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伟
(山西大学文学院,030006,太原)
元人选元诗是元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元人的文学批评观念,也是保存元代诗歌的重要途径,对于研究元人的总集编选与刊刻具有重要的意义。
目前学术界对元人选元诗研究成果主要有以下方面:第一,古籍整理。房琪编《河汾诸老诗集》,有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标点本,张正义、刘达科校注本与张静整理注释本。顾瑛编《玉山名胜集》二卷、《草堂雅集》十八卷、《玉山纪游》一卷等,均由杨镰先生等人整理。第二,总集叙录。查洪德、李军《元代文学文献学》(2002)介绍了二十余种元诗总集,之后有汪桂海的《元刻总集提要》(2007)、钟彦飞的《元人选编元代诗文总集叙录》(2011)、武君的《元代后期诗文总集叙录》(2017)、王媛的《元人总集叙录》(2018)等。第三,总体研究。有唐朝晖的《元人选元诗总集基础上的诗歌嬗变》(2010)、武君的《元诗总集开放式的编刊形式及其诗学意义——基于元后期所编元诗总集之考察》(2017)等。第四,个案研究。主要集中于《草堂雅集》、两部《皇元风雅》《谷音》等。《草堂雅集》的研究成果有牛贵琥的《玉山雅集与文士独立品格之形成——金元文士雅集的典型解析》(2014)、刘飞、赵厚均的《〈草堂雅集〉与元代文学总集的编撰》(2012)、彭曙蓉的《从顾瑛及其玉山雅集看元顺帝时期士风的转变》(2019)、谷春侠的《玉山雅集研究》(2008)、刘季的《玉山雅集与元末诗坛》(2012)等。有关两部《皇元风雅》的成果有王忠阁、叶盈君的《〈元风雅〉考辨》(2010)、于飞的《傅习、孙存吾编〈皇元风雅〉考论》(2018)《蒋易编〈皇元风雅〉》的成书及其诗学价值》(2019)等。有关《谷音》的成果有陈冠梅的《杜本及〈谷音〉研究》、台湾学者王次澄的《杜本及其所编〈谷音集〉》(收入其《宋遗民诗与诗学》)。此外,还有于飞的《〈伟观图〉与〈夜山图题咏〉的诗学文化价值》(2019)、王媛的《〈元音遗响〉作者考》(2011)、闫群的《〈忠义集〉研究》(2011)等。
学术界对元人选元诗研究成果主要有古籍整理、总集叙录、总体研究和个案研究等几个方面,但存在不平衡的情况。具体而言,个案研究较多,总体研究不足,个案研究中又集中于《草堂雅集》《元风雅》等几部总集。目前既需要宏观研究,也需要加强薄弱环节的研究。本文关注的是元人选元诗的编选、体例与刊刻特点,这既反映了元代文学的特点,也与元代的出版印刷有关。元人选元诗的编选目的主要是以诗存史,内容呈现出丰富性的特点。
元人选元诗多有保存诗歌,以诗存人、以诗存史的目的。例如,元初杜本编选的《谷音》,选录了宋金遗民诗人的诗作。张榘跋认为,易代之际,产生很多义士,他们或者能保持高洁的情操,或者临危不惧,为了气节勇于献身,杜本编选《谷音》,可以让他们的诗广泛传播,不至于泯灭。诵读他们的诗篇,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正义与高洁。希望杜本之孙能继承祖父的事业,继续将这些感人的诗篇传播出去。
