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荣芳
1
朱松键第一眼见到侯兰珍时,很有点失望。这点失望,也许就为后来俩人的战争留下了伏笔。
早春二月的一个周末,晚饭时,母亲一边咀嚼着饭菜,一边含糊不清地告诉朱松键:明个礼拜天,你哪里也不要去了,柳婶要领个姑娘来给你看。
朱松键问是哪家的姑娘,朱母说是侯八家的大闺女。朱松键停了筷子,翻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无法搞清侯家大丫头到底是谁。朱母说:邻村的女子你都不认识,怪不得讨不到人。那丫头人还不错,嘴甜,人勤快,屁股大大的,会生养。朱松键低头扒饭,不作声。
朱松键是河西湾村办中学的老师,都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找到对象。他中等个头,偏瘦。皮肤白净,卧蚕眼,五官大气中又略带一点秀气,很精神很耐看。他走路时挺胸收腹,斯斯文文,很有些儒雅相。他站在讲台上,上起课来铿锵有力,果决酣畅。
他出生于没落的书香门第,嗜书好像是骨子里的。他上学那阵,考试制度还没有恢复,文化荒芜得像现在农民丢弃的田地。他却没有停止过看书,到处借书,知青放在茅厕里的几本破书被他当着宝贝拿回了家,翻得都起毛了还在翻。他的文化功底在当地是极有口碑的,大家都说他是才子,所以村办中学缺老师,主管部门就把他请到了学校当老师。
才子是才子,但他出身不好,又加上只不过是个民师,工资待遇不高,还不会干农活,家里穷得连过年都舍不得吃个茶叶蛋,谁家女子愿意嫁呢?
侯兰珍就愿意嫁他。
侯兰珍是邻村侯老八的大女儿,扁担大的“一”字认不了一个,对斯斯文文的朱老师就格外仰慕。她常常在朱老师放学后的路上和他“巧遇”,脸红红地偷眼瞟他,但朱老师总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过她身边,一回也没有正眼看过她。她在委屈自卑的同时,也就犯了倔劲:我非要和你搭上不可,你总有求我的时候,到那时还看你傲不傲气。
侯兰珍的堂哥侯康也在河西湾中学当老师,侯兰珍有空便去找侯康,打听朱老师这样那样。侯康起初不知道堂妹的鬼心思,尽拣朱松键好的方面说,语气里满是赞许。等到他明白了堂妹的心思,就劝她:你和朱老师不合适,你应该找一个体力上强悍些的男人,他应该找一个情感上精致些的女人,这样大家生活都会轻松愉快些。侯兰珍哪里听得进去呢。
侯兰珍赶集时看见媒婆柳婶,便主动和她搭讪,栀子花茉莉花的,七绕八绕就绕到朱老师身上了。柳嬸何等精明,侯兰珍一张嘴她就明白侯八家的大丫头暗恋上朱松键了。柳婶本来不想管朱松键的闲事,在她看来朱松键太张狂,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但这家伙就从来不拿正眼瞅她。不似别的光棍汉,见了她柳媒婆,恨不得把一张笑脸整成一块糖稀贴过来。朱松键把她媒婆的行当和戏子、妓女等而视之了,活该打一辈子光棍。但做媒婆这职业也是有瘾的,如同会武功的,遇到了欺身滋事的,难免就会挥拳;喜欢跳舞的,听到音乐就忍不住手舞足蹈;赌博成性的,看见牌九难免就想伸手摸一把。这就叫技痒。
柳婶本来也很热心,加上技痒,她就没有把持住。在夏天的某个晚上,她洗了澡,擦了廉价的花露水,摇着一把毛了边的芭蕉扇,就去了朱松键的家。
朱母听柳婶那么一说,喜不自禁。她早年守寡,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盼儿子结婚生子,盼有个女人来接替她操持这个家,盼得眼瞎。她也知道儿子心气高,但心气高有什么用呢,眼看太阳都滑过了中天,再不抓紧时间就晚了,所以她也不征求朱松键的意见,喜滋滋地就和柳婶定下了星期天带女子来相亲。
星期天一大早,母亲就把朱松朱松键轰起来,要他去街上买些荤菜回来。朱松键在鱼贩子那里买鱼,鲫鱼、鲤鱼、鲢鱼价格一路问过去,他就买了一条尺把长的鲢鱼。他觉得他买的鱼比鲫鱼、鲤鱼都大,还便宜,很自得,他不知道鲢鱼的味道要差得多。他买了豆干,然后挤到肉铺前买了二斤肉,付了钱转身就走。等到走出半里路,才想起肉还没有拿呢,又赶紧跑回肉铺讨回了肉。他拎了菜回到村子时,老远就见母亲、柳婶和一个穿红格子衣的女孩坐在门口杏树边晒太阳拉话。杏树是他前年栽下的,虽还稚嫩,却开满了粉红的花。开满花的杏树和穿红格子衣的女子,便成了一幅画。朱松键从她们身边经过时,那女子羞涩地低下了头,朱松键也不好意思看那女子,只瞥见她纤巧的双脚。
朱松键和柳婶打了声招呼,把菜递给母亲就钻进房间了。他打开书坐在书桌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竖着耳朵听外面的谈话,也只是听到柳婶在说张家长李家短的,那女子偶尔含含糊糊地嗯两声,没有听到她说一句完整的话。朱松键觉得这女人很文静,是他喜欢的类型,满胸腔氤氲的都是醺酣的柔情。等到午饭时看到了侯兰珍的庐山真面目,朱松键不干了。这女人长得也太稀松平常了,小个子,小长脸,一双鼓鼓的蛤蟆眼,如果不是鼻子还算周正,就应该打入歪瓜裂枣行列了。稀松平常得无法和他心目中的女神搭上边。他朱松键心目中的爱人,应该像刘晓庆那样眼睛大大的,应该像陈冲那样细皮嫩肉的。
朱松键嫌侯兰珍丑。朱母认为兰珍那丫头,虽然不算漂亮,也不能说她丑。她不配做皇后娘娘,但配朱松键绰绰有余。朱松键还是不乐意,朱母气得摔了半只豁了口的葫芦瓢,骂道:你个狗日的,你老子给你一个吃屎的命,好不容易遇到一块肉,你还挑肥拣瘦。小六子都要做大大了,你还是庙前的旗杆——光棍一条……
朱母骂得朱松键低下脑袋。二大伯家的小六子,虚龄才二十,竟哄回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肚子都大了。二大伯最近在朱松键母子面前,总是仰着头,把骨子里的蔑视和不屑掩藏到恰好能让他们感觉到,却又无法发作。朱松键明显地是被二大伯小瞧了。
朱松键在纠结无奈中徘徊了一阵,到底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端午节前,正是杏子欲黄还青时节,俩人订了婚。订婚后侯兰珍常过来玩,有时闷声不响地帮朱母做事,有时就笑微微地听朱松朱松键说故事,那时朱松键也开心。有一次朱松键不知道在杏树下说什么,侯兰珍捂了嘴笑,朱松键一兴奋,纵身一跳,就把杏树顶上最大的一颗杏摘了下来,递给了侯兰珍。侯兰珍捏住杏子一掰,杏子分成了两半,她把一半塞进了朱松键嘴里,另一半送进了自己嘴里。朱松键酸得呲牙咧嘴,侯兰珍却觉得很甜,那枚握在掌心里的杏核被侯兰珍悄悄装进了衣袋中。回家后,她在杏核的尾部打了一个孔,穿上红头绳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当朱松键看到侯兰珍手腕上的杏核时,也觉得它可爱,抬着侯兰珍的胳膊不住地把玩欣赏。
不久,朱松键便和侯兰珍结了婚。
有个女人总是好的,衣服有人洗,饭菜有人烧,床上有人暖被窝。但是在饥渴得到了缓解之后,朱松键渐渐发觉到侯兰珍的种种不堪来。原来的那点羞涩使她还有点女人的娇媚,两个女儿前呼后拥地来到人世,贫困和辛劳剥离了侯兰珍那一点点美好,她的脸比原来长了,蛤蟆眼比以前更鼓了,皮肤也比原来松了。在朱松键看来,她变得泼悍而不知羞耻,夜晚不穿汗衫,甩着两只瘪瘪的奶袋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很大声很粗俗地骂孩子。
尽管朱松键还隔三差五地和她过夫妻生活,但内心深处的那种不适、沮丧、懊恼和痛恨,就像一只血管瘤,坠得人难受,还越长越大。
到了三女儿降临人世的那个冬天,朱松键终于第一次提出了离婚。
事情的起因很小,只因侯兰珍放了一个响屁。
2
侯兰珍是个勤快能干的主妇,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时候,朱松键都是认可的。她从来不睡懒觉,朱松键周末睡个懒觉,她也由着他。她起床,烧饭的同时,地也扫得干干净净,桌椅也抹得光光溜溜。放下棒槌,捡起锄头,嘴里还含着一口饭哩,就已经急着要下地去干活。即使是怀了孩子,挺着大肚子,她也没有偷过懒。
虽然侯兰珍很能干,弥补了朱松键生活中的种种不足,但他依然感觉到俩人生活在一起的不适。朱松键就觉得和侯兰珍的交流,犹如吃饭时常常咬到了砂石。比如饭桌上,朱松键皱着眉毛咽下一口萝卜菜,用筷子敲着碗碟,说:菜炒咸了,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侯兰珍偏说多吃点盐人才有劲,《闪闪的红星》电影上都放了,红军没有盐吃,虚得走不动路。侯兰珍胡搅蛮缠时,朱松键厌烦地嘀咕“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侯兰珍勃然大怒,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不是我这个女人,你小孩谁养活?婚前对教书先生的那点仰慕之情,早被琐屑的生活和繁重的体力劳动击打得落花流水了。
一天傍晚,家里的一只下蛋的黑母鸡不见上笼,侯兰珍怀疑是婆婆捉了拿到集市换油盐钱了,也怀疑是邻居小六子摁了炖汤喝了,便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大骂,骂得很难听。朱松键听不过去,便不耐烦地阻止她,丢就丢了,你嚷嚷就能来了?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你这妇道人家就是鼠目寸光。
侯兰珍正在气头上,找不到出火的对象哩,听到丈夫这句话不依不饶了,你充谁老子?你在老娘面前充老子?你就是个孙子,是个孬货,是个辰包蛋……
过了二十多天,黑母鸡帶着一群杂色小鸡咕咕咕地踱回来,原来它是躲到草垛里孵小鸡去了。侯兰珍开心得不得了,朱松键又说了: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果然如此。侯兰珍翻眼骂道:孙子!
