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超
经过一年多的打磨,广西演艺集团原创歌剧《血色湘江》于2020年11月在国家大剧院再次上演。这部为纪念湘江战役胜利85周年而排演的歌剧,是一部精心创制的重大题材和宏大叙事的史诗性剧作。《血色湘江》以中国工农红军红5军团第34师师长陈树湘为原型(剧中角色名为陈湘),剧演1934年11月湘江战役,陈湘率领34师官兵掩护红军主力部队渡过湘江后与中央失去联系,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孤军战斗,直至全部壮烈牺牲,师长陈湘断肠取义,“英雄血染湘江渡”。
作为一部战争题材的主旋律歌剧作品,《血色湘江》的创作素材是比较丰富的,如何写出新意、突出特色,剧作在选材上表现出了很高的技巧性。一是题材的处理上遵从了革命历史剧创作“大事不虚,小事不拘”①的艺术理念,审慎地对待革命历史题材。所谓“大事”,即历史事件的基本真实;所谓“小事”,即剧作的细节可以进行必要的文学虚构。《血色湘江》以真实的历史事件确立剧作的骨架,以浪漫的想象丰富了剧作的细节和血肉。剧作遵循了戏剧人物原型陈树湘的基本史实:执行中央命令阻击敌人,掩护主力部队过江,完成任务后准备退往湘南,断肠就义等。这是《血色湘江》的基本戏剧情节,在此基础上,剧作虚构了很多细节来丰富这位主人公。如,为了表现陈湘对革命信仰的坚定,剧作设计了他立在星空之下吟唱的细节:“仰望星空,四处追寻,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星。……你就是那颗最亮的星,我的信仰,我的革命。”②甚至在他面临生死存亡的险境时,剧作中还虚构一位美丽的瑶族姑娘凤鸣来映衬他性格中的另一面,以增加剧作内容的广阔度、剧作风格的抒情性和柔软度。薛若琳说:“历史剧是由历史真实、文学虚构和舞台呈现等众多元素共同组合的艺术真实”,“历史剧反映的‘历史真实’应是诗意的‘真实’,具有美学的意蕴”,“‘虚构’也同样是诗意的虚构”,“对于历史剧来说,艺术真实是最高的真实”。③剧作者所持的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创作理念,为剧作留下了诗意的空间。
二是《血色湘江》渗透、融合了红军长征的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叙事两种不同的创作视角。红军长征的宏大叙事,突出表现在陈湘率领的后卫师红军战士不怕流血、勇于自我牺牲的精神,这是剧作戏剧情节的主线。日常生活叙事,主要指陈湘在对敌斗争之外的生活场面,涉及他处理队伍内部的矛盾、与瑶寨群众的血肉联系,以及日常生活之中的人物性格,这是戏剧情节的辅线。两种叙事手法相辅相成,使剧作突出地呈现出两种明显的倾向:一方面剧作继承了“革命理想高于天”的红色主旋律,场面宏大、气势磅礴;另一方面又采用贴近当代人心理的叙事手法,剧作风格优美抒情、直击人心。主人公陈湘被置于残酷的敌我斗争,以及如诗如画的瑶乡两种环境中加以刻画,因而表现出既有当代人所熟悉的坚强的革命战士,又在众乡亲们面前一派侠骨柔肠的多重性格共生的形象。剧作的舞台呈现,既有战争场面的血腥压抑、浑厚凝重,又有小桥流水的瑶寨风情、诗意空灵。
与这种创作理念相适应的是,歌剧《血色湘江》的戏剧情节设计别出心裁。故事的完整情节线是,主人公陈湘率领后卫师“五天四夜,激战湘江”,以“血肉之躯筑起屏障,掩护中央部队渡过湘江”,“我们是最后的屏障,容不得有半步的退让。”④在完成阻击任务之后,陈湘为敌所阻,与中央失去联系,前有追兵后无粮草,一时路途茫茫、身陷绝境。剧作并没有选择似乎最能表现革命战士英勇悲壮的湘江阻击战役,而是截取了血战湘江之后的故事,这样的选材别有深意。湘江阻击战虽然场面壮阔、容量巨大,比较适合展现革命军人的英雄主义气概,但在戏剧冲突的表现形式上较为单一,歌剧这种深受舞台时空局限的艺术形式难以展开。歌剧的特长是在戏剧冲突中表现人的内在情感世界,在于抒情达意。剧作将陈湘置于孤悬敌后、被敌人重重围困的绝境之中来展现情节,反而更能发挥歌剧之长,也更具戏剧性,主要表现为:第一,剧作表现的内容丰富了。