膛中弹

2021-03-15 07:01北乔
安徽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司空西河队长

北乔

“老兵,来点刺激吧!”

“咋了?”

“淡,这日子太淡!”

“都嚼烂了,哪还有新鲜的?”

“总归还能过点瘾。”

“没劲!”

一、压弹

戈镜窝着一肚子火,愣是找不着去处。

在部队,驾驶员历来是兵之骄者,有师级干部之称。

听说,地方上的司机更横。你想摆点派头,省点力气,就得坐车。往车上一坐,身家性命就不再属于你,而由驾驶员一人掌管。当然,你要再想有诸多方便,抑或搞点小动作,也不能没有驾驶员提供帮助。

戈镜原先是在支队机关开奥迪的。这车名为公车,实为支队长的专车。现在这种变通、推演都很正常。為支队长开车,就是支队长的人啦。到哪儿,戈镜都自感高人一等,当然,这是在支队长之下。支队长从不亏待戈镜,这也正常,现在的领导干部最怕又最敬三种人:秘书、司机和老婆。开会跟着领纪念品,下基层跟着弄一份“贡品”,有饭局时混一顿。戈镜在实践中充分体会到了自己人的味道。支队长对他也真不赖,他只要有什么想法、要求,只要不出格,支队长又能办到的,没话说。他懂得这其中的分寸,从不出格,支队长又没什么办不到的,什么事还不是水到渠成。有时,戈镜还没有把散乱的头绪整理成完整的想法,支队长已替他考虑到了。可以说,戈镜这兵当得再舒坦不过了。可当他得知支队组建特勤小分队,需要驾驶员时,他想都没想,就向支队长提出了到特勤小分队开车的要求。支队长一口答应,同时对他说要是什么时候还想到机关,打个电话就行。

今天,戈镜正式到特勤小分队报到。尚是光杆司令的队长司空剑,不冷不热地接待了他。刚放下背包,戈镜就接受了出发的任务。

戈镜坐在车里等司空剑,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司空剑气宇轩昂地走来,他的步伐绝对精确到齐步走的步幅步速。他头戴迷彩帽,身穿迷彩服,脚蹬迷彩鞋,腰扎武装带。这是干什么?又不是打仗,不就是到中队去挑人吗,真做作。戈镜不习惯司空剑这身打扮。支队长是便装多于警服,他戈镜因此也得以随便地着装。不过今天他的着装还算正规:一身夏常服,算得上齐整,只不过少了两样,换了一样。少的是帽子武装带,换的是皮鞋。严格地说,不是换,部队发的鞋子他都在箱底压着。开轿车,穿解放鞋丢人。丢人的事,他从不做。司空剑上车看了看戈镜说:“回去,上上下下换上和我一样的装束。”表情冰冷,语气僵硬。戈镜没有讨价还价的勇气,只得照办。半小时后,他又坐在了驾驶位置上。司空剑依然冷冷地说:“换个衣服这么久,太拖拉,下次给我注意,到长沂中队。”戈镜什么时候受过这等赤裸裸的训斥,他气得要死。

车子开出去十多公里,司空剑一句话没说,戈镜想搭讪,可一瞧司空剑那表情,没敢。他打开车上的音响,顿时车里回荡着“妹妹你坐船头……”的男女对唱情歌。司空剑眉头一皱:“这歌有啥听头,换首《大刀进行曲》。”戈镜有点惊讶道:“你说的那歌,太旧,没劲,现在就时兴这些歌,再说了,都什么年代,还砍呀杀的,大刀砍鬼子,咱这车子就是鬼子造的。”戈镜心里有气,出口的话自然也不顺。不过这比他在机关时和司空参谋说话要好多了。在机关,司空剑以参谋的身份坐过奥迪车,人还没上车好话已到了戈镜的耳里,上了车赔着笑脸递烟送火,殷勤得很,机关干部用车对驾驶员都这样。怎么?身份刚发生变化,本质就全异化了,贱,真他妈的贱!

司空剑一声呵斥:“废话少说!”戈镜吓得一颤,踩油门的脚一哆嗦,车子像受了惊的兔子一下子窜出好远。

车是日本三菱吉普,现在机动部队大多装备这种车。高水准的越野减震提速性能,市区郊外,走山路窜小道,没说的。更绝的是,一车刚好容下携带轻武器的一个班。机动部队处置突发事件,要的就是这种车。司空剑组队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来这车。一要,就是两辆。一个班一辆。司空剑上车落座后一直保持着标准的坐姿,头正颈直挺胸收腹,上身与大腿成九十度,大腿与小腿垂直,双手叠放在大腿上,颇有点和尚打坐的架势。他目光痴痴地看着窗外,可对后闪的树木行人与车辆,他没一点感觉。平静的表情之下,是他翻滚的思绪。

司空剑是老机关参谋,从正排开始当参谋,一千就是八年。整天在公文材料里摸爬滚打,他越发厌倦,其结果是萌生了转业的念头。刚提正连,他就提出了申请,可直到现在进入正连第三年,申请还是未能批下来。有人对他说,像你这样的干部想转业只有三条路:送礼、胡混、瞎闹,否则没门。他不干。就在他准备第三次递交转业申请时,支队接到了总队关于组建特勤小分队的指示。他心热了,揉烂了转业报告,向支队党委提出了担任特勤小分队队长的口头申请。这时又有干部劝他,你正连三年都快满了,副营眼看到手,你这样一下去,还是正连,什么时候提副营可就难说了。他没在意,其实他已考虑过了,到特勤小分队找找当兵的真正感觉,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司空剑本来就是支队党委心目中的最佳人选,他主动申请,倒省去了一番繁琐的思想工作。其他人员问题,本来很简单,驾驶员戈镜捷足先登,其余十六名战士一个中队出一名最好的战士便可。司空剑不同意。让中队自己出,谁会把最好的兵给你,谁都不会,弄个不好不孬的塞给你还佯装诉苦。况且,什么叫兵,司空剑的标准和有些干部的标准有些出入。司空剑要求由他自己挑兵。支队长满口答应:“行,你怎么挑都行,只要你认为好的兵,就是你的。”

戈镜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司空剑,他心想,装什么蒜,支队长坐车都是半躺着,你这样坐着不就是给我看的,我看你能撑多久。正想着,前面的路况越来越差,戈镜暗暗地加速。减震性能再好的车,车速超过每小时八十公里,人坐在车上也有种乘风破浪的感觉。戈镜的屁股夸张地上下弹跳,似乎还应着某种节奏。他心里乐。司空剑依然坐得很稳。他的身子好像粘在了座椅上,不,他已把自己牢牢地钉在座椅上,就像椅子一样和车子融成了一个整体。戈镜心里发毛了:这司空剑真邪,车这么颠,他都坐得住。

到了长沂中队,司空剑下了车整了整衣服,猛地回头对戈镜说:“你小子车技不错,我要的就是你这种驾驶员。”

戈镜顿时泄了气,心里暗骂道:辛辛苦苦整了一回,不但没整倒,连对方都没感觉到挨整,真他妈的白痴。

他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在骂司空剑。

司空剑刚踩到第一级楼梯,长沂中队陈队长满面笑容,双手伸得老长,站在楼梯的拐角处。这位置是陈队长精心挑选过的。到楼下迎接,太热情,你司空剑现在也是队长,平级,不像以前,是参谋,不管级别高低,都是机关首长,不下楼迎接,太冷漠。以前司空剑以参谋长身份来中队时,陈队长接待起来是滴水不漏。迎接规格太悬殊不好,站在一楼和二楼的中间,这位置再好不过了。

“欢迎,欢迎,司空参谋,不,现在是司空队长了。”陈队长并不是健忘或失言,他是有意而为之。

司空剑笑着说:“欢迎不敢,你只要不罵我就行了。我可是来挖墙脚的哟!”

陈队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后说:“你说到哪儿去,支队长有指示,谁敢违抗,走,走,到队部坐坐。”

司空剑摆手说:“不啦,时间紧,任务重,我看还是抓紧挑人吧。”

“你性子也太急了。”

“不急不行啊!”

“那行,我把中队的花名册、各类考核成绩登记给你过过目,然后再把战士召集起来,任由你挑。”陈队长说完,就要转身上楼。老在高处俯视司空剑,他心里发虚。当然,不居高临下,他见到司空剑心里同样发虚。自得到司空剑要来中队挑人的消息后,他就把一切都做了假。挑人嘛!不就是看看成绩表,和战士聊两句算是面试,再听听中队对战士的评价,这种事,陈队长应付自如。

“不看了!”司空剑迅捷地挪着步子上台阶,和陈队长站到了一块儿。

陈队长一惊:“那你怎么挑?”

“考!”

“考?怎么考?”

