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鹏
跳过几个水坑,我来到了雨生住的老楼。这一片都在拆迁,满目疮痍,整天是轰隆隆的噪音,建筑垃圾和丢弃的家具随处可见,几个赤膊的老汉从垃圾堆里扛走一个露出弹簧的旧沙发。
雨生住在三楼,走廊上挂满了湿漉漉的衣服,散发出未洗干净的汗馊味,走廊边上有两座黑乎乎的简易灶台,墙角堆着瓶瓶罐罐,还有几盆枯萎的盆栽。雨生住在301,边户,房东在走廊上砌了座洗脸池,水龙头缠着胶带,水池里粘着牙膏和烂菜叶。301的栅栏门锈迹斑斑,从外面上了把链子锁,我敲了两下,栅栏门落下一些锈屑,发出空荡荡的回响。过了两分钟,我猜雨生在里面的木门猫眼上窥视了一番,木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雨生打开木门,只穿一件大裤衩,蓬头垢面地站在暗处,一脸歉意,把钥匙递给我:“劳驾。”
我进了门,雨生在门外张望了一番,又从外面锁上栅栏门。雨生的屋里像地穴,弥漫着骚臭味和颜料味,唯一的窗户从里面钉死了,窗外只透进迷蒙的几缕亮色。我眼睛适应黑暗后,才看清楚雨生逼仄小屋的陈设,屋子几乎是毛坯,一只老式笨重的衣橱,一张木板床,算是屋里的大件。门边的灶台上有台电磁炉,墙上挂着锅和厨具,全都油腻腻的,像是从来没开过伙。床边是一张折叠桌,有盏台灯,堆了一摞书,还有没吃完的面包和薯片。墙边放了一架画板,画板上的人像还没上色,地上堆着各式各样的颜料和画笔,床下横七竖八躺着石膏像,有人像,有几何图形,也有水果,藏在暗处发出鬼魅的慘白色。雨生从床底拖出一只落满灰尘的塑料凳邀请我坐下,塑料凳的凳面和腿都裂开了,坐着咯吱响。我坐定发现雨生的眼角有两块淤青,眼神倒是坚毅。
雨生见我盯着他,羞赧地说:“在楼梯跌了一跤。”我没多问,知道雨生现在不好过,他在网上借过几家网贷,有一回放贷的打电话给我,我见号码被人备注是骚扰电话,接通后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男人问我是不是雨生朋友,我撒谎说,我是雨生的朋友啊,你知道他在哪吗,操他妈的还欠我十万块钱呢。男人犹豫了一阵挂了电话,过了几天又一家放贷的打来,他问我是郝一凡吗,我说刑事科郝一凡,你谁啊,有事吗?这样的把戏我还耍过几次,当然,我可以资助雨生,让他逃离网贷深渊,但我的能力也有限。我总共两张银行卡,一张工资卡,一张还房贷的卡,不管怎么花销,明细上清清楚楚,动啥歪脑筋在妻子许曼那都过不了关。
雨生坐在床边抽了支烟,吞吐的时候眯着眼,看上去很陶醉,挺有艺术家的范。凳面老是夹屁股,我站了起来,问他最近怎么样,他在烟雾中陶醉了一会,缓缓说:“凑合吧,晚上在天桥或者地铁通道里给人画速写,一晚上也能赚顿烧烤钱。”给人画速写肯定是雨生的权宜之计,没有艺术家愿意一辈子经营路边摊,我问他有没有想过报个夜校什么的,系统学习一下美术。雨生苦笑了几下,不置可否,他现在时间是有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闲钱。
我和雨生不算发小,我们是高中同学,大学各奔东西,毕业后都来到了南京,又有了联系,也算是殊途同归。雨生到底什么时候对美术产生兴趣,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高二升高三那会,他要学美术和父母闹得很凶。这些事在我母校闹得沸沸扬扬,不算啥秘密,说雨生把几座裸体石膏像搬回家,他爸大为光火。雨生的爸思想很保守,他反对儿子学美术,那会家长都认为学艺体是旁门左道,相比正儿八经的文化生难登大雅之堂。另外,雨生的爸看不惯人画裸体,觉得西洋画都是诲淫诲盗的下流玩意。雨生的回应也是道听途说,我后来特地向他求证过真伪,他一笔带过,只说是过去的事了。那会正逢香港古惑仔电影大热,雨生染了黄毛,歪着个嘴,傲里傲气,像张耀扬演的“乌鸦”。