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在东西方思想者那里,人文精神宛若一座灯塔,为人类照亮了精神的指向。人文,作为一种独特的精神现象,是万物的尺度以及人类智慧与精神的载体,人文精神是一种普遍的人类自我关怀,表现为对人的尊严、价值、命运的维护、追求和关切,当大多数人在为衣食忙碌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在构想着人类精神的蓝图,漆黑的夜色下,当人们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他们仍在绞尽脑汁,为沉睡者设计着清醒后理想的生活。
一身布衣的孔夫子在古旧的时光里缓缓前行,且吟独创的灵魂曲:仁者爱人。他吃着素食,四处奔走游说,提醒人们除了吃穿,还要注重道德,要有泛爱之心。西方哲学的奠基者苏格拉底向世人宣告,要治理好城邦政治,就要改善人们的灵魂,培植好公民,以德教人,以德治人。
伫立在古希腊的时空里,苏格拉底以这样的话语唤醒人们对于人文精神的追求:“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阳光、空气、水和笑容,我们还需要什么呢?”
苏格拉底长着一副平凡的相貌:扁平的鼻子,肥厚的嘴唇,凸出的眼睛,笨拙而矮小的身体,在两千多年前的雅典大街上,他向人们提出一些怪异的问题,诸如什么是虔诚?什么是民主?什么是美德?什么是勇气?什么是真理?他说:“我的母亲是个助产婆,我要追随她的脚步,我是个精神上的助产士,帮助别人产生他们自己的思想。”
苏格拉底自己呢,“我像一只猎犬一样追寻真理的足迹”。为了追求真理,他不顾自己的利益、职业和家庭,甘愿为真理殉道。他曾自问:“什么是哲学?”他自答:“认识你自己!”每一句,都是从骨头里出来的味道,带着坚硬的质地,却有一袭淡淡的幽香,从生命中细细渗出,再缓缓地渗进生命,把整场生命演绎成一条清清溪流。
公元前399年6月的一个傍晚,雅典监狱中年届七旬的苏格拉底就要被处决了。他衣衫褴褛,散发赤足,与前来探望他的几个朋友谈笑风生,似乎忘记了就要到来的处决,直到狱卒端了一杯毒汁进来,他才收住“话匣子”,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之后,他躺下来,微笑着对前来告别的朋友说,他曾吃过邻人的一只鸡,还没给钱,请替他偿还,说完安详地闭上双眼,睡去了。
这是一幅悲剧的画面,但在我的审美意识中,却具有永恒的意义。在这个深秋的季节,我静下心来,扯长目光,向人类岁月深处的这幅画面凝望。树叶纷至而下,但无法遮蔽我的视野。
“认识你自己”,是西方人文精神的起源,展现了希腊文化的理性精神和人文本质,是一种关注自我人生真谛以及对人类命运的理性理解,被人们称为一种终极关怀,开启了人文精神的先河。西方的人文精神探索是从苏格拉底这句振聋发聩的呐喊开始的,其崇尚知识和自由探索的精神对后世西方哲学产生深远影响,在文艺复兴时期达到了极致。
苏格拉底的从容赴死,是人文精神的一个杰作。解读他的死亡方式,就是与他心灵的对话。
站在岁月的那头,苏格拉底用依旧热情似火的双眸注视着我,一丝丝的皱纹,一圈圈的遗憾,如尘埃般慢慢地将我掩映其中。在岁月的摧残下,我逐渐苍老,萎缩,在我的遐想里,曾经需要仰望的苏格拉底,和我站在一处高地,只要平平地看过去,他眼角的皱纹,花白的胡须,还有驼下的背,便使我无限恍惚。生命如此迅忽,让我转眼成霜,有时我想摆脱心的劳累,逃离岁月深处的苏格拉底,可总是躲不掉他的影子。
一千多年后,十四世纪意大利早期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诗人、人文主义的奠基者彼特拉克隆重登场。
彼特拉克主张以人的思想代替神的思想,这在当时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彼特拉克直言:“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这句名言,被视为他人文主义的宣言。