侯兰珍和婆婆之间鸡零狗碎的矛盾也渐渐多起来,得空便在朱松键面前讲婆婆的种种不是,惹得朱松键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多。
这天朱松键的妹妹兰英带着儿子回来了,朱母便拿出一瓶罐头给外孙。朱松键四岁的女儿大芬站在旁边看着,朱母有些重男轻女,喂了她一块糖水梨就不再理她。侯兰珍回家时,看见大芬正眼巴巴地看着表哥吃糖水梨,气得一把拉过大芬,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扇了两巴掌,生拉活拽地把她扯离了现场,弄得小姑子很尴尬,朱母自然也不高兴。晚饭桌上大芬伸筷子去夹中午吃剩的几块鸡,侯兰珍却伸手把女儿的筷子打飞了,吃吃吃,也不看看你是谁,一个屁丫头,你也有资格吃!
婆婆当即蹾了碗,和侯兰珍吵起来。吵着吵着,先是相互揪对方的不是,犹如揪着了对方衣服上的一块破洞。这破洞便被没有理性越撕越大。后来就是相互辱骂,婆婆骂人如同吐痰,张口就是。她认为侯兰珍是晚辈,她骂也就骂了。侯兰珍却不示弱,寸步不让。
老妈再不好也是老妈,何况朱松键并不觉得老妈有多少过错,他自然要站起来维护老妈,斥责老婆。侯兰珍便感分外委屈,攻击的矛头四处出击,像一个勇敢拼杀的战士。哭着骂着蹦着,发卡尽不了全责,短发披散到脸上,和鼻涕眼泪黏在一起,那样子,让朱松键厌恶得恨不得一把拎起她,扔进屋后的水塘里。家里一时鸡飞狗跳,两个女儿大芬和小芬也夹在中间哇哇大哭。
婆婆和儿媳如此硬碰硬地对接了几回,只好分开单过。分家时,婆媳俩为粮、油、坛、罐的如何分配,大吵小闹,又搞了半个月。自此婆媳视同路人,朱松键自然也就成了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
朱松键结婚后没过几年,县教育局对招聘的老师有了新政策:他们可以参加中师招考。考中的转粮油关系,去师范脱产进修两年,出来就是在编的公办老师。朱松键报了名,摩拳擦掌要试一试,侯兰珍死活不愿意。她心里打着小算盘:要是考中了,他成了公家人肯定会嫌弃她,说不定在上学期间就会跟女同学搭上。即使他不嫌弃她,两年他脱产,不拿工资,老老小小几张嘴就得等她喂,她无法吃得消。
所以只要朱松键一坐下看书,她就要给朱松键分派事做,有时候把女儿们打得哇哇大哭。等到侯康上完师范回来,工资比原来涨了一倍多,侯兰珍多少就有点眼慕,免不了偶尔也会叨咕朱松键的无能。
这年秋天,侯康用新增、新补的工资加上积蓄盖了三间新房,乔迁之喜时,作为同事和亲戚的朱松键带着侯兰珍一同去吃喜酒。酒席上朱松键和同事们一桌,侯兰珍抱着两个月大的三丫头和女眷们坐一桌。酒席要开宴的时候,大家都静等着侯康致辞,这时候奶着孩子的侯兰珍噗的一声放了个响屁。本来这种尴尬是可以掩饰过去的,可朱松键的一位年轻同事却开了个玩笑:“乖乖,谁放了一个响炮?”这下大伙就都没有绷住,一起哈哈大笑,有的小媳妇笑得直揉肚子。侯兰珍也笑,眼睛看着吃奶的孩子,笑得若无其事。唯有朱松键尴尬至极。这天的酒宴让他很扫兴。回来的路上下着小雨,他也不给侯兰珍撑伞,也不抱孩子,自顾自地背着双手,昂首挺胸地迈开大步回家去。
侯兰珍平时也打哈欠磨牙打鼾放屁,但这次她放屁在朱松键看来,不只是明目张胆、大模大样,简直就是肆无忌惮。侯兰珍撑着伞抱着孩子狼狈地回到家,还没等她对朱松键兴师问罪,朱松键就先向她发火了,说她在公共场合也不加控制,丢人丢到外村去了。侯兰珍说:你管天管地还管人吃饭放屁?阎王老子也管不得呢。你要管就管好你自己的事,侯康都转正了呢,你怎么还不转?这一句触到了朱松键的痛点,惹得朱松键暴怒起来,把条几上的几只暖瓶,一个接一个地砸到地上,嘭、嘭、嘭的爆裂声吓得几个孩子缩着脖子哇哇大哭。侯兰珍心痛那几只暖瓶,气得了不得,一边骂着一边转着圈圈寻找可以打砸的物品,最后她把一条结实的长凳打翻在地。一个由屁导火而起的家庭大战,立即开启成暴风骤雨的模式。
朱松键第一次拍着桌子大叫:离婚!侯兰珍嘴不辰,哭骂道:离就离!哪个不离就是狗娘养的。
3
侯兰珍为了不做“狗娘养的”,抱着小女儿回娘家去了。她走时义无反顾,在娘家才过了一夜,心里就后悔了。
娘家母亲早就不在了,沉默寡言的父亲和小弟一家住在一起。小弟刚刚结婚不久,挺着大肚子的弟媳已经成了一家之主。侯兰珍为了讨弟媳的欢心,总是抢着做点什么。弟媳烧饭时,侯兰珍抱着女儿坐到灶堂前添柴,弟媳立即赶她起来,说一个人忙得过来,别让柴烟熏了孩子。等到女儿睡下了,侯兰珍立即拿了锄头要去菜地,弟媳抓住锄杆不放,哪能让你做这些?弟媳越是客气,侯兰珍就越是没有了归属感。弟媳越是让她白吃白喝地住着,侯兰珍就越是没有了底气。父亲侯八尽管没有问女儿回家的原因,看情形他也知道女儿是和女婿闹矛盾了,他不说什么,只是拱着个脊背蹲在地上闷头抽烟。
过了两天,侯兰珍已心急如焚了。她担心两个大女儿哭闹,担心她们饿了冷了。她担心丈夫的身体,都说气大胃疼,这次是不是把他的胃病气犯了?侯兰珍坐立不安,常常抱着小女儿站在娘家屋后,一边摇晃着身子哄着小女儿睡觉,一边朝着自家的方向嘹望。她仿佛看见两个女儿蔫头耷脑可怜兮兮的样子,仿佛看见丈夫捂着心口蹙着眉忙忙乱乱的样子。她更希望能看见那条弯曲的乡间土路上,朱松键正挺胸阔步地急急走来。他为什么还不接她回家呢?结婚前,侯兰珍以为朱松键总有求她的时候,比如小夫妻吵架后要恩爱的时候,比如不给他烧饭的时候,比如去娘家住着不回来的时候……谁知这家伙的脾性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一回也没有求过她,倒是她常常灰着脸,不得不放下身架。这次吵架,朱松键说要离婚,侯兰珍说“离就离”,本来是被逼到无路可走时的一句气话,是维护自尊的一副挡箭牌,侯兰珍可不想被这种硬碰硬撞出内伤来,更不想被撞出局。所以,又熬了两天,她就去找堂哥侯康了。
朱松键白天去学校上课,放学回来还要手忙脚乱地烧饭。他烧的菜孩子们都不愿意吃。但大芬懂事,努力地一丝不苟地吃着。二芬哭哭唧唧,虽然朱松键一直在呵责,她却一再地躲让父亲喂过来的勺子。朱松键不得不又打又骂,多管齐下,费了好大的劲才了结了一顿饭的事。吃完晚饭他还要带两个女儿洗脸洗脚或者洗澡,然后逼迫她俩去睡觉。他趁着一线天光,去井台上把父女们的衣服揉了洗了,一边揉洗一边啪啪地拍打着背上和腿上的蚊子。秋后的麻蚊依然很猖狂。朱母看他受罪,叫他放学后去侯村把兰珍接回来,说再不接回来,她白天也不替他看孩子了。朱松键可没打算服软,死要脸地硬撑着。
这天早上朱松键去上班,才进校园,就被侯康拦着了。侯康指指朱松键扣错了位的一粒扣子,说:朱老师,你看看,这就衣衫不整了?一个人带孩子的日子不好过吧?