听说他反问他爸,你假正经什么,你要没看过我妈的裸体怎么会有我?雨生的妈正在一旁缝衣服,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听到儿子大逆不道的话后羞愧不已,躲在房里啜泣起来。这件事的结局倒很有喜剧色彩,父子俩对于能否把裸体石膏像带回家僵持不下,雨生的妈当起了和事佬,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她心灵手巧,并且善于就地取材,变废为宝,她用做衣裳的边角料给每一座裸体石膏像都做了一件合身的长袍。这样,石膏像便不算裸体,至于雨生私下怎么画大家也就心照不宣,找个台阶顺道下了。
雨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并没考上美术院校,念了个专科,学的文秘,然后专升本,曲线救国,考上了南京的公务员,分在乡镇的街道办事处,又娶了本地姑娘冯欣,可谓用丝逆袭,一度成为同学里面竞相羡慕的人生赢家。
雨生前几年看上去的确挺风光,学南京活闹鬼说话一口一个“用”,唬得我们也不清楚他有多大能耐。后来有同学拉货在雨生所在街道的辖区被交警拦下,说是超载,打电话给雨生,他拐弯抹角找了一圈人也没把事了掉,大家也就心知肚明,这主就是个假把式。
我是去年发现雨生变化的,他没事爱找我喝酒,我俩都没酒量,也不好喝。雨生那几年在饭局上喝伤了,我在学校当老师,晚上经常备课,夜里还得给女儿冲奶粉,换尿布,敞不开。无酒不成席,要说老同学吃饭不喝酒,那也显得冷清,话匣子打不开。喝个六七成,酒酣耳热,雨生面红耳赤,脑门发亮,讲起“屌”来便不显得生硬,开始骂骂咧咧,“屌领导”“用女人”,引得周围的食客指指点点。骂多了我也听出来一些原由,在单位遭人排挤,领导任人唯亲,在家里和老婆争吵不断。我是第一次听雨生骂冯欣“屌女人”,他妈本来在南京给他带孩子,有一次骑电动车上街买菜被轿车撞了,左边小腿韧带断裂,钱是赔了,腿落下了残疾,带不了孩子,只好回老家休养。雨生妈走后,夫妻俩就矛盾不断,都是鸡零狗碎的事。雨生像个怨妇,似乎除了他所有人都工作顺心,家庭美满。我懒得跟他诉苦,我也一腔苦水向东流,比如学生考试掏出手机作弊,被我没收,家长竟然打12345举报我侵犯人权;又如某个领导硬在班上插进一个关系户,品学兼劣,领导口口声声承诺我年底评先进优先考虑,最后还不是空头支票一张,我背后骂“屌领导”,见面还得屁颠屁颠巴结人家;再说家里,许曼听人忽悠业余做起微商,天天在朋友圈发广告,乌烟瘴气,向我七大姑八大姨推销保健品,我没少跟她吵架。都是糟心事,刚工作那会血气方刚,跟学生差点干架,跟校长顶撞,和许曼要死要活的。教书时间长了,磨了性子,想想都是年少轻狂。所以雨生说我就听,也不发表评论,酒喝完了我也来一句“没屌事”,该干嘛干嘛。
每次回去许曼都会好奇地问我雨生说什么了,我讨厌反刍这些家长里短的破事,自己家也不是相敬如宾,没必要作壁上观看别人笑话,所以她从来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我下了班喜欢“葛优躺”,瘫在沙发上回看风云足球频道的五大联赛,许曼叽叽喳喳,我不是“嗯”就是“哦”,爱理不理。许曼说你怎么不说话,我说是职业病。慢慢的她也理解我的职业病,刚结婚那会她还特地去听过我上课,我记得上的李白的《将进酒》,铆足了劲,肢体语言夸张,一堂课下来大汗淋漓。她问我课堂上那么有激情,怎么回家就闷闷不乐的,我说课堂上戏演足了,回来就想清静清静,周星驰电影里那么搞笑,现实生活中特内向。
平安夜那天,天空灰蒙蒙的,飘着细雨,许曼说商场搞活动,约了闺蜜去逛街,问我去不去。我对逛街毫无兴趣,女人就是奇怪,看着弱不禁风,老干妈都拧不开,在商场里能大包小包,不知疲倦地逛一整天。我告诉许曼不想去,给她发了个微信红包,她乐得不行,连发几个爱心,女人喜欢仪式感,我给她发红包还不是左手给右手?
