间地鼓掌!
当时我特别感动,从舞台下来之后,我觉得这场决赛应该是稳操胜券了。因为之前我已经拿过好几个声乐比赛的第一名,对评委和观众的反应尤为敏感。尤其是看到坐在评委席中间的老太太居然打破比赛规则,在比赛进行过程中连续给我鼓了三次掌,这是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还有个细节。一旦选手进入后台准备区,不管你喝水还是练声,都有电视台的摄影师贴身跟拍,走到哪儿拍到哪儿。特别是临近选手上场时,更是所有细节都不漏过,专门捕捉各位选手的情绪变化……评委席那边也有一台摄像机跟拍,抓拍评委的表情、评委们互相打招呼,以及他们对每位选手表现的评价。我从舞台下来,有台摄像机一直跟着我,估计那位摄影师也觉得我是当天最大的赢家,不愿意放过我的任何一个镜头,拼命抓拍。
当天的评审过程比往常慢了很多,在所有人焦虑地等待过后,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大家认为最有希望夺魁的我竟然没有进入前三名。失落中,我默默地回到休息室,换下礼服,准备离开。刚走到大门口,听到后面有人叫我,我转身一看,就是那位评委老太太。她过来拉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很难受?我说,是的,我很失望,但尽力了。我还特别感谢了她用掌声给我的鼓励。可以看出,她的心情也不好受,但还是强颜微笑地对我说:“你明白吗?有时候并不都是你的问题,一些评委的耳朵可能被某些东西堵住了,不能做出公正的评判,所以不要放在心上。但是,你有没有听到观众的掌声?”我说:“我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观众的掌声,而且还听到您破例在我演唱过程中为我鼓掌。”她接着说:“你一定要记住,这些掌声是给一个真正的歌唱家的。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而歌唱?”其实,她问的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思考,参加比赛当然是为了拿奖,拿奖才有机会在很多歌剧院演歌剧。通过我的歌唱和表演让观众认可我,我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证明我是“歌唱家”。想到这儿,我便脱口而出:“我歌唱是为了观众!”老太太听到我的回答后特别高兴,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她说:“记住,你这一生一定要坚定地站在舞台上,永远记住,你就是为观众而生的。只要不忘记这件事情,你就一定会成为一个成功的歌唱家!”
老太太说完这些话,跟我说了句“再见”就往电梯那边走了。看得出她后面还有事,脚步很匆忙。结果她急匆匆地跑到电梯那边后,又转身快步折回来对我说:“把你的电话给我,我之后会联系你,我会给你上课,是免费的!我要帮助你,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你一定要成为一个为观众而生的歌唱家!”
当时,我听到这些话,觉得像做梦一样。这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叫珍妮·赖斯,是评委会主席,但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厉害,不知道她是伟大女高音玛利亚·卡拉斯多年固定的艺术指导,更不知道她在巴黎歌剧界享有独一无二的崇高地位……
第二天,我回到当时就读的巴黎国立音乐学院的教室,所有老师和同学都过来跟我握手。他们看了法国电视台播放的所有视频,“你才是真正的冠军,被珍妮·赖斯夫人认可的最大赢家”。我万万没想到,法国电视台把我们比赛的详细过程,包括评审过程中珍妮·赖斯夫人跟其他评委们吵架拍桌子的镜头,甚至她后来追出来跟我说话的场景都播了出来。所以,我“巴黎国立”的那些同学看了,反应才会那么大。
没过多久,一位剧院经理给我打电话,说珍妮·赖斯夫人约我去她家里上课。我带着歌谱,准时来到了大师的家,一栋古老建筑的顶层。室内除了三角钢琴之外,到处都是艺术品、书籍、曲谱、唱片,让人感觉到艺术氛围的温馨。
我一共跟大师上过十来节课,每次都会唱两三个小时。工作时,大师和我都非常投入,完全忘记了音乐之外的所有事,下课时间就是突然我发现自己实在唱不动了的时候。她对每首歌的处理都讲究到极致,每个音符、每个附点、每个气口、每个单词,甚至每个音节,都不能马虎。她帮助我把当时我会唱的法国作品和意大利作品都系统地梳理了一遍,其中很多作品都是当时参加国际声乐比赛的指定曲目。我还把准备好的一些个人演唱会的曲目单给她看,请她帮我确定演唱的顺序,哪些要更换、哪些要重点准备等。
跟珍妮·赖斯夫人上课简直是一种享受。她不仅仅讲解如何准确地演唱节奏、音准、音乐风格,还会讲很多相关的故事。如脚本作家在什么样的情况写了这部歌剧?作曲家为什么决定创作这部歌剧?一开始是受谁的委托创作的?首演的歌唱家是谁?某个人物是在什么背景和心理状态下唱这首咏叹调的?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嘴上说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一句话特别重要……讲得实在太细致了!我从来没有上过如此精致的艺术指导课。她甚至跟我说了很多发声方法的要领,有些音节在高音区怎样唱才能够更准确和更舒适?在不同的声区,怎样咬字才能更省力?怎样的声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面罩”?如何防止法语发音中自带的鼻音特色影响演唱者演唱色彩的纯净性,等等。
