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
老东西和娃娃是通过旅行认识的,所以当他们感觉实在无法相处下去之后,也打算以旅行的方式结束。国内的疫情算是基本过去了,可国外还闹得欢呢,他们只能选择国内游。不是担心染上国外的新冠病毒,而是境外游没恢复。但国内的大多数地方都去过了,最后选择偏远的云南腾冲。
腾冲有机场,旅行社却说腾冲的机场雨季禁用,只能飞保山。保山就保山吧,无所谓。娃娃说,反正有高速公路,两小时路程。老东西更乐观,说一路看看风景也不错。与一些人热衷于“穷游”不同,他们俩都喜欢“懒游”,就是不烦神不操心,跟着旅行团慢慢走,走到哪儿算哪儿,玩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花钱享乐,不找苦吃,至少在旅游的过程中追寻随遇而安。这点,大概也是他们当初走到一起的原因之一吧。
但那一路他们并没有看风景,而是睡觉。飞机晚点,原本上半夜到达保山的飞机结果拖到凌晨,头夜只睡了三小时,第二日路上接着睡。车上听团友抱怨,说起来是“五日游”,第一天全部在机场和宾馆,一个景点没有,这也算“一天”?娃娃小声回应:少见多怪。老东西眼都没睁,继续睡。他有一个观点,出门在外,睡了就是赚了。他得抓紧时间多赚点,把昨晚的损失补回来。
因为出发晚,所以到达腾冲直接吃午饭,地点就在高速公路出口。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们一桌。
12个人,挤是挤了点儿,但12道菜,量足,比分两桌8道菜强。
菜的品质之好大大超出团友的预料。感觉不是旅游餐,而是在深圳的朋友聚会。特别是那道石锅土鸡汤,这才是真正的土鸡嘛。不是看出来的,也不是听导游说的,而是团友自己吃出来喝出来的。娃娃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鲜美的鸡汤,老东西则想起小时候随父母去乡下走亲戚时吃的土鸡的味道。还有烤鱼,标准的野生鲫鱼,一人一条,绝无掺假。娃娃吃得手舞足蹈,老东西则猜想是当地政府急于恢复疫情之后的旅游业给了额外补贴,并大抓特抓特别强调的缘故吧。
下午去和顺镇。和顺镇这名字让老东西想起“和谐社会”和日本的新年号“令和”,感觉蛮吉祥。到了之后竟发现,这里是清一色的徽派建筑。老东西是安徽人,顿产生意外的亲切,问导游,获悉明朝朱元璋年代皇帝“徇私舞弊”,派遣大量家乡子弟兵携家带口镇守此地,故云南的一隅居然住着安徽人的后裔,难怪中午的鸡汤有老东西小时候故乡的记忆呢。
晚餐依然丰富,住宿条件不错。娃娃很开心,老东西则疑惑,照这个标准,两千元团费旅行社赚什么钱呢?
第三日参观滇西抗战纪念馆。这是老东西早就想祭拜的地方,也是这次他们腾冲之旅的隐蔽动因,因為,这里的亡魂中有他爷爷辈的亲人。真的。1987年北京卢沟桥抗日战争纪念馆开馆的时候,老东西的父亲曾作为烈士亲属受邀出席仪式。但他从来不说,对娃娃都没有,因为有次同学聚会,老东西无意中说了一口,明显感觉别人不信,既然不信,不如不说。此次面对建于1945年7月7日的抗日纪念塔,老东西背着团友和娃娃,冒雨在淌水的地面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第四日去火山公园。下雨,很大很大的雨。车刚停稳,就有人上来兜售雨衣和防水鞋套。先试后买。再贵也要买。好在价钱并不是很贵。不知道是当地政府抓的严他们不敢卖贵,还是当地人原本就比较朴实。
雨衣比较合身,防水鞋套也比较合脚,但雨实在太大,还没进公园,只在门口的一段路,老东西的小腿就被雨打湿了。
伴随着降雨还有明显的降温,中过风的老东西此时明显感到右腿右脚不灵活。进了公园,他决定不上山了。力不从心是一方面,更主要是不想给娃娃增添额外的担心和麻烦。都要分手了,凭什么还如此麻烦她?再说,团友不知道他们是即将分手的男女朋友,还以为是老夫老妻呢,万一娃娃在照顾老东西上山的过程中表现出不耐烦而遭受直率的广东大妈谴责,造成误解就不好了。
