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萤亮
“我躺在黑暗的海底,没有光,也没有氧气……”
又一个不眠之夜,微微绝望地在微博上写道。
这是高一下学期的惨淡冬日。
教室背阴,总有近视的同学嚷嚷看不清,大白天也亮着日光灯,疲倦青白,像失眠人的脸。
微微像等待判决一样,低着头,等自己的数学考卷发下来。这一回,排名又要下降多少?她一阵眩晕,无意识地用指甲在手背上狠狠划,想让自己清醒点。疼得很隔膜,木木的,像戴了胶皮手套。余光里,同桌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可她不在意。
她们同在黑暗的海底,谁也帮不到谁。
中考时,微微以年级前一百名的成绩考进四中。
走进校园那天,那么肥大的校服也没冲淡她的喜悦。四中久负盛名,学生们都不尚铅华,套着这身著名而难看的蓝白运动服到处走,自带名校光环。
微微本来就瘦,校服穿在身上越发没手没腿,但她跟大家一樣,节假日也不脱,倨傲地走在人群中,常听见身后,家长们压低了声音训诫自己的孩子:“你看看人家!”
那时的得意,如今想来好幼稚。
一进四中,像游泳的人骤然下潜到深海,肺活量不够了,头顶流金溢彩的阳光不见了,同学们也变得像深海鱼,一个个面目模糊。走廊上遇见,只冷淡地一点头。
一开始,微微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像被包在透明气泡里?包括她的同桌,一个娇怯怯的短发女孩,虽然坐在一起,距离却像隔着一个操场。
后来她懂了,大家都很忙,都有上不完的补习班、刷不完的练习册,还有许多千方百计弄来的培训资料。他们长大了,成人的世界是深海。后来,微微也学会了节约感情,不管遇到谁,只是礼貌地一笑,侧过身子赶紧走远。
课间休息,微微一个人伏在窗口。
四中的教学楼是环形拱立的,四面都是高高的围墙,把校园牢牢地围在中央。蓝白校服的蚂蚁们在里面走来走去,就好像身在罗马斗兽场,一圈一圈高上去的看台上全是眼睛。
据说有一届,一个女孩突然崩溃了,又哭又笑,从窗口一大把一大把地扔纸片,纷纷扬扬,像白蝴蝶飞满校园,全是撕碎的练习册、考试卷。就在去年,还有位全年级排名第一的学霸,压力过大休了学。
这些都是四中的深海故事。就连听到这样的故事,大家都很淡漠。千军万马中刚杀出一条血路,怎么能轻易放弃梦想?疯了也好,休学也好,那是他们心理脆弱,我们可不会这么傻。
微微吁一口气,抬头往上望。斗兽场上面的天真蓝,把世界严丝合缝地盖住。除了在四中,她从没见过这么蓝、这么硬的天空。
不仅是四中学生的荣誉感,这里的种种都让微微不习惯。
住校了,离开妈妈、爸爸、小狸花猫,离开明亮有花香的家,再没时间玩橡皮章、捏黏土。她的世界,一下缩得只有一张床铺那么大。
六个女孩都是第一次住寝,第一次学着照顾自己。总有人匆匆忙忙地洗头洗澡,早上洗,中午洗,晚上洗,川流不息地洗啊洗,满屋湿湿的香气,像下过雨的花圃。洗好了就各自看书、看手机。微微想象中那种热烈的寝室卧谈会从来没有出现过,室友们也从来没有讨论过班上的男生。
满室细细的、均匀的呼吸里,微微睁着眼睛想东想西,发现自己入睡总是比别人慢。从小她就是这样,一点点事就兴奋得睡不着,上床好久了,还在焦躁地翻身。妈妈说她像一条躺在岸上的鱼,两头拍打。
微微试着起过一次头:“哎,今天晚自习之前,在操场唱歌直播的那个男生,你们认识他吗?好像挺帅的。”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大家的笑而不语,显得自己是那么肤浅、幼稚、疯疯傻傻。等了好久,最开朗的那个女生说:“不认识。”她同情地向微微笑了笑。
再没人说什么。微微的脸渐渐烧了起来。
从那以后,她也不再找话说。看见室友们拘谨的微笑,小心翼翼保持距离的样子,微微就知道,她们也跟自己一样,心中所期待的生活不在这里。
日漫和综艺也好久没追了,心里慌慌的,提不起兴趣。这是竞争惨烈的教育大省,每次考试都要用APP做数据分析,榜单直接发到家长手机上,一科科成绩后面都有升降曲线和百分比,像股市K线图一样一目了然,谁看了都陡增焦虑。