我刚准备买份鸭脖宅到家里看电影,雨生打电话喊我喝酒,我问他没陪冯欣逛街?他说见面再说吧。我说在哪见面,雨生说随便,我说今天节日,饭店会爆满,要不来我家吧。雨生说好,让我把酒准备好,菜他准备。我打开门,雨生把雨衣的帽子拽到后面,脑门上贴着两片月牙状的头发,手里拎着几只饭盒,全是卤菜,猪头肉,猪蹄,鸡爪,海带丝,花生米,散发出浓烈的蒜香味。
还是原来的配方,雨生各种“屌”发了一通牢骚,我早已司空见惯,闷头啃猪蹄,不发表任何评论。雨生扭动脖子,我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论,结果打了个嗝,又放了一串响屁。我放下猪蹄,去厕所撒了泡尿。撒尿回来,雨生问我看过《月亮与六便士》吗,我说我是语文老师能没看过?雨生正襟危坐,非常认真地说:“我挺向往思特里克兰德那样的生活。”说实话,坐在我面前的雨生,微微谢顶,身材发福,加上刚才打嗝放屁,我很难把他和艺术家联系起来。我没憋住笑了出来,雨生有些生气:“郝一凡,你不相信我?我又开始画画了,我还要去塔希提,你没去过塔希提吧?”我好奇地问:“怎么,你去过?”雨生抱着胳膊,气定神闲地说:“没去过,我肯定要去的,你知道塔希提有多美吗?”我摇摇头,雨生在手机上划拉出一组塔希提的风景照,碧海蓝天,鱼跃鸟飞,沙滩上穿着比基尼的大洋马搔首弄姿,的确令人向往。
此后雨生没再和我联系,过完小年,冯欣突然给我打电话,哭哭啼啼地说:“郝老师,我跟雨生没法过了。”我不明所以,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一个劲地哭,许曼在旁边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我,仿佛我跟冯欣有一腿。我让许曼跟冯欣说,许曼不肯,她对雨生老婆有成见,说她盛气凌人,自以为是。我们夫妻和雨生夫妻只聚过一次,雨生那会才结过婚,和冯欣如胶似漆,在我们面前还把嘴巴往她脸上蹭。只有冯欣是南京本地人,所以餐桌上她不由自主地展现东道主的好客,自作主张地点了一桌菜,又往许曼碗里夹了她自认为美味的菜。我看到许曼挤出艰涩的笑容,自始至终没怎么动冯欣夹给她的菜,回到家后,许曼就骂冯欣自恋狂,袖子卷到了肘子,生怕人看不到她手腕上的玉镯。我糊里糊涂挂了电话,许曼阴阳怪气地说:“都他妈戏精,跟雨生没法过找你干吗?难不成还跟你过?”