娃娃也认为老东西不该上山,因为她知道老东西中过风,整个右侧不得力,平常走平路问题不大,下大雨上火山口就不行了。但她似乎不好意思丢下老东西自己去,又不甘心站在山下不上山。
快走,跟着大家一起走。老东西催娃娃走,并说自己不喜欢看沉寂的火山口,就中意看鲜活的火山博物馆。
后半句是说给其他团友听的。老东西不想暴露自己和娃娃的真实关系,也不想暴露自己虚弱的右腿。好在广东人不但正直,也不喜欢多管闲事,对老东西执意留在山下看博物馆而不上山的怪异做法并不关心。娃娃犹豫片刻,在老东西的一再催促下,最后跟着大家一起上山了。
老东西独自走进火山博物馆。展厅共五部分,分别是史前厅、火山奇观厅、火山知识厅、资源开发利用厅和动感影视厅。考虑到娃娃他们上山下山需要一定的时间,老东西故意在博物馆内慢慢看。但博物馆不大,看得再慢半小时也就看完了。老东西走出火山博物馆,竟发现雨停了。伴随着停雨,天空也似乎亮堂不少,太阳虽没露脸,但阳光已经呈现。走出博物馆的老东西第一感觉是天气陡然变好了,在亮堂的阳光下,他发现一个穿粉红风衣的女人在四处张望。
这不是娃娃嘛。
“娃娃!”老东西叫道。
“老东西,我正找你呢。”娃娃说。
“这么快就回来了?”老东西问。
娃娃“嗯”了一声。
两个人往外走。
老东西以为其他团友已经走在前面,他不想让一车人等他们两个人,所以尽量走快。娃娃则相反,除了提醒老东西当心脚下不用走得太快之外,还不断地停下买些小物件。
这一点腾冲与其他地方一样,景点的出口通道设计得蜿蜒曲折,并且两边摆满了各种纪念品和当地特产。娃娃没买任何纪念品,这是他们俩经过多年的旅游达成的共识,但她买了不少腾冲本地土特产。老东西依然牵挂着其他团友已经走在前面,所以紧赶慢赶,还不时提醒娃娃快点儿快点儿,不要让大家等我们。可娃娃我行我素,一路慢慢走慢慢挑选土特产。
这也是老东西决定与娃娃分手的重要原因。他觉得娃娃做事只顾自己,不顾他人,对老东西的任何建议都置若罔闻。
老东西不想又吵架,他决定自己先走,想着只要他一个人赶上大部队,对其他团友也是一种尊重与安慰。
赶到停车场,却发现车上只有司机一人。
“其他人没回来吗?”老东西问。
“哪有这么快。”司机回答。
那娃娃怎么回来了?老东西想问,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因为,这还用问嘛,肯定是娃娃根本就没上山,走半道,不放心或不忍心把老东西一个人丢在山下,又折回来了呗。
老东西很生气,生娃娃的气。想着你这是何苦呢?我们都要分手了,你干吗还要这么牵挂我?自作多情!好不容易来一次腾冲,你的腿脚好好的,干吗不上火山口看看呢?傻瓜!再说,既然是你一个人早早回来而其他团友仍在山上,干吗不说呢?如果你早说,我就不这么急着赶着往回走,可以陪你一起慢慢逛嘛,害得我想买一点大蓝莓都没买成!
这就是态度。老东西决定与娃娃分手的另一原因是娃娃的态度。他最讨厌的就是娃娃的态度。就说称呼吧,他称她“娃娃”,她却称他“老东西”。其实两个人都刚刚退休,虽说女人的退休年龄比男人小,但能差几岁呢?至于一个成了“老东西”而另一个就成了“娃娃”吗?说到底,还是两个人待人的态度不同。老东西认为,称呼要贬低自己抬高对方,所以对任何男人,老东西一律称“某总”,比如团友老王,老东西不知道老王是做什么的,但仍然喊他“王总”,对方果然很高兴。而对女人,哪怕长得非常一般甚至又老又丑的女人,老东西也一律称“美女”,至于娃娃,老东西更是把赞美推向极致,直接喊她“娃娃”,因为对中老年女人来说,年轻比容貌更重要。这个道理,老东西不用学天生就会,而娃娃怎么就不理解呢?作为结果,他们都来自内地的机关,如今退休老东西按事业编制,娃娃却按企业职工待遇,退休金相差八倍!对此,娃娃从来不找自身原因,只抱怨制度不合理。制度是你能改变的吗?为什么不想着改变自己呢?