司空剑笑了笑说:“这样吧,麻烦你召集中队战士,让我暂时行使你的职权,时间不会太长,四个小时。”

陈队长不知道司空剑要耍什么点子,但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不好回绝。中队就他一个干部在家,也没个人商量。

一声集合哨,兵们被拉到了操场。由于不是紧急集合哨音,兵们的动作显然有些懒散。三三两两,不紧不慢,穿夏常服的有,穿迷彩服的有,穿制式衬衣的也有,鞋子的花式也丰富,解放鞋、迷彩鞋、布鞋、凉鞋,应有尽有。这看押中队的兵就是稀拉,司空剑皱了皱眉头,面露不满之色。

陈队长抛给司空剑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人都到了,你爱怎么摆乎就怎么摆乎吧。今天的司空剑已不同往常,他陈队长省去了一道报告的程序。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冷眼旁观司空剑施展招数。

值班员看了看陈队长,陈队长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报告了,不但不用向他报告,也不用向司空剑报告了。值班员看了看司空剑,对部队下了“稍息”的口令,回到了队列中自己的位置。

司空剑心里亮得很,来之前,他就有了这种预感。他不在乎。把兵选好,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跑步,立正,右转一百二十度,司空剑立在了队列指挥位置。兵们都还是刚睡完午觉起来。夏天,看押部队训练量明显减少,中午午休时间长达三个小时,不为别的,保证看押任务不出差错是重中之重。有些兵,满脸仍旧是睡意。

“同志们!”司空剑话音刚落,队列里稀里哗啦的立正靠脚声此起彼伏。司空剑按耐住性子,继续说:“稍息。接到上级命令,由于处置突发事件的需要,支队成立特勤小分队。特勤,就是执行特别勤务,我想大家当初报名参军当武警时,都有寻求军人最佳感觉的想法,不错,当兵就得扛枪,有了枪光是平整准星缺口来画饼充饥,或对着靶纸狠狠地发泄一番,那都没劲。军人的风流,莫过于向罪恶宣战,用正义的子弹说出心中的话,那才过瘾。即便是光荣牺牲了,那也是美丽的壮烈,是对军人称号最完美、最浓烈的渲染。”

司空剑说完这番话,不但燃起了兵心中的那份渴望,他自己的情绪也开始激动起来。他想说的太多,而此种场合又是最适合的。陈队长不屑一顾,心想:你司空剑煽风点火骗战士,瞧你的那些话,我就不信能有几个兵听得下去。司空剑张开口刚想接着说,队列里传来一声“扑通”,一个战士因在太阳下站得太久,晕倒了。司空剑心里一阵痛楚:唉!现在的部队哪像是部队,兵们没有了血雨腥风的召唤,都开始退化了。

有兵倒了,陈队长顿感脸上无光,打了一个寒噤。幸好,司空剑现在是队长不是参谋,要不然他的脸更没处搁了。

兵们的情绪已被司空剑的一番话焐得滚烫,这种心情还是在拿到入伍通知书时才出现过,现在已经很陌生了。他们希望司空剑能再说下去,当然更希望自己能被选中,有幸成为特勤小分队的一员。

司空剑是想再说的,多说一点对挑兵大有益处,但倒下的那兵一搅和他失去了兴致。接着,他简单地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和挑兵方法。至于考核内容,他没给兵们兜底,底牌亮得太早,不好。他要一步一步来,而且要让兵们意想不到。

“立正!”司空剑气出丹田。

兵们浑身抽筋,靠脚立正,这一回是同一个声音“啪”,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痕迹。

陈队长有点发呆,手底下的这帮兵从没这样精神过,怎么司空剑三言两语,就让兵们像吃了兴奋剂一样,他想不通。以他的思维来运转,也只能是想不通。

“稍息!”司空剑语气十分的威严,“考核,第一个内容是睡觉,时间两小时,方法,各班组织。”

兵们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考核睡觉,开国际玩笑,他们从来也没听过有这样的课目。

司空剑一扫队列后说:“没错,睡觉,各班带回。”

兵们这才确信了,以前没有这课目,现在有了。睡吧。

陈队长一听司空剑下达的课目是睡觉,差点笑出声来。他憋住了,心想这司空剑搞什么玩意。他想上前探听探听,可一看司空剑那脸色,他没动。不问了,咱孬好也是个队长,要是像学生一样向你请教,多丢面子。

兵们无奈地脱衣上床。也真难为他们,刚起床又睡觉,哪睡得着,可不睡又不行啊。有点心眼的兵,知道这觉不好睡,搞不好接下来就是紧急集合。因此不脱衣就爬上了床。有的干脆连鞋也不脱,上了床,睡不着,来回地打转。天又热,几个回合下来,有的兵汗流浃背,更睡不着了。

司空剑一个班一个床铺地察看。一班有个兵引起了他的注意,床下解放鞋放得很好,鞋跟已被踩倒。别看这个小动作,一有了紧急集合,下床脚一搓鞋就上脚了,床上的腰带、帽子、衣服都呈待战状态。这兵不但有准备,而且有头脑。司空剑走近一看,兵双眼微闭,神平气和,看样子再有五分钟,他就能入睡了。这兵,司空剑刚才在操场就注意他了。他集合的动作快而不乱,站在队列里像根钉子,一动不动,两眼像是瞄准镜,在对司空剑进行精度瞄靶。司空剑刚在床前立稳,这兵腾地就坐了起来:“队长,有事吗?”

司空剑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西河。”

“哪年兵?”

“第二年。”

“好,没事了,”司空剑拍拍他的肩膀说,“睡吧!”说完,转身就走。

宋西河叫了一声:“队长!”

司空剑脚已到了门外,但他还是抽回来又走到了宋西河床前,他问:“什么事?”

宋西河看了司空剑好一阵子才说:“队长,你这种考核有味道,也有意思。”

司空剑没想到宋西河会这么说,他有点自责太低估现在的兵了。

这兵不简单,就这样,宋西河已在司空剑的心里挂上号了。

“你指什么?”司空剑探问道。

“这你比我清楚。”宋西河调皮地说,“不说了,我得按课目实施了。”

司空剑自言自语说:“小滑头,还真有点头脑。”

巡查了一圈后,司空剑心里已对几个兵产生兴趣,他的标准不高也不低,能睡觉就算合格。

两小时过后,营区里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哨音响起。

不过五分钟,兵们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地聚集在操场上。

下一个课目是五公里越野,线路很简单,从中队到靶场。

陈队长提醒说:“司空队长,这段路不止五公里,快八公里。”

司空剑说:“不要紧!”

兵们撒开腿出发了,陈队长给司空剑推来一辆自行车。中队组织五公里越野,跟队的干部都是骑自行车的。陈隊长本不想为司空剑提供这一方便,好让他出点丑的,可又一想不能太损。

司空剑没接自行车,他说:“你老兄别熏我,这点路我跑得来,知道要组建特勤小分队,我已经在搞恢复性训练了。”说完,他向兵们追去。

陈队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气的。热脸贴冷屁股,他只有气的份。这司空剑一点不识抬举。气完了,他开始发羞,他不能不佩服司空剑的一身雄气。想当初,他刚当中队长的时候,也是像这样,可两年下来,棱角早磨平了,锐气也自生自灭了。望着司空剑的背影,陈队长感到浑身燥热,满目眩晕。

在操场上站了一会儿,陈队长开始替兵们担忧,这么热的天,奔跑八公里,再进行百米精度射击,谁还能让子弹长眼。兵睡觉时,司空剑主动找陈队长,用汇报的口气告诉了他考核的三项内容,尔后,带着文书到靶场进行射击前的准备。那会儿,陈队长暗自高兴,还打什么靶,光头,都是光头,我看你司空剑怎么挑人。现在,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司空剑把认为最好的兵挑出来并带走。

“唉,我要还是一个兵多好啊。”陈队长颓丧地向哨位走去。中队空了,得保证哨位的绝对安全。陡然问,他觉得肩上的担子特别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白天也得查哨,以前不查是不对的,从今天开始得查。陈队长走着走着脚下生力。

天很热,犹如一颗燃烧弹,始终保持着飞离枪口之初的那般火烫,撕咬着兵们的皮肤。脚下的路,则似发射了几弹匣子弹后的枪管,迷彩鞋里灌满了汗水,但脚一落地,还是热。空气中散发着一种焦煳味,满身的汗水根本无法洗去一点灼热。对绝大多数兵来说,在这样的天气里进行越野是头一回。不要说天这么热,比这好上百倍的好天气越野,兵们都有偷懒的。可今天,没有!

戈镜按照司空剑的命令,开着车在队伍后面压阵。司空剑有吩咐,如若有兵撑不下去,想上车,就让他们上。一路上,戈镜看着踉踉跄跄的兵,不停地咋呼:“不行的就上车歇歇吧,司空队长有这样的交代。”他看不下去,嗓子喊哑了,还是在喊。兵们听到他的话,不领情,反而死死地瞪他几眼,嫌他罗里吧嗦讨人厌。

跑,死跑,跑死也要到终点,兵们在向大自然,向自己的体能挑战。

这场面,这气势,极大地感染了戈镜,他不敢违抗司空剑的命令,要不然,他会扔下车子,加入到这队伍之中去。

司空剑第一个到达靶场,他站在射击地线等着。

前后不到三十五分钟,兵们都到了。着装一点不乱,连迷彩服的袖口,裤腿都没一个卷的。用胳膊揩汗,兵们自觉地站成队。没人坐,没人躺。兵都是好兵,司空剑开始后悔,自己早不该当什么参谋,应在基层当个带兵干部,排长也行。有这帮兵,怎么着心里都畅快。

司空剑身后的靶壕里足足有三十个胸环靶竖着。

“文书,发弹!”司空剑又对兵们说,“下面进行射击考核。”

有兵叫了:“咦,队长,怎么就一颗子弹,不是五发吗?”