开学第一次测验,她的班级排名是二十六,微微看了又看,不敢相信是真的。她初中时没低于前三名过。
高一上学期,她好不容易才把成绩维持在A线。后来学到三角函数,心里麻麻的,感觉公式飘浮着不落地。下学期一开课,头次数学测验让那些不落地的公式现了原形,她竟被打了个74分。
越慌越溃败,微微先是把所有精力用于数学,不见起色,又怕影响其他科目的优势,干脆自暴自弃。上数学课时,微微忙着做化学题、看物理笔记。期中考试一放榜,年级总排名竟到了一千二百名开外。
“尹微微,你成差生了!”微微在微博上写道,像狠狠扎了自己一针,她这辈子都想不到“差生”这两个字竟会跟自己有关系。她一边做题,一边用纸巾挡着眼睛,无声地抽泣,一会儿纸巾被浸透了,便再换一张,然后再换一张。
渐渐就开始头昏、头重。眼角到太阳穴像绷了根弦,绷得脑子生疼。整天昏昏地想睡,请了假回寝室却睡不着,眼看时间一秒秒流逝,只得爬起来,再去上晚自习。她好恨自己不争气,发狠用脑,打起十二倍的精神背诵,像要把单词和分子式全都刻在脑膜上。
失眠缠上了微微。每天熄灯后,越是警告自己时间宝贵,就越是清醒。到后来,一躺在床上,她就紧张得浑身冒冷汗。教室里那些惨白的日光灯,好像总在脑子里亮着,把睡眠赶得无影无踪。
怎么按,也按不灭脑子里的开关。微微挣扎得筋疲力尽,被套枕巾全揉皱,眼看凌晨两点了,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室友们全被吵醒。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拨通妈妈的电话,抽泣着说:“妈妈,我睡不着……”
妈妈带微微去了医院,花200元挂了专家号。专家严肃、淡漠,看不清眼神,只有眼镜框反射着诊室的日光灯,像四中的老师们。诊断结果是神经衰弱,建议休学治疗,并要注意抑郁倾向。
听见“休学”,微微像被当头敲了一棒,麻木中倒不觉得痛苦,一向开朗的妈妈却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开了些营养脑神经的药回家,一路上妈妈连声说:“不会的,不会的,诊断太草率,我们再找大夫……”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拖着一条心虚的尾巴,消失在空气里了。
微微请了两周假,在家休息。窗外是冬日的暖阳,心里却满是铅云。妈妈也如临大敌,请假在家陪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没事的,没事的。不想学咱就不学了。不上大学也没关系,大不了爸爸妈妈养着你。”
微微听见这话,更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她把房门关上,任妈妈在外面六神无主地打转。
妈妈一向疼她,也许是太疼了。
上小学时,体育老师说微微是练长跑的好苗子,想把她选进校队。妈妈怕她累着,死活不同意。微微还记得那个年轻的女体育老师——一个刚从师范毕业的小姑娘——涨红了脸跟妈妈争辩:“现在吃不了苦,将来也尝不了甜。”
不知怎么,这句话微微总是忘不了。像一根早早埋进地里的钉子,光知道在前头,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踩上。一想起来,就有点空落落的心慌。
从小到大,微微的生活一直都是甜的,甜得都有点发腻了,舌头都麻木了。
微微要猫,妈妈马上养一只;微微爱花,屋里立刻摆满花盆;微微吃虾,妈妈一只只给剥好;微微学习,妈妈能弄来各种热门试卷和题典;就连玩游戏,妈妈也抢着帮她下载、帮她练级。只有睡觉这事,妈妈帮不了她。
被这样小心翼翼的爱包围着,微微有时觉得自己很强大,能呼风唤雨,有时又觉得自己很无力,是个废物。
微微瘫在床上,小狸花猫像是知道她心情不好,在她身边挨来擦去,用凉凉的鼻尖嗅她,用刺刺的舌头舔她。
现在有时间了,可微微却没心思玩。思绪总是转到那森严的环形教学楼,转到那个当年又哭又笑、把碎纸片扔满校园的女孩,这吓坏了她自己。
她每隔几分钟就拿起手机看一看,盼着能跟谁聊一聊。可手机始终沉寂无声。原来进高中这么久,她没交到一个朋友。