朱松键说,有什么不好过的,清静多了。侯康一只手搭在朱松键的肩膀上,俩人一起朝办公室走。侯康说过日子都一样,少不了会有锅碗瓢盆相磕碰的时候,哪能较真呢?要学会相互包容。为屁大的事搞得两败俱伤,何苦来哉?侯康讲了侯兰珍在家里干农活、带孩子操持家务的种种不容易,又讲了她在娘家,虽然不是寄人篱下,但母亲不在了,父亲不善言辞,弟媳把她当外人,她的委屈哪里说去?
朱松键可怜自己,也可怜侯兰珍。他决定不离婚了,就这么凑合着过。这大千世界,凑合着过日子的又不是哪一个。心里这样想着,他嘴上却对侯康说:她要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拉倒!
侯康下班回到村里,在村口碰到侯兰珍。侯兰珍抱着孩子,看似在漫无目的地闲逛,杂乱无章的步伐,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焦虑。侯康在村道上一露脸,她就投来了期待探询的目光。侯康不笑,朝侯兰珍扬扬手臂,朱老师叫你回去呢,要不是太忙了,他早就来接你了。侯康的这句话,无疑是给侯兰珍端来了一块下马石。她立即转身急急地回娘家收拾东西,和弟媳打了声招呼,就抱着孩子、挽个被衣服尿布等鸡零狗碎撑得鼓鼓的手提袋往家赶了。仿佛坐了一趟长途汽车,一泡尿被憋了很久,现在终于看到车停了、门开了,她就急不可耐地朝车下迈步了。这一次的离婚闹剧,侯兰珍不战而败。她被她自己打败了。
侯兰珍回到家,朱松键饭还没有做,刚刚从菜地里摘了青椒拔了萝卜回来。侯兰珍拉着脸把小女儿朝他怀里一塞,朱松键急忙伸出一只手搂了,侯兰珍夺过他另一只手上的菜篮,开始忙碌一家人的晚饭了。侯兰珍回到了自己的舞台上,小巧的身影快速地在屋内屋外穿梭,炊烟舞出优雅的身姿,铁锅欢快地嗞嗞啦啦地唱起来,她迅速而从容地完成着一个家庭主妇的动作,并即兴发挥。她忙碌起来就快乐了,她享受着得心应手的快乐。大芬和二芬也在欢快地跑着,缠裹在母亲的腿旁,用她们的方式表达着她们急于表达而大人们永远不感兴趣的话题。
吵架之后的和好,微妙得有点像风和云的纠缠。彼此都知道最終要纠缠到一起,却云淡风轻着。风适时地撩拨一下,云若即若离地做着事不关己的姿态。等到熄灯安寝时,风和云也水到渠成地搅和到一起,风暴便起了。侯兰珍和朱松键,分不清彼此谁是风,谁是云,等到风暴停歇了,男人满足,女人幸福。
4
婚姻就这样在缝缝补补中又过了两年。两年后朱松键考进了中等师范学院,他以昂扬的精神面貌投入到一段崭新的生活中了。侯兰珍因为看到了堂哥侯康上完师范回来后的直接利益——工资翻了几番,还当上了河西湾中学的校长,所以也不再反对。她愿意多吃点苦,来换取家庭未来的光明和幸福。
对未来的共同憧憬成了夫妻关系的润滑剂,朱松键和侯兰珍的关系,在家庭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却有了不小的改善。但侯兰珍却有一种隐隐的担忧,这感觉就像看见天边的云彩会担心它随时抛下一阵雨一样。侯兰珍有着质朴老实的一面,也有着泼悍狡黠的一面,为了让自己安心,她心中有了一个不能告诉朱松键的计谋。
上师范的这一年,朱松键遇到了一个叫辛子龙的同学,这人比朱松键还小几岁,酷爱读书使俩人一见如故。这天晚饭后,辛子龙夹着一本厚厚的书来朱松键的宿舍找他,见了面也不多话,只嗯了一声,递给他一本书转身就走。朱松键也不客气,接了书,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朱松键随手翻了翻,就坐下认真看起来。宿舍熄灯的时候,他去了宿舍楼门口的路灯下看。他先是站着看,后来就坐在了台阶上。这时已是初秋,偶有一两片法国梧桐宽大的叶片飘飘悠悠地落到昏黄的灯光里,像是思想者发过来的名片。有点冷,穿着夹克衫的朱松键顾不得去宿舍加衣,抱着膀子缩着,沉浸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像憨熊抱了一罐子蜂蜜,恁是不肯松手。
朱松键一天一夜,把《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看完。接着他又去找辛子龙要第二部、第三部。看完路遥的这部作品,朱松键震撼了,兴奋了,骨子里的某种东西苏醒了。想写小说一直就是他的一个梦想,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也要写一部和《平凡的世界》一样能震撼人的作品,他甚至想做中国的马尔克斯。朱松键开始构思他的长篇小说《遗憾的青春岁月》。
朱松键两年师范上完,还是回到了河西湾中学,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家。但这时候兰珍却已经出外做工了,竟然和朱松键都不打个招呼,三个女儿全塞给了老母亲。
田地里的农活让朱松键手足无措,幸亏有妹妹和妹婿帮忙照应。大芬已经有十岁了,眉眼长得像朱松键,勤劳能干像侯兰珍,小小年纪,俨然家庭主妇,知道带着两个妹妹,还能够帮助爸爸添柴烧火,也能站在凳子上洗锅洗碗了。朱松键虽然对侯兰珍的外出非常不满,但他也没有工夫抱怨,白天有干不完的事,晚上等到收拾完了家务,安顿好一群女儿,他拧亮台灯,坐在书桌前铺纸提笔,开始写作。
过去的那段岁月,流云一样又飘至眼前。昂扬和沮丧,快乐和悲伤,还有屈辱、遗憾一起涌上心头。书稿上留下一幅又一幅舞台般的画面,人物一个又一个活灵活现地来到舞台表演。灯光下,朱松键有时蹙眉凝思,有时奋笔疾书。写到得意时,他摇头晃脑;卡壳时,他抱头闭目。
等到侯兰珍春节前回家的时候,朱松键的《遗憾的青春岁月》已经写了十多万字了。
侯兰珍回来时,臂弯里抱着一个婴儿,一个男婴。
原来她是躲到外面超生去了。在侯兰珍的理念中母凭子贵,她觉得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婆婆才轻视她,丈夫才怠慢她。她认为只有生个男孩子才能对得起他,才能为他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才能受他稀罕。她有计划有预谋地怀了孕,她想生一个男孩。她悄悄地躲到外面去,不想被村干部发现了拖她去做人流。等到孩子生下来,如果还是个女孩,她打算忍痛抱养出去。这样也瞒过了丈夫,免得他更加嫌弃她。