文书发完弹,兵们有些耐不住,都在窃窃私语,主要就是大伙手里怎么都是一发子弹。

司空剑说:“对,就一发子弹,至于为什么一发,大伙好好想想,就会明白。”说完,他转身面向胸环靶。他有意给兵们留下了好好想想的时间。

片刻之后,司空剑下达了卧姿装子弹的口令。

打这一枪真难,兵们个个迟迟不敢扣动扳机。射击,最讲究平心静气。现在倒好,跑得死去活来,上气不接下气,刚停下了,又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靶怎么瞄?

缺口上是虚光,眼里是汗水,兵们在努力地调整状态。

今天可真是大开眼界,每个兵心中都有这样的想法。

司空剑花了十天的时间,把所有中队的兵筛了一遍,手法如出一辙。他这一趟,在各队都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兵们都被他搞得神魂颠倒,干部们,少了一份担心,多了一份危机感。司空剑选的兵,的确不是中队干部认为最好的最得力的兵,都很平常,有些还是不怎么样的。可司空剑对他们一个个当宝贝,这让中队干部想不明白。危机感,来自司空剑挑起了兵们的某根、从未触碰的神经。兵们都把司空剑当作了偶像,公然声称要在他手底下当兵,干什么都行。这弦外音,中队干部已听出来了。他们的威信由于司空剑的挑兵行动,受到了极大的削弱。没有了威信,就没法子拴住兵们的心。一些干部对司空剑恨得咬牙切齿:你司空剑只图自己挑兵,你看,把我的中队搅得一团糟,拍拍屁股走人,让我们收拾残局,多么狠毒的用心。

戈镜抱着个真空保温老板杯,进了一班。夏天用这杯子,不太适宜。戈镜知道,他之所以用,是因为这杯子是支队长送给他的。手里拿着这杯子,他有种优越感。戈镜比其他兵早到十来天,他认为他是特勤小分队的元老。部队嘛!也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别说早十来天,就是早一个时辰,都能带“老”字。

兵们见戈镜进门只能用眼神打招呼,他们忙着呢,熟悉装备。

特勤小分队,就是和其他中队不一样,光装备就十分了得。每人一件防弹衣,一把匕首,一团绳索,一支七七式手枪,一支七九式微型冲锋枪,两颗手榴弹,四颗催泪弹。这是常规装备。另外每人都有不同的武器,机枪,狙击步枪,催泪枪,喷火枪,六。炮。这样的一个班装备组合,是兵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戈镜也有这套装备,这会儿他也该在熟悉阶段,可他想:我是开车的,把车开好就行了。自己给自己做了思想工作。况且,熟悉人比熟悉装备对他来说更为关键和迫切。

先到一班,戈镜是有理由的,一班温晓东和他一年兵,又是老乡。

戈镜拧开杯盖喝了一口水后说:“晓东,你那小对象最近来信了吗?”

温晓东一笑:“现在说这干啥?”

戈镜喜欢开玩笑,尤其擅长开荤玩笑。有了温晓东的这句话,他开始发挥自己的特长,活跃活跃气氛。

兵们被戈镜的话笑得前俯后仰,手里活儿也不由自主地由快到慢,由慢到停。戈镜很得意。

戈镜一脚踩在板凳上说:“这谈对象啊,就跟咱们打靶似的,固定靶没意思,搞移动靶才带劲,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此乃游击战术……”

戈镜说得摇头晃脑、唾沫横飞。

司空剑进了班,大伙儿都看见了,戈镜背着门,又在自我陶醉之中,没发觉。

“戈镜,”司空剑喝道,“瞧你那样!”戈镜一听身后传来司空剑的声音,魂都飞了,手中的老板杯滑到了地上,塑料底座裂了好几道。他心疼,可不敢弯腰撿。

司空剑说:“跟我到队部去一趟。”

戈镜杯子都不要了,扭头就跟在了司空剑的屁股后头。司空剑一发话,就像有根绳子套住了他,剩下来的只有被牵的份儿。

进了队部,司空剑扬着眉说:“你没事干?”

戈镜赶紧说:“有,我这就熟悉装备去。”

“免了。”

“那队长你有啥最新指示?”

“收拾收拾东西回支队去。”

司空剑的话音不高,也不是很严厉,戈镜却吃不住了,他头“嗡”的一声就大了。司空剑的话,扎得他的心生疼,四肢麻木。

戈镜结结巴巴地说:“队,队长,怎,怎么啦?”

司空剑淡淡地说:“没怎么了,我看你还是适合在机关,咱们这儿你不合适!”

“队长,”戈镜哀求道,“我有什么错,你批我打我,我改还不成吗?”

“不成!”

“我不走!”

“不成!”

“给我一个机会吧?”

“不成!”

戈镜鼻子一抽,眼泪就下来了。他心里难受。这些天,跟在司空剑后头,他心里始终是朗朗晴空,即便是有气时,也是一会儿就烟消云散。当兵以来,他真正领略了兵的内涵,这机会难得,他怎么会轻易放过。

“队长,我要再犯错误,我不是人养的,”戈镜哭啼啼地说,“你就让我留队察看好了,只要你说了我的错,我不改,不用你再说,我打背包走人,还不行吗?”司空剑被戈镜的情绪感染了,他原以为打发戈镜走人很简单,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不过,他心里头高兴。

“好,放你一马。”司空剑接着说,“记住,你是普通队员,只是比别人多一项任务,开车,平时,你必须跟大家一样工作训练。”

戈镜破涕为笑,一个立正:“行,没说的。”

特勤小分队正式组建,支队部门以上领导亲临祝贺。

一个下午,这个领导提要求,那个领导做指示,司空剑有点烦。领导讲话的思想都是出自参谋干事,蒙得了兵,蒙不住他。他认为这下午的时间是被糟蹋了,小分队刚组建需要做的工作太多,在这节骨眼上,用大块的时间来欣赏领导的朗读水平,不是那么回事。这帮参谋干事,写发言稿时就不能少写点,拉这么长,有什么意思。司空剑心里骂了,才发觉自己当初也是这样的。为了一份发言稿熬通宵,一写就是二十、三十页。搞完了,还自我欣赏地读一番。他为自己以前当参谋的这种行为感到羞愧。

总算是熬过去了。

到了第二天,司空剑开始实施三个月的封闭式强化训练计划。

这计划,冥冥之中已在他心中埋藏了好多年,现在终于能够变为现实,他异常的兴奋。

兵们也是群情激昂。虽说计划会让他们蜕一层皮,掉十好几斤肉,流几桶汗,甚至会流血受伤。

对司空剑和兵们来说,训练都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众多的训练课目,兵们平生第一次遇见的训练动作,这些都不会难住兵,只要司空剑能想到的,他们就能做到。

磨刀,总是一件令人充满遐想的事。训练之余,兵们倒头就睡。一是累,二是他们希望拥抱怎么都可以的梦乡。

司空剑一点也不担心兵们的训练热情会萎缩,至少目前不会。当然,时间过久,兵们的期待一旦遥遥无期,那就不好说了。

不管怎样,特勤小分队的训练,进展得很顺利。兵,已不再是以前的兵。他们脱胎换骨,个个身怀绝技,生龙活虎。

二、上膛

一座废弃的厂房,是特勤小分队的训练场地之一。

搜索捕歼的模拟训练结束后,司空剑和兵们席地而坐,抽烟喝水侃大山。

司空剑掏出一盒硬壳阿诗玛,扔了一圈,就剩两支了。他扬了扬烟盒:“打土豪分田地,这两支你们别动脑子。”

下士耿丘是一号烟枪,接过烟左闻闻右嗅嗅,非得把口水折腾下来,才点。他见司空剑把烟盒往袋里揣,忙一个前扑,想来个突然袭击夺过来。哪知,坐着的司空剑一个后滚翻,躲过去了。耿丘没料到司空剑的反应如此之快,扑了个空。

司空剑点着烟:“小子,这一招你还得练练。”

耿丘爬起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烟抽两口,他打趣道:“队长,你咋有好烟抽,是不是也腐败了。”

司空剑一掸烟灰:“腐败?你们这帮小子不但不送,反而老抽我的,轮到你们发烟,也是劣质。”

温晓东在一旁插话了:“没道理啊,就你那工资,这种档次你玩得起?”

司空剑眼微闭脑袋晃个不停:“虾有虾路,蟹有蟹道。”

耿丘头一伸:“透露一下。”

司空剑头一歪:“问问戈镜。”

戈镜若无其事地说:“这都不知道,警惕性太差。你们没注意队长个把礼拜就到支队走一趟。”

耿丘听不明白:“干什么?”

戈镜一吐烟圈:“向支队长汇报工作呗。”

噢,噢,兵们顿时笑成一团。

耿丘还蒙在雾里:“怎么啦?”