诗歌、旅行、哲学,是彼特拉克生命的全镜头。如何在大自然的山水间发现诗,并以人文的光辉温暖人类,彼特拉克给予了人类最初的答案。
旅行,是彼特拉克一生大部分时间的功课。作为一个著名的旅行家,他的前半生穿梭于法国、德国、意大利和西班牙之间,后半生徜徉于意大利北部的山水之間。1336年4月26日,彼特拉克和他的兄弟以及另外两个同行者爬到了阿尔卑斯山脉的一座山顶。在那时的欧洲,无缘无故地登山,是极不寻常的事件,正是因为他的这个举动,这一天被认为阿尔卑斯主义的诞辰日。身心的放纵,山水的滋养,形成了彼特拉克反对中世纪教会禁欲主义的思想理念,促使他成为西方人文主义的先驱。
阿尔卑斯山脉平均海拔只有三千米,远远不是大自然山脉的最高,但它却是一座有思想的山,成为西方人文主义者仰望的高峰。
凡是闪烁着思想光芒的山峰,必将永恒于人类的内心。
对于大自然之关,彼特拉克极其敏感,《歌集》中的《清、凉、甜蜜的水》是显著的例子。作为爱情诗,却大胆冲破了中世纪禁欲主义和神学思想的樊篱,大胆歌颂爱情和幸福,表现了以人和现世为中心的新的人文主义世界观。
在和友人寻访古代遗迹,周游名山大川,饱览山光水色的途中,彼特拉克喜欢登高远眺,宛若孩子般在高处手舞足蹈,领略阳光和风,探寻山水的源头,用诗作描绘着斯佩西亚海湾静谧安宁的美景,威尼斯港口五光十色的世景人情,那不勒斯城热烈悠深的传统气氛。他歌颂美丽的祖国,赞美纯真的爱情。
就自然美的自觉观赏、社会效用及艺术魅力而言,在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已洞开,唐宋时达到顶峰。而在西方,仍处于遮蔽状态。就自觉意义上的自然美欣赏,东西方的时差达到了十一个世纪之多,在文艺复兴之前,西方人虽然也能感知到情感的体验,但难以抵达审美的境界,正是彼特拉克,实现了这一突破。
关于彼特拉克,有这样一段趣闻:十四世纪初年的一个清晨,法国南部阿维农城里的人们看见一个青年兴冲冲地向城外跑去,于是惊奇地问:你今天要去哪里啊?那个年轻人回答道:去登图克斯山,去眺望那原野中美丽的景色。对此,瑞士文化史家雅各布·布克哈特认为,彼特拉克是西方发现自然关价值的一个最早的现代人。正是有了彼特拉克意义深远的区别,才有了伊拉斯莫斯、蒙田、笛卡儿、牛顿、华兹华斯等人对自然之关的观赏和描绘,才有了与中国迥异其趣的西方自然美观念,以及这种观念的近现代继承与发展。
在西方,用诗来表达人文思想,是彼特拉克开拓性的贡献。
我像往常一样在悲思中写作/鸟儿的轻诉和树叶的微语/在我耳边缭绕/一条小河/傍依着两岸鲜花/在和风细浪中畅怀欢笑……
这里,彼特拉克通过花、鸟、河、风的描写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情感。面对着一朵花,彼特拉克发现了爱情;聆听着鸟在空中的飞翔,彼特拉克洞悉到了自由……如果说诗人是借景抒情,那么我却从中领会到了心灵展露于自然之关的人文主义情调。
晚年,彼特拉克在一个叫阿克瓦的小村庄买下了一所房子,潜心读书写作。深夜了,村中的人们仍然会看到这位老者房间窗前灿亮的灯光。1374年7月间的一天,当人们走进他的小屋时,发现它的主人伏在桌前与世长辞。那一刻的情景是:他的头深深埋在古罗马著名诗人维吉尔的手稿中。
彼特拉克晚年的伴侣是一只猫。一只猫,成为一位思想家情感的慰藉者。彼特拉克终生未娶,那个他一生钟爱的叫作劳拉的女人,并没有真正走进他的生活,唯有一只温情脉脉的猫,依偎在彼特拉克委婉和叹息的怀抱里。彼特拉克死后,这只猫被杀死,并制成木乃伊,如今依然保存在一个壁龛中,壁龛上饰有一只大理石制成的猫,刻写着彼特拉克写的五个字:“仅次于劳拉。”
主张思想自由和个性解放,人是世界的中心,这是人文主义者的核心价值观。如果说,苏格拉底以及彼特拉克只是以个性的实践让人类懂得物质之外,还有一个精神的存在,那么,兴盛于十五至十六世纪法国的人文主义运动,则正式启开了人文主义的大幕。十五世纪下半叶,法国已有不少人开始注意对古典文化的研究,其人文思想不仅覆盖了绘画、建筑等艺术领域,而且渗透到文学、教育等思想领域。
