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泽
1
秋水的鞋子早已不知去向,她只能赤裸着双脚,沉重地走着。火辣辣的太阳一路伴随,烤得她的后颈火辣辣地疼痛。每走一步,她都不得不拼尽残力与下陷的黄沙抗争。而前方,依然是望不到头的绵绵沙丘。
她还是想不起自己为何要进入沙漠,只是隐约知道要寻找什么。没有装备,没有食物,没有水,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被耗尽了,可她却一直活着,一直行走。这是个魔咒?难道自己要永生承受着这无休无止的折磨,就像被绑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
她也记不起已经走了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内心深处总有个声音提示着:找到了就能出去。
可我究竟在找什么?某个地方,还是某样东西?算了,听天由命吧。她现在能想起的只有爸爸妈妈。
沙漠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怀念,绵延的沙丘渐渐模糊,随后又渐渐清晰,幻化成了学校和街道的样子。她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背着书包走出校园,爸爸妈妈笑盈盈地等着她。
爸爸向她伸出双臂,秋水乐滋滋地迎上去。可爸爸却与她擦肩而过,妈妈的笑容也投向了她身后。他们来接的人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人。
那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儿,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翠绿色运动装。那是她的孪生姐姐——春天。
秋水的胸口隐隐作痛。爸爸、妈妈、春天、校园,通通化作飞沙消散了,她依然在沙漠里踽踽独行。她知道那都是幻觉,但那种痛却是实实在在的。
姐姐。秋水突然想起来了,她来找的就是春天。
“春——天——”
终于想起来了,终于可以呼喊了。秋水对着空旷的天地放开了喉咙:“你在哪儿?你——快——出——来——”
声音无法在空旷的沙漠中回荡,但秋水觉得没有山脉的遮挡,声音反而可以无限传播,不论春天在多远的地方都能听得到。
也许这感觉是真的,春天真的出现了——她就站在远远的沙丘上。
“春天,真是你吗?”
但春天没有回应,只是慢慢走下来,走向她。
秋水激動地迎了上去。突然,一幅惊恐的画面令她止步不前——春天的背后升起了滚滚的乌云,很快就布满天空,就像一幕通天的巨浪。
沙暴!春天就要被埋没了,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秋水急了,想大声喊,可喉咙却被粘住了,发不出半点声响。她想冲过去拉走春天,但双脚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浓密的恐惧塞满了胸腔,窒息的感觉令秋水头晕目眩。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的灾难,她却没有半点挣扎之力。
然而,死神却并不急着到来,恐怖的尘暴开始变得诡异。原来,那遮天蔽日的沙浪虽然看上去汹涌澎湃,却移动得很慢很慢,而且无声无息——黑色的巨浪正缓缓跟随在春天身后。原来它只是春天的仆从,或者说,那是春天的魔法。
近了,近了。黑压压的天空即将倾倒,逼得秋水更加透不过气来。春天那原本平静的脸上突然变得狰狞凶狠,锋利的目光直射入秋水的双眼,滔天巨浪也随之怒吼起来,摧人心裂。
“不要啊——春天,我是你妹妹。”秋水绝望地嚎叫,但她发现这声音并非发自喉咙,而是挣扎在心底。
2
秋水突然睁开眼睛,在剧烈的喘息中坐直身子,全身已经湿透了。
妈妈紧紧抱住她,一个劲儿地摸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抚:“没事了秋水,没事了。”
秋水长长呼出一口气才从恐惧中缓解过来,伏倒在了妈妈肩上。旁边围坐的还有爸爸和廖医生,他们同样满脸关切,只是廖医生那紧锁的眉头里透着一丝疑惑。
秋水转过头去,只见躺在邻床的春天依然沉睡不醒。
“医生,我又失败了。”
廖医生递给她一杯清水:“没有,这次有进步。”
秋水又看了看沉睡的春天:“可我还是没把她带回来。”
爸爸抢着说:“没事儿,慢慢来。”
廖医生对爸爸摆摆手,对秋水说:“这项技术目前只有百分之四十多的成功率,你已经很努力了。而且我觉得这一次你比以前走得更远,只是……”
“怎么?”秋水的愁眉锁得更紧了。连续的梦境实验早已成了她极大的负担。她觉得再这样试下去,就算不会崩溃,也会陷入噩梦之中无法自拔。
“从影像看,那个会利用沙尘暴魔法的女孩可能并不是春天。”
不是春天?秋水诧异地望向屏幕——那是脑波重构后的意识输出影像,自己的梦境就像电影一样被投放出来。
画面就定格在沙暴那一幕上,也就是她被惊醒的时候。从影像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沙暴前的那个女孩虽然还是那么可怖,却明明就是春天。
廖医生解释道:“人们做梦是非常随意的,不知道梦中会遇到什么。那个长得像春天的人,或者说长得像你的人,也许只是你想象出来的。”
“想象?就是说,我并没有进入她的梦中?”
