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同生
《范进中举》作为初中的经典篇目,必然有着常读常新的文学价值。如何帮助学生找到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准确全面的品析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并避免贴标签式的阅读,应该成为该篇小说阅读策略的必然考虑。本文以镜为喻分类品析,尝试寻找一个新的阅读切入点。
多面镜——生活在“赌徒世界”的范进
吴敬梓借范进这一形象,既批判了科举制度对读书人的腐蚀,又批判了一些由此延伸的丑陋的社会现象。范进和科举之间密不可分,其精神世界和生活世界完全被科举“绑架”。可以说他是生活在“赌徒世界”的多面镜。他绝不止“因喜而疯”那么简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范进他们所认的死理,也是他们一辈子追求的精神实质。范进当然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因此他一辈子要做的事就是赌一把——一心一意考取功名。
1.因科举而痴
虽然贫穷,没想过另谋出路。范进对科举的痴迷,可能超越了一般的读书人,因而一心一意扑在科举考试的追求上,不曾锻炼任何其他的劳动技能。他也没想过其他法子过日子,从范进进学回家胡屠户的训斥便知。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由吃的方面可见范进的贫穷。尽管是一副肥猪大肠、一瓶酒的贺礼,并夹着在训斥、责骂,范进母子还是“千恩万谢”表示感激。还可以从住的条件看出范进的贫穷,招呼岳父吃饭也只是“在茅草棚下坐着”,何其简陋不堪,以至于报喜的人来了三波之后,“挤了满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众邻居来了,挤着看”。还有一处,也可见他的贫穷。他连参加乡试的路费都没有,考完试回到家里,“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他的老母亲早已“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家里早就沒有米,要拿了家里唯一一只生蛋的母鸡去集市卖了,买几升米回来煮粥吃。家里颗粒无存,但他依然要借钱参加乡试,这种痴迷就是典型的赌徒心理的映射。
再受羞辱,能做到无动于衷。范进想去参加乡试,“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吃天鹅屁”。挨了如此难堪的痛骂,受了如此之大的委屈,换做其他人也许真的就死心了,可是范进没有,因为他对科举功名极其痴迷。当然在《儒林外史》第三回中,详细交代了进学回家前,“引路人”对范进情真意切的鼓励。
逆境之中,积极地暗示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坚定不移的往科举的方向踏步前行:
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考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
坚决赴考科举,这种人生信念在范进心目中是无法动摇的。所以关键时刻他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种判断,既来源于宗师给他的鼓励,更来源于他对科举功名的执着一念,“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这分明是赌博,不考是绝不甘心的,不如去赌一把,说不定能成功呢。也正是在这种赌徒心理的支配下放手一搏,他真的赢取了自己的光明前途,开启了人生新的篇章,可是像他这种迟到的幸运儿,当时有几个呢?科举史上又有几人呢?
因而考中之后,反反复复强调“中了”,他一辈子的赌博成功了,他赢了。
噫!好了!我中了!
噫!好!我中了!
中了!中了!