百无聊赖中,她又打开微博。这个叫“微光之海”的微博,是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注册的,头像下面的简介里,骄傲地填着“第四中学”,此刻瞥见了,脸上一阵火辣辣。一条一条翻看,发现自己写下的全是灰暗的内容,三角函数、考试排名、失眠、神经衰弱……难怪一个赞都收不到。
“这微博,就像我一样,与世隔绝了……”微微想。
可这次不同。一打开微博,就有一条久违的新消息提醒——一个叫“白夜”的未关注人,在她那条关于深海的微博下面留言了。
“深海有种鱼叫 ,头上自带灯笼。你需要光,我就游过来了。”
微微忍不住一笑。 这种鱼她知道,跟所有深海鱼一样面目狰狞,奇丑无比。这个陌生人,肯来回复这样一条孤独压抑的微博,微微有点感激。
“谢谢。可据说鮟鱇的灯笼是捕猎小鱼的手段……”
附上微笑,按下发送键,微微的心思又回到课堂里。她摸出笔记来看,看了半天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看同一段,什么也没看进去。
叮的一声,回复又来了,也附有一个微笑:“也在更大的鱼面前暴露自己了啊。”
微微笑了,透不过气的孤寂消散了几分。她点开“白夜”的主页,性别为男,简介空白,动态也不多,大部分是读书随想。不过,他也关注了“第四中学”的官微。
他也是四中的学生吧?微微一阵兴奋,像沙漠里的旅人看见了旅伴,像掉队的士兵找到了战友。
“是校友对不对?”微微试探着问,她有种直觉。片刻之后,一个笑脸来了。
“猜对啦。”他说。
一阵暖流从微微心头涌过。不是因为有陌生人跟她说了几句话,而是因为在四中这片深海里,竟然还有人没变成面目模糊的深海鱼,还会在一条灰暗的微博下驻足,去问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认识你很高兴……”微微打着字,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一点点删除了。
还说什么呢?说自己在请病假吗?说可能要休学吗?她这样的一个失败者,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这一切都已经被她写在微博上了,白夜也一定已经看到了。
她把手机放在一边,又看起笔记来。
不想睡的时候,睡意却悄然来了。眼皮一点点沉重起来,身体像被温暖的大水漫过。不知不觉,她伏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微博消息的提示音把她惊醒。她睡眼蒙眬地拿起手机,才发现这一觉睡了快两小时,天也快黑了。
长长的新消息躺在收件箱里,每个字都像石榴籽一样透亮。微微默念着,耳邊好像响起一个清朗的、略带抑扬的声音:
“无意间看到你的微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刚才一直在思考,就写得慢了。
“我也曾被失眠困扰过。失眠的深夜,就好像是一个人抵挡着千军万马。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所谓‘失眠是怎么一回事。首先要给你提个建议,那就是——彻底放弃。放弃想要入睡的努力。”
微微吃了一惊。她定了定神,又往下看。
“失眠的强大,来自你对它的抵抗,就像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一样。今晚就抱着‘索性不睡了的念头,静静地躺着休息吧。”
微微凝视着屏幕。她还没开灯,室内的暮色中,手机屏幕像只大萤火虫闪着光。
“关于三角函数”。在四中的教室里,它显得很枯燥,可如果你是在古希腊测量土地,或者是在古埃及观察星星,说不定就体会到它的简单、实用和有趣了。回头把我的笔记拍照给你看,也许对你会有启发。
“你喜欢日漫吧?推荐一部校园小说给你,日本的坂江正写的《数学女孩》。”
明知对方看不见,微微还是使劲点着头。她真惊奇,四中里也有这样的人吗?打这些字,得浪费他多少背单词、做习题的时间?