“这倒不是。”廖医生喃喃地说,“因为在你还未进入春天的梦境之前,你的脑电波一直处于快波浅层睡眠,而春天自从昏迷以来,一直处于慢波深度睡眠。但你们相遇的那一刻,你们的脑电波已经趋于同步,所以你的确已经进入了她的梦中。”
“那您怎么说那人不是春天?”
廖医生只是摇头不语。
“医生?”爸爸小心地追问。
“只是直觉,好像……是……难道……那个女孩就是秋水自己?”廖医生陷入沉思。秋水一家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彻底被医生的语无伦次的话给搞糊涂了。
廖医生已完全沉浸在沉思之中,似乎忘了秋水一家的存在。秋水和爸妈耐着性子等着解释。足足过了二十分钟,医生却突然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我需要时间分析数据。”说着便开始收拾器具。
从诊室出来,妈妈一个劲儿地安慰秋水:“别急,秋水。妈妈知道你关心春天,但这急不得。”
爸爸也说:“是啊,反正医生说春天没有危险,只是暂时无法苏醒,咱慢慢来。”
秋水却暗暗摇头,知道爸妈只是在宽慰自己。廖医生说过,对春天的唤醒实验做得越早成功率就越高。而目前这个“追梦人”项目的成功率最高才百分之四十多一点。所以,越是耽搁,春天就越有可能永远成为植物人。
3
春天只比秋水早出生五分钟。从小到大她们都没怎么分开过,就连上学也在同一个班级。
但两年前,一场车祸让春天一直昏迷至今。她身体上的外伤早已治愈,但就是无法苏醒。医生做了全面检查,发现大脑并未受损。可她为什么醒不过来?无人能做出解释。
后来有位心理医生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春天之所以不能苏醒,也许不是病理问题,而是心理问题。但这个猜测无法验证,因为没有哪个心理医生能对一个植物人进行心理咨询和治疗。
直到三个月前,国内著名的神经学家廖中明医生宣布了一项重大突破——可以进入患者的梦境进行疏导治疗。廖医生还给这个项目取了个很浪漫的名字:追梦人计划。
春天的父母本没抱多大希望,权当碰碰运气找到了廖医生,却没想得到了一个惊喜的答复:可以治疗。
廖医生说,人在深度昏迷中也会做梦,而孪生姐妹之间往往存在着一种奇妙的却又难以解释的心灵感应,所以就让秋水充当追梦人,进入春天的梦中去唤醒她。
但和任何技术一样,追梦人计划也有缺点:要想进入春天的梦境,秋水首先要入眠,再通过大脑互联进入春天的梦境。可那样的话,秋水本人也会做梦。由于梦境具有随机性,追梦人很难辨别是在自己的梦中还是在对方的梦中。而且,追梦人在梦中通常会忘掉自己的使命,所以需要反复尝试。
不过,廖医生说,虽然梦中人自己无法辨别,但医生能通过连接两人大脑的设备进行研判。如果追梦人进入昏迷者的梦中,两个人的脑电波会趋向同步。
4
这是一座花园。
花园里的花儿纷纷转过脸庞面向秋水,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秋水以为它们在和自己打招呼,但走近时,它们却将花瓣收拢起来,重新缩成了花骨朵。
秋水没有理睬,这是梦。这次入梦之前,廖医生给她服用了少量的活跃神经元的药物,并给她的大脑额颞叶区施加适度电流,用以维持记忆效果。当然,药物和电流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效果不能持久。按照廖医生的说法,关键还要靠她们姐妹的心灵感应。
秋水沿着幽暗的小径走向花丛深处。两旁挤满各色花朵,似乎整个园子的花儿都聚集到了这里,想见识一下这个贸然闯入的陌生人。
但每当秋水走近时,花朵们都躲躲闪闪,似乎她身上长了利刺。而当秋水走过之后,花朵们又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似乎她是个怪物。
秋水并不理睬,这是梦,春天肯定就藏在最深处。
地面的砖块突然“咯咯”作响,几块地砖四下翻起,一株紫红色的茎蔓歪歪扭扭地冲出地表,只一眨眼的工夫就蹿起一人多高并迅速变成绿色,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尖刺。