我打电话给雨生,雨生告诉我正在皖南写生,春寒料峭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艺术家的审美咱也不懂。我问他到底咋回事,他轻描淡写地说,没屌事,辞职了。我突然生出一肚子火,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你他妈有病是吧?你当你单身小伙子,说任性就任性?你都三十五了,你知道公务员多少人梦寐以求吗?世界那么大,你想去看看,你想去塔希提犯不着把饭碗扔了啊。”雨生并没有被我狂轰滥炸乱了阵脚,他不慌不忙地说:“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我想起来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正是出自《月亮与六便士》,我说:“雨生,你只想着狂放不羁,那你想过你的责任吗,你的父母、老婆孩子怎么办?”雨生犹豫了片刻,接着说:“感情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這句我确定也是《月亮与六便士》上的,我让学生做过名句摘抄,我怀疑雨生是不是手里正捧着《月亮与六便士》,或者早就打好腹稿,应对别人的诘责。
雨生的辞职引起了连锁反应,他没了地位,没了收入,和老婆更是闹得鸡飞狗跳,直到清明节前夕,冯欣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和雨生离婚了。我着实吃了一惊,雨生这真是要向思特里克兰德靠拢了,许曼见冯欣又跟我打电话,不免生出醋意,她一把抢过手机,说了一句“各人老公各人管”,愤愤挂了电话。
我再打给雨生时,雨生换了号码,这也表明雨生不愿接受我任何的劝告。雨生要一条道走到黑,我也犯不着八匹马拉他回来,我只是有些新奇,身边真出了书里的怪人。半个月后,雨生主动打给了我,告诉我字签过了,净身出户。我无法想象,他竟然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曾经以他为傲的父母如今有何脸面面对乡邻?
雨生住进老楼时,我有一种错觉,认为他在故意效仿思特里克兰德苦行僧般的行径。不过以我的认知,一个人可以克服物质上的困境,却很难克服精神上的苦厄。出乎我的意料,我在雨生身上看不到任何倦怠和失落,他陶醉在香烟的烟雾里,弹飞了折叠桌上的一只蜘蛛,然后躺到油腻腻的被褥上,惬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我走到窗前,掰了掰窗户上的木板,没掰动,钉得很严实,夹缝中射出过滤过的光,在屋里投下几小块光斑,浮尘在光柱里游动,像电影《暗花》里的场景,很有画面感。我问雨生不想出去吗,雨生越来越像个诗人,他笑笑说好不容易才逃离外面的囚笼。
我回到正题,问雨生:“护照都办好了吧?”雨生点点头,问我:“是落地签?”我也点点头。
雨生迷上思特里克兰德后,我总觉得有一种义务,该陪他去塔希提看看,好确认他的“塔希提”是否只是潜藏在心中一直没能泯灭的孤岛情结。我把想法告诉许曼后,被她臭了一顿,她在网上查了下,塔希提穷玩一圈人均也得三四万,对我这样的工薪阶层实在是打肿脸充胖子。许曼后来给我推荐了泰国的兰塔岛,我有点担心,中国人喜欢去东南亚扎堆,泰国景点也经常是人满为患,网上看普吉岛也和青岛、三亚一样,一到旺季,海边就像下饺子,都去喝洗澡水了。许曼认真做过攻略,她说兰塔比较偏僻,而且我六月份高考结束正好是淡季,肯定是人烟稀少。最重要的一点,我一个人去穷玩塔希提的费用够我们一家三口畅玩兰塔岛了。许曼在公司上班,她本来没空去,想来想去泰国是“男人的天堂”,对我不太放心,而且觉得雨生很邪乎,怕把我引入歧途,所以东拼西凑挤出七天假,硬生生把我和雨生形而上意味的旅行变成土味的家庭游。我们是自由行,许曼早就定好行程,我高考一结束就闪人,先在曼谷住两天快捷酒店,然后到甲米住两天带泳池的酒店,最后在兰塔岛住三天面朝大海的豪华别墅。许曼说这叫先苦后甜,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这不过是掩饰囊中羞涩。