他这话,大伙笑得更厉害,连司空剑也忍不住了。

司空剑看着兵们笑得死去活来,忙说:“好了,别呆笑了,下堂课别哭就行了。”

大个子商成接过话:“不就是攀登楼房,小意思。”个子大,有好处,攀登就讨便宜,身长臂长,省时省力。

司空剑说:“从今天开始,攀登训练不再带保险绳,你不怕?”

商成一乐:“怕,谁怕?”

易初不愿意了:“你是不怕,你个大,我有点怵。”易初个子最小,搞战术他比谁都灵活,可爬楼房他不怎么行。

商成用手比划了一下:“你不该怕!”

易初不明白:“为啥?”

商成蹲下身子说:“小弟弟,你个小重量轻,摔下来也不疼,哪像我,摔下来还不砸个坑?”

易初一脚正蹬把商成蹬出好远,手叉着腰说:“你耍我!”

商成不生气,干脆躺在地上大笑不止。

司空剑手指扫了一圈:“你们这帮小子真逗,还乐呢,一个个小黑子,就不怕找不到媳妇?”

兵里头就数耿丘最黑,听了司空剑的话,他神秘地说:“队长,告诉你个秘密。”

司空剑被吸引住了:“啥秘密?”

耿丘摆出随时逃跑的架势,说:“我们都是小黑子,你是标标准准的老黑子。”

司空剑猛地手一伸,耿丘起跑。司空剑根本就没有想抓耿丘,手又缩了回来。耿丘说得没错,司空剑和兵们一样,都由小白脸变成了小黑蛋。整天泡在训练场上,没法子不黑。

就在这档儿,车载无线台传出呼叫。

戈镜急忙上车应答。

是支队呼叫,要司空剑立即赶到支队作战室。

司空剑犹如注射了兴奋剂,心中那饱满的张力,撑得他骨头在响,肌肉在抖。走时,他甩下了一句话:“弟兄们,好好练,我回来,就有东西喂你们啦!”

三菱吉普屁股扬起满天尘土,急速向支队奔去。

车离营门老远,戈镜就死命地按喇叭。节奏非常有趣,颇有点紧急集合哨音的味儿。他是在通知战友,队长从支队领受任务回来了。什么任务,他不知道。司空剑从作战室出来钻进车里,亮出惯有的坐姿,眼微闭。戈镜不敢多话,都快憋死了。

其实,戈镜的通风报信是多余的。兵们从训练场回来后,一直聚在中队制高点,严密监视。

车未停稳,兵们就拉车门,叽叽喳喳地问司空剑到底什么任务。

司空剑板着脸,不吭气。

商成的嗓门特粗:“队长啊,啥任务?”

“有你这么问的吗?”温晓东一推商成,笑嘻嘻地凑到司空剑跟前,“队长你做指示吧。”

大伙都急着想知道任务的实质,可都忽视了围着的车门,司空剑根本下不了车。

“干什么?”司空剑起身下车,“你们还让不让我下车?!”

温晓东反应快,转身做了个后退的手势:“去去,往后,让队长大人下车。”

司空剑总算下了车。后退的兵,迅速在司空剑面前列队,连戈镜也已位于其中。

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整理着装!

停!

稍息!

立正!

值班班長冷其印向司空剑报告:“队长同志,特勤小分队集合完毕,应到17人,实到17人,请指示。”

冷其印脑子灵光,他这一招是在逼司空剑。看样子,司空剑非说不可了。

司空剑清了清嗓子说:“开饭!饭后部队集合!”

的确是到了开饭时间,司空剑这招真毒。

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向司空剑聚焦,都到这份儿上,你队长还是不说。没戏,冷其印只好带部队到食堂就餐。

进了饭堂,兵们光是瞅司空剑,不动筷子。司空剑不管,自个儿大口吃饭吃菜。

兵们心里急呀,看司空剑吃得那么香,便开始懒懒地动筷子。这顿饭菜太难吃了。兵们怎么也咽不下去,草草地扒两口就算完事。胃口不好,才是真的。

司空剑出了饭堂,兵们跟着鱼贯而出。插图沈帮彪

司空剑这个心里乐得真是没法说。急急你们这帮小子,也不是坏事,司空剑悠然向操场走去。

冷其印再次实施了报告程序。

司空剑这回是真做指示:“从现在起,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给大家十分钟准备时间,而后到勤务室待命。”

一级战备,枪不离人,弹不离身,随时待命出击,这边哨音响,那边就得荷枪实弹进入实战。乖乖,真有好差事了,兵们个个挺立着,脑子里填满了枪林弹雨的画面。

队伍解散后,商成咕哝着:“队长,都一级战备了,还像挤牙膏似的,不给我们透底。”

宋西河兴奋得有点不知所措:“这有啥,最重要的是咱们有好活了。”

司空剑看着兵们一个个向宿舍冲去,心里暗想:这帮兵崽,总算盼到了。其实,他比兵们更兴奋。对兵们来这一套,他是有意的。为什么?他说不清,他只知道,这样做,隐隐之中能说明许多问题,已知的和未知的。试试他们,不会白试的。再者,任务虽艰巨,但至少也得明天才能真正开始。

操场上的兵都已散去,司空剑突然产生了散散步的想法。他双手背着,慢悠悠地走着。他需要一个安宁寂静的空间,来滤去一切不必要的浮躁。在领受任务后,不,比这还早,在去支队的路上,他的脉管里就腾起了火焰。一个射手长年累月趴在射擊地线上瞄准,只能对着没有生命的靶子发射毫无激情的子弹,聊解日积月累的热情,这是一种悲哀,一种和平年代军人的悲哀。他无法承受这种悲哀所带来的折磨。终于盼来了,还是一场硬仗,他没有理由不忘乎所以。然而,现在他要平缓自己的情绪。他是指挥员,肩上的担子比任何人都重。他需要清醒自己的头脑,保持稳定的情绪清晰的思维。

秋风乍起,司空剑下意识地拢了拢衣服。空旷的操场上,他一个人踯躅。

司空剑有意地给情绪降温,兵们的情绪却腾地升到沸点。

这样,遇上天大的事,都能解决。司空剑充满信心地向勤务室走去。

兵们早已聚在勤务室里等着司空剑。

“怎么?”司空剑有些突然,“你们都准备好了?”

“啥!这有什么好准备的,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商成说到这儿扭头扫了兵们一眼,“弟兄们,我说的没错吧!”

“那能错?”

司空剑拉开身后的帷布,一张有两张乒乓球桌大的地形图出现在兵们眼前。这是一张本市及周边地区的地形图。

案情其实并不复杂,有五名抢劫犯今天上午十点四十六分,在邻省的一家银行,开枪打死三人,打伤一人,劫得百万元巨款逃跑。据分析,很可能向我方向逃窜,上级决定,一旦该团伙进入我市,将由特勤小分队具体实施捕歼任务。

司空剑有意淡化了案情的复杂性和重大性,他清楚,这个时候,根本不需要给兵们上弦。

现在,特勤小分队的任务,就是待命。

兵们离开勤务室时,心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案情,一样是捕歼时各自所肩负的任务以及应采取的方法战术。

训练了上百次,预演了上百次,不过,这回是真的,实实在在的行动。不再是演习。

商成把八一式轻机枪抱在怀里,凝视着枪口自言自语道:“伙计,这回让你真开荤了。”和枪拥抱了好一阵子,他拿起擦枪布,细心地擦起枪。

“瞧你,这枪还要擦多干净。”戈镜用手指了一下枪管,“你看,半点灰都没有,别擦了。”

“这枪越擦越好使,要不然关键时刻它罢工就坏事了。”商成不理戈镜。

“说得也是。”冷其印接上话,“这帮家伙有五支五六式冲锋枪,一千多发子弹,据说还有手榴弹,我们是得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温晓东走到商成跟前,打听道:“那团伙头子是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特工,这特工一定很厉害,是吧?”

商成瞟了一眼:“特工,既然是特工,当然有一手。”

戈镜脑袋晃个不停:“别长他人志气,特工怎么了,兵中败类,在我眼里他是狗屁,臭狗屎。”

温晓东不同意:“咱们不能小看他。”

“怎么?”戈镜手指着温晓东嘲讽道,“你怕了,怕,现在还来得及。”

“别用手指着我,”温晓东打回了戈镜的手“我怕?屁话,孙子才怕呢!”

“那你问这干啥?”

“我,我是怕这特工不撑劲,被友邻部队抢在我们前头干掉,让我们白高兴一场。”温晓东的脸憋得通红,呼吸明显加快。

大伙儿说得很热闹,唯有易初没有开口,他在写信。

耿丘伸着脖子想看易初到底在写什么,易初身子一俯捂得死紧,说:“有什么好看?”

耿丘笑嘻嘻地问:“写信呀?”

“写信又怎么啦?”

“哟,都到这时候还柔情绵绵?”

“我给父母写信,不行吗?”

耿丘不说了,他一屁股坐了下来,转过脸向窗外望去。他在想,他要不要给自己的父母写信。

易初写完信,封好后对冷其印说:“我把信送到大门,再去买几包好烟。”

冷其印点点头,算是批准了。

戈镜不解地问:“现在还买烟,还买好烟?”