侯兰珍得偿所愿,凯旋归来。朱母得知儿媳妇生了男孩回来,也顾不得自尊,抛开婆媳问的龃龉,歪着一双放大过的小脚,颠颠地跑了过来,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伸手就把孙子从侯兰珍的臂弯中抢到了自己的臂弯中。朱松键没有男尊女卑的观念,但看见儿子也是欢喜异常。
侯兰珍像个功臣似的,不正眼看婆婆,对朱松键也是大呼小叫着,指挥他给她掇椅子,给她倒杯水,当着众男女邻居的面,架起二郎腿,掀开衣襟,露出胀鼓鼓的乳房,大模大样地给儿子喂奶。
儿子的到来为一家人带来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麻烦就跟着来了。首先是村妇女主任带着若干人来强制侯兰珍去妇幼保朱松键院做结扎手术,还要收缴他们超生的五千元罚款。做结扎手术,侯兰珍二话没说爽快地去了,生育的使命既然已经完成,结扎对她也就无所谓了。交五千元罚款简直就是要了侯兰珍的命。妇女主任带着人一趟一趟地来催,侯兰珍躲得了就躲,躲不了就哭穷。后来,侯兰珍干脆把二丫和三丫送到大队部,说,你们不是说我超生了吗?这两个我也送不回肚子里去,就送给你们吧。你们想养就养,想卖就卖,想杀了烀着吃,我也不管。两个女儿哇哇大哭,侯兰珍坐在地上也呼天抢地地哭诉。大队部领导拿她没有办法,最终把超生罚款缩减到了三千元。
东拼西凑了三千元交了罚款,县教体局又下了文,鉴于朱松键同志违背相关政策,撤销了他的公办教师资格。好不容易到手的一个热乎乎的铁饭碗突然又被主管部门收回了,朱松键的沮丧可想而知。在侯康的多次努力之下,教體局领导才答应让朱松键暂时继续留在学校任教,刚刚提上去的待遇又落到了代课教师的水平。
面对生活的现状,朱松键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他只想通过写作来改变自己的命远。另一方面,他的思维已经沉浸到《遗憾的青春岁月》里不能自拔,那部没有完成的手稿使他欲罢不能。但侯兰珍却有了更多的牢骚。她觉得她生了儿子,理应受到朱家人的高待。可是生活比以前更艰难了,朱松键也没有高看她,一点心思全用在了写稿上。她免不了就会有火气,时常发点牢骚。
有个礼拜天,夫妻俩商量好了,要把一亩多田的油菜栽下去。吃过早饭,侯兰珍把儿子送给婆婆带,自己提了大竹篮去拔油菜苗,临走时冲着伏在桌上写写画画的朱松键叫道:你手上东西可能放下呢?赶紧担了水去地里,我栽苗你浇水。朱松键头也不抬,只“嗯嗯”地应着。侯兰珍用一条花毛巾搭在头上遮着太阳,蹲在田里独自忙了一上午,也不见丈夫到来,已经窝了一肚子火。下午朱松键和她一道到田地,浇了一担水后又不见了人影。等到太阳落到西山的树尖上,她回到家“当啷”一声把栽菜的铲子扔到地上,朱松键才想起来该干的活没有干,忙套了笔套,匆匆忙忙去地里浇水。
侯兰珍见他走了,气咻咻地抓了他书桌上的手稿,拿到门前的杏树下,划了根火柴点了。那些写满了字的白纸,在火光中痛苦地痉挛着,嘶嘶地挣扎着,卷成悲愤的黑蝴蝶,有的想在清风中起舞,最终滑落到地面上,滚了几滚,瘫在地上,放弃了挣扎。有的变成细小的碎片,贴着地面奔跑了一截,也无力地收住了脚步。更多的聚集在一起,无助地瞪视着辽远的苍穹。还有少数没有被火舌燎到的,惊魂不定地躲在灰烬的边缘。
朱松键浇完油菜苗回家已经天黑。走到门口看见杏树下的黑色灰烬,他心陡然怦怦乱跳起来,赶忙把肩上的水桶担子放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进房间,发现书桌上的手稿不见了,他冲到正在端菜上桌的侯兰珍面前,瞪大眼睛问:我的稿子呢?
烧了。侯兰珍看也不看他,轻描淡写地应着。
朱松键旋风般地跑出去,蹲在灰烬前,去翻那些还白着的边边角角,果然发现了他书写的文字。他用心血凝聚的二十多万文字,化成了灰烬,无声地和他对视着。
朱松键想发火的,但他的喉咙堵住了。他想揪着侯兰珍一顿狠打,但浑身软得站不起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家去,一头栽倒在床上。
5
朱松键瞒着侯兰珍夹了一床薄被搬到学校集体宿舍去了,正式拉开要和侯兰珍离婚的大幕。放学后,侯兰珍等着朱松键回家挖山芋,等到大芬背着书包回来了,却不见朱松键的人影。
你爸呢?
大芬歪着脑袋把书包带取下,掏出课本和作业本放在大椅子上准备写作业。爸不回家了。
放你妈的屁!他能死在外面不成?
爸爸要住校了,我看见他把被子抱进陈老师的宿舍了。
侯兰珍将信将疑地去房间查看被子,发现果然少了一床,她立即风风火火地朝学校赶去。
陈老师是刚分到河西湾中学的小伙子,没有什么处事经验,朱老师要来和他搭伙睡,他满口答应。俩人正就着煤油炉烧晚饭,侯兰珍闯进宿舍来,她不仅冲着朱松键破口大骂,还把陈老师的锅瓢碗勺一起扫到地上。侯兰珍被住校的几个老师劝走了,却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堂哥侯康家。
侯康第二天放学后去陈老师宿舍,陈老师正推了自行车要回家去。
怎么,这宿舍你不住了?要让给朱老师了?侯康问。
侯校长,我家反正也不远。朱老师要住就给他住吧。
你这糊涂蛋!侯康一掌拍在陈老师的后脑勺上,陈老师笑着跃上自行车飞驰而去。
朱松键准备做晚饭了,侯康进了宿舍,夺了他手上的菜箩,放到墙边的一张旧课桌上,说:朱老师,两口子吵架,床头吵床尾和,不好人为地分开的。收拾你的铺盖,还是回家去。
过不到一起去哩。这回我是铁了心要离婚了。
瞎说!不能起这种糊涂心思!离了婚,那一堆孩子怎么办?该扛的要扛哩!侯康坐下了,想跟朱松键好好谈谈。朱松键烧菜,侯康坐下不走,俩人后来就喝上了小酒。
朱松键不久话也多起来。他大着舌头叙说着侯兰珍的种种不是和自己的痛苦。朱松键说,你以为我不想好好过日子啊?她跟我生活了这些年,为我生了四个孩子,你以为我没心没肺啊?可是我苦哇……
侯康只好陪着朱松键叹气,谁都苦呢,你以为兰珍不苦哇?