我看着墙边的画架,对雨生说:“到时把画画的家伙也带上吧,还有你的画。”雨生虚伪地说:“都是破烂货,带不带无所谓。”
雨生送过我几幅画,都是印象派,其中一幅画着一个乳房下垂的黑胖女人,面目狰狞,站在草垛前,手里握着一把叉子,叉了一只三条腿的蛤蟆。我是压根没看懂,也没好意思问雨生,印象派这玩意越玄乎越好。许曼曾一本正经地做过解读,认为是反映生态危机的,蛤蟆失去了一条腿,仍然逃不过人类的捕杀。我问许曼那乳房下垂的黑胖女人啥意思,她说乳房下垂代表人类过度的欲望,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她微微下垂的乳房,她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意识到自己编不下去了。
有次市里举办画展,参展者都是全国各地的青年画家,我怂恿雨生带上几张画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得到画坛大佬赏识。雨生扭扭捏捏去了,有个留着银色长发的老者用放大镜在每一幅画上都仔细观察,同行的还有两个年轻人恭敬地向老者做介绍,我猜想这一定是大佬了。我问雨生认识老者不,雨生说不认识,我让他把画拿过去请人看看,他不愿意,我软磨硬泡,他半推半就,答应由我拿着他的画代他去请教。老者见我毛遂自荐倒也很客气,他看了几幅雨生的画,没做表态,问我雨生是什么人。我说是我朋友,老者问是中国美术家协会的吗,我说不是,啥协会也不是,自由画家。老者点点头,沉思一会说,有一定绘画功底,模仿印象派还只是形似,未达到神似。边上两个年轻人立刻拍起马屁,说老者不愧为画坛大师,品画一针见血。我不是很服气,不是说雨生的画好不好,而是老者看人下菜,雨生不是圈内人,不受待见。
我想到了一个恶作剧,雨生送给我的那幅黑胖女人叉蛤蟆的画是没有署名的,我让他署上一个外文名,越潦草越好,再做些旧。我把画从家取来,雨生署好名,做了旧,老者还在聚精会神地品画。我对雨生说我刚才去过了,老者认识我,这次你再去试试,就说这画是淘来的。我在远处看到老者对雨生的画指指点点,雨生回来忍不住大笑,说他刚才署了保罗·高更的名,老者一眼看出是赝品,却认为极有可能是二战时期欧洲画家的仿作,有一定的收藏价值,还恋恋不舍想让雨生开个价。我突然觉得造假不失为一条好门路,换个名字,坑两个冤大头,比在街上摆地摊强多了。雨生听完我的建议一脸严肃,生气地说:“郝一凡,赝品终究是赝品,我雨生只想做雨生,不想做谁的冒牌货。”我有时觉得雨生挺没劲,刚才去捉弄老者脸不红心不跳,现在又装什么正人君子。
我想说我得带上高更的真迹,怕雨生开不起玩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看我抖动喉结,问我想说什么。我说没什么,临去把头发胡子剪剪,省得下飞机被盘查。他摸摸蓬乱的长发,羞涩地笑了:“头发比高更还长了。”
我从301出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闻到了走廊上晒着的衣服的洗衣粉味。雨生把里面的木门拉开一条缝,说链子锁还有一把备用钥匙,问我要不要,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我很肯定,下一次和他见面是在禄口机场。
我们一家在候机大厅跟雨生碰了面,他穿着破洞牛仔裤,扎了马尾辫,露出大脑门,发际线如退潮的海岸线。他推着大箱子,朝我们挥挥手,精气神很好。许曼不停划拉手机,女儿抱着平板看《小猪佩奇》,我不能冷落雨生,有一句没一句闲聊,尽是没营养的话。一会进来一个旅游团,像公司搞团建,一群人围在一起,面前拉着一条横幅——恭喜“白极熊”团队赢得普吉岛三日游大奖。领队举着相机一顿狂拍,横幅后的队员个个打了鸡血,举起胳膊,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白极熊,白极熊,所向披靡,破浪乘风。许曼目不转睛,露出羡慕的神情,我和雨生相视一笑。这“白极熊”也不知道啥团队,冰天雪地不待,非跑去热带海岛遭罪。