“越到这时候,越要抽烟,关键时刻烟更不能断,抽点好烟,不让自己万一后悔。”易初说话问已出了门。

耿丘想通了,这时候不写信。他提着枪,到战术场,反复地练自己以往训练中几个不太熟练的动作。练这玩意,比写信更有用。他练得很投入。

司空剑站在地图前,一会儿用手在地图上点点戳戳,一会儿低头沉思。这伙歹徒如若进入我市在走投无路时,会进入哪一片地区,我们应该怎样采取行动。他必须把能想到的都要想到,这样,行动时才能胸有成竹。

把信塞进中队的信箱,易初一身轻松。毫不犹豫地掏出所有的零花钱,买了六包“红塔山”。这种档次的烟,易初很少买。今天,对自己如此大方,他没想是为什么。贪婪地吮吸着烟盒散发的烟味,他陶醉了。抽了这么好的烟干什么不行,他乐颠颠地走着。在班门口,若有所思的温晓东和只顾陶醉的易初撞到了一起。

温晓东一见易初手里的烟,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了个生硬的夹烟动作:“来一支。”

易初有些不相信地望着温晓东的举动:“你不是不抽烟的吗?”

温晓东有气无力地:“这会儿我想抽。”

两人在说话,戈镜走了上来:“晓东,你刚才到哪儿去了?大伙儿正等着你呢!”

“上厕所,上厕所撒尿了,”温晓东不想让戈镜再问下去,便又说,“找我啥事?”

戈镜拉着温晓东进了班:“来,趁这会儿大伙儿闲着,你再来段恋爱体会如何?”

温晓东甩开戈镜,径直向床走去,仰着躺下,略带怒气地说:“亏你想得出,都到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嘻嘻哈哈的。”

戈镜不知道是哪儿得罪了温晓东,他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头绪来。这温晓东怎么了,以前没见过他这样。戈镜讨个没趣,心里酸酸的。

“我得去把东西再整整,说不准哪会儿就得出动。”戈镜情急之下,想不出其他什么理由离开班。出了门,他一想,车也没检查检查,要是耽误了行动自己丢面子事小,完不成任务就是犯罪了。戈镜没忘了叫上另一位驾驶员一同去做车辆检查。那驾驶员有点不以为然,戈镜没给他好脸色:“别吊儿郎当的,心细点没坏事。也累不死你。”那驾驶员从未见过戈镜这么认真过,底气顿时泄尽,只好跟着戈镜向车库走去。

其实,车子啥毛病也没有。别看戈镜在机关替支队长开车,走到哪儿都洋洋得意,自命不凡。但在车面前,他是孙子,比孙子还孙子。驾驶员靠什么吃饭?车啊。戈镜时刻都意识到把车子保养好,对自己是多么重要。什么都可以馬虎,检查车子绝不能马虎,这其中的分量,他掂得比谁都清楚。刚到特勤小分队时,他有点怠慢车子。三菱吉普比不上奥迪,坐车人的级别也降了好几级,无须再那样认真了。

这种情况很快得到了改变。

那天,司空剑赶他走,好歹算是赖下来了。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否则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戈镜不敢放肆下去。他又奉车子为祖宗,侍候起来是细致入微,周到得体。车是新车,他主人又甘愿提供优质服务,自然不会有啥让人不放心的细节。

车上车下,车里车外,戈镜把能检查的都检查了。不这样做,一点事儿也没有。他知道,他了解车的程度,远远高于了解其他的一切。还是谨慎细心点好,他不这样做,心里不踏实。这不是技术高低,抑或是自信心的问题,他认为这才叫以防万一。

一头汗,两手沾满油渍,戈镜到车库边的水池边洗了洗后,总觉得还该干点什么,对了,该回去把装备也检查检查,武器也得擦。刚才在班里,只顾闲拉瞎扯,正事没干一点。队长不是说过,开车是我的分外工作,行动起来,离了车,我是一名战斗员。

想到这儿,戈镜快步向班里走去。

在经过单杠场地时,戈镜发觉宋西河蹲在单杠下。从背后看,他两肩在打颤。

宋西河自听到有任务的消息,就有些不能自主。梦想成真,他感觉到自控能力在急剧下降。当兵,为什么,就是为了能有这一天。这种欲望,在下到长沂中队后,已经被在时时充满危险却从不出现的哨位上的寡淡感所淹没。上哨,只有靠丰富的想象来支撑那仅存的一点侥幸。一走上哨位,他总觉得自己是个看护瓜田的农家后生。唯有肩上的钢枪,身上的警服,让他残留了一点兵的气息。溜达,就是溜达。如果这不是溜达,又能是什么。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参军的选择,不来部队,也许还会好些。当个巡警,也不错。他有个同学就是巡警,时常来信喋喋不休地叙说某一次抓歹徒的细节。他又羡慕又生气。不看信,难受;看了信,心痛。最后,他还硬着头皮看信,然后,再在梦里导演自己的惊险故事。

做梦,毕竟只是做梦。

去他娘的梦,宋西河终于从梦中走出,毫不犹豫地一开大脚,踢开了他曾百般依赖的梦。激活的神经,让他按捺不住。一切的准备妥当之后,他积蓄的力量跃至巅峰,急需转移力点。在这种情况下,他产生了舒展筋骨的冲动。

营门不能出,他就在营区内用自己的方法,来稳定自己的情绪。打擒敌拳,几趟下来,汗是出了不少,但还不过瘾。吊单杠,对吊单杠,这是他的秘密武器。在特别烦恼和特别兴奋之时,他都喜欢吊吊单杠,玩几个刺激的动作,在激烈之中放松自己。

这回,他惨了。单杠大回环,一不小心,脱杠摔下。幸运的是,保护动作快而准,只是摔扭了左手腕。疼,刺骨的疼,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

戈镜本不想上去和宋西河说话的,他一向对宋西河没什么好感。倒不是宋西河人坏,他只是认为和宋西河说不到一块儿。战友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简单之中隐伏着复杂。他也不深究,谈不来,少接触不谈是最好的处理方法。戈镜是在一念之间,走上前的。事后,他后悔自己的这一念之间。

宋西河回头看是戈镜,起身要走。换了旁人,他还可能不这样做。戈镜一向油嘴滑舌,嘴里留不住话。他受伤的事要是让戈镜这样的人知道后,参战准泡汤。

戈镜想,看到我,就要走,肯定是有什么瞒着我。好奇心驱使戈镜拦住了宋西河:“干什么呢?”

宋西河没好气地说:“没干什么,我回班里去。”该死的手腕在这节骨眼上不争气,出于本能宋西河右手又握紧了左手腕。

这动作没逃过戈镜的眼睛,他一瞅,宋西河的左手腕肿得像个馒头。

“怎么,受伤了?”戈镜关切地问。

“没,没受伤。”宋西河闪过戈镜想走。

戈镜差点发怒:“还说谎,手腕都肿成这样了,走,我带你去找队医去。”

宋西河慌了:“不行,要那样我就完了。”

戈镜愕然道:“这是什么话?”

宋西河吃力地举起左手,叹息着:“让队长知道,我就不能参战了。”

“可你这手得治,”戈镜摇摇头,“这样不行。”

宋西河慨然道:“我心里有数,不会致残的。”

戈镜默然。他被宋西河的话感动了,陡然间,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换了我,我会怎样?戈镜不敢去想。

不说,于心不忍,捅出去,太伤宋西河的心,戈镜左右为难。

宋西河似乎是在等待判决一样,静立着。

“你等等,我就来。”戈镜转身向班里跑去。

这下完了,宋西河一下子瘫了下来。

不一会儿,戈镜又跑了过去,裤兜鼓鼓的。他操起宋西河的左手腕,小心地按摩。“按摩按摩,去淤血活筋骨。”他在解释自己的举动。

几分钟之后,戈镜从裤袋里掏出绷带,替宋西河缠包手腕。而后,他又掏出一副护腕:“带上这个,谁也注意不到你的手腕。”

宋西河默默地看着戈镜,眼里湿湿的。

“大老爷们,还掉眼泪!”戈镜有点不自在。

“戈镜,”宋西河说,“谢谢你。”

戈镜轻笑一声,说:“谢什么,我还不知道这是帮你还是害你呢,不过,换了我,我也会像你这么做的。”

心相通的两个兵,通过这件事,他们找到了共同语言,也消除了彼此之间根本不该有的隔阂。其实,人是很容易改变的,戈镜记不清这是谁说过的话,但到今天,他才真正体会这其中深刻的含义。

晚饭后,照例是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下午起床后,读报半小时,早上听半小时广播,这三样合起来在部队称之为“三个半小时”。军人,家事可以不问,国事天下事是不能不密切关注的。

按照原先计划,看完新闻联播之后是集体看电视节目。考虑即将执行任务,司空剑临时决定改为自由活动。在以往,有了这样的临时变动,兵们会欢呼雀跃。自由活动,比看电视自由多了。可今天,兵们反应非常冷淡。任务临头,再自由也是不自由。还不如看电视消遣消磨时间。等待,会把时间拉得太长。漫长的等待,兵们最讨厌。

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回到了班里。各找各的地方坐。房子里有了人,还跟没人似的一样冷清。

司空剑的到来,打破了这一令人窒息的氛围。

温晓东眼尖,第一个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队长,抓到了?”