蒙田,俨然是这个舞台的主角。
与苏格拉底相比,蒙田俨然一副帅哥的形象,他的面容和姿态,总是凝结着宁静安详。他做出绅士般的手势,与人们一起诉说着关于风俗、礼仪、母爱、蔬菜、天气之类的话题。他抛弃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宗教立场,从规范和系统化的权威经典中突围而出,用单线条的咏叹,陈述对于自身个体、人类生活方式等问题的思考,循序渐进地将读者引入一泓恬淡清澈的湖水之中。
蒙田悟出,人文精神是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观照,奢侈、富有、喧哗,是与人文精神背道而驰的。三十七岁那年,他辞去波尔多最高法院顾问的职位,继承了其父在乡下的领地,一头扎进那座圆塔三楼上的藏书室,把余下的二十一年都消磨在他的马匹、狗和书上面。他在自己城堡拐角处的一个塔楼上安排了“隐居”所。蒙田的城堡?我曾经对那个城堡做过想象,但是很费力,是想象的贫瘠,还是阅历的苍白?远处有雾,蒙田生活和写作的那个城堡仿佛隐藏在其中的某个地方。高大、幽深、典雅,“自由、安宁、闲暇”,他在这个塔楼里“要保留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空间,又如店铺的后间,建立起我们真正的自由,和最最重要的隐逸和清静”。此后,他虽然出任过市长的职位,但很快就放弃了,回归自己的城堡。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以对人生的特殊敏锐力,记录了自己在智力和精神上的发展历程,写出了宏篇巨著《随笔录》,为人类建立起了一座思想的宝库。
隨性而写,随性生活,这就是蒙田为我们展示出来的人文情怀。
蒙田所处的时代,许多风云人物总是手不离刃,而蒙田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构建自己非凡的品格,他的随笔集中表现了强烈的个人主义因素,更多是对自己的剖析和解读,这些因素促成了“蒙田式”人文主义的形成。法国评论家圣伯夫说道:“蒙田最与众不同并使他成为奇才的地方,是他在那样一个时代,始终是节制、谨慎和折衷的化身。”利刃刺伤的是人的肉身,而蒙田手中的笔却刺痛了人的思想。他以一种看似平和的方式,以一种暴露隐私般的序言,为这个世界打开了封闭许久的天窗。
一部浩瀚而无有穷尽的人文史,就是一部人类不断地“认识你自己”的心灵历程的形象化历史。蒙田说道:“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是一个人懂得如何作自己的主人。”这句话曾让我沉思许久。自己为自己做主,这是一个拗口的句式,而他的随笔,其独特魅力正在于此。
他写道:“从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矛盾……羞怯,蛮横;贞洁,淫荡;健谈,寡言;坚强,纤弱;聪明,愚鲁;暴戾,和蔼;撒谎,诚实;博学,无知;慷慨,吝啬又奢侈:所有这些,我都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就看我偏向哪方……关于我自己,我不能讲任何绝对、简单和坚实的话。这样讲时,我不能不感到混乱和混杂,也不能一言一蔽之。”
蒙田的手里握着一把手术刀,庖丁解牛般轻松自如地解剖了自我。
三百多年前,法国普瓦捷的天空一如既往地蔚蓝,晚霞将几缕鲜红漫不经心地铺陈在教学楼上。听了一天课的笛卡儿手捧课本出了校门,朝左拐去,五分钟后就到了圣母教堂,他忽然站住突发奇想:几百年了它一直矗立在那里,用挺拔的躯体、经年不息的钟声吸引诚徒。那么我呢,我是谁?除了笛卡儿这个符号之外,什么可以证明晚霞笼罩之下的我不是虚无的存在?我的生命是否会如同身后浅浅的脚印一样稍纵即逝?