我和雨生都是第一次坐飞机,空姐是泰国人,说起中文口音很重,她開始讲解逃生注意事项,我故作镇定告诉雨生,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雨生在怀里掏出一支十字架神神叨叨一阵,之前也没见他信耶稣,记得上次去老楼见他时,他手腕上好像还缠着佛珠。
飞机滑行了一阵猛然上升,底下星星点点的夜景迅速隐没在云雾里,飞机平稳航行后,我还是有些紧张,脚不着地总觉得没有安全感。许曼戴上眼罩听起音乐,女儿靠在窗边睡着了,雨生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窗外云雾缭绕,红光隐隐。飞机遇到气流颠簸起来,许曼和女儿安之若素,雨生低着头又开始祷告,我心里没底,飞机再大也是只巨鸟,在大自然面前不堪一击。飞机时而爬升,时而低飞,我抓着许曼的手,对她耳语说:“我想大便,你没感觉吗?”许曼摘下眼罩,朝我暧昧一笑,也对我耳语说:“女人感觉不一样。”我问女人什么感觉,许曼又戴上眼罩,神秘兮兮说不告诉我。
飞机到达曼谷已是凌晨,我和雨生都汗涔涔的,像是死里逃生。因为带着儿童,签证没耽误,走了绿色通道。来之前我还担心语言问题,我们几个都学的哑巴英语,虽说过了四级,真正和老外交流起来对付不了,我特地下了几个学口语的软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了几次。等到签证时,我才发现是杞人忧天,我们蹩脚地蹦着英语单词,签证官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敲着笔说:“你们说中文我能听懂。”
曼谷比我想象中破旧不少,完全不像首都,像中国的三四线城市,老楼外墙斑驳不堪,电线东拉西扯,金碧辉煌的庙宇显得鹤立鸡群。我们歇了一天,到曼谷集市逛了一圈,只买了几盒青草膏,最后一天还得回曼谷乘飞机,犯不着现在就手拎肩扛。
到了甲米,立刻感受到海岛气息,空气热烘烘的,弥漫着海水的咸腥。环岛公路两侧是茂密的棕榈树和椰树,低矮的民房掩映其间,光膀子的白种人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兜风,用英语和泰语标注的广告随处可见,住宿餐饮,划船潜水,骑大象,看人妖,拳击比赛,每一则都彰显着小岛旅游业的发达。
我们的酒店在集市上,住宿楼环抱着一座泳池,泳池一圈与一楼的阳台巧妙连接起来,一楼的房客足不出户就可以跳进泳池。我们都住在一楼,和雨生为邻,雨生不大习惯泰国的饮食,他坐办公室时喝惯了热茶,到泰国只有冰水,肚子也闹腾起来。雨生在泳池游了一圈就上岸了,他捂着肚子说劲又来了。许曼在水里凹造型,让我给她拍照,她悄悄对我说:“雨生受不了凉,弄得跟女人来月经似的,就这还想去塔希提?”许曼这么说我有些同情雨生了,我想象一个踌躇满志的艺术家因为受凉就拉稀,不得不宣告与海岛无缘。
泳池被一群皮肤黝黑,体毛浓密的印度人霸占了,他们从早到晚泡在泳池里,大声喧哗,乐此不疲地游泳,玩皮球。过了会,雨生裹着浴袍躺到了阳台的躺椅上,他下不了水,于是恶心水里的我们:“据说印度人抓饭和擦屁股用的同一只手。”雨生说的那么大声,我很害怕有印度人听得懂中文,印度人朝雨生和我们笑笑,继续开心地抛起皮球。许曼向雨生泼了几捧水,笑着说:“现在你喝过印度人的圣水了。”我觉得雨生和许曼拿印度人开涮不太礼貌,咱在东南亚找优越感,还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许曼在大众点评上搜到一家备受好评的餐厅,晚上我们坐突突车慕名前去,点了龙虾、扇贝、菠萝饭、冬阴功汤。老板说他爸爸是中国人,和我们也算半个老乡,给我们打九折。许曼竖起大拇指,当着老板面给他在网上点了好评,又和他合影留念。第二天在街上逛了几家餐馆,一对比价格,才发现和我们套近乎的老板老奸巨猾,菜价比别家足足贵一半,真是老乡见老乡,背后来一枪。