秋水急忙止步。但她还未看清状况,就见那条长满利刺的枝条像条长鞭一样挥舞了一圈向自己抽来,吓得秋水连跑带跳地退出七八步。
更多的“咯咯”声作响,地砖纷纷翻起,數不清的带刺枝条像是紧急集合似的冲出地表,生枝分叉纵横交错,秋水面前的小径完全被那些锋利的灌木丛截断了。最靠近秋水的几根枝条向她倾斜过来,枝上生出一片片毛茸茸的绿叶,三个花骨朵对着她舒张开来,竟然是三朵不同颜色的玫瑰花,一黑一红一白。
“出去。”黑玫瑰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要找春天。”秋水战战兢兢地哀求着。
红玫瑰妖艳地挤到前面,用娇嫩的声音说道:“这里永远都是春天,你没见所有的花都开着吗?”它说话时,晶莹的花朵就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着。
“春天是一个人,是我姐姐的名字。”
白玫瑰高高仰起头:“现在只有花,没有人。”
“我知道她在里面,求您让我过去。”
“说了这里没人,出去出去。”黑玫瑰愤怒地抖动起来,带着枝条“唰唰”作响,飘起纷纷飞舞的绒毛。
“求你们了,我姐姐有危险。”秋水壮着胆子继续哀求。
红玫瑰“咿咿呀呀”地扭着腰肢:“小姑娘,不如你认我当姐姐好了。”娇滴滴的腔调中充满着诱惑。
秋水怒气上来了,恨不得有把砍刀。可当她这么想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双手不再受自己控制。双手恶狠狠地扑上去一把将黑玫瑰揪了下来,跟着又去揪红玫瑰。秋水自己都傻眼了。
红玫瑰和白玫瑰尖叫着缩成花骨朵。整个灌木丛犹如受惊的鱼群一般,纷纷收起枝条抽回到土壤里。就连那些翻起的砖块也都“轰隆隆”地滚回原位,重新铺平了路面。
“天哪,她是个妖女。”两旁的花儿们纷纷退缩,小径一下子宽敞了。
秋水愣愣地站在原地,她还没回过神来,又突然感到一阵战栗——竟然有一人从她身体中分裂出去。那个人竟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春天。”秋水幡然醒悟,“怎么是你?”
春天只是冷笑:“懦弱,竟和一朵花废那么多话。”
“原来是你干的,你在我身体里?我却到处找你。”
春天还是冷笑:“你不该来,回去吧。”
“春天,你怎么这么冷淡,我是你的妹妹呀!”
春天却飘然而去。秋水还未及呼喊,整个花园已化为绚丽的蒸汽,飘散了。
5
一股冰水冲进了脖子,秋水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正站在水底。眼前清澈透明,奇形怪状的彩块儿在头顶游来游去,细看之后,才发现那些都是鱼。
密密丛丛的水草像是海底的森林。“森林”中闪出半个身影对秋水招了招手,又隐形不见了。
那是春天。秋水急忙追了进去。
水草很缠人,加上水的阻碍,秋水走得很艰难。秋水拼尽全力追赶着春天的背影,生怕跟丢了。
秋水穿过“森林”,来到一座奇石嶙峋的水底山丘脚下。秋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在水下呼吸:冰冷的清水穿过鼻腔和气管,在肺中“咕噜咕噜”循环着,整个胸腔都凉凉的,然后再呼出体外,吹出一串串泡泡,好像自己变成了鱼。
蹚过一片珊瑚丛,春天在一处洞口停了下来,面孔冰冷地摆了个“请”的手势。
“干什么?”看着那黑乎乎的洞口,秋天紧张起来。
“春天就在里面。”
“啊?你不是春天?”
“冰冷女孩”满脸不屑:“你竟然连我也不认识,虚伪。”
“你是谁?”秋水有些诧异,但马上意识到,这个“冰冷女孩”又是自己的想象。
“冰冷女孩”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说:“我不是春天,也不是你的想象。”
“那春天呢?”秋水隐隐感到不安。
“冰冷女孩”只是向洞口摆了下头。秋水再也顾不上害怕,冲进洞中。
里面其实并不是什么洞穴,也并非漆黑一片。这里只是几块巨石搭起的一座简陋的石屋,光线从石缝透射进来,照亮一个巨大的扇贝——足有轿车那么大。
世上应该没有这么大的扇贝,秋水知道這是梦。
粘满海藻的巨型扇贝缓缓张开,渗出珍珠般的光芒。随着贝壳的张开,珠光暗淡下来,里面躺着一个和秋水一模一样的女孩,双目紧闭,沉沉昏睡着。这才是春天?