月光里,笛卡儿继续前行,不知不觉眼前就是那条流淌了千年的克朗河。他盘腿坐在河边,对着眼前千年不歇的河水苦思冥想,思想仿佛一缕青烟,穿过重叠的楼层,越过蓝天一片片悠远的白云,来到一个未知之地,那里可能云淡风轻,渚清沙白,也可能黄沙漫天,烟尘肆虐……总之,那个地方全然是陌生的。虚拟的我,一袭白衣,带着初来的惊惶,站在高处或低处,四顾,茫然,一颗跳动的心在淡淡的喜悦与孤独中渐渐安定下来。你有过这样的梦想吗?远处教堂的钟声又起,笛卡儿眼前忽然一亮,连忙掏出笔记本,潦草地写下一行千古名句:我思故我在。
是物质,还是精神的洗炼?三百多年前,笛卡儿说,我存在,是因为我思辨。这个世界是为每一个人而设计的,所以你不需要优柔寡断,权且把你自己当作时空的片断,演绎出精彩的篇章,就像一片美丽的云彩。
在一本书上读到这样朴素的话:人类自从揖别猿类以来,有别于其他生命的根本区别就在于思想——在于有了生命的主观意义。在笛卡儿的意识里,生命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循环,而是一个多姿多彩的演出舞台,应该尊重这种自我的生命。他瞪大眼睛逼视着在街头穿梭往来的人们,向他们大声疾呼:一个没有思想的生命究竟还有什么意义?过了不到一个世纪,帕斯卡尔终于用震撼世界的那句“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明白无误地解读了笛卡儿。人因思考而光彩夺目。笛卡尔以一种妙不可言的人文思辨将人类引领到一个精神的制高点。
维系独立的思想,这是人文主义者从宗教、上帝的桎梏中突围而出的呐喊。
笛卡儿逝世百年后,人文主义的伟大实践者罗伯特·欧文登台亮相。在他之前,孔子、苏格拉底、蒙田、笛卡儿般的哲人们已经构建出人文精神的坐标,而欧文,却是在用自己的实践,为这个坐标添置新土,使它更牢固,更醒目。
1771年5月14日,欧文出生于北威尔士蒙哥马利郡的牛顿城,是全家七个孩子中的第六个,幼时的他爱好广泛,喜欢交友,九岁时已经读了很多书籍,对外面的世界憧憬不已。家庭的贫穷,从小开始的“家庭童工”经历,使他过早地步入社会,18岁那年他拿着借来的100英镑,在曼彻斯特创办了自己的工厂,在工厂内推行了一种新的管理制度,其核心是废除惩罚,强调人性化管理。以人为主体,尊重人的价值,关心人的利益,是欧文建立“新和谐公社”的人文主旨。1817年8月14日,欧文在伦敦中心区酒家发表了即席演说,其主题词是:让更多的人获得幸福。在说出了这个主题词后,他略作停顿,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台下的质疑者,他呼吁从儿童教育入手,消除愚昧、忿怒、报复和其他一切邪恶情欲的根源,把一个国家的全体人民培养得节制有度、勤勉而有道德。他的演说,涵盖了人文主义学说的思想主旨。
除了零星的掌声,欧文听到更多的则是疯狂的嘘声。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抿嘴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下讲台。
为了实践自己的人文思想,1824年,53岁的欧文变卖了所有家产,带着四个儿子和一批朋友,还有百余名志同道合者,从欧洲奔赴北关,将在那里开辟出一块诗意的栖居之地,建起一个世外桃源。之所以选择北关,是因为那里没有欧洲国家那样悠久的封建历史,是一片干净的处女地。那天,在蒙蒙的细雨中,一艘船离开英国,乘风破浪横渡大西洋。船上,欧文望着滚滚的波涛思绪万千,心里奏鸣起激昂的背景音乐,他要把长期以来萦绕在心头的理想社会付诸实施,尝试人类社会迄今为止理想社会的滋味。
抵达印第安那州,欧文用三万英镑购买了1214公顷土地,用一砖一瓦兴建起了一个庄园:新和谐公社。这是他内心构建许久的适宜于人类生存的庄园,它安静祥和的气氛,与俗世里的争斗、喧闹以及与之相关的悲欢情绪形成鲜明的对照。