我也记得中的第七名。
反反复复强调“中了”,这是一个科举赌徒向自己的交代,向人们的炫耀,向天下人的宣告:中了,一切都好了!有研究者认为:“范进通过读书可以从社会最底层直接翻身到上层,接受百姓、商人甚至卸任官员的拜贺,这也正是科举的魅力所在,是以范进为代表的读书人穷经皓首苦苦追求的动力。”[1]
2.因科举而威
学生读书时,多数情况只看到范进发疯的一面,而看不到他因中举而威风的一面,这种威风八面体现在中举之后的人际交往和待人接物上。
接待张乡绅是何等娴熟自在。张乡绅来拜访时,那种架势不是平头百姓能招架得住的,既有“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来报”的造势,又有“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员领,金带,皂靴”的官样,因此胡屠户害怕得躲在女儿房里,邻居们也“各自散了”。张乡绅的不怒而威,自然而然的起到了清场的作用:无关人员全部离场。看范进的接待又是何等自在,张乡绅刚到门前,范进便迅速“迎了出去”,把张乡绅“让了进来,到堂屋内平磕了头,分宾主坐下”,官场礼仪运用自如。
范进的应酬功夫,还体现在他对那一套官话、套话、假话的应对自如,迎合到位。张乡绅为了让两人感情迅速升温,直呼范进为“世先生”“亲切的世弟兄”“年谊世好”,而范进也毫不谦虚的信口雌黄,顺口接到“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无缘,不曾拜会”,不假思索说什么“晚生侥幸,实是有愧。确幸得出老先生门下,可为欣喜”。范张二人世代无任何交往,毫无瓜葛,但睁眼说瞎话的能力难分伯仲,显得那样亲切自然。范进的圆滑世故,在此又是何其生动。还有面对前来拜访的张老爷送房送钱时,范进也只是礼节性地推让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收下,范进世故贪婪的一面也跃然纸上。在范进认同的读书人的圈子里,这种官场文化、厚黑学,已经对他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深入他的精神世界,并形成待人接物的习惯。
范进的威风,还表现在对邻居的影响。当张乡绅到来时,邻居们都“各自散了”,为什么邻居们没有一两个人留下来作陪呢?一方面也是张老爷的架势吓人,权势逼人。在封建社会等级森严的制度禁锢下,老百姓畏惧官员已经成了必然。另一方面,邻居们当然明白张范二人的会面,已经不是百姓之间的普通交往,而是旧权势拉拢新权贵的平台,范进新的交际其实自然而然地影响着邻居,所谓时位移人、势位移人,正是此理。
可以说范进是多面镜,绝非“腐儒”那么简单。他既因科举而痴迷,因科举而疯狂,又因科举而成功,拥有各种不请自来的名利和优越感,进而表现出人性的世故圆滑。
哈哈镜——生活在真实世界的胡屠户
曾经有老师在课堂上做过调查,学生对《范进中举》中最喜欢的人物,就是胡屠户,因为他非常真实:真实的粗鄙,真实的市侩,真实的怯弱,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从不隐瞒自己的真实做法。在范进中举之前,他对女婿是:物质上鄙视,人格上羞辱,高高在上的训导,灌输着他的封建等级观念,迷信思想。但是在女婿中举之后,他又是怯弱卑微的。
范进的贫穷潦倒,前文已经分析过,胡屠户才会骂到“十几年了,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回”,所以他也会偶尔救济一下,他对范进人格上的羞辱,却是不打折扣的,骂得极其难听,连范进的母亲也顺带被骂作“你那老不死的老娘”。他的等级观念极强,范进刚进学,他就训导说“平头百姓都是些挑粪种田的”“不能平起平坐”“坏了学校规矩”。同时又很要面子,训导范秀才要尊重他本人和屠夫行业的,他们是“正经有脸面的人”。他骨子里的迷信思想也很严重,比如他认为举人是“文曲星下凡”;他坚信那些富贵双全的张老爷们是“方头大耳”的,而女婿是“尖嘴猴腮”,所以去考乡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屁”。也就是说在他看来富贵都是天生注定的,而且观面相便知。
当听到范进中举的天大喜讯后,他立刻跑来祝贺:
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
要他打耳光治疯时,他却害怕起来,他认为举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打文曲星是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而且永不得翻身的。但终于壮起胆扇了女婿一耳光之后,他心里的阴影越发严重,他觉得自己手掌痛,手指伸不直,向郎中要了两块药膏贴上。当女婿恢复正常回家时,胡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并且一路夸奖自己的女婿有富贵之气,自己有眼光才把女儿嫁给他。可是当张乡绅来拜访范进时,胡屠户吓得连忙躲进女儿房里去。他回家時,对着自己的女婿“千恩万谢”“笑迷迷的”。孙绍振先生认为:“(课文最后)胡屠户内心已经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自尊自大,充满物质和精神的优越感,第二个阶段是丧失了优越感,充满了自卑感,第三个阶段则是自卑变成了自我折磨的负罪感。”[2]