陈湘率领红军在完成任务之后身陷绝境,队伍情绪出现波动,朱大姐为节省药品自杀,部队又因“时间紧迫进入了深山,地理环境明显误判”⑤,误入瑶族乡寨。这样,剧作就从单一的军事斗争中跳出,勾连起更为广阔的世界:对内有眼前所面临的军事危机,对外要处理与瑶族群众的关系,特别是与凤鸣姑娘的感情等问题。第二,戏剧冲突也由单一的军事冲突,即如何取得军事行动的胜利,转向面向自我、面向群众的灵魂考验的问题。戏剧冲突变得多元复杂,特别是与瑶族群众的关系,为剧情的发展留下了广阔的空间。第三,剧作任务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剧作由表现革命队伍在严酷斗争中体现出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转移到了这支革命队伍的群众路线、情感世界之中。
由此,我们看到《血色湘江》与相近题材的《长征》所走的不同的创作道路。《长征》气势磅礴,在歌颂红军战士革命英雄主义、突出人的革命意志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具有宏大叙事的典型特征,但它存在着主要人物性格单一,时代的局限性较为明显等不足。与之相比,《血色湘江》虽然也将红军长征途中血战湘江这段红色历史作为剧作的内容,但却表现出让人耳目一新的另一种特点。即,它不再局限于将以陈湘为代表的后卫师红军战士塑造成英勇无畏的革命者,还将笔触伸入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去触摸他们细腻的情感世界。
与此叙事策略相得益彰的是,《血色湘江》在戏剧情节和舞台设计上采用了写实与写意兼具的艺术创作手法。所谓写实,指剧中借用话剧的表现形式,在戏剧情节和舞台设计上追求一种艺术真实的风格。剧作突出的一点,是使用写实的舞台设计,如用旋转的舞台、血染的码头、仿真的滩头阵地和声光电、投影等营造出激烈的作战场面,给人以逼真的感官享受。又用竹林掩映下如歌如诗的瑶寨,用铺满天际缓缓流淌的星空衬托陈湘和凤鸣的感情,极有特色,给人以极强的艺术真实感和视觉冲击。所谓写意,是剧作向戏曲的虚拟性手法学习,使用了一些舞台意象。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为构成戏剧矛盾冲突的陈湘和黄复生两人,安排了在舞台上面对面砍杀的场面,这是两人斗争的意象化表现。我们可以将此理解为,两个人意志的较量在舞台上的外在化表现,也可把它想象成两人所率部队在战场上的拼杀,两支部队被简化为两个人的较量。这样安排的好处在于,解决了舞台上难以展开两支部队的冲撞、厮杀,过于写实的问题,观众又很容易看懂,画面既形象好看又带有象征意味,颇有戏曲的写意性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血色湘江》中写实与写意手法并不是割裂使用,而是相互穿插、你中有我。在表现后卫师激烈的战斗场面中,用写实的舞美表现战斗场面,码头、阵地、射击的战士,突出战争的暴力、血腥、残酷和“真实”。同时又用投影在舞台上投射出奔涌的湘江、江面的血流、满眼的红色,让人联想起战争的残酷和红军将士的流血牺牲。这种“于形似中求神似,于有限中出无限”的写意的审美品格,创造了一幕幕诗的意境,触及一种渗入人心灵深处的感动,极大地增强了剧作的诗化特征和艺术表现力。
歌剧《血色湘江》还使用了两种风格的音乐语言。一是用交响化的歌剧音乐思维,咏唱血与火的敌我厮杀,赞扬陈湘等革命者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格调雄壮有力。“纵然不敌,也要亮剑;我以我血,承诺兑现。”“誓死保卫党中央”“留下信仰在人间”“红旗,红旗,红色的军旗,红色的军旗插满大地……”⑥二是使用民谣等具有广西地方色彩的音乐元素,来表现瑶寨姑娘凤鸣对红军、对陈湘的感情。凤鸣若干年后带着长大的“小湘江”在湘江边祭奠红军,唱起《桂北民谣》:“英雄血染湘江渡,江底尽埋英烈骨,三年不饮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鱼”⑦,极为感人。这铁血与柔情兼具,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又刚柔交织、相互映衬,使得剧作音乐摇曳多姿,足以打动人心。