房祺编《河汾诸老诗集》收录了金元易代之际活动于河东地区的八位诗人的诗作,属于金遗民群体。伍崇耀跋说:“又诸老中惟段氏昆仲二妙集存,而是书所载复之楸花诗一首,诚之苏氏承颜堂等诗七首均未见。……又知昔贤故牒,虽吉光片羽,亦足为考订之资也。”[1]说明《河汾诸老诗集》可以补充段氏兄弟《二妙集》收诗之不足。元代后期赖良编《大雅集》也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四库馆臣评论说:“此集所录多嗣立之所未收,其去取亦颇精审。”[2]
全国性的诗选同样有保存诗歌的目的,比如,傅习、孙存吾编选的《皇元风雅》。傅习奔走四方,致力于收集诗作,孙存吾加以整理编次,《皇元风雅》得以成书。《皇元风雅》在收录存诗不多的诗人方面贡献尤多。比如孛术鲁翀,著有《菊潭集》六十卷,在元末失传,目前可以辑佚的诗篇不过十首,《皇元风雅》后集卷五保存了他的一首《孙义方寿庆堂》,对于了解这位女真诗人具有宝贵的价值。
蒋易编选《皇元风雅》既有一定的标准,也注意到作者的普遍性与诗歌的广泛性,他在《皇元风雅》引中说:“是集上自公卿大夫,下逮山林闾巷布韦之士,言之善者,靡所不录,故题之曰《皇元风雅》。”[3]
《大雅集》同样历经编者赖良多年的收集,钱鼒序曰:“天台赖先生善卿,以三十年之劳,不惮驾风涛、犯雨雪、冒炎暑,以采江南北诗人之诗,其采也公矣。”钱鼒的话有溢美之词,实际上,根据杨维桢序,赖良本欲选杨维桢诗歌刊刻,杨维桢不同意,他在序中说:“东南诗人隐而未白者,不少也。吾诗不必传,请传隐而未白者。”在杨维桢的提议下,赖良“于是去游吴越间,采诸诗于未传者,得凡若干人,诗凡若干首,将梓以行,来征集名。”[4]顾瑛编的《草堂雅集》保存了元末很多诗人的作品,刘世珩跋曰:“故一无定次,其采辑之富,元季诗家几尽于此。后顾嗣立选元诗,元末诸人多取材于是集。”[5]
元人选元诗多编撰诗人小传,包括《皇元风雅》《谷音》《宛陵群英集》《大雅集》,最大程度上保存诗人的资料。例如,《谷音》卷上“洛阳程自修忘吾”,包括了作者的姓名、字号和籍贯,下列小传,之下收录其《归龙门》诗等七首。程自修的事迹与诗作《金史》《中州集》等古籍均未收载,如果不是《谷音》,程自修这个诗人就不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赖良编《大雅集》同样保留了很多诗人的资料,四库馆臣说该书:“又每人之下,皆略注字号里贯,元末诗人无集行世者,亦颇赖以考见,固不失为善本矣。”[6]阮元《揅经室外集》卷四《四库未收书提要·元风雅三十卷提要》评论蒋易编选的《皇元风雅》曰:“至于每人篇尾各着事实,此则较傅、孙两家为胜,存之足以资考证之助。”[7]《西湖竹枝集》也有诗人小传,叙述其姓字籍贯。
元人选元诗编选的目的性很强,内容非常广泛,体现了极大的丰富性。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元人编选的全国性总集有多部都名为《元风雅》,傅习、孙存吾采集编选的《皇元风雅》前后集各六卷,四库全书分为各十二卷,元顺帝至元二年(1336)成书。前集虞集序,后集谢升孙序。蒋易编选的《皇元风雅》三十卷,成书于后至元年间,卷首有蒋易引、黄清老序、虞集序。天一阁藏佚名《元朝野诗集》亦题《元风雅》,被收入四库存目。戴良编选的《皇元风雅》未能流传下来,宋褧编选的元诗总集同样佚失。[8]赖良编选的总集名为《大雅集》,可见元代中后期诗人对风雅的推崇。
