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歆耕的史识与文笔

2021-03-08 02:02:44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21年3期
关键词:文笔风雅文章

□韩石山

这是一个凭本事吃饭的时代。本事的大小,端看两条:一条是从小做的事,老了还在做,还有饭吃;一条是到哪个地头,都有饭吃,换着吃,吃嘛嘛香。做到第一条的,像周信芳先生,七岁出名,老了更吃香,生生把个“七龄童”做成了“麒麟童”。第二条,我的朋友中不乏其人,最显豁的该是沪上文化名流陈歆耕先生。

这也是新接到他的一本书,想写篇文章,才起了的念头。看似“风起于青萍之末”,实则早就有这样的感觉,要不就不会下这样的断语。新接到的书,名曰《何谈风雅》,作家出版社今年二月出的,我是三月初收到,可说是比刚出炉的烤山芋还烫手。作者简介里说,陈歆耕曾任《解放军报》记者部副主任,《文学报》社长、总编辑,还是上海大学客座教授——这么一个兼职,实则隐含着一个正职:他是设在上海大学大门对面一幢写字楼里的陈歆耕工作室“耕乐堂”的“堂主”。这地方,我有幸光临。论派头,《文学报》上隶的文新集团的老总的办公室也未必有这个“牛槽头”大,外间四五十人开会也坐得下。就在这里,他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又找到一个“吃饭”的“地头”,写出了一篇又一篇史论文章,轻轻快快地就出了这么一本精美的大书《何谈风雅》,一部关涉宋代文人的历史文化随笔集。

作者简介里,还列举了他出过的书,我要是昧了良心,该说那本参与了全国作家史传大合唱的《剑魂箫韵——龚自珍传》,已然有了眼下的气象。想了想,我的良心并不值钱,常有叫狗吃了的时候,此番还是不想将之“昧”了。这套“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丛书”,也是出《何谈风雅》的这家出版社搞的,稿费之高,声势之大,当年任谁听了都会舌挢不下。我是个在大学历史系混过几年的人,某次去书店,顺手翻了翻这套书里的几本,给我的感觉是铁骑呼啸而来,历史的深处,腾起了漫天的狼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陈氏《龚自珍传》,当得起的不过是“尔尔”二字。不对一个朝代的历史下过十年八年的史料功夫,而敢写这一朝代的某一名人,恕韩某鄙陋,未之闻也。

这口饭没有吃好,并不等于他不是个“吃货”。待到耕乐堂组建,投入宋代文化名人随笔的写作,就显出了会吃敢吃的本事。先看买书。这是我衡量一个人配不配做学问的最基本的依据。多少聪明人于此一个小气,全玩儿了个完。且看他在买宋代史料上的魄力:

被这个西园雅集吸引,我开始收集相关的书籍和参考文献,很想写一部《北宋“西园雅集”记》。在阅读过程中,边界不断的拓宽,书柜中不断填入涉及宋史的各种书籍,以致我要买一个新的书柜来存放新购入的书。

正值戊戌秋日,见媒体报道一项古籍整理的浩大工程告竣——由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编校的《全宋笔记》,历经十九载,终于全部推出。这套丛书共十编,每编十余册,共一百多册。承蒙大象出版社责编热心提供了各编各册的目录,便先购来最想读的二十多册,从容品读。

这魄力,较之那些只要网上能查到的资料,断不肯从肋条上褪下一个小钱去买的人来说,是够大的。不怕人说“戏台里喝彩”,十多年前,这套书刚印出两编二十本,我也买过。那些年我买书,多是“竭泽而渔”,出了两编就全买了。后来大病一场,决定收摊子,后出的也就没再买。

这是闲话,说过撂过。还是说陈歆耕在他的耕乐堂里的耕耘。这本《何谈风雅》跟《龚自珍传》大相径庭。“龚传”是急就章,不说粗糙,总是不那么细润;最最主要的,是文笔仍未脱“报章文字”的遗风,直来直去不绕弯儿,如同一种过时了的优秀品质。想想也是的,他是军报记者出身,官至记者部副主任,多年写报告文学,集子和专书出过多部,报章文字乃其当行本色。《龚自珍传》承蒙惠赐,看过且写过评文。文章是写了,文笔嘛,避而不谈,春秋笔法,褒贬自在不言中。有这个感觉,此番收到《何谈风雅》,首先惊异的是装帧之大气而精美,不说别的,光那个腰封,就让我看了又看。普通的腰封,一个长纸条,横着折过来就是了,这个不,竖的且呈不规则形状,前挺后翘,如同美女的身姿;层层错开,又如花朵的渐次开放。拿到书曾作想,歆耕没说让我写评文,若说了,光对这封面的赞颂,就可来上八百字。然而,看到第二篇,写苏东坡的《刀尖上颤抖的灵魂》,我知道我错了,犯了我这个属相(狗)眼上常犯的一个错误,低看了耕乐堂里的这只老牛。