侯兰珍一气之下烧了丈夫的手稿,还没等青烟消散她就后悔了。她知道她剜了他的心头肉,不安像只系在脚踝上的小铃铛,它怯怯地游魂般的声音如影随形地啃噬着她,使她恨不得能用魔力把已经发生的事实扭转为一场梦境,让它成为一场虚无。但是灰烬还在哩,纸张燃烧后的气息还在顽固地刺激着她的鼻腔。她想,他回家要是骂她,她也不准备还嘴了;要是打她,就给他打几下吧。可是朱松键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却一头栽倒在床上,连晚饭也不吃,这比骂她打她还要让她难受。
现在朱松键不肯回家,侯兰珍又觉得是自己活该了。他喜欢的东西怎么能毁掉呢?侯兰珍觉得丈夫现在在气头上,他要是真想在外面住一段时间就由着他好了,干嘛要去学校吵呢?看看,现在越闹越僵了吧?侯兰珍坚信丈夫的气总有消的时候,拿他当一块石头焐着,也总有焐暖的时候吧?于是,侯兰珍不再去学校吵闹,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还隔三差五地烧几样好菜,让大芬上学时带给她爸爸。
朱松键终于回来了,在夫妇分居了一个多月之后。侯兰珍喜出望外,喜滋滋地迎上去,笑盈盈地问他吃过了没有。朱松键板着脸,不答理她,径直去房间从柜子的屉子里翻出两张结婚证,叫她一道去乡政府的民政室。侯兰珍一见这样,立即就哭骂起来。朱松键拽着她就走,几下就把她拖到了屋外的场地上。她抱着门边的杏树不走,朱松键一拳头砸在她握树的手上,趁她本能地松手之际,又拽着她走,她手腕上已经泛黑的红头绳被扯断了,被她焐热的那枚杏核一下蹦了出去,躲到地面上的碎石里去了。
朱母听到隔壁的吵闹声,以为是两口子又打架了。她装作没有听见,隐在她的小屋里不出来。后来听清了侯兰珍的哭骂,知道儿子要拉儿媳去离婚,立即跑了出来,站在檐下骂儿子。朱母虽然对侯兰珍有许多不满,但也不愿意儿子的家散了。侯兰珍听见婆婆骂朱松键,反而不犟了,赌气跟着丈夫上了去乡政府的路,任由婆婆在门口急得直跺脚。
接待他們的民政干部是一个秃顶的老男人。老男人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侯兰珍夹叙夹议地控诉,一边悠闲地呷着茶水。等到侯兰珍说累了,他才和蔼地问:离了,你打算怎么过日子呢?小孩子就可怜了,你还是回去吧。侯兰珍就哭了,无助地抖动着双肩,哭得很凄惨。
她转身欲走,朱松键却坐着不动。朱松键还说这婚非离不可!
侯兰珍捂着嘴转身就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一颗心就像落进了冰窟窿里。他不要她了,她能去哪里?这么多年一心一意为了他那个家,为他操持家务,为他生养孩子,侯兰珍和那个家已经活成一体了,没有了那个家,侯兰珍无处存放自己。如果妈妈还活着……侯兰珍突然就想妈了,突然在野地里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朱松键从民政室回到学校还没有坐稳,邻居小六子气喘吁吁地一头撞了进来。哥,嫂子跳塘了,你快回去!
死了吗?朱松键虽然有点惊惶,但他的表情还是让小六子失望。
死倒是没死,被我爸拽上来了。原来侯兰珍回到家,一时想不开,就抱着儿子扑进了门前的池塘里。
女人就爱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朱松键不屑地撇撇嘴。小六子执意叫他回家,说朱母特意央求他骑车来接的。朱松键只得坐在小六子的自行车后,随他一道回家。回到家,朱母把他好一顿数落。
儿子受了惊吓,又落水受了凉,傍晚就发起高烧来。夫妻俩抱了儿子,赶忙去了镇医院。儿子打完点滴已经凌晨一点多,朱松键抱着儿子把他母子送回家,转身还想回学校。侯兰珍闩上家门就一把抱住朱松键,她害怕他这一走,她再也抓不住他。你不能走。你走了,要是儿子半夜又发烧我怎么办?说罢就偎在他身上哭。朱松键叹了口气,用手掌搓搓脸,脱了鞋子上床。
侯兰珍见朱松键睡到了床上,心里顿时长烟一空,身体也轻盈起来。她仔细地把自己洗干净,又擦了雪花膏,浑身都弄得香喷喷的,钻到朱松键的身边,像新婚时那样紧贴着他,她知道夫妻没有隔夜仇的玄机,只要他们重新好成一体了,内心的不满和怨气就能尽情地得到释放,日子便又能过回以前了。
侯兰珍静静地躺着,等待朱松键的燃烧,但是,她终究还是失望了。
6
朱松键四十二岁那年,教育部门有了新政策,所有的民师和有一定年限的代课老师全都转正了,全都成了教育战线上的在编人员。此时,他的师范同学辛子龙已经进了市文联,成了《桑梓故事》的主编,他多次打电话约朱松键写稿,朱松键在他的鼓励和帮助下开始了民间故事的收集和编撰工作。他整理和加工的民间故事,不仅在《桑梓故事》上发表了很多,在省内外知名刊物上也发表了一些。不久,四十五岁的朱松键因为写作有了一点名气,被县一中抽调,离开了河西湾中学,来到了离家四十多里外的县城,和侯兰珍拉开了更远的距离。
朱松键背着行李,提着装满书籍的网兜走进县一中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沙丽叶,那个被人称为“破鞋”的女人。朱松键不会想到这只“破鞋”会和自己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沙丽叶穿着一件开衩极高的杏色起藤花的旗袍,腋下夹着教科书,袅袅婷婷地走着,身姿婀娜得让人能爆了眼球。朱松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沙丽叶的目光和朱松键相碰时,朱松键开口了:“请问校长室在哪里?”
沙丽叶一看就知道他是新来的,而且已经断定是那个文章写得好被抽调到县一中的朱老师了。她定住,给他一个微笑,矜持地向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向旁边走过的一个男生招招手。“刘志,你带这位老师去校长办公室,帮他把东西提一下。”她朝朱松键指指。那个男生立即跑过来,拎了朱松键放在地上的网兜。朱松键和男生客气了几句,抬头想对女老师说声谢谢,才发现她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朱松键去食堂打饭,又遇到了那个穿旗袍的女教师,这天她依然穿着一件开衩极高的旗袍,天蓝色,衬得皮白肉嫩,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却满含忧郁。她目不斜视,或者她看见了朱老师佯装没有认出。朱松键主动上前打了招呼:“沙老师你好,你也打饭吃?”
她点头,矜持地微笑道:“我一个人,懒得烧。”话音一落,目光移到别处,笑容也及时收敛。
朱松键莫名地心跳加快了。
打了饭,端进宿舍楼,朱松键却没有进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302室的王老师那。王老师是个热心的中年妇女,胖乎乎的,稀稀疏疏的短发烫成卷摊在脑壳上。她家有点远,中午就在学校待着,遇到下雨下雪,路上不方便,晚上也住校。
“哦,朱老师。请坐请坐。我这里有家里带的菜,尝尝?”
朱松键便用筷子夹了几块藕片丢进嘴里:“嗯,不错。你午餐还挺丰富的。”
“嘻嘻。一般般吧,我老公烧好了非要我带。”
“你老公待你真好。你们女老师都会享福哦,我看见那个教英语的沙老师也不烧饭,去食堂打饭哩。”
“她呀?你说的是那个破鞋?”王老师的谈兴立即被调动了起来,身体也前倾了过来。朱松键哎哟一声,咬到了舌头。
“我告诉你啊……”王老师异常兴奋,滔滔不绝,说沙老师是离了婚的,她老公说她有外遇,两口子打了好多年,终于离了。离婚了,也是才不久的事。净身出户,没有去处,住在女生宿舍那边。净身出户,你想想,如果没有问题,她肯吗?嘻嘻。
朱松键像吞了一只苍蝇,小半盒饭吃不下了。
朱松键和侯兰珍的离婚大战,自从开始后,从来就没有停歇过。他早就不指望民政部门大发慈悲,爽快地解决他的问题了。老生常谈的调解,慢性病一样地折磨着他。这次能够调到县一中,朱松键觉得是老天给了他一个摆脱侯兰珍的机会,所以他一到县一中,立即就开始写离婚诉讼,交到了县法院。
朱松键被赏识,也换了环境,心气很旺,一心想干出点名堂:好好教书,好好写作。备课授课自然是很认真,课余时间,他重新拾起《遗憾的青春岁月》,再次想倾情投入到它的写作当中,争取写一部能和《平凡的世界》相媲美的作品。即使不能和它相媲美也没有关系,至少朱松键完成了一个心愿,能对自己有个交代。
他刚刚列好了《遗憾的青春岁月》提纲,侯兰珍又吵了来。
侯兰珍是接了县法院的传票过来的,她不去法院,直接来到了县一中。侯兰珍找到校长室,一进门就哭哭啼啼,把老校长吓了一跳。听她哭诉半天,才知道是朱松键家属来求校长青天替她惩治“陈世美”。老校长出身于书香门第,是个儒雅之士,挺欣赏朱松键的才华,看见粗俗鄙陋的侯兰珍,心里直替朱松键可惜。他劝了侯兰珍几句,见侯兰珍仍然纠缠,嫌她小市民气息太重,借口要开会径自离开了办公室,把侯兰珍一个人晾在那里。侯兰珍便又找到朱松键的办公室大哭大闹起来。“你个狗娘养的,你当个老师就想做陈世美啦?你不想要俺?不想要俺当初要爬上俺的肚皮做什么?不想要俺怎么弄出四个娃娃来?现在你想甩俺,得了便宜你就走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沙丽叶当时正巧在语文组找同事说事,觉得侯兰珍骂得实在难听。她深知不和谐婚姻的痛苦,就忍不住劝道:“两口子能在一起过就过,不能在一起过就算了,何苦要死缠着不放?”