收录遗民诗人的选本有《谷音》《河汾诸老诗集》等,《谷音》主要是南宋遗民群体的诗作,还有少量金遗民的作品。《河汾诸老诗集》所录的八位诗人为由金入蒙元,多数不出仕,或者仅为学官,也可以算遗民诗人。《忠义集》收录歌颂南宋殉难义士的诗作,作者主体为南丰刘氏父子,也有一定的遗民文学的色彩。《元音遗响》则是三位元遗民的诗集,编者不详,为明初江西遗民诗人的代表。
段辅编辑的《二妙集》为金元之际稷山(今属山西)段克己、成己兄弟的合集,吴澄序曰:“有如河东二段先生者,则未之见也。心广而识超,气盛而才雄,其蕴诸中者参众徳之妙,其发诸外者综群言之美。夫岂徒从事于枝叶以为诗为文者之所能及哉?”[9]对段氏兄弟的道德文章给予高度评价。《圭塘欸乃集》为汤阴许氏的家集,展示了一门同居而诗词唱和的情况。元末明初人郑太和编辑《麟溪集》二十二卷,浦江郑氏历经十余代不分家,被称为义门。郑太和“裒辑宋以来诸家题赠诗赋及碑志序记题跋之类,为表扬义门而作者”[10],属于家族类文献。
元人选元诗中有多种围绕个人的总集,包括唱和酬答与雅集、歌颂官员德政、悼念名人、送别友人等各种形式。
《荆南唱和集》是元末文人周砥、马治的唱和诗集,发生在至正十四年(1354)到至正十五年(1355)之间。[11]马治序曰:“予二人者交旧矣,向年与履道居吴门,或居无锡,其相从之好有之,而聚散恒倏然,非有如今日之久也,更唱迭和,非有如今日之多也。”孔子提出诗歌的兴观群怨说,《论语·颜渊》记载曾子讲:“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唱和诗属于诗人群居相切磋的活动,有助于加深友情。马治说:“异时年迈志衰,皤然两翁复相遇于山巅水涯,开卷一笑,则犹藉此以识穷愁忧患之岁月云。”[12]唱和诗也有展示才华的因素,《梅花百咏》最为典型,冯子振与释明本因诗而定交。
释来复编《澹游集》、释克新编《金玉编》、魏仲远编《敦交集》都是个人交游的产物。《编类运使复斋郭公敏行录》是元代南方中下层文人赞颂郭郁的总集。[13]《余姚海堤集》是赞美叶恒的总集,元文宗元天历间(1328—1330),叶恒任职余姚州(今属浙江)判官期间,重修海堤,保护了当地的民众,文人纷纷写作诗文加以歌颂。
送别也能引发友人集咏,然后编辑成卷。唐兀氏沙刺班有过两次送别歌咏活动,契丹人述律杰曾将时人所赠诗三百余首编为《群玉集》,由黄溍作序以行。围绕个人的总集还有为其亭台楼阁题诗,比如江西永丰叶氏的四爱堂题、刘易的居所“破窗风雨”题咏、卢山甫的听雨楼题咏等等。这些活动往往涉及到不同地域、民族、信仰的文人,是元代多族士人圈的产物,体现了元代文学的特点。
赞颂、悼念、送别这些诗歌活动也属于同题集咏,文人以同一个题目赋诗,既可以同时发生,也有持续数十年的情况。同题集咏的兴盛是元代文学的一大特点。
元人选元诗中还有几部地方性诗选,《河汾诸老诗集》《宛陵群英集》等都属于这一类总集。《宛陵群英集》的编者汪泽民在序中说:“里中施璇、明叔昆弟敦尚文墨,廼请于余,偕张仲渊编辑李少卿而下诗,逮乎今日。凡得一千三百九十三首,分古今体,缮写为二十八卷,题曰《宛陵群英集》。”[14]汪泽民与张师愚在乡人的请求下编选宛陵诗人的作品,始自宋代李少卿,至于当代。赖良编选的《大雅集》主要收录的是元末吴越地区的诗人之作,杨维桢编辑的《西湖竹枝词》体现了杭州的风景与民俗。