在语言方面,她陪着我大声朗读谱子上的每一句文辞,带着语气和表情,要求我像真正的法国人一样,然后才能开始歌唱。她还讲了很多意大利语和法语在演唱过程中的区别,还有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法语和演唱中的法语有什么区别,怎样才能让观众听清楚我们演唱中的语言等。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积累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对我来说,这些教诲比任何奖项都要珍贵。
这位伟大的艺术指导犹如帮我打开了一本百科全书,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传道、授业、解惑。她完全改变了我以往的思维方式和演唱方式,让我知道如何去解析一部作品,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感动自己,再感动观众。同时,也奠定了后来我为学生上声乐课,以及导演歌剧的模式。我每次上课也会学着大师的方式,向我的学生解释某个戏剧人物为什么要这么唱?为什么这句要这样处理?这个地方为什么必须要轻、为什么放慢?因为关系到这个人物的性格,关系到剧情。
在喝下午茶的时候,珍妮·赖斯夫人也跟我讲一些她跟玛利亚·卡拉斯的故事。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说和卡拉斯的第一次会面发生在她完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卡拉斯让她伴奏法国艺术歌曲。当时的卡拉斯正如日中天,而她还是一个很年轻的钢琴师。第一次跟心中崇拜很久的大歌唱家合作,她非常紧张。结果第一次合作之后,卡拉斯只是礼貌地说了句“再见”,就离开了。那天晚上,她彻夜未眠,心里不停地想,难道她不喜欢我,所以才什么评价都没有讲?难道我做得不够好,没有达到她的期望?没想到,仅仅过了两天,卡拉斯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并表示希望今后能一直跟她合作。听到这句话,珍妮·赖斯夫人惊喜万分,那一刻就好像获得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奖项。这之后,她和卡拉斯一起工作了十年,成为古典乐坛的一段佳话。
我听她讲述完这段故事后,不由自主地说道:“珍妮,请允许我叫您珍妮,我太喜欢你了!等你有空的时候,能不能经常跟你上课?”她马上走过来拥抱了我,并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而且是免费的!因为你必将成为一个好歌唱家,会把你在这儿学到的所有东西带回你的祖国,为那里的观众歌唱,也会把你学到的一切,去教给你未来的学生。”
回国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大师,是2008年我在“巴黎高师”毕业考试时。那一次是“巴黎高师”最高级演唱家文凭(七级)的考试音乐会,难度很大,在这之前通过这个考试的亚洲学生寥寥无几。考试那天,我完全不知道评委里有哪些大人物。“巴黎高师”的传统是期末考试中所有评审都是外请音乐家,学校的教授不参与打分,以最大限度保证考试的公正性。留学期间,面对所有考试,我有个固定习惯,不主动了解评委信息,这样可以减缓压力,保持平静的心情,把自己最好的水平展现给观众。
我记得当时唱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一首曲目,规定要演唱自己国家的歌曲,那天我选的是《虹彩妹妹》。这是当年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时恩师温可铮先生手把手教我的。考试那会儿是温先生逝世一周年,为了纪念在天堂的他,向他汇报我的留学成绩,我专门挑了这首歌。每次在国外唱中国歌曲的时候,我都特别激动,这次更是如此,想到温先生给我上课时的音容笑貌,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整个人的情感就无法控制地爆发了。当我收掉最后一个弱音的时候,我听到评委席里传出“Bravo”的叫好声,我反应过来,竟然是珍妮·赖斯夫人的声音,然后所有的观众、评委都开始热烈鼓掌。真的没有想到大师是评委会的主席,那次考试我不仅顺利拿到最高级别的演唱家文凭,并且是全票通过。