“抓到什么了?”司空剑扫了一圈,发现气氛不太对劲,“都蔫了?”温晓东还保留着一点希望:“那帮人渣啊!”什么叫轻重缓急,没有比这事更重要的事了。一个下午,他心里都纠缠不清。他恨友邻部队无能,恨那帮歹徒太猖狂,恨得越厉害,他的幻想越多。

“看来,你对他们恨之入骨,”司空剑欣赏温晓东在临战之前的这种状态,他趁机做起了战前动员,“同志们,我们对恶人就要恨之入骨,绝不放过将他们绳之以法的机会,早一点抓住或消灭他们,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就会少一分损失……”

“这理,咱们都懂。”冷其印觉得司空剑无需再来什么动员,兵们不需添柴,心中的火也是旺旺的。他捏了捏拳头,又说:“关键是,这仗我们该怎么打?”

这正是司空剑下班的目的,多听听群众的意见,对他的战时指挥大有益处。

“怎么打?”商成抡起了机枪,“扫他们这帮狗日的。”

易初人老实,他想不出什么高招,但在这个时候,他又觉得自己也该发言,便说:“依我看,队长叫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

司空剑一摆手说:“不能这么说,这样吧,大家各抒己见,多出点子。”

兵们的注意力旋即由等待转移到了假想的战斗之中。

提前进入状态,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快感。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提出自己的战术构想。这不是单纯的纸上谈兵,而是介于真实和幻觉之中的战术演练。兵们对歹徒如到我市,会向何处逃窜,我部会在何地和他们遭遇,那里的地形地物如何等等,都做了大胆的猜想,对随之会遇到的种种情况应如何采取行动,进行了详尽的分析。

见解不少,也颇有价值。司空剑见兵们热情高涨,想法有很多可取之处,干脆集合全队人员来到勤务室。

兵们,一个个走到地形图跟前,当起了指挥员。

这一夜,兵们都沉浸在梦乡之中,尽情地走进战斗里。等待的煎熬,已被大比例的稀释。就连温晓东,也因此少了担忧,睡得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

营区躺在浓重夜色的怀抱,出奇的静。可又有谁知道,兵们梦里的枪战是如何的激烈。

三、预压扳机

冷其印醒得最早。

自打提为副班长之后,他就有了早起的习惯。天才蒙蒙亮,兵们尚在酣睡之时,他已下了床。刚当副班长那会儿,他生怕早上起不来,临睡前喝上一大杯水,到了早上,硬让尿憋醒。买个小闹钟,好是好,可他不想影响班里的兵。这法子用了个把月,就淘汰了。黎明来临,睡意遁去,习惯了。根本不要强求,当兵的头儿,什么事都该走在前头,起床也不例外。少睡点觉,算什么!当了班长之后,他更是如此。

上厕所放松了一下后,冷其印悄悄地叠被子整理内务。而后,洗脸刷牙。接下来,就该吹起床哨了。这周他值班。老规矩,吹哨前先叫醒班里的兵。当然,利用这一机会,欣赏一下兵们形形色色的睡姿,少不了。

子弹袋挂在墙上,枪压在枕下,兵们基本上都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现在不如从前,没有必要枕戈待旦。一级战备,就不同了。

冷其印扫视一圈,视线戳在商成身上。机枪进了被窝,商成搂得很紧。秋天了,抱着这铁家伙,不冷吗?冷其印心想这个大个子,还有这股温柔劲儿,夜里的梦一定是艳情片。

起床啦!冷其印的音量并不高,甚至比以往还低了至少八度。

兵们一个个似抽了筋,跃然起坐。商成动作最快,快得有点离谱。“班长,往哪儿开进?”他边利索地着装边说。

其他的兵,也都以为出动的命令下达了,快速实施紧急集合的起床动作。

冷其印忙解释道:“大家别紧张,是正常起床。”

话音刚落,兵们的动作又都大幅度慢下来。

早操是跑步。以往是跑到距营区约一公里的3路车站回头。今天不了,在营区里七拐八拐地跑了十二圈。情况不同,只能在营区里。否则,一旦出击,耽搁时间,贻误战机,那还了得!

收操讲评,司空剑刚开了个头就出了事。

温晓东双膝一发软,瘫在地上。严整的队列立即大乱。兵们以各式各样的姿势,把目光锁在温晓东身上。

正当兵们猜测不定时,温晓东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里连说:“没事,没事。”

司空剑重新整队,三言两语把讲评应付过去。本来,这种讲评,就是形式大于内容。跑了十来圈,能有啥话谈。不说不行。天天说,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没什么新意。司空剑也烦这一套,可还得硬着头皮做。

解散后,兵们围着温晓东问长问短。温晓东不说话,他看上去很疲劳,脸色苍白,软不拉叽地站着,仿佛一口氣就能吹倒。

最放不下心的是司空剑。这时候,出点什么意外,缠人。

“哪儿不舒服?”司空剑心里七上八下,但口气依然镇定。

温晓东强打精神:“没,我这不挺好的!”

“那刚才怎么倒了?”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腿不听使唤了。”

“以前有过吗?”

“只有两次。”

“为什么不早说?”

“又不碍什么事?”

“不碍事?”司空剑又气又心疼,“谁说不碍事,这要是在执行任务中,你的腿没知觉了,搞不好你整个人就变成蜂窝了。”

温晓东愣愣地看着司空剑。

司空剑又说:“这回要有任务,你留下。”

戈镜听了这话,想起了宋西河。宋西河的手伤了,如若在执行任务有什么闪失,那多可怕。他瞒着,是不想让宋西河的愿望成为泡影,那对宋西河太残酷了。可假如宋西河因此出事,那他戈镜就是罪人了。戈镜偷偷瞟了宋西河一眼。

宋西河很镇静,甚至还满不在乎。他和戈镜目光相撞后,就知道戈镜是什么意思。他悄悄走到戈镜身边,贴着戈镜的耳朵说:“别把我卖了。”

戈镜看着宋西河说得很诚恳,为难地点了点头。

“队长,”温晓东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了,“我能去。”

戈镜替宋西河保守秘密,心里已很难受,他不想温晓东冒这个险,就说:“队长也是为你好,大家也都知道你的心情,你是个真男人。”

没有戈镜的话,温晓东佯装客套便可大功告成了。他没毛病,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为的就是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不去参战。戈镜的话,戳到他的痛处。真男人?我这样也算真男人,丢脸!自尊,潜藏于心田最深处的自尊,一跃而出,击退了胆怯和懦弱。

“不行,我非得去。”温晓东脸涨得通红,一副视死如归的劲头。

戈镜对温晓东陡生敬畏之情。以前,他总认为这小子不算个好种,嘴皮子比谁都油,可一动真格的,或多或少都有点阳刚不足。真是人不可貌相,小子,真行,不愧是我的老乡。戈镜是没看透温晓东,要不然,他羞得跳楼都来不及。纯属偶然的言语,让温晓东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调头。戈镜功不可没。

“都回去吧!”司空剑做了个散的手势,眼睛却看着温晓东,“你的事回头再说,让我考虑考虑。”

九点二十三分,特勤小分队接到向七号地区快速开进的命令。

司空剑也有点按捺不住了。宿舍到勤务室,勤务室到宿舍,重复到无法再重复下去时,他喊来冷其印。摆开象棋,杀一盘,飞马推车,拱卒拉炮,双方刚亮足阵势,他一推棋子:“不下了!”

司空剑身子向后一仰,藤椅吱吱呀呀地乱叫。司空剑长吁短叹,虚火滋滋直冒。这日子不能再耗了,再这样下去,整个人都得着火。

下棋,还不是拿棋子出气?冷其印压根儿就没想和司空剑痛痛快快地杀一盘。他看着司空剑淋漓尽致地表演祈盼的焦急,不说话,不能说,也没法说。司空剑心里在想什么,他看不到,但能感觉到。不用说,堂堂的队长都这样了,他冷其印能好到哪儿去。

冷其印待不下去了,有队长的刺激,他时刻都会发疯。走,走得远一点。冷其印抬腿要走,再不走,烈火点干柴,图什么?