孟宗宝辑录唐宋元文人题咏杭州东南天目山大涤山名胜洞霄宫的诗篇,编为《洞霄诗集》十四卷。释寿宁编选的《静安八咏诗集》收录了贡师泰等人歌咏松江静安寺八处景点的诗作。这次同题集咏不仅丰富了元末的松江文学,也提升了静安寺的知名度,使静安寺成为上海地域形象构建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书画鉴赏也是元人选元诗的一种类别。元代色目画家高克恭诗画兼擅,曾为李公略画《夜山图》,一时题咏之人甚众,汇集南北各地诗人,包括赵孟頫、虞集、徐琰、鲜于枢、张翥等二十八人。至正七年(1347),吴福生整理这些题画诗,编为《夜山图题咏》一卷。至正十六年(1356),董旭画《长江伟观图》,得到蒙古人笃烈图、汉族人钱载等三十一位文人的题咏,除马山一首为五律,李烨一首为七绝外,其余均为七律,编为《伟观集》一卷。[15]不论是围绕画家,还是画的主人,书画鉴赏既是品评画作的艺术活动,也是文人思想交流、增进友谊的形式。
关于咏物的总集也有一些,前面所举《梅花百咏》就是其中之一。舒頔的友人余君,号遁斋,“选名公大夫善于状物、檃括妥帖者凡三百余首”,编为《时贤咏物》。舒頔作序,称赞“其选之精、集之广”。[16]
以上这些分类是为了论述方便,实际上存在交叉的情况,《河汾诸老诗集》既是遗民性质的总集,也是地域性诗人群体的作品集;《敦交集》既是诗人交游赠答唱和之作,也是浙江的一个诗人群。《梅花百咏》既是咏物诗,也是唱和之作。《静安八咏》既是地方名胜作品集,也与释寿宁的交游有关。《圭塘欸乃集》既是文学家族的总集,也有唱和与同题集咏的性质。
有些元人选元诗时代跨度比较大,不局限于元代,比如《宛陵群英集》兼收宋人作品,《洞霄诗集》包括唐、宋、元三朝之作,《麟溪集》收录的作品从宋末持续到明初。因为诗歌雅集由元末延续到明初,《金兰集》收录的范围也延展到明朝初年,反映了元明易代之际文人的活动与心理。
由于元人选元诗编选的目的性很强,因此选录的作品虽然以诗为主,但不局限于诗,而是围绕编选的目标,在体裁方面不拘一格,兼收并蓄。例如,顾瑛编选的《玉山名胜集》等总集、《郭公敏行录》。总集中比较特殊的是赵景良编的《忠义集》,收录了南丰刘埙的《补史十忠诗》,及其子刘麟瑞的《昭忠逸咏》,为了保存这些南宋忠臣义士的死难事迹,达到以诗存史的目的,该书采取诗末加注的形式,以诗歌抒情之后,用大段的文叙述其殉难的经过,将诗与史结合,充分发挥了二者的文体特点。
元人选元诗还与图画结合起来,除了《伟观集》等题画集咏外,《胡氏杀虎图》《旌孝图集》等歌咏活动也是诗歌与图画结合的形式。[17]
元人选元诗有很多种都与诗坛名家有关,他们或是诗歌活动的组织者、总集编选者,或者为总集作序、评论。
顾瑛组织的玉山雅集是元代后期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文学活动,据牛贵琥先生的《玉山雅集与文士独立品格之形成:金元文士雅集的典型解析》,从后至元二年到至正二十八年(1336—1368),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顾瑛与友人组织了一百七十多次雅集,参加的文人超过二百一十九人。[18]在这些雅集的基础上,顾瑛编选了《草堂雅集》《玉山名胜集》《玉山名胜外集》《玉山纪游》《玉山唱和》《玉山遗什》等一系列总集。平江(江苏苏州)人徐达左及其侄儿徐济组织了耕渔轩雅集,从元朝末年持续到明朝初年,这些歌咏诗文汇编为《金兰集》四卷。