新和谐公社里村落鳞次栉比,山水蜿蜒曲折,霞光将树叶染成金箔,恬静幽雅,温馨和谐。令欧文欣喜的是,一群喜鹊不知从何处飞来,遍布于山水林间,悦耳的叫声让欧文的庄园变得生动起来。这时的欧文恍然大悟,他的生命过程,必然是与一种叫作喜鹊的鸟儿依依相恋。他伫立窗前,静看夜色缓缓升起。在这儿,人文的理念彰显殆尽,各种公用设施一应俱全,会议室、阅览室、学校、医院、临时休息室、世界上第一所婴儿学校和夜校……一切充满诗情画意。在这里,老弱病残享受照顾,生产出来的东西储藏在公共仓库里,村民平等地享用这些产品。
欧文静享着散步的愉悦,融入在喜鹊的啼叫中。散步的间隙,他认真观察了喜鹊的饮食习惯后,在庄园内最高的屋顶上为喜鹊们搭建了食堂,专门安排了喜鹊饲养员,每天定时为喜鹊们送上食物。夏天,喜鹊们的食物是:昆虫等動物性食物,像蝗虫、蚱蜢、金龟子、象甲、甲虫、螽斯、地老虎、松毛虫、蝽蟓、蚂蚁、蝇……而在其他季节,则以植物性食物为主,如乔木和灌木等植物的果实和种子,还有玉米、高粱、黄豆、豌豆、小麦……
与喜鹊和谐共生。在欧文看来,便是人类无比幸福的生活。
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那里,在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歌《人,诗意地栖居》那里,我的心灵不止一次地在其中诗意地栖居。在欧文的新和谐公社中,我仿佛看见了荷尔德林在《远景》里的描述:“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
处在整个资本主义重重包围之中的新和谐公社并不能与世隔绝,进入这个庄园的人形形色色,抱有各种目的,有着各种想法,甚至无端打闹,恶意诽谤,各种不和谐的声音在欧文的耳畔弥漫。一种如冰的温度,穿过欧文的衣服和皮肉,抵达他的内心。
欧文理想的庄园,是他的诗情想象和悠闲心境的方寸之地,怎能纳入社会的大环境?于是,他只能受伤,他的理念只有沉重地碰壁。四年以后,新和谐公社宣告破产,而欧文也几乎倾家荡产。环顾空落落的庄园,他心冷如铁,再也没有了坚守的理由,于是转身离去。在他身后,喜鹊们排列成行,以悲戚的叫声为这个庄园画上了句号。
对人文精神的探索,总是缺少不了前赴后继者,比欧文晚出生四年的德国哲学家谢林就是其中的一位。
谢林所处的时代,浪漫主义宛若急风暴雨横扫着欧洲大地。浪漫主义者把大自然视为一个有机体,一个不断发展其内在潜能的整体。作为浪漫主义运动的标志性人物,谢林发现在大自然中,从泥土、岩石到人类的心灵,有一种逐渐发展的现象。他提醒人们注意大自然从无生物逐渐发展到较复杂的生命体的现象。
谢林在大自然中看到了“世界精神”,也在人类心灵中看到同样的“世界精神”。事实上,自然与精神都是同一事物的显现,因此我们无论在大自然中或自我的心灵中都可发现世界精神,所以,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思才说:“神秘之路通往内心。”他的意思是,整个大自然都存在于人的心中,如果自然能够进入自己的内心,将可以接近世界的神秘。
推开窗,伸出手掌抚摸着清风,它竟然赖在我的手心里不肯走了。我明白,这是精神的依恋。我缩回手掌,将清风放在嘴巴前吸入。在流水般生命的运行中,我学会了在错综复杂的现实中安然地走在路上,没有悲观,没有苦痛,也没有愤世嫉俗,只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后,一种恬静坦然的心境。人生不可能没有烦恼和忧虑,关键是怎样跳出它们的困扰。就像谢林说过的:若是忧虑就应抱希望。在他所处的时代,德国近代思想中的历史主义传统盛行,其根源于狂飙突进运动。它实际上是对启蒙运动的一种对抗,强调的是属于人类心灵和感性的部分,诸如反省性、内视性,与强调人类理性至上能力的法国启蒙运动形成鲜明的对比。谢林区分“自然史”与“文化史”,主张“在根据天意的人类历史进程中,无意识的自然的必然性与有意识的意志的自由性之间的和谐得到维系”。之所以,他选择了自然和精神的同一,在人生的忧虑面前选择了有意识的意志,即希望。这种选择,对他来说是唯一的。