“你到底是谁?春天怎么了?”秋水跳了起来。
“冰冷女孩”哼道:“我既是春天,也是你。”
“什么?”秋水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本应该能想到,我是你俩共同的心灵,只不过被你遗弃了。”
一道灵光犹如一把利刃刺入秋水的脑海:“你是我俩共同的心灵?可我怎么又遗弃了你?”
“不是吗?从你开始对春天心生嫉妒的时候,就已经将我遗弃。”
“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嫉妒春天?”
“还不承认?我现在只属于春天一个人,有我守护着,她可以安静地沉睡,你休想再伤害她。”
秋水心里一团乱麻。原来在沙漠里在花园里见到的都是这个自称“共同的心灵”的人,而真正的春天却一直在这里沉睡。春天啊,原来你在梦中也在沉睡,怪不得无法唤醒你。可为什么我感应不到你?难道真如她所说,我把咱们的“共同的心灵”遗弃了,而原因在于嫉妒?
“怎么可能?不可能。”秋水不愿承认。可她隐隐觉得自己的确曾经抱怨过什么,却想不起来。
“心灵女孩”凑到她面前,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春天本来可以醒来的,可你的咒语让她害怕,她不敢苏醒。所有这些,我都能感应得到。别忘了,我是你俩共同的心灵。”
“你不是,你胡说。”秋水还在挣扎,可却越来越没有底气——很多回忆正在点点滴滴浮现。
“你做过的梦难道忘了吗?在梦中,你抱怨、嫉恨,你还说希望她不存在,你好独享爸妈的爱。”
“别说了,别说了。”秋水蜷缩在角落,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心灵女孩”抱住她的脖子,两人额头相对。刹那间,纷杂的记忆像开闸的洪水泄入秋水脑海。那些都是在追梦人计划实施之前的梦,是她早已忘记的梦。
春天,我好想你,你快点醒来吧。
可是,春天没有醒来。
春天,今天咱俩的生日爸妈又给忘了。要是你再不醒来,不知他们以后还会不会记得。
可是,春天没有醒来。
春天,这次家长会爸妈又没去。是不是爸妈只爱你,以前我只是沾了你的光?
可是,春天没有醒来。
春天,我也是他们的孩子,为什么他们却只爱着你,即使你不再醒来?春天,爸妈从小就对你额外照顾,只因为你身体不好。他们总是批评我,总说你做得怎么怎么好,总是让我向你看齐。他们总觉得我不如你,还说咱俩虽是孪生,可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可是,谁想过我心里多么痛苦,我也需要他们的爱呀。
春天,如果你根本就不存在就好了,如果爸妈当初只生了我一个,他们是不是会爱我多一点儿?
春天,我多么羡慕你。可你知道吗?我也恨你,如果没有你,他们就不会拿我来和你对比。
……
“我不知道,我没做过这些梦,求求你放过我吧。”秋水彻底虚脱了,除了痛哭再无力气抵抗。
“心灵女孩”搂住她,语调变得柔和起来:“秋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秋水抬起了泪汪汪的眼睛,“可你为什么总是阻止我?”
“我不是阻止你,只是警醒你。你的梦里隐藏着嫉妒,却又怕爸妈知道。你想找回春天,到底是真心爱着她,还是只想在爸妈面前做一个好孩子?我逼你想起这一切,就是想要你勇敢面对。你们是最亲的姐妹,你们之间不应有隔阂。”
“隔阂?”秋水听出了话外音,“春天她怪我吗?”
“这要你亲口问她,你们只有坦诚相待才能消除隔阂。”
“我该怎么办?”