文笔的感觉,大为不同。——坏了,题目是《陈歆耕的史识与文笔》,心急意切,跳过史识,笔尖一拐就拐到文笔上了。且让我快刀斩乱麻,了断了这档子事再说文笔。应该说,北京上海,军队地方,高手群里过过招,人事堆里打过滚,历练既久,不缺乏的恰是见识。这世俗的经验与久远的文事相碰撞,溅起史识的火花,该是情理中事。比如《刀尖上颤抖的灵魂》中,说到君子与小人的转变:历史上很多人物也不是用君子和小人就可以简单划分的,小人行前一步可能是君子,君子退后一步可能是小人。《谁在发出人才匮乏的嘶喊》里,说到人才与时局的关系:似乎有一个规律性的现象,当一个朝代出现危机时,其征候首先在人才危机——当一个朝代出现人才危机时,则预示着面临更为凶险的危机。好了,史识就说到这儿,接下来仍说文笔。

先举例,作点评,再说我的道理。

至于有人从他的瘦金体书法中看出了“帝王之气”,实在是臆想附会。那个瘦瘦尖尖的笔锋,如果说有什么“锐气”“锋芒”,那也等于牙签,牙签也很“尖锐”,但无法用来做御敌的剑戟。

——《斯文扫地了,谈何“风雅”》

比喻得精妙。瘦金体——牙签——剑戟,层层推进,着眼点都在那个“瘦”而“尖”上。若末后说“御敌的武器”,那就蹈空了。

“宋朝遗民,元朝遗民”,是谢叠山对自我余生的定位。他用行动论证了这定位如叠山般坚挺,即便地壳板块发生碰撞、挤压、裂变也不会动摇。

——《叠山,叠山,好大一“叠山”》

想想我们遇到这样的意思,会用什么词儿,“天崩地裂”怕是最先蹿到笔下的。这儿用了“地壳板块发生碰撞”,新奇得叫人干瞪眼没脾气。

面对强敌,“帝多嗜欲,怠于政事”,罢掉奸相丁大全,又来了一个比丁大全更坏的贾似道。如果说丁大全坏掉了心肝肺,这个贾似道则每根毛孔都滴答着坏水。

——《叠山,叠山,好大一“叠山”》

“每根毛孔都滴答着坏水”,多形象。

有了书圣的笔墨,“兰亭雅集”也就成了中国文人雅集中的一个不朽事件,文章本身又是代代学子传颂的千古名篇,其闪烁的光亮穿越时空,当然不可能被时空的尘埃所淹没。

——《“西园雅集”透泄宋代文人的精神密码》

品味一下,“闪烁的光亮”,“时空的尘埃”,多么具体的实词,说的却是多么空疏的事理——文章的功效。

对于士人来说,遭逢此“痉挛”期,则要经受沧海横流、大浪淘沙般的洗刷。是泥沙则被甩入浊水沟壑;是磐石,自会昂然挺立。

——《叠山,叠山,好大一“叠山”》

是什么、是什么,中学语文课本上将之归入“排比句”,实则是传统文法中的“对句”,为中国文人最喜用的修辞手段。下面还要说到。

读这些文字,我感受到了什么叫“锥心之痛”,什么叫“泣血之泪”,什么叫“斯文扫地”,什么叫“耻辱苟且”!于是就想一个国家民族的尊严,如与文学艺术,硬要摆放在一架天平的两端衡估,那么文学也好,艺术也好,真的不算个啥!“尊严”是树根、树干,文学艺术是绿叶、花朵。树干倒伏,花叶何所依附?

——《斯文扫地了,谈何“风雅”》

四个“什么”,可说“连珠对”。要注意的是后面,看似随手写出,实则也是对句。

该说我的道理了。我是没什么学问,也没什么道理的;我的学问全是看书看下的,道理也都是别人说了我信了的。这两年汪曾祺的文章很叫好,小说叫好,散文随笔更叫好。是他闯了什么禁区,还是新立了什么文章的体例?都没有,是他的文笔好。处此时际,古风犹存,让人陡起“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之感慨。且容我说句极而言之之话:文笔是什么?文笔就是文章,就是文章的一切。不光是叙事的清楚,描写的生动,还是思维的深刻度和精确度。有人马上会说,胡兰成的文笔都说好,难道他的文章也好么?我的回答是,这个你要去问张爱玲。以张生性之孤傲,她爱胡兰成,断不会是因为胡兰成年纪大又是个汉奸。