等考试全部结束,我从音乐厅跑出去,看到大师站在出口处,被一群人簇拥着说话。她看到我的那一刻,赶紧冲过来拥抱了我。她说:“你刚才演唱的时候,我不想打断你,所以没有像上一次在演唱中间鼓掌。我就想听一下我教你的这些东西,你有没有用心去完成?是否注意到了作品的每个细节?有没有坚持到最后一秒都是全心全意地为观众歌唱?现在我要祝贺你,你都做到了,你再一次感动了所有的观众!”接着她又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那一刻,现场所有的人都为我送上了掌声!之后又跟她聊了很久,大师不断鼓励我,要我多参加剧院的角色选拔,告诉我接下来要多多学习哪些作品。临别前,她再次叮嘱我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为观众歌唱。
2009年,我回国任教。此后有一年夏天,珍妮·赖斯夫人约我去了法国南部的古城欧朗日(Orange)。大师长期担任欧朗日音乐节的艺术总监。音乐节的演出场地是一个古罗马时期建造的巨大露天剧院,大约可以容纳一万观众,场面非常震撼。晚上演出歌剧时,观众席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由于早晚温差特别大,很多人都裹着毯子听歌剧。
在所有演员和乐手休息的间隙,珍妮·赖斯夫人让我站在巨大的舞台上唱给她听,她用乐池里的钢琴为我伴奏,她想了解我的声音有没有退步?有没有用心地控制自己的色彩和音量?每一个字节的发音是否清晰?有没有把人物的情绪装进“面罩”……在那个舞台上演唱的感觉太美妙了,感觉声音出去之后,就再也“抓”不回来了,根本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效果,完全靠直觉和基本功在歌唱。由于场地大得惊人,我只能前所未有地集中注意力感受自己的演唱,不能使太大的劲儿。在这样的环境里用蛮力没有任何效果,只能努力保持好状态,小心翼翼地歌唱。她对我说:“今天就是让你来感受一下,你要习惯经常在很空旷的地方歌唱。歌唱家用很小的力量把声音集中起来,然后反射出去,是多么不容易,而且是多么重要!任何一个好的歌唱家,无论在多大的场地演唱,都不能够用劲儿太大,不能去‘推’它,因为这些都是徒劳的,没有意义的!只有把声音牢牢‘贴’在‘面罩’上,用在一个集中点上,去掉所有多余的口腔和喉咙的振动,把各部分的力量平衡好,才能让每个观众真正享受到你歌声中最丰富的色彩……”
万万没想到,大师在欧朗日古老的露天剧场给我上了这么一堂课。在此之后让我在声乐理念和演唱技术上又有了新的突破。从以前一门心思想让声音变得雄壮和辉煌,到我更加注意在高音的关闭点控制好自己的力量,不用蛮力去“推”,让中低声区都牢牢地在“面罩”处带着哼鸣共振,尽量减少喉音及口腔音对自己听觉上的满足感。站在这样的舞台上,就会觉得人是如此渺小,当你坐在最后一排看舞台上的独唱演员,真的就像蚂蚁般大小。那一天,我确定唱“美声”不是使大劲、拼蛮力,而是要打好基础、练好基本功,具有一个正确的演唱理念。大师让我明白,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一位伟大的歌唱家唱到生命的尽头,让他们在任何每一个难唱的舞台都能够将声音送到最后一排,让观众明白他们演绎的内容和表达的情感……
感谢珍妮·赖斯夫人那一天让我漫步在宛如天堂的舞台上,使我的歌唱理念再一次得以升华……
留法回国之后,我就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学和演出之中。虽然这几年经常去法国举办歌剧节,但却一直没能够抽出时间去巴黎看望珍妮·赖斯夫人。去年(2019年)听朋友说,她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记忆力也有些问题。我总幼稚地觉得人年纪大了,这些都是难免的,对她的印象,总停留在留学时,在她家中和她一起忘记一切地工作的情景。完全忘记她已近百岁高龄,希望等到女儿大一点儿,带上女儿一同去看望她。没想到突然听到这令人悲痛的噩耗,欧朗日的见面竟然成了诀别,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我敬爱的珍妮了!
我法国“巴黎高师”的导师佩吉·布维莱(Peggy Bouveret)教授曾对我说:“每一个录制过黑胶唱片的大师都是人类歌剧史上最重要的财富。”她总是逼着我去找那些还活着的唱片的演唱者、演奏家,联系上之后,便认真和他们学习一段时间。她经常说这些大师都是“活化石”,都来自声乐最辉煌的时代。包括伟大的艺术指导珍妮·赖斯夫人,她和那些伟大的歌唱家在那个时代灌制过很多黑胶唱片,但跟她合作过的大师一个一个相继离去,其中法国老牌花腔女高音梅斯普蕾几乎跟她同时离世。我跟随过的声乐导师,如汤姆·克劳斯(Tom Krause)、温可铮先生、徐宜教授也都相继离开了我们。
大师们虽然相继离去,但他们尊重艺术、精益求精的典范却永远留在我们的脑海之中,成为我们努力的标杆。我们必须严谨对待学术,把声乐演唱和教学的真谛一代代传承下去,而不是弄虚作假、浮夸造作,因为虚假的学术氛围会搞坏整个声乐圈和歌剧圈的风气。虽然我们不能确定能否超越前人,但是我们至少能够坚定地相信,只要我们按照这些艺术大师所要求的一步一个脚印、持之以恒地努力坚持,把正统的“美声”传统和精髓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们的下一代,未来我们的声乐发展一定会欣欣向荣,人才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