侯兰珍也是被朱松键气昏了头,本来希望有人能给自己主持公道的,却不料这个看上去漂漂亮亮的女人,竟说出这样让她伤心的话来,她就指着沙丽叶的鼻子骂,你这人怎么这样缺德?自古劝和不劝离,你的心都坏到流脓了……等到她想去抓朱松键,朱松键早就溜了。
过了几天,侯兰珍又把朱母带到了县一中。朱松键光棍时朱母没有少着急,现在日子安稳了,儿女成群,她当然不希望儿子离婚。儿媳再不好,她总还能洗衣烧饭带孩子暖被窝,朱母毫不含糊地和儿媳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两个生死对头结成了统一联盟。
侯兰珍一见朱松键面就又开始骂,这惹得本来就在说道儿子的朱母有点不高兴了,她冲着儿媳说:“你一天到晚就晓得骂,再好的人也给你骂毛了,再好的运气也给你骂霉了。”侯兰珍住了嘴,站在婆婆身后拉着一张黑脸。朱母便又儿呀儿呀地劝说开了,她说过日子没有你想得那么好,牙齿和舌头好,有时还要咬舌头一下哩。哪有夫妻不吵架斗气的?哪里吵哪里了,不能当真的。不看在她给你生了四个孩子的份上,也要看老母亲养你一场的份上。我都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你还要让我伤心着急啊?
朱松键点头,违心地答应母亲以后周末就回家,这才把纠缠不休的婆媳打发走了。
朱松键周末并不回家,他只是去了邮局,把他刚领的工资大半汇了回去。回到宿舍,他拿出紙笔,想重新书写那篇《遗憾的青春岁月》,但现实的生活和苦恼却纷至沓来。以前写作这篇时灵光闪现的情景、思绪喷涌的情形还有妙语如珠的文字,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有时,他一连几个小时地端坐在敞亮的宿舍里,宽大的书桌前,却再也写不出成篇的文字。灵感仿佛枯涸的泉水,任你怎么挖掘都渗不出一溜水线,断断续续的文字生涩得似枝头上的毛杏。
他写得很累,很艰难,如同拓荒者在一镐一镐地前行。这天,他从朝阳初升时就坐到窗前,到月光如水般地倾泻到他的书桌上时,他还没有写到五百字。他取下眼镜,揉揉发涨的眼睛,又戴上限镜,信步走到户外。月光如华,大地静谧,万家灯火如星星般神秘璀璨。那一点点灯火后面有着怎样温情的故事?有着怎样温馨的画面?朱松键突然鼻子发酸,闭着眼睛任由泪水热热地从脸颊滑落。
“是朱老师吗?”
背后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朱松键吓了一跳,转身发现却是沙丽叶。
朱松键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搓搓手想为那天老婆的无礼向她道歉。沙丽叶笑了,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她说:“没有什么。我理解她的,也能理解你。不对的时间里遇到了不对的人,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朱松键感觉到了温暖,一种被理解的温暖。他说:“让你笑话了。”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理解。”沙老师又冲他笑了笑,月光下的笑脸是那样的干净美好。朱松键还想和她说些什么,她却轻抬脚,款款地走了。看着她月光下渐行渐远的倩影,朱松键没来由地坚信她不是别人说的“破鞋”,绝对不是。
7
清明过后,草木萌发。稻种已经撒到了田里,农活暂且闲了下来,侯兰珍早早地出了门,赶上了去县城的头班车。她来到县法院的时候,法院的工作人员还没有上班,看门的老张已经认识她了,没有再拦她。她就坐在门房的墙根下等陈法官。
陈法官是个年轻人,魁梧英俊,才结婚不久,早上有点贪恋被窝,来得便有点迟。他怕迟到,夹着包乱蓬着头发急急忙忙闯进法院大门,就被侯兰珍一眼给逮着了。“陈法官,才来啊?”
陈法官一怔,看见穿着一件松垮垮的红毛衣、趿着一双破布鞋的侯兰珍从门房墙根下站了起来。陈法官想躲避已经来不及,只好点头。侯兰珍便跟在陈法官身后,一路喋喋不休地向前赶。
侯兰珍一进陈法官的办公室,不请自坐,照例从旧提包里掏出一瓶农药放到脚边,陈法官赶紧给她泡了一杯好茶,硬着头皮听她祥林嫂似的诉说。她啰里啰嗦,反反复复地讲那些事,他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有时候,她讲了好半天他也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起初陈法官是想给她和朱松键判离的,他认为婚姻中既然已经没有了爱,也就没有保全的必要了。侯兰珍反问,爱是什么东西?是能当饭吃啊,还是能当柴烧呢?还当庭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一瓶农药,拧了盖子要往嘴里倒,若不是工作人员及时抢夺,恐怕早就出乱子了。这以后谁还敢忤逆她?每次看见她掏出农药瓶,陈法官都忍不住要想:如果她是我老婆,我干脆把那瓶农药喝了算了。
侯兰珍真是准备自杀的,如果法院判她离婚的话。侯兰珍是痛苦的,尽管她不知道她痛苦的真正根源在哪。如果离婚了,她就觉得她是被丈夫休掉了,她觉得自己没有犯错误,休她是天大的不公。她为这个家吃了这么多苦,受过这么多累,还为他生了这么多小孩,结果她什么都不是了,这样她就太失败了,太划不来了。没有得到肯定的人生,如同一场虚无。她怎么能是虚无的呢?再说离了婚大家都会看她的笑话,她面子上也挂不住。仿佛她箍住了这个男人,哪怕他还是这样三两个月都不回去一次,哪怕他还是像过去一样田地里的活不能帮到她一点,只要他还是她的丈夫,只要他愿意还做她的丈夫,她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这样她是不是就幸福了,她不管。不被别人讥笑,似实而虚的名分和地位有了,仿佛也就幸福了。
中午下班的时间到了,走廊上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和同事的说笑声,陈法官看看表。侯兰珍似乎没有要停止叙说的打算,陈法官只好站起身,客气地说道:下班了,我去食堂吃饭,你要不要一同去?侯兰珍便站起身随他走,黑色的人造革旧提包和农药瓶都放在他的办公室里,陈法官暗暗叫苦。
这天直到下午三点多,陈法官提醒侯兰珍最后一班班车的时间,她才不慌不忙地收拾了农药瓶出了门。
陈法官看看朱松键的卷宗,不由得发起愁来。因为一直没有判他们离婚,朱松键就不停地写来离婚诉讼,文笔好,情感又细腻。朱松键的离婚卷宗已经有尺把厚了。陈法官一开始就同情朱松键,现在他却踌躇了,侯兰珍尽管惹人烦,但她其实也很可怜。侯兰珍可怜在什么地方,法官一时也拿不准,好像是因为她生活上很辛苦,好像又不是。法官对自己不满意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侯兰珍从法院出来,并不急着回家,她看看西边滑向楼顶的太阳,知道离最后一班车发车还有段时间,就在小街上慢慢逛着。她在路边的衣摊上,把小贩挂在衣杆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掀开来看。有几件她很想试一试,但也知道试了也是白试,她是不舍得买的。她在鞋铺上转了又转,为一双儿子能穿的运动鞋和摊主讨价还价了好一阵。最后,她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往县一中那边走。没有车回家了,丈夫不会把她往大街上赶。她要找机会跟他好好说说,希望他顾及几个孩子,给孩子们一个完整的家。她希望他能体谅她的苦,她的不容易,如果他觉得她哪儿不好,她可以改。