汪曾祺以学历而论,该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文人之遗孑,有那样好的文笔,不是稀罕事。当代作家里,王小波的小说多少年了久盛不衰,若论好,也是在文笔上。近日看到他的一篇文章,是自报家门也是自述根底,名叫《我的文学师承》,说他青少年时代,悟到文章之优美,激励他文学上前行的,是两位翻译家的文笔,一是查良铮译的普希金的《青铜骑士》,一是王道乾译的杜拉斯的《情人》;这样的文字,才能称之为文学。在说到查良铮译的《青铜骑士》时,他列举了另一位译者的译诗,仅两句就看出了品味不同,且以他惯常的声口调侃了一句:这个人准是东北人,带着二人转的调子。一个作家的笔下带出了二人转的调子,或许还有玉米碴子的味道,能是什么情景,不问可知。同一文中,这位英年早逝的作家还说:“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糟,意思也不会好——这是最简单的真理。”又说:“我觉得我们国家的文学次序是彻底颠倒了的:末流作品,有一流的名声,一流的作品却默默无闻。”这话也只有王小波这样的人敢说,像我这样的三流作家说了,只会被人嗤之为嫉贤妒能。我敢说的只有一句:末流作品和一流作品之间差的只是个文笔,就是二流作品和一流作品之间,差的也只是个文笔。

道理讲过了,不敢说讲清了,接下来该说的是,耕乐堂里的这头老牛,如何能在三五年间,完成了文笔的这种长足的长进?灵慧,这没说的,还得加上熏染。熏染不是根基,但不能说不重要,它最大的作用,是能开启灵慧之门,使之接近智商的上限。这里我要接上前面的两个例句,说说对句的使用。

1931年清华大学入学考试,陈寅恪受命为国文系出题,没有别的,就出了两三个对对子的题。有人责难,他老先生振振有词,说对对子最能见出一个学生国文的水准。下年叫他出题,还是如此这般。以我的阅读经验,可以说写好对仗句子,最能见出一个人文学上的才华。说到这里,猛然间就想起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大事件,将周氏兄弟卷进去了的,就是因为另一方用了对句而引发的。1926年,徐志摩编《晨报副刊》,发了陈西滢一篇文章,一时性起配了篇评文。周作人见了,勃然大怒,当即撰文反击,遂引发了著名的“闲话事件”。事后检讨,叙事容有不妥,要命的是一个对句:“他唯一的标准是理性,唯一的动机是怜悯。”见报当天,就有朋友(江绍原)指出不妥。这里话音未落,那里周作人声讨的文章就来了。志摩当即撰文认错,一面辩解说“那实在是骈文的流毒”,意思是上句写了个什么,下句还得来个别的什么跟它对上。前面举的几个例子里,后两个,就是用了对句的。而这,恰是我认为耕乐堂主人文笔长进的最显豁的证据。

这是怎么来的呢?前面说了,灵慧之外,主要是熏染;周全点说,还要加上心境的平和。我这样的人,退了休就是“吾命休矣”。歆耕是有大情怀的人,退了休,立即组建工作室,要干一番大事业。心志诚然可嘉,难得的是能坐下来,且心平气和,沉潜书中。《何谈风雅》自序里说,这些年“书海泛舟,因生命的长度所限,我知道永远抵达不到彼岸,小船儿只能是划到哪里算哪里,向何处去,往哪里划,皆漫无目标,无固定计划。也不给自己施加压力,把自己弄成一个移动的书橱。”只有这样的心境,才能有上好的文笔,写出上好的文章。

歆耕并未说要我写点什么,缘于友情,更是基于写这样的文章,也可以抒一抒自家胸中的积愫,于是便写了。一写就长,全无章法,何谈文笔。

是该收束了,但是对我这样的坏蛋,不把肚子里的那点坏水滴答几点,还能叫韩某人写下的文章吗?

看书的过程中,几次我都忍不住发笑。记得某次会议上与歆耕初相识,我见他脸儿白白的,唇儿薄薄的,说他看样子就像个上海人。歆耕立即辩白,说他是苏北人不是上海人。实际上我对上海人一直存有好感,说他是上海人,等于夸他爱整洁有教养长得还秀气。可他辩白的神态,让我想起过往的年代里,你刚说了某人像个世家公子,他赶紧声言他是贫下中农出身,叫你心里直骂自己居然会狗眼看人“高”了。

看书中,让我发笑的有几宗,这里只说一宗,就是作者的自称,最少有十几处。说到自己,陈先生总是“愚夫”长“愚夫”短的很是自得。旁边书橱里就有梁章钜的《称谓录》,不去翻查了。直说了吧,这个“愚夫”,对应的是“愚妇”,只有在夫妇谈话通信里,才会用作自称,在正式发表的文章里,是用不得的。恰当的说法是“鄙人”或“在下”。他的名字里有个“耕”字,自谦为“耕夫”即农人,也还说得过去。自称“愚夫”,好像读你书的人,都是你的老相好似的,就没道理了。

这倒让我想起上海另一文化名流余秋雨先生的一个古词的误用,将“致仕”视为谋取官职。在显本事上,陈歆耕可与周信芳匹配;在误用旧词上,又可与余秋雨有一拼。名流就是名流,就是犯个错,也不肯与我这样的三流作家落在一个灰渣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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