“飞鹰,飞鹰,我是猎豹,听到请回话。”

无线电台骤然响起。飞鹰是特勤小分队的代号,猎豹是支队基指的代号,这是支队参谋捣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司空剑没细想。代号,叫着顺就行,要是这都去想,脑子怎么够用。

一个饿虎扑食,司空剑顾不上姿势是不是优雅,硬是把自己弹向了无线电台。

终于盼到了,冷其印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僵在那儿。

“我是飞鹰,我是飞鹰,请讲!”司空剑眼里射出火花,语调像是刚竭力跑完五公里一样。

无线电台传来声音:“紧急出动,半小时内赶到七号地区,具体案情在你们开进途中通报。将车载电台调至保密频道,保持不间断联络。”

“你站着干什么?通知部队紧急集合登车。”司空剑给冷其印下达完命令,忙奔向宿舍取枪。

来了,终于盼来了。领受命令后,冷其印又在瞬间激活,边跑边吹起了紧急集合哨。

“嘟,嘟……”一阵尖锐的哨音,统治了整个营区,摄去了兵们的心魂。

片刻的骚动之后,操场上立着荷枪实弹的警营男儿。他们个个表情冷峻,站姿挺直。

“上车!”司空剑没说废话。

司空剑和一班是一辆车,驾驶员是戈镜。温晓东听到哨音后,本能的驱动让他抛去了杂念,加入到出征的行列。

插钥匙打火,挂档踩油门,车子飞了出去。戈镜行云流水般做完这套动作后,提醒道:“队长,温晓东也来了。”

不用说,司空剑也知道。去就去吧,让他一人留在家里,这种惩罚太绝情。

车载台与指挥所联系,手持台各小组之间相互联络。司空剑用手持台通知二班将车载台调至保密频道,尔后向基指报告:“飞鹰已经出动,请通报案情。”

兵们屏住气在听。

今天早上九时,抢劫团伙在市区作案后,由于慌不择路逃至七号地区。目前地方联防队员和民兵已将该地区外围控制。就近部队和前指已在开进途中,他们会在九时四十分左右到达该地区进一步加强封锁力量。你部的任务是进入该地区实施捕歼,从现在开始,由前指指挥你们的行动。

七号地区是丛林地带,地形异常复杂。最要命的是,那混账特工最擅长丛林作战。一场恶仗已不可避免。

幸好,特勤小分队在该地区进行过实战条件下的捕歼训练,基本情况可以应付。司空剑对战斗小组进行了小范围的调整,将温晓东调到了和自己一个小组。

“全速前进,子弹上膛,关好保险,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司空剑下达完简短的命令后,便恢复了惯有的坐姿。如何行动,现在说为时过早。预案是有,而且充分可行。但这要在到达现场后,才能最后敲定。所谓瞬息万变,现在说了,只会搅乱兵们的心神,一点实际功用也没有。

眼睛瞪得浑圆,但眼前的一切已消失。司空劍在利用这时间,默默与自己的心灵对话。他把自己推进了往事。

人的思绪是锅大杂烩,这一点,在你想进入特定的思维通道时,尤其明显。司空剑是想滤尽一切杂念,让自己滑落清净的时空里的,然而他办不到。

也是在车上,不是三菱吉普,是公共汽车。

上车的人如潮涌,车门只是一个入口。他随人流向车上涌动。挤,挤得难受,他不愿挤,可身不由己。手头的事又急,迟缓不得。身前身后是纤柔的美女,置身其中,失去了应有的私人空间,他不习惯,借助活动的机会,调整一下姿势,缓解缓解心中的恐慌。这些平时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美女,挤车时却爆发出超极限的能量,他不得不刮目相看。各种香味,熏得他晕头转向。

“干什么,想揩油?”一美女脸色突变,“还是当兵的。”

他没有反驳,这是最好的选择。

那美女得饶人处不饶人:“挤,你有病啊?”

“不是我挤,是人多,大家都在挤,我也没办法。”他心里有火,可话却很中肯。

那美女又开了口:“哟,当兵的,你这儿逞什么能,你们这些当兵的还能干什么?”

当兵的,你只敢对当兵的这样,司空剑相信,换了一个和自己一样身强力壮但不是穿军装的,那美女吭声都不敢吭声。这年头,军人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普通百姓,看不顺眼。当兵的自个儿到哪,都觉得矮了一大截。军人,离开了战场,就毫无价值可言。老百姓可不管你那么多,他们看重最直接、最明显的价值。更何况,吃穿用都是国家的,在如今的社会里,属于不劳而获之流,唉,和平时期的军人真难当!

车到站,他落荒而逃。

标图,需要上乘的笔。柜台前,他左挑右选,营业员烦了:“不就是支笔,你买还是不买?”

“买,不过得好的才行。”他像是做了错事,低声下气。

“当兵的还这么讲究,好笔你能写出什么?”营业员面露蔑视的神情。

另一营业员走来,佯装打抱不平:“唉,你别这么说,现在当兵的哟,枪炮坦克玩不转,写写画画跳舞可是在行,听说现在的部队都有一流的音响设备呢!”

“我是武警,不是你们说的野戰军。”他觉得有必要解释。

“武警干什么?”原先的那营业员看来是不知道武警和野战军的区别。

他说:“武警,是维护社会治安的。”

“得了吧,有你们在,也没见坏人老实过。”

不买了,他气呼呼地走了。

路很平坦。

司空剑的身子抖动不停。

谁在叫,噢,是老连长。

老连长,不是已经牺牲了吗?

从军二十载,老连长转业,从乡下来,还是回乡下,警营只是他的驿站。

转业证猩红,司空剑看到的却是惨白一片。老连长明显老了许多,收拾东西时恍恍惚惚的。

“连长,一转业提了一级,上校喽。”司空剑说的是服预备役,找了许多,只挤出了这句话。

连长的声音也是苍老的:“屁用,当兵二十年,无风无雨,是看了不少坏人,只是个守卫,从没有机会亲手去逮过,这一回去,还能有什么戏唱?”

对参军人而言,转业,常常是和某种东西诀别。不是逃避,也不是寄予未来。

传来老连长牺牲的噩耗,他心里反而替老连长快慰。为抓两名穷凶极恶的歹徒,老连长身中数刀,鲜血洒在了养育他的土地上。洞悉老连长心理的他,只有快慰。

洒两杯烈酒,一盒烟都倒插在墓前,蓝色的烟扶摇直上。他生了妒忌:“老连长,你圆梦了,却把我留在了幻想的旋涡。”

九点三十一分,前指来电:“前指七分钟后到达七号地区,附近部队途中出现意外,一时不能赶到,局势无法控制。”

敌情异常紧急。

冷其印在戈镜的后头,身边是易初。他们身后是两排纵座。

登车完毕,冷其印招呼大家坐好,枪口朝上,该交代的他都交代到了。虽然有司空剑在车上,但他是班长,对全班负直接责任。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自己这样做,还可以为队长省点时间多琢磨战术战法。队长比班长负担重。冷其印这班长没说的。

等到一切都做完后,冷其印全身放松,悠悠哉哉地默唱心爱的歌。

易初人小,可坐在那儿,一点也不规矩,屁股底像有只刺猬。

易初不停地扭动,让冷其印无法安稳。新兵蛋子,第一次上阵既兴奋又紧张,属于正常现象。冷其印了解易初这样的兵。

摸出一副牌,一分为二洗牌,动作干脆利落,响声脆。冷其印挪出点空,将牌放在座椅上:“来,玩一把。”

易初在冷其印洗牌时就有点纳闷,马上就要真刀真枪地干了,还有心思玩牌,这班长真是油。

“玩牌?”易初侧过身子,“还玩牌?”

冷其印倒了倒牌:“玩会儿,也不会误事。”

易初碍于冷其印是班长,只得抓牌,两人来比点数,谁输了,刮鼻子。

一把牌点数比完了,易初的鼻子都快刮塌了。精力不集中,赢才怪呢!

冷其印的右手食指弯在空中:“你不行吧?”

“不行?再来!”易初不服气。

两人又比上了。想赢就得心神合一。易初渐渐忘了一切,一门心思在牌上。互有输赢,不分上下,易初的兴致越来越浓。看来,不到下车,他不会从牌中走出。

车上,就数耿丘最自在。烟,不停地抽。吸一口,吐一个烟圈。好烟与孬烟,到底有多大区别,他不清楚,也不去细细品味。他把心思全用在观察烟圈上。这个不圆,那个刚有形就散了。到后来,他索性命令烟圈在空中走队列。这有点意思。一个、两个、三个……最多只能保持六个。一个班该是九个圈,不够数,一回不行,两回,他和烟圈较上了劲。

“你不抽烟会死啊!”温晓东冲着耿丘发怒。上了车,他又后悔了。不来,没人说,来了干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机会也难得碰上一回。大伙儿都不放过,他一人做缩头乌龟,以后的日子总会觉得少些什么,又多些什么。来就来吧,都是兵,不能当孬种。温晓东心里乱糟糟的,想找人聊聊,可不知道怎么开口。实在熬不住了,只好拿耿丘开刀。

可气的是,耿丘像没听到一样,依然在当烟圈的指导员。

“你这个乌鸦嘴。”商成发出嗡嗡的一声。

温晓东平常就畏商成,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子,一脸凶恶。你要和他起毛,他反而笑嘻嘻地搂住你,别以为他是和你亲热。一脸的胡茬,蹭得你哭笑不得,这是他整你的绝活。

今天,商成的脸刮得铁青。

机枪,商成的机枪映入温晓东的眼帘。温晓东的专用武器是狙击步枪。七九式微型冲锋枪射程、杀伤力都不及机枪。狙击步枪,准是准,一枪干一个,小菜一碟。可歹徒在暗处,只怕你没瞄上,冷枪就挨上你了。机枪,机枪好。温晓东想和商成换枪,增加安全系数。

“老商,这机枪太笨了。”温晓东变着法挑机枪的坏处。

商成一掂机枪:“不,我看就很好使。”

“这机枪杀伤力是大,可瞄准系数不高。”温晓东提了提狙击步枪,“瞧咱这枪,带瞄准镜,贼准。”

商成像是有所醒悟,说:“你是不是想和我换枪?”