歌剧《血色湘江》写出了主人公陈湘身上发散出的两种迥异的性格特征。一种是“革命理想高于天”顶天立地的革命英雄形象。作为红军队伍的最高指挥官,他在激烈的对敌斗争中表现出铁血英雄的形象。他在与对手黄复生的较量中,高唱着“钢刀对钢刀”,率领队伍打退敌人一次又一次进攻;受伤被俘后,他以金刀断肠壮烈牺牲。这样的壮举,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他执着追求“我的信仰,我的革命”⑧。另一种是日常生活中的陈湘,颇具人情味。他在对待部下、对待瑶族群众时,那种铁血英雄的样子完全看不到了。14岁的小红军“红米饭”逃跑时被抓获,部下坚持要求执行战场纪律,他深沉地思索生命的价值,像父亲一样保护了他:“假如有同志想要脱离队伍回家,只要把武器和军帽军装留下,我陈湘绝不阻拦。”⑨对待瑶族群众,陈湘说:“红军的枪,从来不会对着受压迫的人。”⑩对待一心爱他、非他不嫁的瑶族姑娘凤鸣,他柔和得像一位兄长。对党、对革命、对信仰、对部下、对群众,陈湘都表现出无比的真诚。他既是一位让人钦佩的革命志士,又像一位父亲、一位兄长,充满人情味儿,人物形象非常丰满。他的这种既铮铮铁骨而又柔情兼具的性格,有血有肉有温情,突破了以往革命者形象较为单一的缺憾,为革命英雄画廊平添了一位革命的“新人”。
歌剧《血色湘江》表现出两种不同的舞台风貌。剧作运用历史剧创作“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艺术理念,把革命的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叙事渗透、融合,创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舞台艺术样貌。剧作将陈湘率领红军战士浴血奋战、最终断肠取义的壮举设为全剧主线,将凤鸣等瑶族群众对陈湘的帮助和感情设为副线,主线多用艺术的写实手法,表现血与火的战斗场面,突出生与死的凝重;副线多用写意手法,突出爱与歌的诗意。这样,多种艺术要素叠加在一起,打破了此前一统全剧的铁血风格,使剧作呈现出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共生、写实与写意交织、凝重与诗意辉映的瑰丽的舞台风貌,从而表现出浑厚而又空灵的多彩的艺术风格。
《血色湘江》在艺术上的成功,是近来主旋律歌剧创作的新收获,也为战争类题材歌剧提供了一种新的创作经验。它努力贴近生活、贴近观众,尊重当代观众的审美感受,把以往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革命者当作有血有肉、有温情的人的形象来写,主人公陈湘不再仅仅是一个革命者,他还是邻人家中的儿子,侠骨柔情、可亲可爱,追求诗意、多样化的舞台风格,从而吸引观众,在情感上与观众共鸣。
当然,歌剧《血色湘江》的不足也非常明显,一是舞台效果总体来看过实、过炫,喧宾夺主,影响了歌剧的“歌”。歌剧是以音乐为中心要素的综合性艺术,以能浸透人的灵魂的歌唱为主。⑪如果没有歌唱,没有音乐,就不能称其为歌剧,所以还要在此方面打磨。二是剧作“话剧加唱”的痕迹较重,尽管这是当代歌剧创作中带有普遍性的问题。著名戏曲导演阿甲在讲到话剧和戏曲在处理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之不同时说,“话剧就好比米做饭,戏曲就好比米酿酒”⑫。我们拿这个比喻来形容歌剧《血色湘江》,酿造一坛好酒,我们还需要好的酿酒方法,让歌与舞更好地融合,共同为“血色湘江”这个故事服务。质言之,如何突出《血色湘江》的歌剧特点,在内容上厚重之,在艺术上空灵之,是主创人员今后努力的方向。 2009年第4期。
注 释
①薛若琳《历史剧:穿越历史,照亮今天》,《艺术百家》
②歌剧《血色湘江》唱词。
③同注①。
④⑤⑥⑦⑧⑨⑩同注②。
⑪林飞《歌剧》,吉林摄影出版社2003年版。
⑫阿甲《戏曲表演规律再探》,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