“还有很多话,留着以后慢慢说吧。最后,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消息看完了。微微闭上眼睛深呼吸一下,才又睁开眼睛。
这个白夜,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一定温和、聪明、开朗。不像班里的男同学那样,一个个欲语还休,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不得不说话时,也要先锐利地看人一眼。
如果在校园里见到白夜,她也许能认出他来,因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会对别人微笑吧?会看别人的眼睛吧?他会不会就在自己身边?
在深深的海底,好像真的照进了第一束微光。
离晚上还早,微微在网上找到《数学女孩》,点开了第一页。看着看着,她忍不住笑了。男女主人公在樱花林里相遇,第一次见面就考对方数列问题。往后的交往,也全围绕着数学。
居然有人肯写这样的小说,来骗别人学数学。作者真是用心良苦啊,微微想着,一行一行读了下去,渐渐被吸引住,不由得做起笔记来。这一天余下的时光过得很快。吃晚饭时,微微一扫阴霾,说个不停。说白夜,说微博,说《数学女孩》。妈妈没怎么听懂,又喜又忧,端着碗不放心地看她,饭也忘了扒。
吃过饭,微微平心静气地背单词,不去想即将到来的睡眠。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十点半了,爸爸妈妈轮流在她房间门口张望,就是不敢催她上床。现在,“睡觉”在她家已经成了敏感词。
微微心里有点好笑。她用力伸个懒腰:“好,睡啦!”
灯关了。柔和的黑暗包围了她。这一晚,她安稳地躺着,仿佛睡在黑夜的海面上,静静枕着涛声。
微微放松了身体,任思绪在夜海里漂浮。此刻想起白夜,就像想到了一盏远远亮着的灯。耳朵和眼睑渐渐被温暖的海水没过,指尖好像触着了什么,是许许多多深海鱼正无声地游在身边吧?头戴小灯笼的、身披长飘带的、满身硬盔甲的、外形像石头的……
该不会是睡着了吧?蓦地,她清醒了一瞬,可随即又松弛了。光怪陆离的鱼群又在眼前游动起来……她沉入深深的睡梦中。
奇迹就这样降临在微微身上。她从晨曦中醒来,怔了一会儿,连忙拿起手机给白夜留言。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只留下四个字:我睡着了。
这一天,她不敢大声笑,不敢太开心,像小心翼翼捧着个光彩夺目的肥皂泡。她复习、做练习册时,总分出一只耳朵来听着手机。
晚饭时分,伴随着一连串叮叮声,白夜的消息来了。收件箱一下子塞满照片,是他如约发来的三角函数笔记。
微微第一眼就知道,白夜一定是个学霸。她又有点遗憾,从内容上看,他至少上高二,不会是自己的同学了。笔迹清秀潇洒,内容很简约,重点却特别清晰,还用九宫格的形式呈现出公式的推導和演变关系。就像一张图画,由暗到明过渡得极其细腻,微微感觉,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了数学的色彩,好神奇。
这天晚上,微微忐忑地上床。忧虑和恐惧依然在,但是变小了、变弱了。她已经战胜过它一次,也许还能战胜第二次。纠结了很久,她平静下来,睡着了。
连着睡了两晚好觉,最高兴的是妈妈,每顿饭恨不得做上十几二十个菜。看见妈妈顶着一双黑眼圈,还殷切地看着自己,微微心里一阵难过。这些天来,妈妈吃不好睡不好,一晚上起来无数次,蹑手蹑脚走到微微房门外,听她睡着没,睡得怎么样。
微微叹了口气。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比妈妈强大。妈妈疼爱自己,谁疼爱妈妈呢?