甲米最后一晚,许曼带女儿去做SPA,问我们去不去。我们没兴趣,说想到街上随便逛逛,街上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一派繁华盛景。许曼打趣,问我们是去摸人妖吗?雨生开玩笑说,人妖有什么好摸,掏出来比我们还大。许曼追着雨生打,说要死,孩子在边上呢。
每一家餐馆酒吧都非常热情,一个服务生在门口举着菜单吆喝,用流利的中文说,老铁进来看看吧,海鲜、菠萝饭、炒面,什么都有。餐馆酒吧里有不少驻唱歌手,对着路人又是招手又是挤眉弄眼,唱着欢快的泰语歌曲,声音听起来都像嗡在鼻孔里。
前面几个招揽生意的高大人妖吸引了我,我该说他们还是她们?反正就是一帮子不男不女的可怜人,画着浓妆,戴着皇冠,穿着低胸的艳丽长裙,让我想到朱自清《荷塘月色》里的经典比喻——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雨生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吓了我一跳,他说你不会真想去摸人妖吧。我说摸人妖还不如摸你,还不花钱。雨生拉着我往回走,说别扯淡了,刚看到巷子里有一家画廊。
画廊藏在僻静的巷子里,点着粉灯,光线昏暗。我说这是画廊还是发廊?雨生推着我跨过门槛说,泰国的发廊你敢有想法?谁嫖谁还不一定呢。
画廊不大,墙上挂着画,以印象画为主,人物、静物、风景都有。柜台里陈列着旅游纪念品,文化衫、水杯、小孩玩具,琳琅满目,色彩斑斓,拉低了画廊的档次。暗处冒出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显出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留着寸头,穿着背心短裤,手里还拿着画笔,微笑着合掌说“萨瓦迪卡”,我们也回敬“萨瓦迪卡”。他说了一长串泰语,我们面面相觑,他明白我们不是泰国人,用英语问我们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我们说是中国人,他说墙上的画都是自己画的,随便看看。雨生大概想和他切磋技艺,只是彼此语言不通,有如鸡同鸭讲,只好作罢。我问老板生意怎么样,他摇摇头,腼腆地笑笑。
我象征性地买了一盒香薰,出了画廊,雨生沉默了好一阵,我问他咋了,他神色黯然,说年轻人画得比他好。我本来想开个玩笑缓解尴尬气氛,后来回想起来有点弄巧成拙,我说他画的有没有你好不知道,不过看样子他过的也不比你好。
告别甲米,我们登上快艇驶往兰塔,雨生这两天比女人坐月子还娇气,一口冷水没喝,他可不想闹肚子坏了最令人期待的一程。雨生来到甲板,意气风发,马尾辫在海风中飞扬,他告诉我兴致来了,想画画。我之前还担心他受画廊的年轻人打击,会就此搁笔。雨生画具还没准备齐,就又捂着肚子,惨兮兮地猫在了座位上。他晕船,吐了一路,下船时,我搀着他,他腿都软了,嘴倒挺硬:“好久没这么畅快了,像洗了腸子。”
上了岸,又坐了很久的中巴车,雨生不停干呕,吐出酸水。到了传说中的海滨别墅,雨生眼睛又放光了,别墅依山傍海,坐落在原始雨林里,气势恢宏。雨生和许曼都累倒了,我带着女儿,拿上酒店地图,兴致勃勃地到各处探索。酒店地广人稀,路上还碰到两只猴子,大摇大摆蹲在路边。我们像进入了深不可测的秘境,走马观花溜达了半小时,也只探索到一隅。回来时路过沙滩边的无边泳池,波光粼粼,空空荡荡,我觉得有些暴殄天物,和女儿在水里泡了会,少了印度人的喧闹,其境过清,竟涌起一股悲凉之意。
晚上,沙滩边热闹起来,餐厅里亮起烛光,一群欧美人在喝酒谈笑。许曼有些谄媚,犹豫了一会还是去搭了个讪,叽里呱啦一阵,也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听懂。我看着精致菜单上昂贵的菜价,心里滴血,不由自主盘算吃一顿多少天又白忙活。没办法,冰箱里塞了一大袋便利店买来的食品用不上,许曼非要这烛光晚餐的情调。雨生倒想得开,说贵不是贵在菜上,而是在风景上。