作为元末诗坛领袖,杨维桢主持和参与了众多诗歌活动。他倡导的西湖竹枝词同题集咏声势浩大,荟萃了南北各族一百多位诗人的作品,包括曹妙清等女性诗人,最终形成了《西湖竹枝集》一卷。他还参与了赖良《大雅集》的编选,赖良自序曰:“良选诗至二千余首,铁雅先生所留者仅存三百。”[19]他的参与保证了《大雅集》的编选质量。释寿宁把歌咏静安寺八景的诗作编为《静安八咏诗集》一卷,请杨维桢作序并加以评点。
据《元史》卷一百零一《虞集传》,虞集想要效仿元好问编选《中州集》,编选《南州集》,因为眼疾而未成。他非常支持元人编选本朝人诗歌总集,为多部元人选元诗作序,包括傅习、孙存吾二人合编、蒋易、宋褧编选的三部同名为《皇元风雅》的元诗总集,可见他对于元人选本朝人诗歌的支持。杨维桢也为几部元人选元诗写了序言,例如释寿宁编选的《静安八咏》,他还对其中部分诗作了评点。杨维桢编选的《西湖竹枝集》对收录的诗人编有小传与评论,和维序曰:“集成维桢,既加评点,仍于诸家姓氏之下,注其平昔出处之详。”[20]方凤、谢翱为著名的南宋遗民诗人,吴渭编《月泉吟社诗》,经过方凤、谢翱、吴思齐的评阅,该书记录了他们对诗人诗作的评语。
在元人编选本朝人总集的过程中,文坛领袖虞集、杨维桢等人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他们或是编选者,或者参与作序、评论,对于引导元代诗坛风气影响很大。除了文坛重要人物,诗僧群体也值得注意。《梅花百咏》为冯子振与释明本咏梅之作,既是倡和活动的产物,也是咏物诗的代表。释来复编选了《澹游集》,收录了一百多位友人的赠答唱和作品,释克新的《金玉编》也是类似的总集。释寿宁编辑了《静安八咏诗集》,为松江(今属上海)静安寺八处景点的题咏,为地方名胜扩大了知名度。释可观编选了《岳忠武王庙名贤诗》,收录诗歌为岳飞墓同题集咏之作。元代的诗僧群体为元人选元诗做出了重要贡献。
元人选元诗属于开放式编辑,最大的刊刻特点是随得随编随刊。比如顾瑛编辑《草堂雅集》等书,杨镰先生说:“《草堂雅集》在玉山雅集期间,曾一再修订重刻。”“顾瑛始终是随编随刻,每种书都流传有不止一个刊本或钞本。总集有‘后卷’,是仅见于《草堂雅集》的特例。景元刊本的十八卷中,竟有五卷后卷,卷二编排了两个后卷,即‘卷二后一’、‘卷二后二’。出现‘后卷’,其实正是当时曾反复增删、随得随编、随钞随刻的例证。……这种情况,是元人编书的通例。《澹游集》《金玉编》《金兰集》等总集,不同版本出现的不只是文字的差别,而是内容异同,正是它的体现。”[21]杨老师认为,元人编选本朝诗人的总集,多有随得随编、随钞随刻的特点。
蒋易《皇元风雅》也是这样,阮元说该书“盖当日随抄所得,而又出于各人点窜,不可拘于一律”。[22]罗振玉指出,该书“每版所记版数亦各家分记,盖随得随刊,故不相衔接也”。[23]不仅全国性的总集如此,地方性总集也一样。比如张师愚叙《宛陵群英集》曰:“若夫采录未尽,及继今有作,将俟续刊之云。”[24]家族文献《麟溪集》也处在不断补充中,郑太和于元顺帝至正十年(1350)初次编辑成书,现存刊本“前十卷以十干纪卷,后十二卷以十二支纪卷。末为别篇二卷,则续入者也”。[25]
元人选元诗的另一个特点是多人不断收集编选,例如,杜本将自己见到、听到的诗歌,编为《谷音》,“刊于平川怀友轩,以传于世。今历兵燹,板已不存”。[26]张榘藏有此刊本,延祐五年(1318),杜本之孙杜徳基来跟随他学习,张榘取出该本,让杜德基录下带走,以后可以继承祖父的遗志,重新刊刻,广为传播。