对大自然,谢林总是怀着无限的膜拜,春风、夏雨、晚霞、秋风、枫叶、悬崖、溪流,还有雪。徜徉在它们的氛围里,他才会觉得生命是如此真实。与这些自然物象进行对话,甚至促膝谈心,他的精神世界才会斑斓多彩。
谢林如是说,自然是肉眼可见的精神,精神则是肉眼看不见的自然,因为我们在大自然中到处都可感受到“产生结构的精神”,物质乃是沉睡中的智性。对于精神和自然的表述,东西方哲人当然不会放过,然而谢林说得太精彩了。自然是可见的精神,精神是可见的自然。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一株草、一声蛙鸣或者蝉叫,如果赋予了人的情感,那么它们就是精神的存在。
1854年,在赴瑞士旅行的途中,79岁的谢林死于巴德拉卡茨。他的肉体回归大自然,回归他曾描述的精神家园。
哲学让我清醒,谢林让我冷静。夏天正在悄悄逼近。某一日,小城的最高气温已突破30℃。那些爱关的少女纷纷换上短裤、短裙、短袖,抹上了指甲油,打起了遮阳伞,那嫩白的肌肤和灿烂的微笑给小城的街头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然而她们只是给了我短暂间的诱惑,之后我收回目光,垂下头颅,沉浸在谢林为我构造的哲学的春天里。阳光下,热风里,树上的槐花旁若无人地盛开着,弥散着诱人的香味,让我想起小时候坐在热炕上,吃着祖母做的槐花窝窝的情景。那真是香啊,一想起就止不住流下口水来。至今,那种香味还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槐花的香,在谢林的意识里,那是精神的盛宴。
1837年,一位年轻的德国学者隐居在德国绍伦吉亚的布鲁克堡村,在这个远离德国文化中心的偏僻乡村,他生活了二十五年,几乎没有离开过。在那里,他结了婚,依靠妻子的产业、自己著作的稿酬和政府的少量津贴,过着俭朴孤寂的生活。
他,就是在哲学史上具有独特地位的唯物主义哲学家路德维希·费尔巴哈。
这只是费尔巴哈的人生历程,而要进入他的思想,则必须进入他的著作。《论死与不死》这本书很难找到,《未来哲学原理》倒是很容易就到手了。这本书是他在完全隐居的状态下写成的,应该更闪烁着思想的火花,更具有阅读的存在感。果然,在费尔巴哈的感觉之中,我感知到了人对事物的爱,对思想的爱,并且在爱里面,体会出了真理的存在。
以哲学的方式隐居,是费尔巴哈自我关怀、体现尊严和价值的人文追求。隐居在荒僻的乡村,他踽踽独行,忽然就来了感觉,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土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是人,人所具有的我无不具有。”这句被认为是新哲学口号的名言,后来就进入了他书中的字里行间。
在《未来哲学原理》一书中,费尔巴哈阐述了自己所要建立的人文哲学的基本原理。他认为,人和自然是唯一的最高对象的哲学,只有人性的东西才是实在的东西,人是理性的尺度。隐居在荒僻的乡村,他踽踽独行,独享大自然的阳光和风,他随心所欲地呐喊着,摇头摆尾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
对大自然的崇拜,成为费尔巴哈生命里不可取舍的情结。对自然之美的发现和执着,也许可以视为费尔巴哈内心世界的表露。不过是一条平淡的小溪或者是丑陋的石头,他却发现了水里的青草,石头上被水浸出的一道道脉络。他蹲在它们面前,心里就有了异样的想象,有了美的知觉。这想象也许会诱发他进而弄懂鸟的语言,听出虫的心声。寻找大自然之关,也许比俗世的人们做皇帝享尽荣华富贵有趣得多。他在《宗教本质演讲录》一书中直言不讳地说:“人所依赖的东西,就是自然界。自然界就是你所看见的、不是由人的双手和思想创造出来的一切。”对大自然心怀感恩,是费尔巴哈至为纯真的情感。