她到朱松键宿舍时,正巧遇到沙丽叶也在朱松键宿舍里。
沙丽叶班上的语文老师最近休产假了,朱松键课不多,学校就把沙丽叶班上的语文课安排给了朱松键,俩人成了临时的搭档。
沙丽叶的前夫是政府机关的一个办事员,有点失意,常常喝酒。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喝酒,心情好的时候也要喝酒。当年追她追得紧,她被感动了。后来才知道他并不懂得欣赏她,对她只是一种需要,一种动物本能的需要,一种期盼有人来爱的需要。他也不懂得呵护,俩人没有生育,沙丽叶去医院检查没有问题,叫他去检查他死活不肯。只要看见沙丽叶和男人说话,就怀疑沙丽叶和那男人关系不正常。两人的关系,在无中生有的想象和描绘中越来越僵。
有一次他翻沙丽叶的手机,发现有一个号码连续几天都和她有聯系。他问是谁,沙丽叶说不知道。因为没有储存名字,也因为隔了几个月了,沙丽叶确实想不起来是谁了。他认定其中不正常,把电话打了过去,果然是一个男人接的。他不问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脑地把对方一顿臭骂,扔了电话,又来打沙丽叶,说她是“破鞋”。被老公定性为“破鞋”了,外人自然更信,一时间沙丽叶成了小城“名人”,成了人们言语暴力和践踏的对象。
沙丽叶来朱松键的宿舍,是来向他要最近一次班级语文测验的成绩。侯兰珍进来时,俩人正挨在一起指着学生的分数谈论着。侯兰珍看见俩人挨得那样近,说得那样开心,侯兰珍气血上涌,醋意翻腾,她冲了进来,袭向沙丽叶,长长的指甲早已挠向沙丽叶的脸。沙丽叶猝不及防,脸上立即挠出了几道血痕。侯兰珍揪住沙丽叶的白衬衫拼命地撕扯,破口大骂:“你个骚狐狸,我就知道你不是好货,大白天里来勾引我男人,你这个不要脸的……”沙丽叶衬衫上的衣扣立即崩掉了几粒,落在地上滴溜溜地乱转,胸罩便露了出来。朱松键站起来,扇了侯兰珍一个耳光,把她推倒在地。沙丽叶用手揪合着没了扣子的衣服,狼狈地逃了出去。身后,朱松键的宿舍里哭骂声撞击声源源不断地追来。
这天晚上,侯兰珍到底还是没能和朱松键住到一起。经过这么一闹,她自然不会还赖在朱松键的宿舍不走。她哭着跑出门,朱松键并不拦她。至于她要去哪里,怎么走,朱松键也不管。回家的四十里路程,她一路哭着走完,恨着他的无情无义,也痛苦着他的无情无义。
朱松键想去向沙老师道歉,他认为这是必须的。俩人的事情已经在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沙丽叶“破鞋”的声名再度鹊起。这事让他纠结了几天,朱松键白天不方便过去找她,等到天黑时才过去。
“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朱松键在沙丽叶面前搓着手。
沙丽叶给他倒了一杯茶端过来,让他坐椅子上,自己便在铁架子的单人床上坐下了。有意地侧着脸,让有挠痕的半边脸避开他的视线。
“我知道你的难处,哪里需要你道歉的?”俩人坐着说话。朱松键道过歉,唉声叹气地,慢慢说起了侯兰珍,说起了自己的痛苦和不幸。沙丽叶的谈兴也被勾起了,她也谈起了她前面的那段婚姻,谈起了他的前夫。她说起这些的时候,泪水止不住地流,几度哽咽地说不下去。
“所有人都在將就,可是我不愿意。俩人在一起如果已经成了折磨,还不如早早了结了。”沙丽叶谈到有个阶段她前夫侮辱她是“破鞋”,说有时候想用锤子敲死他。她说这话时,浑身发着抖。朱松键心疼地抓住她的手,沙丽叶就伏在他的手臂上抽泣,一头栗色的长发便绸缎般地覆盖过来。朱松键撩起她的头发,把它们别在她的耳后。沙丽叶抬起泪水模糊的眼,朱松键便用温热的手掌替她擦拭眼泪。
那一刻,朱松键想要和沙丽叶一起过余生。
8
放暑假时,朱松键待在学校不回家,说是要跟辛子龙一道去采风,要写稿,其实是想把离婚这种事落实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心有灵犀一点通”,朱松键和沙丽叶彼此都相见恨晚。朱松键一面加紧操办离婚的事,一面积极主动向沙丽叶示好,没过多久,俩人就爱得如胶似漆了。当然,偶尔也会闹点小别扭,这使他们的爱更加有滋有味。
到了暑假,俩人干脆背着熟人在校外约会,乘上大巴车,找了个古村落,租了间民房,过起了二人世界。
等到下学期一开学,朱松键就又去法院催办他的离婚案了。
朱松键这次离婚的要求来势凶猛,侯兰珍却要誓死抗争。
再次接到法院传票,侯兰珍等不到开庭的日子,就急急赶到法院来了,特意穿上她那条唯一的牵满绿蔓的黄裙子。陈法官下基层锻炼去了,新换的法官姓杨,是个北方人,五十多岁,身材魁梧,面色严峻,办事大刀阔斧。侯兰珍第一次来见他,依然带了一瓶农药。她在他面前坐下,掏出农药瓶。杨法官端坐在办公桌后面,严厉地盯着她,足足看了半分钟,侯兰珍心里立即乱了阵脚。
你这是干什么?收起来!
侯兰珍装着没有听见,强撑着和杨法官诉苦,杨法官听得很认真,却不置一言,只呃呃哦哦地应付着。末了,杨法官说如果两位当事人愿意调解的话,他愿意帮助他们。
侯兰珍心里没底,只得回家求助于堂哥侯康。
几天后,侯康到县里开完会,就找到县一中朱松键的宿舍来了。俩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和一盆子卤猪手喝起了白酒。
不是我说你啊,撇开亲戚关系,你说我们是不是好哥们?你说。侯康用筷子敲着面前的盘子,红着眼睛问。兰珍也可怜哩,把自己当着男人使着,一个人种着一大家子的田地,带着一大群孩子。你见过哪个女人用牛使犁?你知道吗,我看见一个弱女子在水田里扶犁踉踉跄跄地跟在牛后面,我心里有多难过?你说你可怜,你是找不到能说话的人感到可怜,她可是找不到能靠的肩膀,找不到哭的地方哟……
朱松键本来就是一个感性的人,听侯康说到这些,他心里也不好受。愧疚是有的,想摆脱她的念头也还是撂不开,只好一个劲地灌酒。一会儿他面前就坐着两个侯康了。
这个周末,朱松键一大早就去理发店里理了头发,在街上称了几斤苹果和橘子,又在熟食摊上买了卤鸭、凤爪,坐上了回家的班车。他觉得侯康说得不错,侯兰珍是个可怜的女人,他自己这些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却忽略了对方的感受,他歉疚,他也疲惫,他希望好好待她,希望尽可能把对她的伤害减少到最小。他更希望侯兰珍也能体谅他的苦,能和他好聚好散。
朱松键踏进家门时,侯兰珍正弯腰筛着绿豆,那枚曾经蹦进乱石中的杏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她戴到了手腕上,正随着筛子上下起舞。绿豆刚刚用连枷打了,要把豆子和砂砾壳屑分离开来。她头发乱蓬蓬的,腰间露出一大块黑糙的皮肉,家里也乱七八糟。朱松键脸上的笑意飘走了,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侯兰珍瞟了他一眼,心脏咚咚地猛跳了几下,却阴着脸不说话。朱松键丢下东西,便来帮她干活,她怕把他身上的衣服弄脏了,也是在乎他不想让他累着,便开口阻止。可是她一张口却是极不耐烦的语气:走走走,谁稀罕你搀和?滚一边去。朱松键听了她的话拔腿就走,拿了一部分水果和熟食去他母亲那边了。侯兰珍恨恨地摔了筛子,气血上涌,恨不得立即破口大骂。
晚饭桌上,侯兰珍还是多烧了几个小菜,明显是为朱松键加上的。女儿们对父亲显然都有点陌生,不安地看着他,拘谨地动着筷子。只有儿子,自顾自地啃着凤爪,满手满腮油腻腻的。侯兰珍敲了他一筷子,嘴里骂道:什么好东西,吃了不死啊?看你那馋痨样!朱松键知道她这是在敲山震虎,表达她对朱松键拿了水果看母亲的不满,心里说不出的灰暗。侯兰珍也不是怪他给婆婆送吃的,他要是不送,她也会打发孩子们送点过去。她恨他那种做派,恨他心里没有她。