“我就是操心命。”
这句话,妈妈总挂在嘴边。姥姥姥爷重男轻女,妈妈是长女,结婚前,一颗心全扑在弟弟妹妹身上,有了微微,又全扑在微微身上。爸爸工作忙,总出差跑业务,家里什么事都是妈妈管着。微微为妈妈难过起来,她伸手抹抹妈妈的黑眼圈:“别老是看我,你自己也吃饭啦。”
这几天,微微把白夜的微博翻了个遍。
什么线索都没有。除了零星的读书笔记,就是一张张天空的照片。白云苍狗的天空、铅云低垂的天空、暮云合璧的天空……没配一个文字,仿佛有满腹心事,又仿佛无忆无思。
最新的微博里,白夜转载了一首歌,叫《偶然》。歌词来自徐志摩的诗:
你和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那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睡了几天好觉,妈妈带着微微换了一家医院,又挂了专家号。这次大夫说,不一定要休学,可以再观察一段时间。两周假满,微微回学校了。
依然是难看的校服、惨白的日光灯、走廊上面无表情的同学们,可这一次,微微向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微笑。因为现在她知道了,就在这一个个透明气泡里,也藏着像白夜那样的人。
自习课上,微微翻开习题集,犹豫了一下。如果是白夜,他的身影一定也是端正、挺拔的。他一定不会像那些眼神锐利的同学那样,不自觉地防备着别人,把身体向一侧收拢起来,像一只伏在课桌上的大海螺。
于是,微微把习题集平平展展地摊开,同桌侧头看了几眼,她就索性推给对方,让她看。
“谢谢……”同桌女生不好意思地说,“早就想问你是在哪儿买的,没好意思问。”
“不是买的,是妈妈托人复印的。”微微说,“回头可以借给你复印。”
同桌眼睛里有光一闪,惊喜地笑了。好像这一刻,微微才把她看仔细,原来她是可爱的圆脸,有颗小虎牙。
“这几天上课的笔记,我记得挺详细,”同桌犹豫着,从桌屉里掏出笔记来,“……也不知你能不能用上,你随便看看吧。”
她俩相视一笑,又低下头学习了,没再说话,微微心里像云彩那么轻快。
推开寝室门,湿湿的花香扑面而来。屋里一下子静了,每个人都抬头望她。
还是有点拘谨,可微微这回下定决心,要对每个人笑,对每个人说话。
“我回来啦。”她拿出带来的水果和零食放在桌上,让大家来吃。
女孩们不太自在地围过来。大家撕包装,剥果皮,很小心地放进嘴里。有人试着问了一句:“现在睡眠怎么样了?”
“好一点。”微微说,“得慢慢恢复……前几天睡不着觉,吵着你们了。”
“哎呀,没事的!”
“没关系没关系。”大家纷纷说。
“挺担心你的。想打个电话,又怕打扰你休息。”上铺的女生说。
“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内向的女生细细地说了一句。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们都议论几句。”
“不知道微微在家能不能睡着。”
看着一双双晶亮的眼睛,微微低头笑起来。她发现,好多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难。
“谢谢你,我终于能够在深海里呼吸了。”
微微在微博上写道。
她也开始像白夜一样,常常拍下天空的照片,发在微博上。只记录日期,什么文字也不写。
浓云堆积的天空,碧蓝如洗的天空,晚霞晕染的天空,阴郁的、璀璨的、澄澈的天空,一片连着一片,无穷无尽地伸展下去。这都是我的天空,是我度过的时光啊,微微想。
她和白夜还是通过微博联系。她常常留言,白夜不定时回复。白天在教学区是不能用手机的,微微听着课、做着题,心头很笃定、很快乐,就像有颗糖,藏在只有她才知道的地方,等着她去吃。
至今,微微还不知道他的真名、他的年纪和班级。她已经试探了好几次:
“这次月考你是前十名吧?”
“今天你们有实验课吗?”
“歌咏比赛,你们班选了什么歌?”