《月泉吟社诗》同样经历了几次重刻,元初吴渭请方凤、谢翱、吴思齐等人创立月泉吟社,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征诗比赛,由三人评定优劣。选优秀诗作刊刻印行,通过吴直方、吴莱父子等人传承,后经历兵火而毁。明正统十年(1445),吴渭后人克文与金华钱世渊得到旧刻本,又重刻一次。正德十年(1515),田汝耔获得该刊本,再次重刊。《余姚海堤集》收录的是歌颂余姚判官叶恒筑堤捍海,保护百姓的诗文。元末由叶恒子叶晋收集整理。该本未及刊刻而毁于火,到了明宣德年间,叶恒孙叶翼重新收集散佚的作品,编辑成书。
元人选元诗多次重刻,甚至跨越元明两代,主要是通过子孙及同乡、当地官员。这样的编选刊刻特点具有文献学与文学史两个方面的意义。
第一,元人选元诗起到了保存诗歌作品的作用,尤其是诗集散佚的诗人与名声不显的诗人。无论是卷数较多的全国性诗选、地方性诗选,还是部头较小的个人交友诗集,在留存诗作的方面都不容忽视。傅习、孙存编选的《皇元风雅》收录了二百七十四位诗人的一千零三十二首诗,蒋易编选《皇元风雅》收录了一百五十四位诗人的一千三百八十八首诗,二者在保存诗人作品方面具有重要的价值。宣城的诗人数量在全国府县一级的排名居于第二位,除了该地深厚的人文传统外,与《宛陵群英集》保存了大量当地诗人的诗作有关。[27]释来复《澹游集》收录了一百七十七位友人的赠答倡和之作,其中包括蒙古族笃列图的四首诗作,元代的蒙古族诗人数量不少,但是有诗作留存的却寥寥无几,《澹游集》收录的这些诗歌成为弥足珍贵的资料。
第二,反映了元人的文学活动与文学观念。元人选元诗编选目的的多样性与元代文学的丰富性密切相关,开放式编刊形式也是文学观念的反映。[28]
从时间看,元人编选本朝人诗以元代后期最为繁盛。根据唐朝晖《简谈元代诗歌总集与诗歌流变》所列表格统计,存世的元人选元诗分布如下:以元仁宗延祐元年(1314)为界,元代前期共有七部,后期则有十九部。[29]尽管大量的元人选元诗散佚不存,但存世总集作为样本依然具有一定的统计意义,说明经过数十年的南北文学交流与整合,到元代后期元诗形成自己的风貌,迎来了繁盛期。
从空间上看,编选者为北方人的仅有四部,即段辅编《二妙集》、房琪编《河汾诸老诗集》、苏天爵编《元文类》,以及安阳许氏的《圭塘欸乃集》,其余都在南方,其中浙江九人,江西六人,江苏二人,安徽一人,福建一人、上海一人。元代江苏、浙江、上海、福建、安徽南部都属于江浙行省,江浙行省与江西行省为元代文化最发达的地区,元人选元诗编选者基本上都在这两个行省,其地理分布与各地地域文化及元代文学的格局基本吻合。元人选元诗的刊刻地点可考者不多,已知的几部也多在这两个行省的区域内。例如,傅习、孙存吾编选的《皇元风雅》现存重要刊本之一为《四部丛刊》影印上海涵芬楼藏高丽仿元刊本,内有牌记,标明是“古杭勤德书堂”刻印。再如,蒋易编选的《皇元风雅》现存元刻本为建阳(今属福建)张氏梅溪书院,它是“元代福建书院刻书最多的”。[30]连真定人苏天爵编选的《国朝文类》(《元文类》),也是至正二年(1342)在杭州路西湖书院刊刻的。此外,吴渭编选《月泉吟社》刊刻于浙江,杜本编辑的《谷音》刊于武夷山(今属福建)平川的怀友轩,赖良编选的《大雅集》刊刻于浙江,均有上海文人的参与。由此可见,元代东南的江苏、浙江、福建、江西等地,无论在文学活动还是编选刻书,都领先于其他地区,这是延续南宋以来文化发展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