温晓东想吊商成的胃口:“你要换枪,得表示表示,我可是帮你的忙。”

“少来这一套,”商成搂紧了枪,说,“表示你个头,告诉你,你休想打机枪的主意。”

“妈的,真毒!”温晓东心里骂了商成一句。

被商成泼了一盆冷水,温晓东心里酸酸的,换枪干嘛,这狙击步枪不是很好。狙击手,一般都是占领一有利地形埋伏下来,哪像机枪手,端着枪搜索前进,多危险。

温晓东就是温晓东,他不会往死胡同里钻,他有的是办法。包括骗自己。

机枪,是商成的尤物。温晓东受不住商成那抱枪的姿势,嘲笑道:“你看你骚的,枪又不是你对象,这么搂着干啥?”

“商成,晓东不说,我倒忘了,昨晚你抱着枪睡,做的啥梦,说给大伙听听。”冷其印插了一句。

戈镜也铆上劲:“是啊,老实交代,让我们共同分享。”

“开好你的车。”司空剑提醒道。

有了大伙儿共同关心的话题,顿时车内的气氛热烈多了。商成说:“你冷班长还说呢,我没找你算账呢,都是你坏了我的好梦。”

“啥好梦,说啊!”冷其印想起商成抱枪睡觉的姿势,以及那脸上流露出的亢奋,他扔下牌起来转身趴在椅背上。这时候,来段公开隐私的小插曲,兵们都会有兴趣。

“我在梦里到了三号地区,那里的地势大伙儿都知道,我不多说。我端着枪在搜索,突然那个特工出现在我眼前,我猛扣扳机直扫,他妈的,那狗娘养的,身上的衣服都被打烂,就是不死,我急啊,你们又都不在。换上弹匣再射还是不死,我冲上去,抱起枪要往他头砸,你把我叫醒了……”

商成说到激动之处,站了起来。车顶低,站不直,他就弯着腰。

“嗨!你这说的哪儿跟哪儿?”戈镜打断了商成的话。

易初一拉商成:“坐下吧,就这鬼梦还好意思说,你问问大伙儿,谁没做过,一点特色都没有,你还是歇歇吧。”

“你真憨,”冷其印说,“你就不能编个故事?”

“编什么?”商成说。

冷其印哪想到商成居然还会这样问,他被噎住了。话是不能多说,说一句都要想想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用,要不然,自己让自己下不了台,冷其印这才尝到胡言乱语的后果。

“冷班,”温晓东说,“你给大伙儿来个带那个的故事,大家说好不好啊?”

“好!”兵们齐声说道。

没反应哪成,温晓东使出了拉歌的那一套。

“冷班长,来一个——”

兵们齐声说:“冷班長,来一个——”

“一、二、三。来一个。”

兵们齐声说:“快、快、快——”

“一、二、三、四、五——”

兵们齐声说:“我们等得好辛苦——”

“一、二、三、四、五、六、七——”

兵们齐声说:“我们等得好心急——”

温晓东把冷其印捧上了天。

司空剑也跟着起哄:“冷班长,就来一个,别扫大伙儿的兴。”

“队长,”冷其印转头苦着脸说,“我一点实践经验都没有,理论知识也少得可怜,肚里没货,来不了。”

“那我可没招了。”司空剑说完,哈哈大笑。

冷其印阵脚大乱,心想队长,咋会这样的?

九时四十五分,前指来电:“前指已到达七号地区,歹徒在逃跑中,打死两山民,打伤一名。据山民提供的情况,目前估计歹徒向西南移动,再有二十分钟,将会跳出七号地区,进入六号地区。飞鹰火速赶到七号地区和六号地区的交汇点拦截歹徒。”

六号地区,是一集镇。

今天,正逢赶集。

前面是一岔路口。左边到前指,右边到交汇点。从这里到前指比到交汇点近了一公里。

不等司空剑言语,戈镜向右打方向,油门已踩到底。

耿丘左摸摸,右掏掏,神色十分慌张,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口袋翻遍了,连鞋子都脱下了,还是没找着,他离开座位,趴在车上搜寻。

“完,完了!”耿丘上上下下折腾不轻,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

不服气,再找,耿丘钻进座椅下,屁股撅得老高。温晓东看着好笑,一脚踢过去:“干什么,找金子啊?”

耿丘探出头,怒吼吼说:“别招我,要不然我和你急。”

耿丘的举动,让冷其印百思不得其解。

“子弹丢了?”

耿丘摇摇头。

“手枪忘带了?”

耿丘摇摇头。

“匕首忘了?”

耿丘摇摇头。

冷其印问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说:“摇头,你哑巴了,丢什么了?”

耿丘好似大难临头:“我的烟,我忘了带烟了,我记得带了两包的,这包抽完就没了,我可怎么办?”耿丘捏着瘪烟盒,狠狠地扔向窗外。

“大惊小怪,破烟,不带能咋了,乡巴佬,再怎么着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熊样。”温晓东幸灾乐祸,口无遮拦。

“耿丘,接着!”司空剑手一甩,一包烟飞过来。

耿丘接过烟,贴在胸前,欣喜若狂。魂又来了。烟魂。

“队长,那你呢?”耿丘忽然觉得自己断烟事小,队长断了烟太严重了。都是老烟枪,谁还不知道谁啊!

司空剑嗬嗬一笑,像变戏法从口袋里掏出五盒:“在我看,你还只是小烟鬼。”

耿丘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别笑得太早,”司空剑又扔过来一包烟,“行动时不能抽,要跟美国佬一样,叼着烟,端着枪,怎么看也不是味儿。”

“好嘞!”耿丘回答得干脆。烟,对他来说,有比抽更重要。

“这队长,盖了。”冷其印望着司空剑心想。他不得不佩服司空剑,凡事都很到位,恰到好处,让你心甘情愿地把他当偶像。这么一想,他的手停住了,牌也不打了。

易初急了:“出牌,该你出牌了。”

冷其印从易初手里拿过牌:“不打了。”

“不打了?”易初意犹未尽,“打,再打一会儿!”

“还打?”冷其印把牌装进兜里,“快到了,准备准备。”

易初不在乎:“到就到,准备什么?”

冷其印一点易初的头:“那帮小子不是吃素的,小心点好。”

“怕什么?”易初头一昂,“几个毛贼,收拾起来费什么劲?”

冷其印说:“你不怕那特工?”

易初紧握手中枪:“怕,我像吗?谁怕,谁是孙子。”

冷其印满意了。他在想:是啊,堂堂的武警战士还怕歹徒吗?即使是怕,也只是没调整好的缘故。穿上这身警服,头顶警徽,我们早把自己交给了部队了。

“呼,呼——”车里突然响起了呼噜声。

兵们循声望去,原来是商成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歪坐着,两腿夹着机枪的弹匣,双手握着上护木,枪管贴着他那宽厚的肩膀,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眉头紧皱着。

“这大个子,又做梦了。”冷其印说完,也坐着打盹。

耿丘痴痴地看了看商成,弹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队长!”耿丘大叫一声。

司空剑一惊:“什么事?”

耿丘把煙举过头顶:“这是大重九,你怎么抽这种烟?”

能品出烟的味道,是耿丘的一大进步。他烟瘾虽不小,但如不看牌子,抽起来都是一个味。可刚才,他只抽了两口,就发觉味不对劲。人,只有用心,才能敏捷。鉴别烟,耿丘以前没有做到,现在却做到了。

司空剑提示道:“你没见,这阵子我没到支队汇报工作嘛?”

九时五十五分,前指来电:“飞鹰现在何处?何时能到达交汇点,请回话。”

司空剑第一次把目光实实在在地投向车外,而后又看了一下速度表,向前指汇报道:“三分钟后,飞鹰到达目的地。”

直到这时,司空剑才发觉戈镜今天一直没放磁带,心想这戈镜以往每次一上车,车动音乐响,今天,居然没有音乐。

“戈镜,放首歌听听。”司空剑本想自己塞盘磁带的,但没找着。磁带戈镜带了,在口袋里,就一盘。

有了司空剑的指示,戈镜把磁带从口袋转移到卡座里。车里响起《血染的风采》乐曲。

司空剑怒斥道:“这个不听,换一个!”

戈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换什么?”

“来一首《大花轿》,类似的也行。”司空剑掸了掸灰,动作很潇洒。

情歌,流行歌,只要和部队和军人没有直接关系的那些歌,戈镜早在第一次挨司空剑数落后,就全送给了要好的老乡了,这会儿到哪儿去找。

戈镜退出磁带重新放在口袋里:“队长,你说的那些,我早和它们拜拜了。”

司空剑斜了戈镜一眼,重重叹了一口气,才说:“你啊,不可思议。”

车停住了。

兵们如出膛的子弹,飞身下车。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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