每当遇到这样的问题,白夜就只是笑,不回答。
课间休息,微微依然伏在窗口。湛蓝的天空盖在校园上,好像变软了,变轻了。此刻,白夜在校园的哪个角落呢?
无论在哪里,白夜一定都是焦点,被人簇拥着。篮球场上的白T恤少年、APP排名榜顶端的名字、演讲比赛的优胜者……他们可能都是白夜。也许,得先成为跟白夜一样优秀的人,才有资格和他做真正的朋友吧。
失眠仍然时不时发作,入睡总是比别人要难、要慢。不过,微微没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医生说,每个人的神经系统是不一样的,有的敏感些,有的稳定些,这是天生的。微微现在知道了,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生活不像妈妈,对自己千依百顺。“生活”有一张严峻的、大人一样的脸,她也得像个大人一样,跟它面对面站着。
睡不着的夜里,微微躺着,跟自己聊天,跟想象中的白夜聊天,不强迫自己入睡,睡意也就渐渐来了。她戒掉了奶茶,晚自习前坚持在操场上跑个两千米——跑步能调节植物神经,对睡眠有好处。
跑了一陣子,微微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点长跑天赋。虽然一直缺少锻炼,可是肺活量和耐久性都不错。这感觉,就像拆开了一份蒙尘许久的礼物。
三角函数渐渐有起色了,整体排名开始缓慢回升,一举一动,总仿佛被远处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
现在,四中好多人都知道有个高一女孩,天天风雨无阻地跑步。白夜也听说了吗?如果他看到我,知道这就是我吗?微微想着,加快了冲刺的步伐。
春风吹起来了,天一点点变炎热。女生们换上了夏季校服,依然是蓝白相间、宽大难看的灯笼裤和短袖衫,微微穿上,像罩了个大袋子。做课间操时,好像浩荡鱼群中一条最不起眼的小鱼儿。她仰望着无限高远、无限蔚蓝的天空,白夜啊,我在人群里,你能认出我吗?
现在,在给白夜的留言中,微微总会分享一点有意思的事情。原来再枯燥的日子,也可以挤出有趣的点滴。
“今天竟然教会同桌一道三角函数题。同桌很高兴,送我一块巧克力。我怎么才能把巧克力转送给你呢?
“晚自习之前,我去跑步,那个校园歌手又在操场上直播了。你看到了吗?他还带了好大的一个音箱。可惜,教导主任气急败坏地跑过去啦。
“室友过生日,我捏了一个黏土龙猫放在她床头,没想到她竟然那么开心。我也好高兴,眼睛都有点热热的。”
也有时候,白夜很久没回复,微微就胡乱猜测起来。她没别的方式能联系上他,只好又去翻微博,给每一条都点了一遍赞。
白夜看过的书,她也一本本去看了。原来,他的名字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她看惯了动漫,觉得读俄罗斯小说就像啃橡皮,硬着头皮看完了,却深受感动,一颗心好像被什么更大的东西填得满满的。她默诵着书里的话:
“我们有时候感谢某些人,仅仅因为他们和我们一起活着……
“为了你曾经让另一颗孤独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悦和幸福,我愿为你祝福……”
这也是她想对白夜说的话,可她忍住了。她积攒了很多话,想留待有一天见面才说。她还给白夜刻了一个橡皮章,圆形的边框里,“白”是阳刻,“夜”是阴刻,光影交织,就像昼夜相连。
如果真的会篆刻就好了,微微想,那样的话,就可以送给白夜一枚真正的石章,能收藏一生的那种。她又想,没关系,以后可以慢慢学。以后,还有好多有意思的事情要去做……
现在,微微越来越常想到“以后”。她站在穿衣镜前使劲看,想看到以后的自己。“以后”,就像远方一个奇异的城市,一个终将到达的光辉国度。白夜,就在那个国度里吗?