在穷乡僻壤中过着农民式的孤陋寡闻的生活,是费尔巴哈人文生命的写照。这是勇气的告白,是灵魂的宣言,是智慧的闪光。
在终南山,我见过无数的隐居者,无一不是读书、写字、作画、喝茶、种菜,养着猫,喂着鸡,在山路上散步时带着条小狗,在自然的山水里寻找身心的皈依。而费尔巴哈的隐居,其精神灵魂完全是行走在一条崎岖陡峭的哲学之途。山有多高,他的脚步就有多高。无人企及的悬崖峭壁,是他意念里的人文天堂、自然王国。
窗外,是雾霾的天气。在我成长的经历中,直到这两年才看到和听见雾霾这样的词语,之前的那些岁月里,它干什么去了?
雾霾让我感受到冬天到来的信息。树叶剥离了树的枝干,从仿佛罗素的天空飘下来,归于大地。罗素的天空,这是我突然之间想到的一句。有些故作高深的味道。
一早醒来,我拥抱着罗素的书,走进枯叶飘零的冬天。刺骨的风,穿透了身体,也刺痛了心灵。罗素书里的句子,却给了我温柔的感觉。他伸展开手臂,为我挡住了坚硬的风。爱因斯坦曾说:“阅读罗素的作品,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生为二十世纪的人没有看过罗素的作品,就像十九世纪的人没有听过贝多芬的音乐,十八世纪的人没有看过歌德的作品一般。”
罗素的身上,具备着典型的人文气质,他的著作不像其他哲学家那样的艰涩,而是显现出人文的关爱,适于普通人的阅读,诸如《西方哲学史》《人类的知识:它的范围与限度》《怀疑论》以及《我的心路历程》等,这些著作即使当作纯粹意义上的文學作品来欣赏也无不可。当然,《为悠闲颂》《有名人物的梦魇》《怀疑的意志》《人类有将来吗》等也都是篇篇金玉,字字珠玑。仰起头,我会发现罗素瑰丽的人文天空,那一片片被朝霞或者晚霞涂抹的瑰丽云彩,衔接着,变化着,让我的心境享受到无比的欣慰。
在罗素看来,人文精神的发展历程是从古代的朦胧稚嫩发展到明确成熟,其“朦胧稚嫩”时期为古希腊智者学派对人的价值的阐述。古希腊智者学派对人的价值的阐述,意义在于在原始宗教和自然统治之下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而罗素的生命历程,正是孜孜以求着此中觉醒。
过去,我一直以为,哲学家是很难享受到婚姻。而罗素,一生有过四次婚姻,让我另开眼界。他是这样表达的:“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但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这三种激情宛若飓风,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来吹去,吹到濒临绝望的边缘。”
应该指责罗素,还是为他咏叹?其实,在人文主义者的生命理念中,爱情与婚姻在人类的世代繁衍传承中一直占据着优先的地位。在罗素看来,爱情并非洪水猛兽,而是生命的滋养,他如此表述:爱情和知识,尽其可能地把我引上天堂。
想着这个问题时,我忽然发现,我的上衣遗失了一颗纽扣,我记得它是从我的脚旁滚过的——绕着我的皮鞋滚了个漂亮的圆圈。我弯下腰四处寻找,却不见踪影。这就如同幸福,看见了它的过程,却找不到它的答案。对于罗素的婚姻,我们其实不用那么费心。幸福不幸福是他自己的感觉,用不着我们指责或者歌颂。
禁欲,在罗素的意念里,那不是人文主义者应当具备的生活。
过去的岁月,我是那样孜孜不倦地热爱着老子。生活中的每个细节,我都企图用老子的观点来解析。我一直错误地认为只有中国人喜欢老子。在罗素仰望过的天空,我终于发现了老子滑翔的影子。羅素说:“我对老子的哲学远比对孔子的学说更感兴趣。”他在中国访问讲学时,有人向他介绍《道德经》中几段文字,他极为惊叹,认为两千多年前能有这么深邃的思想,简直不可思议。