娃娃终于来了,手上提着一袋大蓝莓。因为买了又找地方洗的缘故,所以耽搁了更长的时间,姗姗来迟。
不敢肯定腾冲的大蓝莓就是一种蓝莓,卖的人自己也说不清,只说是一种野果子,游客看它像蓝莓,只是比普通蓝莓更大,姑且这么叫吧。吃在嘴里也不是蓝莓的味道。不酸,微微清甜,老东西高血糖,感觉这野果子比蓝莓更适合他。
第五日是最后一天。上午参观翡翠博物馆,下午去保山,晚上就从保山飞深圳了。
说起来是“博物馆”,其实就是一个大卖场。美名曰“参观”,实质鼓励购物。
产品很丰富,导游更会说。按导游的说法,“博物馆”的翡翠全部来自海关罚没的缅甸走私原料,然后由当地翡翠学院的学生在老师指导下实习加工而成,因此成本几乎为零,所以特便宜,买了等于赚了。
这是套路,老东西懂,但他也能理解,不然,两千元的团费往返机票还吃香的喝辣的,旅行社赚什么?因此,老东西不但没有揭穿导游的套路,他还准备配合,打算花一两千元卖一块翡翠送给娃娃。可转了两圈,娃娃没相中柜台里任何一件手镯、吊坠、水草花或貔貅,却在旁边陈列的一尊大件前驻足。
这大件确实与众不同。以石料的一侧为基座,去伪存真,剔除石头保留翡翠,再立起来,呈现不规则石板上“长出”许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翡翠来。看上去像日月星辰,也像盘古天地,还像老树皮上长着一串蘑菇,总之,它不是人工雕琢的,而是自然形成的,浑然天成,所以不刻意像某物却可以想象成万物。有意思,也有意境。老东不得不欣赏娃娃的品味。
他们的长时间驻足引来众团友围观。大家都对此件赞不绝口,老东西还没说买,团友就开始帮他们砍价。“王总”直接从一折砍起,故意少看一个“0”,说这宝物四千八值得买,并装出要立刻付钱的样子。旁边的导购自然抱歉地回答不是四千八,而是四万八。众团友抱怨四万八太贵了,最多八千八等等。
表面上看,团友是在帮他们砍价,其实是蛊惑他们出血,因为,虽然没有强制购物,但被导购紧追不舍寸步不离一路逼着也挺难缠,似本团不消费一笔就不让走一样。最后,在众团友的共同砍价下,老东西以一万八购得此物。
众人欢呼,娃娃却把圆脸拉得老长。
娃娃生气,生老东西的气。
臭显摆!就知道逞能!这东西有什么用?谁让你送我的?都要分手了,干吗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傻!泡!贱!活该!
老东西最不喜欢她拉脸。蛮可爱的娃娃脸,一拉长就成驴脸了。看着娃娃的“驴脸”,老东西也很生气。他不理解娃娃为什么这么小气。不错,娃娃的退休金确实不高,但她有三套房子,多出的两套房子租金加上退休金,也差不多和老东西收入差不多,关键是她一辈子没结婚,当然更没有子女,存那么多钱根本没用,干吗要那么小气呢?老东西感觉与娃娃“实在过不下去”的第三个原因,是看不惯娃娃的小气。
“小气”来自于缺乏安全感,任何事情,老东西都往好处想,娃娃总是往坏处想。娃娃抱怨老东西太没有风險意识,老东西则说凡事如果都往坏处想,干脆不要活了。不过,看在娃娃今天为了他放弃上山又专门为他买野果子并且专门找地方洗干净的份儿上,老东西决定不谴责娃娃,相反,他开始安慰她。
老东西像做了错事,小声给娃娃解释。说腾冲人大部分是我安徽老乡,他们的祖辈背井离乡驻守边防,几辈子都没回安徽,我作为他们老家来的人,为他们做些贡献是应该的;说疫情期间旅行社也不容易;说团友那么热情,我不能让大家扫兴;等等。
娃娃依然不依不饶,不开笑脸,最后,老东西只好不说了,改发微信:假如你回深圳就真的和我分手,这“天作地和”算我送你的分手纪念;假如你回深圳就和我去领证,这“天长地久”算我的求婚彩礼。一切听娃娃的。然后,又添上几朵小红花和灿烂的笑脸。
娃娃听见手机“丁零”一声。她知道是老东西发的,故意不看,继续板着脸。
车上,老东西照例又睡了一段,醒来一看,娃娃通过微信转给他一笔钱。不多不少,正好是翡翠大件购价的一半。他当然不愿点击接收,可如果拒绝,又似乎在拒绝娃娃打算与他共同拥有一起过日子的意思。他侧脸看着里座的娃娃,而娃娃则看着窗外。
又下雨了。雨水在玻璃上形成一道道水痕,似娃娃脸上的泪痕。
责任编辑 张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