雨生说的没错,这好风景不能糟践,一定得尽情享受。夜里,女儿入睡,许曼非拉我到沙滩上。沙滩边的餐馆灭了灯,沙滩上空无一人,天空乌云密布,明晃晃的闪电呼之欲出,海上白浪滚滚,汹涌澎湃,拍在礁石和沙滩上,激起轰鸣。许曼牵着我走进海里,走到没过腰的地方站定,迎接潮水一轮轮的撞击。她抱着我,兴奋尖叫,声音立刻被骇人的浪涛声吞没,她在耳边大叫:“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吗?和飞机颠簸时感觉一样,我要高潮啦。”
许曼叫完,就拉我上岸,扒我裤衩。我跟许曼感觉不一样,面对波澜壮阔的大海,我变得十分胆怯卑微,对大海充满神圣的敬意,根本不敢生出一丝邪念亵渎海神。尽管我想迎合她,不扫她的兴,可任凭她怎么挑逗,我那玩意始终软趴趴的。许曼叹了口气,问我:“我是不是很淫荡?”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接着说了句很有哲理的话:“海边的淫荡不叫淫荡,叫浪漫。”
烛光晚餐大放血后,接下来两天我们就靠冰箱里的便利食品填肚子了。雨生比较惨,吃不了冷,酒店也没微波炉,他只好吃泡面,啃饼干,放了胆跟我喝了一瓶冰啤,又蹲了半天厕所。
返程前一天,领导突然给我发了微信,先是假惺惺问我旅途愉不愉快,我也假惺惺感谢领导关心,而后问我旅途结束了吧。他这一问我就知道“凶多吉少”,和我预想一样,一个语文老师急病住院,找我顶岗救火。领导还是老套路,先给我画张诱人的大饼,允诺我今年评职称优先考虑,又亲切地问我女儿幼儿园入学的事解决了吗,这是直中我要害,学校附属幼儿园每年都是僧多粥少,竞争激烈。我说考虑下,尽快回复您。其实我没啥好考虑的,要是刚工作那会,血气方刚的单身汉,没准“威武不能屈”,一口回绝。现在不同了,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妻子女儿着想。我说考虑下不过是路数,一口答应显得骨头贱,一定要让领导感觉到我是在经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排除万难,舍小我顾大家。
雨生约我看个日出,顺便画两笔,我挂念着假期被扼杀,心里不痛快。只是如今我变得唯唯诺诺,不忍心拒绝人,无论拒绝领导还是拒绝雨生,总觉得是别人兴冲冲地来求你,你兜头给人泼了一盆冷水,太不人道。这两天也不知道雨生都干了啥,沙滩泳池都没见他人影,这异国他乡的山海秘境余生大概不会重返了,雨生下一站在哪无人知晓,和兰塔,和雨生,总得留个纪念吧。
许曼没有加入我们的队伍,她要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第二天还得到曼谷机场免税店厮杀一番。我和雨生在沙滩的躺椅上躺到半夜,彼此无言,或者他说过什么我没听见,被风浪吞噬了。雨生说干脆就别回去了,怕回去睡得太死错过日出,我赞同他的提议,我对日出兴趣不大,只觉得在海边睡上一夜挺新鲜。
海水攀升、倾泻、翻滚、荡漾,搅得天旋地转,轰鸣声从旷远的天际传来,拍在沙滩上,拍在胸膛里,涤污荡垢,只留下虚空的灵魂。我仿佛飘向了云端,又像是跌进了深渊,浪涛声让万籁俱寂,最后连浪涛声也变得虚无缥缈,分不清是水声还是呼吸声。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水汪汪的雾气里挣脱了出来,雨生不在旁边。他没有叫醒我,躺椅上留下一幅画好的画:太阳从海天交接处探出了头,海面半红半蓝,海上有几艘双桅船,远处一艘被升起的海浪挡住,只露出桅杆,沙滩上坐着一家三口,面朝大海,目视远方。
也不知怎么的,我眼眶一热,那点驴尿不值钱似的,扑簌簌往下掉,我特别希望画上三口是雨生一家。许曼打来语音电话,我知道一夜未归少不了挨她一顿臭骂,今天还得给领导回短信,人耐心有限。说来说去人生如戏,戏演差不多了,就得换人换幕,别真当自己是唯一的主角。雨生这会也应该收拾行李了,海景是漂亮,可这人生地不熟的,我想他也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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