寒冬的风,在遥远的空中窜动,并且,向着我看不见的远方驶去。
而罗素,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清晨,在院子阅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水泥地上雨后复苏的苔藓,在风的作用下,散发出一股推波助澜的气息,一群蚂蚁争先恐后地爬出洞穴,四处游荡。在我的眼里,它们宛若精神的载体,如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所阐发的自由理论:虚无、否定、选择、超越。我这样夸大蚂蚁的形象,完全是一种主观的感受。而它们,或许只是为了寻觅食物,再有,是想吸纳雨后清新的风。
崇拜萨特,最初是从他不愿接受诺贝尔文学奖开始的。那个奖,是我一生都难以抵达的目标,而他却视之鸿毛放弃了。
拒绝获奖,这是一个人的自由,然而恰恰诠释了萨特的人格。他在声明中说,如果是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在他和其他人签署“121人宣言”时给他这项奖,他会十分感激地接受,因为这不仅是给他个人,而且还是给他们为之奋斗的自由带来荣誉。对他来说,接受这项奖比拒绝它更为危险。如果接受了,就会使自己处于他称之为“客观上被利用”的境地。他这样说:“我无法想象谁有权给康德、笛卡儿或歌德一项奖,这奖意味着现在你属于某一等级。我们把文学变成了一种有等级的实在,在其中你处于这种或那种地位。我拒绝这样做,所以我拒绝一切荣誉。”
塞纳河两岸种植着繁茂的梧桐树,树林的后面是庄严的建筑群,河北岸的大小皇宫,河南岸的大学区,河西面的埃菲尔铁塔,还有河东的巴黎圣母院,都以富有鲜明个性的建筑形态,展现出了它们所共有的华关风格。萨特顺手握住了一缕风,在河边冷静地挥写着这样的句子:等级制度毁灭人们的个人价值。超出或低于这种个人价值都是荒谬的。这是我拒绝诺贝尔奖的原因。
何谓人文精神?萨特给出了我们答案。这就是:以人为本,重视人的价值,尊重人的尊严和权利,关怀人的现实生活,追求人的自由、平等和解放的思想行为。蔑视等级观念,拒绝接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萨特对于人文理念的最好诠释。
塞纳河的河源,在一片海拔四百七十多米的石灰岩丘陵地带,一个狭窄山谷里有条小溪。沿溪而上有个山洞,洞口不高,是人工建筑的,门前没有栅栏,洞里有一尊女神雕像,白衣素裹,半躺半卧,手里捧着水瓶,嘴角挂着微笑,神色安详,小溪从这位女神的背后蹦跳流出。显而易见,塞纳河是以泉水为源的,当地的高卢人传说,这位女神名塞纳,是一位降水女神,塞纳河就以她的名字为名。
对那位女神,萨特却是没有多少兴趣的,这不符合他自由的精神。他没有进洞,只是昂扬头颅,矗立在河畔的风中。
风是寂寞的,总是在远离闹市的地方自由翱翔。萨特想,这就很好,他伸出手臂,把一缕风揽进怀里。
领略过了塞纳河的风,我的人生就具备了别具一格的意义,写作也就更有生命的质感。萨特说:创作就是对人生的反抗。在这句话上,我摁下心灵的按钮,走出屋子。外面,有阳光、雨露、鸟鸣、河流,还有炊烟、鸡羊、阡陌……我从西边走向东边,从月亮走向太阳,在迷惘处四处张望时,萨特飘荡的思想,像风一样掠过身心。
在经历了人生漫长的迷茫之后,我在萨特的身上寻找到了生命的真相。一不留神,我就挺身于塞纳河畔,和萨特一道领略着风的抚摸。
风这样说:我从来就是这般独来独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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