晚饭后,朱松键本来打算和侯兰珍好好聊聊的,但侯兰珍的气场不对,朱松键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了,说出口只会掀起轩然大波。
晚上,侯兰珍本来期待、本来以为必然要发生的事,却一直没有发生。朱松键把离婚的事交到了法院,着实伤了侯兰珍的心。侯兰珍是不肯便宜了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她要端着,她等着朱松键的服软妥协,等着他欺身过来,然后她还要假意抗争一下。但是朱松键没有,他竟然睡到了小床上,和女儿们挤在一起。
9
侯兰珍晚上睡不着,失眠困扰她已经好久了。这种失眠早先来自于一种无望地等待,等待中的夜晚不再那么柔美宁静。它是嶙峋的,也是喧嚣的;是锐利的,也是憋闷的。因为等待,夜晚便显得格外漫长。夜在漫长中便滋长了回忆和揣想,寂寥和孤独。滋生了一种幽怨,一种恐惧,一种自怜自艾。等待中的侯兰珍,像禾苗生长到蓬勃时突然遇到了干旱,蘖分不了,穗抽不得,形成一种痼疾,煎熬得使人有自残的冲动。
在朱松键的宿舍里遇到沙丽叶之后,侯兰珍的心里多了一种不安。这种感觉,如同夜晚睡觉没有关上大门,让人睡不踏实。侯兰珍知道自己不是沙丽叶这样漂亮又有文化的入侵者的对手。当她把满腹的怨恨倒给婆婆时,这个小脚老太太坚持要和侯兰珍一起天黑潜入县城,捉奸捉双,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但侯兰珍却退却了,她不敢面对“捉奸捉双”的现实,那个时候她将怎么办?当假想成为事实,她面临的将是更大的打击,遭受的将是更大的痛苦。侯兰珍也不想把和朱松键的矛盾激化了,她害怕失去最后一点挽回的机会。
最后一点挽回的机会好像也没有了。
秋分过后,中稻已经成熟。田野里大写意的黄色,渲染了丰收的喜悦,也给侯兰珍带来了更多的劳苦。这天午后,侯兰珍割完一块小田的稻子,回家吃午饭时顺便挑了一担带回自家门前的打谷场。她噗的一声放下担子,扯了毛巾捋一把脸上的汗水,就见高大魁梧的杨法官从她婆婆的门里迎了过来。
才回来呀?这都几点了,才回来吃午饭?
一瞬间的惊愕之后,侯兰珍立即就沉重了,她知道楊法官是因为什么而来。杨法官读懂了侯兰珍脸上变化的表情,温和地解释,说是来乡里办一个案子,知道她在这附近,就过来看看。杨法官问了侯兰珍田地里的事,又问了孩子们的事,当然也问了朱松键与这个家的种种。侯兰珍说着说着,就不住地拿毛巾擦眼泪。杨法官临走时安慰侯兰珍,说她不容易,说她是个好女人,他会去劝劝朱松键的。侯兰珍送他出门,千恩万谢。
半个月不到,杨法官又来了,这次是专程过来的。他给孩子们买了新书包,还买了本子和笔。落座后,他叫侯兰珍别忙活烧茶,叫她也坐下。杨法官开门见山,说朱松键那边劝导不了。侯兰珍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地僵了。杨法官耐心地跟侯兰珍说着道理,详细地解释婚姻法对夫妻离婚条件的规定。侯兰珍哪里听得进去,不断打断杨法官的话,急促地做着各种手势,声气越来越高,愤怒也越攒越多,好像要离婚的不是朱松键,而是杨法官硬要拆散他俩。侯兰珍有情绪,杨法官表示理解,杨法官说他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侯兰珍有什么需求,法院这边尽可能帮助侯兰珍获得最大化的利益。侯兰珍哭骂道:你滚!你什么狗屁法官,竟然要来拆婚!
这个婚眼看就要离定了,但是,关键时刻朱松键却主动撤诉了,最终没有再提离婚的事。
现在朱松键早就退休了,早就回到河西湾村和侯兰珍一起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了。朱松键不折腾了,侯兰珍心里也就踏实了。她在她情感的自留地上下足了肥料,辛勤耕耘了大半辈子,终于有了收获。她觉得她应该喜爱她的收成,哪怕它籽粒干瘪。现在的侯兰珍整天把幸福感写在脸上,理直了,气壮了,说起话来也是高门大嗓了。至于她有没有得到朱松键的爱,她不管。
每天吃过早饭,朱松键就拿着一个小收音机,一边散步一边听刘兰芳的评书,听韩再芬的黄梅戏,听国内国外的要闻,也听中国之声,听购物广告,听一切能听的东西。下午和人聚在树荫下下棋、打牌。晚上窝在家里看电视。家里的土地大多承包给种田大户了,一点小菜园,还不够侯兰珍一个人忙活,他不需要伸手,油瓶倒了也不需要他去扶。
偶尔他也会去侯村会会侯康。每次去侯康家他都要和侯康走几盘。侯康女儿上了师范大学,儿子去了国外,一对儿女都有出息。朱松键每每想起自己的几个孩子,就很自责,精力都花在痛苦和离婚上了,对儿女他没有尽到责任。唉,这一辈子,怎么活的?
最近侯康一人在家,朱松键就去得多了。侯康老婆翠花去城里给女儿带孩子去了。侯康一边走着棋子一边说:离了老伴还真不行,已经打过多次电话催她回来了。朱松键和他告辞后,看见侯康还站在路口,貌似在转悠,其实他知道,侯康是在期待老伴翠花会突然出现在路口,然后他就会乐呵呵地迎过去,拉住她的手。朱松键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是滋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沙丽叶。他不知道当年侯兰珍打败沙丽叶的撒手锏正是翠花教给的。
侯兰珍拉不回朱松键的心,眼看法院就要做裁决,情急之下她又去找侯康。侯康听完侯兰珍的叙述,沉吟不语。嫂子翠花沉不住气了,说到这时了也该撕破脸皮了,你不如这样这样……侯康听了,瞪了他老婆一眼,你这招也太损了吧?翠花回瞪了侯康一眼,是我损还是他损?
后来侯兰珍就托人写状子,要告朱松键和沙丽叶通奸。她说她进朱松键宿舍的时候,看见沙丽叶和朱松键都已经脱光了衣服。这事要是传开了,沙丽叶将没脸见人;要是捅到教育局,俩人要受处分是必然的,恐怕连饭碗也保不住了。
侯兰珍托人写好状子,准备进县城了。她翻出在箱底压得起褶的新衣服,戴上用红头绳穿上的杏核,又特意让背着木头箱子游走在村落的剃头匠给剪了头发。剪好头发,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她忘了“剃头三日丑”的俗话了。她发现了头上有几根白头发,剃头匠说我给你扯掉吧。她立即用手护住,她舍不得扯掉,她觉得自己的头发不多,白头发好歹也是头发。
她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鲜鲜地进了城,她没有去法院,她去了县一中。她把状子用影印纸复印了很多份,送了一份到朱松键手里,还扬言要送到教育局,还要到处张贴。朱松键看了她托人写的诉讼,抱着脑袋就蹲下了,从此就泄了气,他不想害了沙丽叶。
从那以后朱松键再也没有提出过要和侯兰珍离婚,当然了,他也再没有爱上过侯兰珍。
朱松键老了。人老精气神如果不散,会依然矍铄,依然从容,依然淡定。那是最美夕阳红,是闲梳白发对残阳,是人生中不输于豆蔻年华的另一种美。但七十岁的朱松键,看上去比八十岁还要老,背驼了,发脱了,牙也松了,岁月的风刀在他脸上用了更多的力道。他生活中没有支点,靠那些没有“爱”的爱好打发日子。他什么也不想,木木的,一天天走向他的终结。重新开过头的《遗憾的青春岁月》他一直舍不得丢,也一直没有再去碰它。偶尔,他面对着院落里四季的更替,也会发一声感慨: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时,侯兰珍就会笑骂他:你个书呆子,花怎么能吃树呢?那树皮是猪啃的。朱松键便转头去看门口的那棵杏树。
杏树也老了,粗大的主干豁了半边,露出黑洞洞的空树心。
责任编辑 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