现在,不学习的时候,微微也学着做点事情。收拾房间,帮妈妈浇浇花、洗洗碗,在小狸花猫专注的眼神里铲猫砂……做这些琐事,心会定下来,好像夺回了一些对生活的控制权,不像以往那样空、那样慌。
为了洗自己的袜子,她几乎跟妈妈争起来。妈妈争不过,嗫嚅着站在一边,又歉疚又惶恐。微微狠心假装看不见,把水开得好大,洗得水花四溅,心里却有种当家做主的快乐。
“我的微微长大了。”妈妈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突然间多了好多话,絮絮地跟微微说。买衣服要问微微的意见,家电说明书要微微帮着研究,下个月同学二十年聚会,去好还是不去好?自己又胖了,要不要去报个瑜伽班?大事小情,妈妈都让微微帮着拿主意,脸上全是自豪和依赖。
一张又一张的天空照片里,日子像浩浩荡荡的云,推着涌着过去了。
微微的高一生活结束了。成绩回到了中游偏上,跟同学们相处得很融洽,也交到了几个朋友。她有点欣慰,又有点怅惘。
初中时名列前茅的风光日子,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大概永远无法成为白夜那样优秀的人了,可是,只要能战胜昨天的自己,也就够了。
一个人跑步时,微微常常想起小学时差点进入校队的事情。原来人生中,总有跑道在等着自己。每一次,她汗流浃背地跑完两千米,轻飘飘地走在风里,舌尖仿佛真的尝到一丝甜。
现在,微微不那么急着见白夜了。她已经从最深最深的海底浮起来了,已经看见了海水中的点点金环,那就是阳光透射过来的方向。也许明天会更好,也许明天的明天,还会更好。
暑假快结束时,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微微收到了白夜的一封长信,还没来得及看,心先咚地一跳。
“微微,祝贺你进入了高二。
“想先告诉你的是,在这个学期里,我们会成为同年级的同学了。
“你大概有听说过那个总分排名第一,却因为压力而休学的学长吧。
“那就是我。”
微微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一刹那,她重新感受到了海水的重量。她不敢相信,可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知道,这是真的。
“从小,我一直是大家眼中‘别人家的孩子。我认为,优秀就是我存在的价值。
“进入四中,我更严格地鞭策自己,不允许自己犯错,也不允许自己松懈。我最恐惧的是有一天,我终于被人赶超,不再是第一名。当我被这样的噩梦惊醒,就半夜爬起来学习。”
风从城市边缘掠过,微微听到了遥远的海的声音。她读着信,像是弯下腰来,一颗颗捡起海边散落的贝壳,放在耳边,听着它们要说的故事。
“因为压力太大,我的身心崩溃了。跟你一样,我开始失眠,只是情况更加严重。
“失败的我,还是我吗?
“带着这个问题,我休学了。一个又一个无所事事的漫长白昼,我常常踱到小学校园里,坐在台阶上,苦苦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海潮聲在微微耳中回响,依稀仍是那个清朗、略带抑扬的声音。
“了解自己,是我们每个人要用一生去做的事情,幸运的是,我已经有了一点点答案。
“你总是感谢我,说我如何帮助了你,可你不知道的是,你也给了我许多力量。
“我曾经鼓起勇气,回到校园,遥遥地看着你在操场上跑步。那个在夕阳中奋力奔跑的身影,将永远刻印在我脑海中。
“我的价值,并不在于永远跑在第一名。
“只要在奔跑就够了。只要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就够了。”
微微放下手机,缓缓吁出一口气。
这一刻,她的心仿佛猛然跃出了海面,风涛里,全是无法言说的澎湃和激荡。
微微冲出家门。在夏日的朝阳下,她跑出小区,跑过街道,跑过林荫路,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拼命奔跑。路上的行人,纷纷回头来看这个细细高高、像小鹿一样从身边掠过的女孩。
蔚蓝的晴空中,高高堆积的白云追逐着看不见的风,像一座座飘移的城堡,推挤着、涌动着奔向远方,那就是他们将要去往的未来。
微微在白云下面奔跑。
蔚蓝色消失在天空的尽头,遥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有着一座奇异、光辉的国度。
终有一天,他们会相逢在更晴朗、更广大的地方。然而,微微不会忘记那片黑夜的海——
她永远永远不会忘却,那交会时互相绽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