“去找她。”
“心灵女孩”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眼前的一切再次模糊起来,无数的泡泡像碎沫般从“心灵女孩”的身上散出,巨大的扇贝也开始“噜噜”作响。最终,连同秋水,所有的一切全部消散了。
6
被强行唤醒的秋水只是埋头痛哭。
廖医生解释道:“她的脑波频率超出阈限,所以必须唤醒。”
“妈,原来是我……”秋水抽泣得越来越急促。她爱姐姐,但她的嫉妒心却害了姐姐。
爸爸黯然说道:“对不起,秋水,是爸妈的错,是我们忽视了你的感受,让你受委屈了。”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秋水最后的堤坝,委屈、自责、悲伤、自怜、愧疚……各种情绪一股脑儿地涌泻而出。秋水扑到妈妈怀里放声痛哭,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再无眼泪流出,心底的压抑才得到了彻底宣泄。
廖医生等到她情绪平复后才说道:“秋水,我们终于把你也治好了。”
“什么?”秋水和爸妈都吃了一惊。
“别紧张。”廖医生轻松地笑了笑,“其实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些阴暗的东西,那不过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罢了。刚刚在梦中,你与自己进行着艰苦的斗争,而且,你战胜了自己的阴暗面。孩子,你成长了。”
秋水摇摇头,她还在为自己梦中发过的咒语耿耿于怀。但爸妈听了廖医生这番话都激动不已,他们并没料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廖医生一脸轻松:“再告诉你们一个惊喜,春天快要醒了。”
三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尤其是秋水。她本以为被强行唤醒使得这次又功亏一篑了。她转头看着春天,却见她依然沉沉地睡着。
“你得领她回来,她毕竟离开得太久了。”
7
麦田。
金黄的麦穗一直连绵到远山脚下。轻风吹过,麦田像金色的海浪“沙沙”作響。
秋水闻到一股熟悉的麦香。以前每逢暑假,爸妈总会带着她俩到乡下奶奶家,那正是收麦的季节。
奶奶常将麦穗捏到手心,用满是老茧的双手搓啊搓的,吹走麸皮,再将圆鼓鼓的麦粒送到她们口中。秋水与春天特别喜欢咀嚼那种黏黏的清香。奶奶说,那是城里人尝不到的香味。
春天小时候得过肺病,爸妈听从医生的建议把她送到奶奶家住过一段时间,因为那里的新鲜空气有助于疗养。所以春天与奶奶和乡村都更加亲近。
荒草地里隆隆作响,一座座低矮的砖房破土而出,一座村庄生长了出来。秋水立刻认出来那是奶奶的村庄。茂密的大树笼着屋檐,小河弯弯地绕过村庄,幽深而又恬静。这是秋水每次来奶奶家最爱看的景色。
两声清脆的狗叫声远远传过来,给这幅乡村美景配上了完美的乐曲。一个白色的小毛球正从村口跑来。那是沙毛,是奶奶家的狗。沙毛从小就能轻松分辨出春天和秋水,因春天在乡下待的时间长,所以沙毛总是缠着她没完没了,而对秋水却不理不睬。
但这次沙毛却是向着她跑来。秋水蹲下身子,沙毛扑到她怀里欢快地舔着她的鼻子和嘴。村口的大槐树下,奶奶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奶奶已去世三年多了,秋水从来没梦到过她,今天却在春天的梦中见到了,秋水有点想哭。她放下沙毛奔向奶奶,沙毛飞快地在前面带路。
秋水一把拉住奶奶的手,眼眶湿润了:“奶奶,我想你。虽然我知道这是在春天的梦里,但我还是很高兴能见到你。”
奶奶微笑着,用那长满老茧的双手轻轻抚摸着她头发:“我不是奶奶,我是你们的‘共同的心灵。”
“什么?”秋水有些失望和惊讶,“你怎么变成我奶奶的样子?”
“我是为了劝说春天来见你。”
是啊,春天和奶奶最亲,也最听奶奶的话。
“春天她来了吗?”
“奶奶”笑着点点头,抱起沙毛转身向村里走去。秋水想要跟上,“奶奶”却摆了摆手,让她在这里等候。
老槐树下人影闪过,春天从村子里走了出来,脸上含着歉意的微笑。
“春天,你来了。”
“嗯。”
两姐妹久久对视着。秋水扑到姐姐的怀里,紧紧抱着:“姐,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
“可我曾经……”
“我知道,”春天打断了她,“其实应该说抱歉的是我。”
“为什么?”秋水离开姐姐的怀抱,疑惑地望着她。
“其实是我的错,是我破坏了咱们‘共同的心灵,是我在嫉妒你。在那场车祸中,我怨恨爸爸只拉开了你,却没顾上我。”
“姐,那是因为……”秋水急切想解释。
“我知道,”春天捂住了秋水的嘴,“当时你离爸爸最近,他只是本能反应,并不是不管我。再说……你是我妹妹,你没事多好啊。”
秋水再次抱紧了春天。
“姐,我们回家吧。”
天空垂了下来,与村边的小河融为一体。青青的天空,青青的河水,融为一团水墨。
8
秋水缓缓张开眼睛,她看到医生在微笑,爸爸妈妈在微笑。在她身边,春天已经睁开了眼睛,也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