胡屠户就像哈哈镜,他的表现很真实,很露骨,但是却让人恨不起来,相反读者会觉得滑稽可笑。孙绍振先生还认为:“胡屠户的形象是一个喜剧形象,在可恶之中,又有一点好玩、可爱。”[3]
透视镜——生活在权势世界的张乡绅
张乡绅是最后出场的,但从他的表现至少可以透视出三个问题。
1.百姓为什么会“各自散了”。这里反映出怎样的社会生态或官民关系?在那样的时代,官绅勾结,欺压百姓,一手遮天。因为在封建等级观念的桎梏下,百姓形成了一种害怕官员的心态。在这种等级森严的社会现实下,谁会指望这些张乡绅们能够造福乡邻、造福于民。反过来说,像中举之前的范进这种弱势群体,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们能指望张乡绅之流大发慈悲来救济穷苦百姓吗?这无异于异想天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这就是当时的社会现象:富贵者说起来比皇帝家里还多钱,贫穷者连家中老人也饿得“两眼发昏”,这也是吴敬梓批判的内容之一。
2.他为什么那么有钱。张乡绅拥有的财富,小说用胡屠户的话说“也罢,你而今相与了这个张老爷,何愁没有银子用?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里还多些哩!他家就是我卖肉的主顾,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银子何足为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官员乡绅牟取私利、压榨百姓、巧取豪夺、贪赃枉法,这背后的官绅勾结、社会问题不言而喻。
3.他为什么要拉拢范进。无疑是为了织网:人脉网,权势网,金钱网……拉拢新贵范进,让自己的人脉网注入新鲜力量,万一范举人能平步青云,自己的势力将不断壮大,权势得以巩固,财富永不枯竭。为我所用,互为利用,保证以后源源不断的利益输入。因而他放下架子,从城里来到乡下,亲自来拜贺范进。
因此有人认为:“封建科举制度造就了无数个范进、张乡绅,由他们之流组成的上流社会,实际上是一个盘根错节、狼狈为奸、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黑暗社会,在他们织就的这张厚密的大网之下,哪有平民百姓的活路?”[4]
变色镜——生活在实用世界的众邻居
在这篇小说中,有一群人最易忽略,但不能忽略,那就是范进的众邻居。于他们而言,嫌贫爱富是一种常态,但他们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病态。范家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们不见踪影,范进中举之后,他们的热情帮助似乎有些让人感动。
范进进学回来,因为只是中了秀才,拿了张“读书人”的资格证,还没有功名,因此邻居是没人来贺喜的。范母饿了两天,饿得“两眼发昏”时,邻居们有谁伸出援助之手?按说邻里之间,他们应该很清楚,范家断炊是经常的事。再从范进缺路费的情况来看,没人搭理,没人借钱。中举之后那就截然不同了:有送物资的,有帮忙干活的,有出主意的,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其乐融融,好不热闹。那种和谐温暖的邻里关系,更像是一种表演。
送物资,送东西的,可真不少: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
家里实在没有像样的东西,连鸡蛋也奉献出来了,这可能有淳朴民风的影响,但更多的是锦上添花做做样子;斗米可不少了吧,足以支撑范进家好几天了,但关键在于之前范进母亲饿得发昏时,怎么没有人愿意救济,雪中送炭才是真心实意的帮助吧?
有帮忙干活的,有招呼报喜人的,有去集市上找范进的,有和胡屠户一起去“治疯”的。范进被打得昏倒在地时,众邻居一起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半天。还有“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绝大多数时候,非亲人之间替人穿鞋,是放低身段的表现,也是没有任何心理距离的亲近,甚至是阿谀迎合的奴性表现。
有出主意的,要打耳光治疯,众邻居认为最好的人选必定是胡屠户,因为范进最害怕他。中举之后,邻居们的热情激发了,善心激发了,友爱激发了,扶弱济困的传统也激发了。可是他们是以实用主义作为事物的衡量标准的。因为现在还可以和范进好好交往,还处于一种几乎对等的位置。以后范邻居飞黄腾达,成了范知县,范乡绅,那就难以判断了,因此都好好的表演了一番:范家的事是大家的事,范家的成功是大家的成功,范家的喜乐是大家的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